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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再見你一面嗎

2018-11-14 16:34
青春 2018年8期
關鍵詞:米婭

1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起來的時候,阿芋正在香港文化中心陪客戶的千金看冰上芭蕾。她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就摁斷了來電,但心思卻再無法集中到臺上的舞動。來電者是她前男友何森的媽媽——湯阿姨。與何森交往的四年里,湯阿姨待阿芋不差。就算是分了手,她也會在朋友圈里祝阿芋生日快樂。猶豫一陣后,阿芋貓腰摸黑、走出了禮堂。

阿芋靠在回旋扶梯邊打電話,“嘟——嘟——嘟”的聲音讓她回想起上一次與湯阿姨通話的情景。那是一周前,湯阿姨急燎燎地問她,聯系過何森沒有?他有五天沒回家了。阿芋第一反應是吃驚,接下來才是擔心。她知道何森是個戀家的人,大學畢業(yè)就搬回家住,沒什么大事,不可能夜不歸宿。但礙于情面,阿芋清清嗓子告訴湯阿姨,沒有啊,我們很久不聯系了。雖然湯阿姨沒再追問,但阿芋還是幫著問了幾個要好的大學同學。他們有的告訴她,何森好久不跟他們玩,不知死哪了,有的又告訴她何森在做大生意,忙著呢。她不知道該信誰,不過聽上去何森沒什么大礙,也就沒再找湯阿姨。畢竟分了手,她不想讓自己尷尬。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阿芋的電話被掛斷了。緊接著,湯阿姨的微信就來了。阿芋打開一看,又仔細讀了幾遍,才敢確認信息里的內容。

湯阿姨打字告訴她:

“阿芋,別費心了,我有阿森消息了。情況有點復雜:他可能加入了金融詐騙集團,騙了客戶不少錢,結果被人找混混給砍了,現躺在醫(yī)院,不知能不能醒……我也要去配合警方做調查了,得了新消息再告訴你,打擾了?!?/p>

阿芋不太記得看完信息后的時光,她是如何度過的。但她還能想起,冰刀如何優(yōu)雅地割過寒冷的舞臺,將交響樂扔過絢爛燈光,在黑暗的觀眾席蔓延,滲透她的耳鼻,融化成灼人的燒酒,一路淌入她的心底,點燃塵封已久的易燃物,像鞭炮一般噼里啪啦亂炸。

從文化中心出來時,阿芋的心已被自己炸出了好幾個窟窿,只覺夜風帶刺,不斷從她心口出入,割出一片深藍的海。當她望著客戶千金的背影消失在敞篷跑車里,再逆著風飛馳后,才終于卸下擔子,疲軟地靠在路燈桿子邊,像一條失了水的蝦。猛吸幾根薄荷煙后,她終于掏出手機,翻開微信,從好友列表里找到何森,點開他的頭像看了看。那是一個卡通版的人像,蓬松的卷發(fā)堆在黝黑的面頰上,一雙圓眼藏在黑框眼鏡后,厚厚嘴唇咧著憨笑——那是她剛剛認識他時,用一個App給他畫的。他一直留著做頭像,無論是爭吵還是分手,他都沒有換掉。

她再點開對話框。那里還留著何森給他發(fā)送的最后一條信息:

“我能再見你一面嗎?我找到賺錢的辦法了,相信我,我肯定能給你你想要的生活,只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時間顯示是五個月前。

阿芋摩挲著對話框,仿佛摩挲著何森的臉。隨后她又覺得這個想象不真實。何森皮膚糙,接吻時下巴的胡子茬會刺得她癢癢。

如果那時她回了他的信息,那他是不是就會告訴她,他那個賺錢的辦法是什么?如果那時她阻止他參加詐騙集團的想法,之后的慘劇是不是都不會發(fā)生?

想到這,阿芋的心又痛起來。她逼迫自己停下來。她需要強烈的麻痹,才能面對現實。

于是她搜出好友米婭的微信,留下語音:

“在哪里?我不高興,出來喝酒?”

2

中環(huán)蘭桂坊的夜晚迷離在半山坡。坡路上的酒吧是傾斜的,摟摟抱抱的男女是傾斜的,跌跌撞撞的酒鬼是傾斜的,就連灑落在地上的情愛、憂愁、空虛,通通都是傾斜的。

阿芋就坐在“Gallery”靠門邊的長形吧臺邊,遠遠望見米婭從低處爬上來。一個月未見,米婭又換了發(fā)型。齊耳的短發(fā)在霓虹燈下泛著銅綠光。嬌小的身子藏在松垮的水袖衫里,像蝴蝶精靈一般飄上來。

阿芋與米婭說了何森的事情。

“詐騙?”米婭一邊咬著墨西哥玉米片,一邊問,“為什么?”

“我覺得是因為我?!卑⒂笳f。

那是去年冬天,阿芋與何森冷戰(zhàn)半個月后和好,并相約去泰國旅行。在湄南河的輪船上,他們再次因為“錢”鬧得不愉快。

“那次玩得也不開心,他總走開去接電話,又時不時地跟我說,要我相信他,他真的在做生意,很快就賺到錢,然后娶我。那天是我們在泰國的最后一天,他忽然跟我說,這次的旅行費用全部都是他墊付的。我一愣,然后說,是啊,等我回去我把我的那份還給他。結果你猜他說什么?他說,要我把他的那份也給付了,等他有錢了再還給我?!?/p>

阿芋點了根煙:

“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種非要男人養(yǎng)著的人。他家條件不好,所以大學時我一直和他AA——可這不代表我要一輩子遷就他,甚至養(yǎng)著他。他把我當什么了,取款機嗎?”

米婭點頭,表示理解:

“那你給他錢了嗎?”

“給是給了。但我之后做的一件事令我覺得自己特別混蛋?!?/p>

“怎么了?”

“我把錢轉給他之后,就跟他分手了?!?/p>

米婭沒吭聲,認真啃著炸雞腿,阿芋便自顧自地說下去:

“想想我也蠻狠心的。跟他說完分手,他就懵了,不停給我打電話、發(fā)微信,一直跟我道歉,但我都不理。他說他不明白我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多年的感情說不要就不要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他沒什么不好,但我覺得,既然我都從老家出來了,能在香港站穩(wěn)腳了,那我肯定還能找到更好的。我不想再跟他過AA的生活了。我一想到他那窮酸的樣子我就……”

米婭吐出最后一根骨頭,舔舔嘴巴,大手一揮,打斷阿芋:

“過去了就別想了。說不定他根本也不是為了娶你才去詐騙呢?男人嘛,別把他想得太浪漫。再說了,就算你真的回老家跟他結婚了,你也不一定幸福。三線城市的生活,你還想繼續(xù)過嗎?”

阿芋不置可否,自顧自地看著煙頭如淚眼般亮著紅光。她記得何森第一次來香港看她,她就帶他來這里玩——那天是他們的紀念日。何森看了看酒水牌后,點了一杯黑啤,隨后對阿芋說,如果以后結了婚,恐怕不能經常帶她去這樣貴的地方消費,因為他想兩個人一起多攢點錢,先在老家交個首付買房。那時她覺得他小氣,沒點大志。此刻回想起來,這恐怕是一個窮小子對婚姻最純真的責任感。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逐漸將這份純真推入罪惡深淵。

想到這,阿芋又忍不住喃喃自語,像是夢囈,又像是懺悔:

“你知道嗎?和他分手以后,我其實并沒怎么想他。香港那么美,可以愛的人又那么多。工作,社交,金錢,機會,紛紛填滿我的腦子。升職成功的時候,我甚至還會覺得,如果不是因為甩了他,我恐怕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和他戀愛,費了我太多時間和心思??山裉?,我忽然知道他的消息,反而開始記掛他。就算我現在和你說著話,腦子里想的卻是他。我依然能看到他的臉,看到他的眼睛。它們無比憂傷地盯著我,跟我說,‘我能再見你一面嗎?等我有錢了,我就娶你?!f真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他,關心他。我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想知道他有沒有怪我……”

米婭見眼淚掛在阿芋臉上,連忙從包里抽出紙巾遞過去。

阿芋接過來擦了擦眼角,又說:

“我想和他再見一面。我也不是想跟他和好,我只后悔沒和他好好告別,畢竟他曾是那么重要的一個人……可他還能醒過來嗎?還愿意再看看我嗎?”

3

阿芋再和米婭相聚的時候,已經是一周后。米婭前一晚發(fā)信息告訴阿芋,她忽然想到一個好辦法,可以讓阿芋再見何森一面。阿芋問米婭是什么辦法?米婭賣關子:

“明天下午茶時間,你再來Gallery,我給你見個人,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星期天下午的Gallery沒什么生意。米婭一見阿芋,就拉著她一路小跑,穿過打掃桌椅的服務生、立著樂器的舞池,噔噔蹬蹬地踏上木質樓梯,爬到二樓。那是個閣樓,天花板偏低,兩個人都得貓腰走路。

閣樓沒有開燈,三盞小圓桌立在昏暗中,而離她們最近的那一盞邊,坐著一個男人。他戴著黑色口罩,一雙眼深凹在眉骨下。這眉眼令阿芋感到熟悉,只是想不起來是誰,直到米婭走上前,摘下他的口罩。

“啊……”阿芋欲言又止,她對著那男人尷尬地笑笑,轉臉把米婭拉到一邊:

“這不是你給我看過照片的那個……在銅鑼灣艷遇的……來香港旅游的日本小鮮肉?”

米婭點點頭:

“就是他??!你還記得?”

阿芋翻了個白眼:

“當然了……你倆約會把我叫來干嘛?”

米婭斜嘴一笑,一轉身,一揚手,“刷——”,那張英俊的臉皮就從男人頭上被扒下來,而依然立在脖子上的那張臉,瞬間陌生——阿芋嚇得捂住嘴,連忙往后退。

男人見狀立馬站起來:

“小姐您別怕,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他一胳膊90°擺在腰間,另一胳膊筆直貼在褲子邊,對著阿芋淺淺鞠了個躬。紳士的行為令阿芋稍稍放松警惕。

“我是完美戀人演繹館的5號先生,Jason,這里是我的名片——”一張淡粉色的桃心形卡片被遞到阿芋面前。阿芋捏過來看,上面的文字信息與男人說得相符,還印著一串地址和聯系電話。

“我們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是特效化妝師Martin Wong,您聽說過嗎?沒聽說過也不打緊,您可以上網搜搜,有他的簡介。香港電影業(yè)越來越不景氣,您也知道,為了更好地生存,Martin就與Perfect Match婚介公司合作,開了一個工作室,為那些想要和心目中完美戀人約會的人提供服務——”

“簡單來說,就是你可以把何森的照片傳給他們,然后他們就能想辦法給你弄出一張與何森無限相似的仿真臉皮來!” 米婭忍不住在旁邊幫嘴,“除此之外,還能給你找一個與何森身材最相仿的演員來扮演他,和你見最后一面——圓了你的心愿,免得你總惦記著!”

“米婭小姐說得很對,我就是她約來的日本男朋友——阿里嘎多,愛喜爹鹿!”男人模仿日本人的方式對著阿芋連連鞠躬。

阿芋聽明白了。她看看米婭,又看看那陌生的男人,什么也沒說,拉開椅子,緩緩坐下?;璋抵?,阿芋仿佛又看到了何森,看到他胡子拉碴,一臉滄桑,穿著血跡斑斑的病號服,帶著手銬朝她走來。

“我能再見你一面嗎?”何森喃喃說道,“等我有錢了我就娶你,好嗎?”

4

在“完美戀人演繹館”的官方網站上填寫了客戶資料,簽署了保密協議,上傳了何森的照片、視頻乃至音頻,并支付了1000港幣的訂金后,阿芋在星期一下午收到了一個女人的來電。

“您好,請問您是林芋小姐嗎?”女人的聲音輕緩溫柔,讓人難起戒備。

“是我?!?/p>

“我是完美戀人演繹館的客服專員Karen Chan,工號是0901。按照公司規(guī)定,我需要在開始服務前與您核對個人信息。為了保證我們的服務質量,這通電話內容將會被錄音。若您清楚明白,請于‘滴——’一聲后輸入‘#’號鍵,好嗎?謝謝?!?/p>

阿芋照做了。

順利與Karen核對完信息后,阿芋接受了長達十分鐘的對答訪問。在一問一答間,阿芋清楚闡述了她與何森的交往、冷戰(zhàn)、分手、絕交、直到再收到他壞消息時,想要再見他一面來完美告別的執(zhí)念。最后,她從“浪漫約會”“甜蜜游玩”“惡搞派對”“日常偶遇”中,選擇了最后一項作為見面類型。

“林小姐,您的資料我已經全部輸入到完美戀人演繹館的后臺軟件里,三天內,我們將會為您挑選出最合適的演員。而有關‘戀人間最后告別’主題的‘日常偶遇’,將會在其后的一周內完成。請問對于這方面內容,您還有什么想要咨詢的嗎?”

阿芋想了想:

“如何保證你們找來的人能完美出演我要的何森呢?”

“是這樣的,根據您剛剛填寫的調查問卷,我們的表演培訓師會為當日演員設計最符合何森先生的角色背景、劇本大綱、場景設計及人物對白。而我們公司簽約的演員也都是曾與Martin Wong合作過的專業(yè)人士。以他們即興演出的能力,一定能為您提供一場完美偶遇式的告別。”

聽上去不錯。當然也有夸大其詞的成分。不過想起那個扮演日本大學生的男人臉皮,阿芋又覺得它逼真如夢。盡管這一次“偶遇”就要花費阿芋5000港幣,但如果能了結一樁心事,也值得。

“支付方法是怎么樣呢?”阿芋問。

“當‘偶遇’結束后,您將會收到一條系統消息,點擊信息里附帶的網址后,您就算確認完成了此次服務。在這之后的24小時內,您只需于完美戀人演繹館的官方網站上進行線上付費即可。如果您對于我們的支付方法沒有異議的話,請在‘滴——’一聲后,再次按‘#’號鍵,謝謝?!?/p>

試試吧,阿芋鼓勵自己,按下了“#”。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放心感。仿佛擠壓許久的內疚,就在下單的這一秒,化成氫氣球,飄遠了。

三天后的早晨,阿芋果然收到了來自完美戀人演繹館的短信:

“林小姐您好,我司已為您尋找到匹配何森先生個人資料(包括年齡、身高、三圍、臉型、聲線)的演繹專員,并會在接下來的一周內完成您預訂的‘偶遇’服務。請您密切留意,謝謝配合?!?/p>

“密切留意”這四個字引起阿芋好奇。虛擬的何森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眼前呢?見到他,她該說些什么呢?這令她犯了難。為了給自己留下完美的告別,她一有空就在網上搜索一些與“偶遇”有關的視頻,并對著自拍鏡反復練習:

你好嗎?還好。停頓。微笑。欸,你怎么來了?眨眼。揮手。好久不見啊!張開手臂,擁抱。低頭,嘆氣,搖頭,唉,你知道嗎,我一直很想你。停頓。微笑。你好嗎?還好。嗯。好的。如果你好的話,那就好了。微笑。沉默。

每當行走在公共空間,阿芋的余光便不敢閑下來,生怕錯過了那張何森的臉。

過分用心反而讓阿芋陷入一種類似于失戀的狀態(tài)。無論是開會、見客、做企業(yè)策劃,甚至是睡覺,也心不在焉,像處于風雨欲來前的陰天,渾身不自在。為了調整自己,她那天喝了伏特加才睡。夢里,她仿佛回到了老家,站在貼滿小廣告的破舊公交車站等待。一輛冒著烏黑尾氣的中型巴士揚塵而來。布滿污漬的車窗邊,她看到何森。他穿著大學籃球隊的訓練服,戴著耳機,瞇著眼,靠在欄桿邊打盹。

何森——她在夢里喚他,他聽不見。她小跑過去,對著窗戶揮手,何森——他還是不理。車開起來了。車窗也向前移動。何森——她在自行車道上就跑了起來——何森——她一路跑一路喊,但車開得越來越快,她看不到他了,他消失在夢里。

鬧鐘吵醒了她。早上九點了。她擦干眼淚,囫圇梳妝,沖去上班。這一切快結束吧。她想著,何森,讓我再見你一面,我們就兩不相欠,相忘于江湖吧。

祈禱起了作用。那天中午,阿芋終于再次收到來自完美戀人演繹館的短信:

“林小姐您好,請您明天早上九點在炮臺山地鐵站月臺第5號車廂門口等待,您會有意外驚喜。”

那天晚上,阿芋怎么也睡不著。又不敢喝酒,怕睡過頭,也怕第二天水腫。數羊吧。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一個何森,兩個何森,三個何森,四個何森……

醒來的時候天才剛亮。阿芋精心打扮,穿了何森曾經說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檸草黃色的背帶裙,并用電發(fā)棒卷了卷齊肩的棕色頭發(fā)。敷面膜的時候,她打開iPad,鬼使神差地,登陸上了許久不用的人人網,找到大學時建立的加密相冊,那里存滿了何森與她的照片。

那時她還蓄著齊劉海,離子燙的長發(fā)筆直地貼在后背,穿糖果色T恤,牛仔短褲。對著鏡頭與何森接吻。她想起他們第一次接吻。在學校走廊的拐角,她還在嘰嘰喳喳說著什么,何森越看她越呆滯,緊接著他的嘴唇湊過來。她感到胃在燃燒。短暫的幾秒后,他們誰也不說話了,手拉手走著。她的胃被羞澀填滿了,鼓鼓脹脹地。此刻,她嘗試讓自己的胃再燃燒起來,以至于見到何森的時候,能給自己畫下完美的句話。但醞釀一陣,她只感到肚餓。

八點半的炮臺山地鐵站人潮洶涌。那是一個換乘站。從九龍、新界居民區(qū)來的人常在此戰(zhàn)匯合,通往經濟發(fā)達的港島。而阿芋的公司就在炮臺山的金融街上,一棟甲級商務大廈里。

為了不影響工作,阿芋前一晚就跟公司請了半日病假。她給自己留足了告別的時間。人來人往,何森還沒有出現。她對著自拍鏡溫習微笑。

九點差十分的時候,阿芋忽然收到完美戀人演繹館的電話。

“林小姐早安——”Karen在電話里說。

“早安。”阿芋緊張四顧,“何森在我附近嗎?”

“林小姐,非常抱歉地告訴您,出演何森的演員昨晚發(fā)高燒,今早完全失聲,無法與您進行‘偶遇’。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過您千萬別擔心,我們會盡快安排新的演員與您會面,好嗎?”

阿芋愣了。

“喂?林小姐?”

阿芋掛斷了電話。

一輛列車呼嘯而來。玻璃安全門開啟,新的人流從車廂里涌出來。

望著烏泱泱的人群,阿芋感到無比失落,就像飄在空中的氣球被地上的人打了一槍,一秒泄氣跌下來。這感覺令她忍不住自責。太傻了。她想,怎么能全心全意寄希望于這種虛擬的偶遇呢?你以為見到一個化身,就可以撇清所以責任嗎?頂多是一場游戲罷了。林芋啊林芋,身為一個商人,你居然讓自己的內疚被消費了一把。

列車關門,再次啟程,阿芋也走了起來。為了讓自己迅速從失落中走出來,她一邊走著,一邊點開郵箱——擱置了一整晚的工作郵件都在等她處理。

就在阿芋即將走進通往出口電梯時,她的胳膊被拽住了。她順勢一回頭,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她視線的斜上方。

那一秒,阿芋僵住了。什么微笑,什么對白,什么擁抱,她通通忘記了。世間萬物在那一秒凝固。她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在下沉,從額頭,到眉毛,到面頰,再到嘴角。她想張開嘴,叫出那個在噩夢里出現多次的名字,那個在四年的日夜里都曾被她掛在心頭的兩個字,但是卻動不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棵枯樹。

眼前的臉卻不那么僵硬,他見她不言語,倒輕輕一笑——厚厚的嘴唇咧開。她這才仿佛被施了咒語一樣,活了過來。

“是你嗎?”阿芋輕輕問他。

他點點頭,蓬松卷發(fā)順勢在腦門上抖了抖。掛在鼻梁上的黑色鏡框有些舊了,胡子茬還是那么顯眼,像總也剃不干凈似的,黝黑的面頰上有輕微的痘痕,他總自嘲說那是青春的痕跡。

太像了,她想著,真的太像了。她禁不住伸出手來,差一點要碰到他的臉,被他打斷。

“我來香港辦點事?!彼鋈婚_口了。

“什么?”她還沒回過神。

“你聽說過B1B保險公司吧?我在那里工作,今天剛好來香港分部開個會?!?/p>

“喔……”

阿芋這才注意到,何森改了裝扮:寬厚的肩膀被銀灰色的西服束縛,筆挺的西褲配尖頭牛皮鞋,令他看起來更高大。

“來的時候我還想,會不會碰見你呢,真是心想事成啊?!彼ζ饋怼?/p>

這憨厚的笑聲令阿芋犯迷糊。這到底是真的何森還是虛擬的?為了掩飾內心的疑慮,她只能也跟著笑了笑。

“你怎么樣???”說著他看看表,“還在九龍灣上班?”

“沒有了?!彼龘u搖頭,“我換了新公司,就在炮臺山。”

“那我們還蠻近啊,我準備去北角,那邊有個B1B大廈,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

“怎么會不知道呢?我們就隔了半站?!?/p>

“那我送你去上班吧,然后我再走著去北角?!?/p>

何森真誠地盯著阿芋,她感到這雙眼太熟悉了,眼神仿真到嚇人。

兩人并肩走起來。穿梭在人流中,阿芋刻意讓自己走得慢一點,她想從何森的背影與走姿里分辨真假。但看了幾眼,她卻忽然發(fā)現,自己根本想不起回憶中的何森,與此刻的何森,究竟有什么分別。她只好加快步子,走回何森身邊,采取另一種方法:微微側頭盯著他,持續(xù)了幾秒——何森毫無察覺。

不,他不是何森。阿芋想。每當自己凝視何森的時候,他都會有所回應,立馬回過眼來與她對視。

對,他只是演員,若是何森,絕不會像此刻這般灑脫。

這么一想,阿芋放松下來,享受著與虛擬何森并肩行走的感覺。不遠不近的距離讓她仿佛回到了與他第一次約會的情景。那時他們還只是最好的朋友。那是在老家的長江大橋上,他們逃課出來,吹著江風,看著車輛匆匆往來,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許愿,一定要一起離開那所破大學,離開這個灰頭土臉的城市,到一個陽光燦爛、天藍水綠、遍地是金子和機會的好地方去。想到這,她覺得夢想的生活其實已經實現,只是夢中人被改寫了命運。

“對了——”何森忽然側過頭,嚇了阿芋一跳。

“你怎么總是一驚一乍?!卑⒂笮χ伤?。

何森撓著腦袋,一臉尷尬:

“我媽還說呢,讓我跟你道個歉。”

阿芋一愣,笑容凝固。

何森接著說:

“她之前不是找你嗎,說什么砍人啊,詐騙啊,你可別信,那都是她瞎編的?!?/p>

“瞎編的?”

“是啊。我最近交了個女朋友,她說什么也不喜歡。那天我們吵架,她就說,要想辦法把你給弄回來。結果她就跑去騙你,哪知道也沒等到你回來,就心虛跟我坦白了。我當時就說她,打擾你干嘛?你在香港忙得天昏地暗,回頭影響了工作,拿不到簽證,沒法留港,這責任誰付?她一想也是,就讓我趕緊跟你解釋。我這不是怕影響你工作嘛,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還好今天碰見了,一次性都給說清楚了。我媽這人也不壞,人老了有些任性,你千萬別往心里去?!?/p>

阿芋連忙擺手:

“怎么會呢?湯阿姨對我那么好,再說,我一直也不信,我就知道這些事不會砸到你頭上,真的。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賺大錢,娶個好老婆?!?/p>

何森聽完哈哈笑起來,阿芋也跟著笑,使勁笑。

陽光從遠處射進來。他們已行至出口。人流停滯在斑馬線前,紅燈在對面亮著。

何森又看看表:

“你往哪邊走?”

阿芋指指前方:

“我公司就在對面了?!?/p>

何森點點頭:

“那行,那我往那邊走了?!彼噶酥缸筮叀?/p>

“去吧?!卑⒂髮λ⑿?。

“那……再見了?”

“嗯,再見?!?/p>

何森與阿芋相視一笑,他轉身離去,她還沒有。她忍不住看著他的背影,依然希望能從中看出一絲破綻來。

綠燈亮起,阿芋這才收回目光,向前走去。人潮從四面八方涌來。望著密密麻麻的陌生的臉,她忽然覺得,剛剛遇見的,恐怕真的是何森,一個對過去釋懷,對她再無愛也無恨,甚至一丁點責怪、懷念也不存的何森??蛇@是她想要的結局嗎?

紅燈再次亮起,阿芋已經走到了街對面。她感到一種全新的情緒取代了她之于何森的愧疚,令她覺得此后的她不再是她,何森也不再是她記憶中的何森。那是什么樣的情緒呢?她想不到形容詞。

不過,她決定先不去想——病假還剩下兩個小時,可得好好利用。于是,她在街角拐彎進星巴克。

當摩卡咖啡的奶泡爬上嘴唇時,阿芋環(huán)顧四周的人:他們三五成群,穿著精致套裝,面帶友好又克制的表情,對著一沓文件、iPad或手提電腦,熱情澎湃地互換意見,窸窸窣窣傳到她耳里,夾雜粵語、普通話、英語、韓文……模糊成一團嗡鳴,漸強似海,漫頂而過。她窒息一般用力深呼吸,想要忍住一股從雙眼流出的情感,于是她端起紙杯,推開大門,走了出去。當她走起來的時候,她不再感到自己是一團若有似無的吸音海綿,而是融入汪洋的波浪,洶涌無畏,迎風而去。這熟悉的感覺讓她逐漸清醒,于是她越走越用力,仿佛從不曾駐足那樣,很快消融在繁忙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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