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父母來信時,我正準備離開。發(fā)皺的信封摸上去有些濕潤,記錄地址的文字暈出藍色的墨圈,這是海上寄信的通病。我記得路德維希在邀請我前往陸上時說,那里的信紙不會被咸濕的海水侵蝕,郵遞員會把帶著泥土味的玫瑰一起連信奉上。路德維希的語言一旦浪漫起來就不像話,盡管他所撰寫的社論一直以尖銳辛辣著稱。我一直以為,那些深沉文字的背后會是一個苦悶的男人,但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
父親在信中表達了對我學業(yè)的關(guān)心,同時隱約流露出一股焦慮,這焦慮不僅是為我的前途,更是由于現(xiàn)下捉摸不透的時局。母親坦言我應該放棄“那些文字工作”,她不似父親那般旁敲側(cè)擊,我也從中意識到,我那一向被詬病的陰郁性格多半遺傳于父親。
來信讓我十分羞愧,倒不是因為父母的關(guān)心讓我的自私無地自容,而是我在信里隱瞞太多,他們?nèi)徊恢业恼鎸嵡闆r。我聲稱我找到了一份抄寫工作,可以緩輕學費負擔,讓他們無需操勞。我想這是最為穩(wěn)妥的做法,即便是在撒謊。要是我實話實說,告訴他們我的詩歌發(fā)表了出去,他們一定不會為此高興,更要命的是,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在為《獨立日》撰稿,他們絕對會瘋掉。
選擇這條路一半是因為偶然,一半是因這偶然的偶然而突生叛逆。我對詩歌的愛好起源于祖父的筆記,父親將它們整整齊齊地堆在儲藏室,讓它們積滿整齊的塵埃。我受大哥的蠱惑撕下祖父的筆記玩火,火舌吞沒了那些古舊的文字,連帶著逝去的還有我童年的懵懂。我遭到了父母的輪番打罵,而大哥卻微笑著置身事外。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削尖鉛筆,用它來書寫我對大哥乃至世界的敵意。
所有人都不看好我的詩歌,包括我自己。唯一算得上贊揚我的人是我中學的文學老師,他建議我繼續(xù)深造,于是父母將我送去了離家萬里的大學。大學鋪滿了《獨立日》,頭戴黑帽的激進學生像布道一般將《獨立日》撒向各個角落。抬頭時,我看見紛飛的報紙上有一個魁梧男人的背影,他們說,那是路德維希。
我的大學室友瞞著我,將我藏在枕頭下的詩稿寄給了《獨立日》。那個滿臉雀斑且摯愛路德維希的少年,是在愛路德維希愛到某種程度后才自卑得出此下策,可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偏偏是我。我仇恨了他很長時間,直到《獨立日》登出了我的詩歌。
回信里除了稿費還附帶一朵精致的玫瑰干花,我留下信件和稿費,將玫瑰贈予室友。這位樣貌清秀的雀斑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起朱紅色的玫瑰,將它放在胸口,顫抖地幾乎要哭出來。那時我應該多留意一下他,深愛一個人的模樣總是很難得??上耶敃r沉醉于回信中的邀約,沒有好好看他一眼。
后來他安靜地倒在了玫瑰叢中,朱紅色的玫瑰自心口盛開,布滿雀斑的臉頰蒼白透明。他纖細的手緊握一份當天的《獨立日》,頭版依舊是路德維希的背影,而背影上浮著一串血紅的標語:箭豬公社反對同性戀。
但我并不為我加入箭豬公社羞愧,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將玫瑰視若珍寶的雀斑少年。
毫無疑問,《獨立日》的聲明掀起了軒然大波,路德維希,這位毀譽參半的政客,或者說《獨立日》的創(chuàng)始人,再一次牽動起這個國家原本沉睡的神經(jīng)。隨之而來的是外界對《獨立日》的批評,一波猛過一波,像終于涌出隘口的潮水。報社的人員在流失,報紙如期發(fā)行,被捧上天也被踩在腳下,我無意去強調(diào)那是一段怎樣混亂的日子,我想說的是,我在這時加入了箭豬公社。
當我腳踏陸地的泥土,回望我在海上的大學歲月,不免在晃蕩里羞愧我的青春??傇谡n堂上寫奇形怪狀的詩句,瞧前座女生雪紡襯衣里透出細細的肩帶,以及全然不聽老師講授的內(nèi)容。即便已在實質(zhì)上做了壞學生,卻又如好學生一般不聞窗外事,以至當我與社友見面時,我根本不敢坦白我曾不知箭豬公社與《獨立日》的關(guān)系。也是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封回信是路德維希親手撰寫。
告訴我這些的是羊角,她約我在翻花堂口見面。
這是我第一次去翻花堂口。曲折的弄堂里布滿了鮮花,旺盛的生命包圍住整個弄堂,情侶們在花前駐足合照。我在弄堂里走得十分艱難。堂口是一家露天咖啡廳,空氣中浮動的咖啡香氣濃郁好聞,我環(huán)顧四周,猜想這就是見面地點。
堂口角落里盛開一叢玫瑰,玫瑰叢下坐著面如玫瑰的少女。我走過去,輕輕拍掉肩上的花瓣,舉動都盡收她的眼底。
“叫我羊角就好?!边@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封落款是“羊角面包”的信浮現(xiàn)在我眼前,牛皮紙質(zhì)的信封戳有火漆印章,印章淌著紅色的蠟淚,淚痕灼傷了我尚未老去的心。
我窘迫地憋出一句你好,不知為何,兒時燒掉祖父筆記的羞愧頓時涌上心頭。
“我們都很喜歡你的詩,”羊角面露微笑,“這點在來信里體現(xiàn)得還不夠?!?/p>
我攪動咖啡,努力回想著來信的內(nèi)容。
“通常來說,”羊角沒有在意我不太禮貌的沉默,她將目光移向身旁的玫瑰,“作為路德維希的助手,對于邀請,我只在一種情況下出面。”
“那就是,當我們有絕對把握時?!毖蚪窃俅温冻鲂θ?,嘴角的弧度像惡作劇得逞的頑童。她的目光從玫瑰移走,投向我,我看見她眼底閃著玫瑰色的光。
羊角的措辭總是在“我”與“我們”之間轉(zhuǎn)換,可惜當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向羊角表達了我的顧慮,像病人對醫(yī)生描述病情。羊角聽我講話,聽得十分仔細,她會在停頓處表達自己的看法,但從不在中途打斷。不過,真正讓我感到舒服的是羊角的眼睛,那雙精雕細琢的眼睛里有一種難以被描述的東西,帶點深沉又帶點憂郁,只會在傾聽他人講話時顯露出來。我想我那時感激大于理智,竟然忽略了,這其實是領(lǐng)袖所具備的魅力。
“這里的咖啡不錯,希望你能常來?!毖蚪穷h首告辭。當她起身時,我才注意到,她細長的脖子懸掛著一枚鉑金戒指,戒指鐫刻著一朵小小的玫瑰花蕾,花蕾隨著她的起身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我的毛病之一便是需要他人來結(jié)束談話,這個過程讓我難受,但也好過我自己尋找理由結(jié)束談話。我想羊角是看出了這點,才在一切都妥當后主動告辭,她對世事的洞察使她在任何時候都表現(xiàn)得無比體貼。
“但也不真實?!?/p>
多年以后,海默在談及羊角時尖銳地指出這點,而我默不作聲。
就這樣我加入了箭豬公社,入社并沒有什么繁瑣程序,用羊角的話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念頭的事。翻花弄堂是公社的聚集地,這讓我大吃一驚,但羊角那張漫不經(jīng)心的臉立馬浮現(xiàn)在眼前,于是我告誡自己,保持鎮(zhèn)定。
公社的集會定在每月八日,這和《獨立日》的創(chuàng)刊理念相契合。每月的集會我都如期參加,在翻花堂口獨坐,繼續(xù)寫我的詩。加入箭豬公社后,我也開始涉及一些其它的內(nèi)容,不過也只是在文藝副刊里打轉(zhuǎn)。公社里趾高氣昂的是負責評論板塊的人,這讓我一度以為箭豬公社等同于《獨立日》。
海默是那群趾高氣昂的人里最突出的一個,他負責每周評論,這是《獨立日》的重頭戲。
“你總是把一杯咖啡放到冷,然后再倒掉嗎?”海默立在我身旁,要不是他開口,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觀察得很仔細?!蔽依涞鼗卮?,同時伸手擋住我的詩稿。我不喜歡他人看見我的詩稿,我知道這有點矛盾,但沒有辦法,我就是不太喜歡。
“只是有點心疼咖啡,”海默聳聳肩,拉過椅子坐下,“你知道的,這里的咖啡很不錯。”
我沒有接話,這和我不善言辭的天性有關(guān),但我想海默多半以為我是因為討厭他才閉口不言,畢竟大多數(shù)人都討厭他。
我隱隱感覺,海默很享受被許多人討厭的狀態(tài),他毫不在意地與我談起他的工作,仿佛我們是相識多年知己知彼的老朋友。我很詫異海默在我面前的表現(xiàn),卻也不得不和他交談下去,雖然我不太喜歡他表達的觀點,但我卻很感興趣他所講述的往事。
“要是有一天,”海默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那股對路德維希的怨氣在酒里被發(fā)酵到最大,“我能寫社論就好了?!?/p>
社論一直由路德維希主筆,無人對此持有異議,除了海默。在海默看來,這種只由一人撰寫社論的行為簡直和強盜相差無幾。
“蠻橫,無恥……”說到這里時,海默總會昏睡過去,即便他依舊掙扎著講話,聲音也會含糊到我根本聽不清。如果小酒館的桌上放有一面鏡子,我想我會看見自己在夜色里略帶無奈地瞧一眼沉睡的海默,然后把目光移向翻花堂口。
我找不出和海默結(jié)為朋友的理由,但也就這樣和他熟絡(luò)起來。我不再獨自一人坐在翻花堂口,等一杯咖啡從熱到?jīng)?,我開始隨海默光顧翻花弄堂里的小酒館,同他一邊喝酒一邊閑聊。我的酒量很大,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但海默卻很糟,喝不了幾瓶就醉。喝醉后的海默什么都敢說,我從他那聽來了不少關(guān)于路德維希的壞話。
對于路德維希我從來都沒有興趣,無論是雀斑少年對路德維希的迷戀,還是海默對路德維希的厭惡,都難以引起我的共鳴。我想要了解的是路德維希的助手,那位叫做羊角面包的少女。
有好幾次,我都趁海默神志不清,向他打聽有關(guān)羊角的事。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太道德,可在與海默結(jié)識時,我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樣的有悖于道德的念頭:通過他來了解羊角。
讓我沮喪的是,海默對羊角的描述平淡無奇,似乎他并未與她打過什么交道。并且,即便已經(jīng)在組織語言上產(chǎn)生困難,海默依舊可以自然地將話題回轉(zhuǎn)到那該死的路德維希??梢赃@樣說,在海默終于因難抵酒精威力而昏睡前,我都在聽他抱怨路德維希。
閉嘴后的海默滿臉通紅地倒在小酒館的桌上,我抽出壓在酒瓶下面的稿紙,開始借著燭火寫詩。我從未在集會上看見羊角,我自信將情緒隱藏很深,卻也不得不承認,我的失落與日俱增。對羊角的思念逐漸轉(zhuǎn)化為幽深難懂的詩句,我想這一過程是無意識的自我流淌,因為多年后當我回顧我的創(chuàng)作時,我本人也難以相信我那時竟懷著如此猛烈而又壓抑的情感。
“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痹诓坏貌唤K止關(guān)于路德維希的話題后,海默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
一絲狡黠從海默綠色的眼睛里閃過,我沒有察覺,而是下意識地問他:“什么?”
海默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硬幣大小的紙團,我記得這個上衣口袋,海默總是從里面掏出幾枚硬幣扔給女服務生。待到女服務生高興地走遠,海默呷一口酒,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女人?!彼郧笆窃拕⊙輪T。
紙團像花朵盛放一樣被打開,我的怒氣也從心口涌到了拳頭。海默先倒地,酒瓶隨后。玻璃碎掉的聲音十分刺耳,卻也比不上海默的咒罵,海默躺在東倒西歪的酒柜上,精神看上去比之前還要好。我握著那張失而復得的肖像畫,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向我道歉?!焙D寥プ旖堑难E。
我走向海默,這次是用腳,我對準他的肚子。
“你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嗎?”海默面露痛苦,卻更加來勁,“你太明顯了,說實話,這張肖像畫是我故意藏起來的,就為了今天?!?/p>
皺巴巴的紙上依稀可見一個少女面如玫瑰。
開始寫詩之前我的鉛筆都用來畫畫,父母曾一度以為我會成為畫家,我也是這么想的。某個夜里海默依舊醉倒在桌前,小酒館的老板為我們重新?lián)Q上一根蠟燭,便走去后院睡覺。我和海默是小酒館的??停皇羌瘯瘴覀円矔泶撕染?,海默伏在桌前昏睡一整夜,而我借著微弱的燭火寫了一整夜的詩。這一天的夜晚比任何時候都要寂靜,海默也比平時更早睡去,我望著黑夜中跳躍的燭火,突然想起那條將我的童年吞沒的火舌。我再次如童年一般拿起鉛筆,時隔多年,我畫了一幅肖像,一幅羊角的肖像。
夢里我被一叢又一叢玫瑰包圍,醒來時,我心情極好,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幅肖像不見了蹤跡。
“就因為我打斷了你關(guān)于路德維希的談話?”我試著用海默詰問他人的語氣詰問海默,但我的底氣沒有海默那樣足,就像《獨立日》上的文藝副刊總沒有每周評論出風頭。
海默從破破爛爛的酒柜里摸出一瓶完好無損的酒,他艱難地扭著瓶蓋,說:“我一直都很期待你被揭穿的表現(xiàn)?!?/p>
我突然開始害怕,海默這副樣子令我陌生,更重要的是,我擔心剛才的打斗會吵醒小酒館的老板。老板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并且有步入老年的態(tài)勢,如果顧客沒有需要,他會一直沉默地坐在柜臺,直到熄燈睡覺。倒不是我負擔不起賠償?shù)慕痤~,只是一個奇異的念頭突然閃現(xiàn)在腦海:老板早就預料到了一切。
所以當羊角詢問我是否給海默“上了一課”時,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混亂,從倒在玻璃渣中的海默跳到沉睡如死豬的海默,我在海默身旁寫昏暗的詩,小酒館的老板為我換了一根明亮的蠟燭。老板有一雙寶藍色的眼睛,但大約是由于他肥胖的緣故,我時常忽略那張丑陋的肥臉上會露出怎樣深不可測的眼神。如果蠟燭的光也沒有那樣刺眼,興許我會發(fā)現(xiàn)老板在換掉蠟燭時投向我的目光。
“是羅素告訴我的,”羊角補充,“他說你揍了海默一頓?!?/p>
我忽略了思考羅素是誰,望著手中的酒杯,杯里倒影著舞池的人群,我一言不發(fā)。
“干得漂亮。”羊角看向獨自坐在角落里的海默,悄聲對我說。
我順著羊角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海默像雕塑一樣坐在角落,露出郁郁寡歡的神情。他的西裝要比我的合貼,我突然有些傷感,傷感羊角為何不問我原因。
“你可以去每周評論試試,”羊角飲下一口葡萄酒,“說不定能比海默寫得好。”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羊角面前也保持著最真實的狀態(tài),真實得令人討厭的狀態(tài)。
“海默是寫評論的好手,”羊角依舊沒有在意我的沉默,“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他想寫社論?”
我看著羊角的笑容,她笑得很好看。我坦誠地回答:“說過很多次。”
羊角笑得更大聲,笑容既天真又認真,宴會的燈光把她的笑容折射開去,有一部分掉進我的杯底。我注意到,羊角在收住笑容時,眼底埋有極其復雜的情緒。羊角輕聲對我說:“祝愿海默會有那么一天?!?/p>
羊角主動與我碰杯,杯與杯貼在一起發(fā)出難分難舍的聲響,我并不懂羊角話里的含義,卻也隨之附和。多年以后,回想至此,我總要懊悔我的愚蠢。
“知道我為什么認定你會加入我們嗎?”羊角換了話題。
我雖然并不關(guān)心這點,卻也使自己面露疑惑,于是羊角接著說:“約你在翻花堂口見面,是在聲明發(fā)表以后,我想你肯定有疑問,但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出。”
翻花弄堂是同性戀者聚集處,我通過我那熱愛路德維希的室友得知,不過現(xiàn)在看來,一切不過是表面如此。
“那時我就想,你和我們太像了,我們就是一類人,你沒有理由不加入我們?!?/p>
“所以路德維希為什么要發(fā)表那一份聲明?”我沒料到我會這樣說,這太像海默的風格。
“你真的可以去每周評論試試?!毖蚪怯行@訝,眼里是贊賞的光,她在欣賞一個人時,神情總是一致。
“一切都只是策略,”羊角開始解釋,“觀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有什么收益。”
羊角換了一杯杜松子酒,她接著說:“市場遠比想象復雜,雖然《獨立日》受到強烈攻擊,但實際上,我們擁有了更多讀者。當然,這樣做并不只是為了市場,但關(guān)于這方面我只能說這么多,我想你會體諒我?!?/p>
“喜歡舞會嗎?”羊角放下酒杯,在我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希望你能好好享受,即便我們并不是為此才舉辦它?!?/p>
“那么路德維希真的反對同性戀嗎?”我提的不是箭豬公社,而是路德維希,我恍然大悟,我早已把路德維希和箭豬公社分開。
長相滑稽的主持人站在臺前呼喊羊角替路德維希發(fā)言,路德維希沒有出席,一切都由羊角代理。羊角望著我,而其余人望著我和羊角,海默在這時偷偷地從角落溜走了。
羊角的目光在那一瞬間冷靜到殘忍。
“海默就是同性戀,所以你覺得呢?”
我將父母的來信扔進火盆,火舌毫不猶豫地吞滅了略帶濕氣的信,灰燼里是我與父母往來的所有信件,這些我都得銷毀。我頹坐在火盆前,享受著余火的溫暖,思考還要銷毀什么。報社將按路德維希的計劃消失得干干凈凈,我用不著做這些,可是,我不習慣他人來抹去我的痕跡。
我注視著灰燼的目光在躲避一扇小小的窗戶,我抬頭即可見的窗戶,我曾多次有意地凝望它。窗臺上有一株玫瑰在風中盛放,玫瑰香浸潤黑夜,成就了我許多作品。我是箭豬公社的一員,又為《獨立日》撰稿,我依舊裝作一個模樣乖巧的學生,卻也不能不擔心危險。我借室友的自殺順理成章地搬出校園宿舍,我住進報社提供的狹小公寓,帶著一株玫瑰而去。
火舌在寂靜的夜晚發(fā)出不滿的聲響,我再沒有東西喂給它,無論如何,我都不愿讓那株陪伴我多日的玫瑰化為灰燼。我將路德維希寫給我的信壓在花盆下面,一共兩封,一封是投稿回函,一封是前往陸上的邀請。我知道信件將會隨玫瑰一起枯萎,或者等不到枯萎,就會和這棟公寓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路德維希的信件是我最后決定舍去的,做出這個決定很難,我也一直搖擺不定,直到火舌終于因不被滿足而懨懨地睡去。
我只帶走了落款是“羊角面包”的信,只有一封,是為和我談加入箭豬公社的事。
臨行前我鄭重地回顧這寄寓之所,狹小的房間堆積了我未發(fā)表的情緒,而一切又將因時間不復存在。再無情感寄托,再無情感可言,只一心期望再得生命,再得記憶。
我沒有想到羊角會出現(xiàn),就在我提著行李打開門時,她安安靜靜地立在門前,一半顯在光里,一半藏在影里。我特意去看她的穿著,顯在光里的是暗紅色長裙,風格像洛可可,卻要干練許多;藏在影里的是一件黑色披風,披風和暗影融為一體,系帶與戒指悄無聲息地貼合在脖前,襯得脖子十分潔白。
羊角的眼神在明暗變化里難以琢磨,我只能聽見她的聲音在安靜地對我說:“我擔心路德維希的邀請沒有魅力,于是過來看看?!?/p>
“和我一起走?”我倚在門框,露出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我認定自己此生都不擅長開玩笑,但這個夜晚,從語言到神態(tài),我想我都做得恰到好處。
“還有些事要處理,”羊角看著我,“不過也快了?!?/p>
羊角把不能說的事都省略得干凈利落,就像談論一日三餐一般隨意,我一向認為這是她的魅力。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玫瑰在被遺棄的房間獨自盛開。我與羊角面對面,明暗在我們之間拉出分明的界線。
“我送你一程?!?/p>
羊角的聲音倒在月光里,月光在黑色的海面波光粼粼。
我提著行李,和羊角走過濕氣沉重的夜晚,夜晚讓我想起童年。羊角的鞋跟踏在地板,發(fā)出清晰的響聲,我沉默地走在她身旁。我沒有去看羊角的面容,在這離別時刻,我竟比以往都要穩(wěn)重許多。但我的心在想象,就像寫詩一樣,我想象羊角一人行走在夜晚的樣子,像月光下盛開的玫瑰。
“我想我一定有在宴會上做錯什么?!毖蚪堑穆曇粲行┻t疑,我似乎看見她在夜色里皺了眉。
“無論是什么,請一定要原諒我,”羊角用手扶了扶額頭,苦惱得像小孩子,“路德維希說我對自己的毛病完全不了解,我想他是有道理的。”
“你沒有做錯什么?!蔽覈@了半口氣,另外半口嘆不出來,因為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向羊角解釋。
我承認宴會打擊到了我,但不是因為羊角,至少說,不全是因為她。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晚,我被告知與我一直保持友誼的朋友是同性戀,這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與海默的相處。更重要的是,羊角轉(zhuǎn)身離去,她在臺前宣讀了路德維希的決定:箭豬公社將搬遷至陸上,《獨立日》也是。四下嘩然。我聽見酒杯因人們陷入混亂而跌落在地,不幸喪生;我也看見羊角在混亂面前保持鎮(zhèn)定,目光混著堅定、冷漠與殘忍。羊角脖前的戒指像利刃一般刺出冷光,我想起兒時聽鐵匠繪聲繪色的描述,鐵匠說,只有絕好的刀才會有絕好的光澤。我預料羊角散發(fā)的光能夠劃開黑夜,但它也同樣刺傷了我。
“我一直想說,你的詩歌會讓我想起泥土,不知道這對你算不算夸贊,如果有冒犯,請原諒我?!毖蚪橇⒃谡九_,她低頭注視著水中的倒影,沒有看我。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開始在我內(nèi)心泛濫,洶涌成河。我想起我孤寂的童年,以及,我仿佛透過童年小小的軀體看見了同樣孤寂的羊角。
“你對自己太苛刻?!绷熊噥頃r,羊角在呼嘯的風里說。風吹亂她的頭發(fā),也吹起她的裙擺,我努力記住她此時的樣子,我預感有什么轉(zhuǎn)瞬即逝。
我踏上列車,羊角先我一步告別:“在陸上相會,我的朋友。”
上車后我目不斜視,在走廊上遇見了小酒館的老板,他正推著載有甜點和紅酒的小推車,樣子像列車服務生。我對他的出現(xiàn)和出現(xiàn)方式感到詫異,卻還是和他打招呼。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不僅回應了我的問候,還主動問我:“需要來瓶紅酒嗎?”
“這里要一瓶?!币恢皇滞蝗簧斐鰜?,我伸長脖子望去,發(fā)現(xiàn)是海默。
很顯然海默也發(fā)現(xiàn)了我,他有些尷尬,于是又向老板重復了一次:“一瓶紅酒,謝謝?!?/p>
老板遞給海默一瓶紅酒,并且罕見地以關(guān)心的語氣說:“少喝一點,海默。”
海默并不領(lǐng)情,他的臉色在打開紅酒時又難看了幾分,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他說:“管好你自己的事,羅素?!?/p>
老板投以海默微笑,微笑的皺紋讓我感到神秘。在推著小推車前進之時,他像怕忘記什么似的,對我鄭重強調(diào)道:“我叫羅素,不知道路德維希有沒有向你介紹過我?!?/p>
我禮貌地送走羅素,目光在他那艱難前進的肥胖身影上停留了片刻。我想從他身上抓住一些信息,卻一無所獲。
我選擇坐在海默對面,海默頗為意外,又有點像被激怒,他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
“該和一切說再見了。”
海默開口,列車啟動的轟隆聲代替了我的回答。
“我一直想對你說一件事……”
“就像上次的惡作劇一樣?”我打斷海默。
“當然不是,”海默不再是愚弄人的模樣,“不過我不為我的行為感到抱歉。”
海默突然陷入沉默,他看向窗外,夜晚和大海融在一起,月亮被高速行駛的車窗拉成一條半透明的線。我注視著海默的雙眼,沒有去看窗外,我不愿在離別時刻確認羊角的離去。
“你該向羅素道歉,你把他的店弄得一團糟,”海默為我倒上一杯紅酒,“羅素和路德維希很要好。”
“為什么突然談論這些?”我接過紅酒。
“因為——”
紅酒打翻在地。
“羊角就是路德維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