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寒
一
以前海員是很能掙錢的,但現(xiàn)在今非昔比,收入跟普通人差不了多少,如果再遇上不跑船的日子,每個月只有幾百元錢,連老婆也越來越不好找了。想想看,哪個姑娘愿意嫁個老公跟守活寡差不多,每天還得算計著過窮日子呢?
對女人好,一定要對女人好。這是領(lǐng)導(dǎo)每次給海員們開會時必反復(fù)講的一句話。安勇聽進(jìn)去了,跑海的男人,也只有這點(diǎn)可以抓住女人心了。
29歲的安勇在一次朋友聚會上遇到了25歲的陶潔芳,兩人一見鐘情。這段時間,正好是安勇不跑船的日子,他有大把時間可以表現(xiàn)。每天接送陶潔芳上下班,請客吃飯、看電影、K歌、送花、壓馬路。陶潔芳一聲咳嗽,安勇馬上買來潤喉糖;陶潔芳說一聲冷,安勇立刻脫下外套給她披上;陶潔芳說走累了,安勇立馬揮手打的士。
這段時間雖然錢嘩嘩地流出去了,每每想起都叫安勇心痛,但是他們的感情卻在急速升溫,這讓安勇看到了投資的回報。這種成效猶如一帖膏藥,安撫著他被金錢傷害到的創(chuàng)口。
安勇要跑船了,兩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一天,陶潔芳把自己給了安勇,就像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安勇知足了,他知道浪漫加金錢最能俘獲女人芳心。
在船上沒法聯(lián)系,但只要一靠岸,安勇馬上打電話給陶潔芳傾訴相思之苦,一方面是領(lǐng)導(dǎo)的話在起作用,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她了。日久會生情,肌膚相親過,感情就不一樣了。這個時候,陶潔芳覺得她所有的等待都值,在過往的歲月里,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這么好。
沒有男朋友陪伴的日子是寂寞的,陶潔芳總喜歡拉上閨蜜楊茜茜一起去KTV唱歌,在歌聲中抒發(fā)對安勇的思念之情。每當(dāng)這時,楊茜茜總是不解,相貌中等偏上的陶潔芳怎么會對一個又高又黑又胖,臉也長得野蠻的安勇如此著迷?
可能是床上功夫特別好?已為人婦的楊茜茜心想??墒遣荒芤驗榇采瞎Ψ蚝?,其他什么都不考慮了吧?男人連婚房都沒有呢??催@架勢,陶潔芳是想跟安勇有結(jié)果而不是玩玩的。
提起房子,陶潔芳突然沒了唱歌的興致。她自我感覺比楊茜茜漂亮,比她更有男人緣,可連楊茜茜都嫁了一個有婚房的男人,她陶潔芳的老公要是連房子都沒有,豈不是一輩子都在楊茜茜面前抬不起頭來?
當(dāng)晚,在安勇問候相思的電話再次響起時,陶潔芳打定主意要跟他說房子的事情。果然,安勇又在說了:“這次等我回去,我們就見過雙方父母,早早把婚期定下來吧?!?/p>
這回陶潔芳的心里不再甜蜜,她有了其他考慮。嘴上不再像從前那樣矜持地說:“哎呀,我們才認(rèn)識幾個月就談婚論嫁,這也太早了吧?”這次她單刀直入,“結(jié)婚,你有房子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一句:“我們家就兩間房子,爸媽說了,結(jié)婚的話,大間給我?!?/p>
“我才不要跟公婆一起住,搞不好關(guān)系的?!碧諠嵎颊f。
“我爸媽很好的,他們會對你像女兒一樣的。”
“楊茜茜說的,生活習(xí)慣不一樣,不會搞得好關(guān)系的?!碧諠嵎继岣吡松らT,這還是他們認(rèn)識以來,第一次沖他發(fā)火。
一絲自嘲的苦笑牽動安勇的嘴角:“楊茜茜老公買的那套郊區(qū)的房子也算房子?這種房子送我我也不會去住的,周圍都是鄉(xiāng)下人。”
陶潔芳的心一動,難道安勇家有錢,可以拿出來買市區(qū)的房子?陶潔芳笑了,語氣也軟軟的了:“阿勇,你知道,我不能輸給楊茜茜的,我們就不買郊區(qū)的房子,買市區(qū)的,把她比下去!”
一聽這話,安勇禁不住一陣震顫,現(xiàn)實如此殘酷,不是躲在浪漫的背后就可以躲掉所有的實際問題的。父母都是工薪階層,他的收入也不高。往常每次出??堪吨?,他都會跟同事們一起,去找那些干皮肉交易的女人發(fā)泄。每次發(fā)泄完畢,他總是會心疼那些錢。但每次,他都像鴕鳥一樣抱著僥幸心理,只要對以后的女朋友好,總能碰到不物質(zhì)的女孩??伤衲暌呀?jīng)29歲了,這樣的女孩還沒有出現(xiàn)過。本以為陶潔芳會是個例外,不像其他女孩子,見面一兩次就提房子、車子、收入等現(xiàn)實問題。他就以為她不物質(zhì),但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錯了,看來當(dāng)今社會,天下的女孩都一樣。他曾經(jīng)的鴕鳥策略不管用,該來的還是會來,而且還帶著利息。陶潔芳竟然不僅不滿足只要是單獨(dú)住房就可以了,她還想要市區(qū)的房子。
安勇覺得自己就像一片沙漠中的小砂礫,遇到惡劣天氣,橫風(fēng)掃蕩時,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可他又不甘心,他已經(jīng)29歲了,之前又在陶潔芳身上花了那么多錢,這些錢夠他在國外找好多次外國女人。
他咽了一口口水:“聽我說,芳芳,咱們不要跟別人去比啊。她有的,我們沒有;我們有的,她也沒有呀?!?/p>
“什么東西是我們有她沒有的?”
“我對你的好。她老公有我對你這么好嗎?”
“連一個安身的地方都不給我,還叫對我好?”陶潔芳的嗓門又大起來。
聽了這個聲音,安勇有點(diǎn)膽顫:“只要一個安身的地方就可以了嗎?”
“還得是市區(qū)的。”
又回來了。安勇頭痛欲裂:“好吧好吧,等我這次回去跟爸媽商量一下。”
安勇沒有像往常一樣,說一句甜言蜜語的話再掛機(jī),而是直接就把電話掛掉了。陶潔芳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他生氣了?可他剛剛明明說回來跟爸媽商量一下的,說明他爸媽手里有錢,不然還商量個屁啊。難道我對房子的要求太高,惹他生氣了?可我只說市區(qū)的就可以啊,又沒說要市中心的,也沒說要豪宅。
陶潔芳邊想這些問題邊走到冰箱前,拉開冰箱門,腦子里還在想這些事情,聽任冰箱里的涼氣撲面而來,卻忘了原本是想拿一罐酸奶來潤潤喉嚨。迎著敞開的冰箱,也不覺得身上冷。
“哎喲,作孽喲,電費(fèi)不是錢???開了冰箱又不拿東西,你神游些什么?”舅媽氣急敗壞地走過來,啪地關(guān)上冰箱門。
陶潔芳看了一眼舅媽,碰到舅媽眼里陌生的冷淡神情。多少年了,每當(dāng)陶潔芳想跟舅媽走近一點(diǎn)的時候,這種神情總會一下子把她推出老遠(yuǎn)。
陶潔芳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間,盤腿坐到床上去。她是知青子女,從小就寄居在舅舅家,寄人籬下的感覺比對父母的思念更時時啃噬著她的心。她渴望改變這種現(xiàn)狀,但是跟父母一起居住是不可能的,他們要等到在江西退休以后才能來上海跟女兒團(tuán)聚。唯一能改變現(xiàn)狀的就是嫁人,從少女時代起,陶潔芳就在物色她未來的老公,碰到的男人也不少,但都是把她當(dāng)玩物。直到遇見安勇,是唯一一個真正對她好的,想跟她結(jié)婚的男人。安勇什么都好,就是沒有房子。她一定要有獨(dú)立婚房,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要跟楊茜茜攀比,那只是一小方面。最大的原因是如果跟公婆同住,那跟現(xiàn)在不結(jié)婚有什么兩樣呢?那都不是她的家,她要一個可以當(dāng)家作主的房子,她要做真正的女主人。
想到這里,她突然興奮起來,既然真正的原因不是為了攀比,買哪里的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只要能逃開這里,逃開這些人,能夠當(dāng)家作主就可以了。她不能失去安勇,不僅僅是因為安勇對她好,而是失去一個安勇,下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對象還渺然不知何處,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寄居在舅媽家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
手機(jī)被接通的鈴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陶潔芳的心也狂跳了一下、兩下、三下。
安勇接起來:“喂。”
“喂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你剛才沒說愛我就掛電話了?”
安勇笑了,從陶潔芳主動打這個電話過來的舉動,他就知道她已經(jīng)在他手心里跑不了了:“對不起,寶貝,我腦子里太亂,在想房子的事情?!?/p>
“有多少能力辦多少事情,我只要有一個窩就可以了,就算是那種市區(qū)的老破公房也沒關(guān)系,小一點(diǎn)都沒關(guān)系,只要是我和你的家就可以了?!碧諠嵎歼€是咬定要市區(qū)的,那么即便將來楊茜茜嘲笑她的房子小和破,她至少可以回一句,我的房子不在鄉(xiāng)下。
“我就知道我的阿芳最善解人意的,你放心吧,我會給你一個港灣的。”
有了這句話,陶潔芳的心也定了。耳朵貼著話筒,似乎能感受到安勇的呼吸,他就在她的耳際低低地說道:“我愛你,一輩子都愛你。晚安,做個好夢,夢見我。”
二
安勇已經(jīng)回到上海,但是沒有聯(lián)系陶潔芳,他要讓她以為他還在船上。他需要一點(diǎn)時間來思考這段感情,要不要繼續(xù)下去。父母的意思是算了,這個女孩子家庭條件不好,本人的工作還不穩(wěn)定,要求卻不低,上來就提房子,不愿意跟公婆一起住,估計不會是一個賢惠隨和的女人,不如重新再找。還列舉了很多例子,誰誰家的兒子到35歲才找到個好的,誰誰家的親戚到40歲找到個白富美,自己家的兒子還不到30歲,不急。倒是這個女人,再不把自己嫁掉,過了28歲就很難嫁了,女人的青春短啊!
這邊陶潔芳盤算著安勇快要回來了,心情愉悅得像小鳥在飛翔,此時她正邁著彈性的步子在屋子里忙來忙去。擦拭桌椅,拖地板,洗菜燒飯,每一樣都做得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她不再恨舅媽,反而覺得舅媽從小就讓她干這些家務(wù)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讓她當(dāng)女主人的時候應(yīng)付這些家務(wù)得心應(yīng)手,這樣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雖然從認(rèn)識安勇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對她很好,甜言蜜語,百依百順。但直到她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的那晚,好像都還沒有真正愛上他。然而經(jīng)過了那晚,他承諾給她一個港灣,她心中對他的愛芽才迅速長成了大樹。
陶潔芳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小家,希望能在這個家里和愛著她的男人度過每一個平凡而甜蜜的日夜。溫馨的愛情需要溫馨的環(huán)境來烘托,但她不愿去想這一切沒有錢是辦不到的,愛著她的男人是不是有這筆足夠的錢呢?如果他沒有這筆錢,她還要不要跟他繼續(xù)處下去?
她給安勇的手機(jī)發(fā)了一條短信,那么等他一有信號,就能看到了。
手機(jī)在安勇的家里響起來,他拿起來一看:親愛的阿勇,你還在船上嗎?我多么想念你。記得,一下船馬上就聯(lián)系我。愛你的芳芳。
接到這條短信,安勇覺得他不需要再考慮了,他喜愛這個女孩,這個女孩也越來越愛他,這是最難能可貴的。他想馬上就給她打電話,但還是忍了又忍,還得裝作在船上,馬上打過去,就太可疑了。
想到不久的將來就能離開這間地獄一樣的屋子,有屬于自己的起居室,那對陶潔芳來講無異于是天堂。她又忍不住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安勇:勇,快回來吧,我想你。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對我好的人,沒有你,還能讓我去依靠誰?
發(fā)完這條短信,陶潔芳跌入回憶的深淵里,她從小就離開雙親,寄養(yǎng)在舅舅家。小小年紀(jì)就包攬了這個家的全部家務(wù),為此耽誤了學(xué)習(xí),只考上一個中專。可舅媽還是對她百般不滿意,百般白眼。表妹考上了大學(xué),寄宿在學(xué)校里,她才有了一個人的臥室。可舅媽卻覺得她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她福氣好,可以一個人睡一間房,而她的女兒卻好幾個人睡一間宿舍。陶潔芳嘴里不敢反駁,心里卻在冷笑,如果從小就是表妹包攬全部家務(wù),而她一門心思學(xué)習(xí),那么可以單獨(dú)睡一間房的就是表妹了。但她不敢這么說,只要她一頂撞舅媽,舅舅就會遭殃。舅媽就會指桑罵槐,罵舅舅不該多管閑事把外人帶回家來養(yǎng),養(yǎng)成一頭喂不熟的白眼狼。陶潔芳性子再烈,也不想讓無辜的舅舅因為她受氣。
回溯長達(dá)20年的離開父母的寄居生活,孤寒凄暗的童年和青春,陶潔芳越想越傷心。她不愿意再面對過去,她要把身子轉(zhuǎn)過來,那樣,她就能看到欣欣向榮的大好前景了。
接到這個短信,安勇再也忍不住了,還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對他這樣死心塌地過。他覺得如果錯過她,就一輩子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女人了。
手機(jī)響了,來電顯示是安勇的,一時間,陶潔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為自己發(fā)癔癥了。她的臉上飛起兩片茫然若失的紅暈,機(jī)械地接起電話。
“阿芳,我剛下船就收到你的短信,太巧了,太好了。今晚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原來這是真的,不是癔癥,陶潔芳欣喜若狂:“你回來了?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呢。好啊好啊,等我把舅舅舅媽的晚飯燒好就出來?!?/p>
她怎么跟童養(yǎng)媳一樣?這么有個性的一個女孩子,怎么跟舅舅舅媽一起生活會這樣憋屈?不如讓她吃完晚飯再出來,也可以為我省掉一筆飯錢。安勇心想。
“阿芳,你太不容易了,為什么你舅媽不燒晚飯要你來燒?”
“舅舅舅媽下班回來就很晚了,沒時間燒飯。我燒起來很快的,一個小時就可以搞定。”
“這樣吧,阿芳。索性你吃了晚飯再出來,我也剛下船,得回去洗個澡換換衣服?!?/p>
聽了這句話,陶潔芳不知為什么,涌起一股凄惘的感覺,本想早點(diǎn)可以見到心上人了,卻不想還要等到晚飯后。“那,好吧?!?/p>
安勇聽出陶潔芳的聲音一反常態(tài),顯得無精打采,失望之情從電話那頭傳來。他心中得意的成分多于高興的,因為他感覺到陶潔芳對他的感情已經(jīng)越來越熾烈。雖然按照領(lǐng)導(dǎo)“我們做海員的一定要對老婆、對女朋友好”的理論,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馬上說,我不洗澡不換衣服了,現(xiàn)在就過來見你。但是安勇不想再一味聽領(lǐng)導(dǎo)的話,他想按自己的思路出牌,那就是欲擒故縱。這個方法顯然在這幾天里已經(jīng)無意中見效了,效果不亞于一味地對她好。
這一晚,他們在賓館度過,陶潔芳的身體一直在哀求安勇的撫慰,如饑似渴。安勇的身下一片海洋,曾經(jīng)以為深不可測,現(xiàn)在才知道這么快就見底了。在這個綿長的夜里,他們享受著彼此的身體。
陶潔芳的手機(jī)響了,她任它響著,直到安勇完事,才拿起手機(jī)看了一下。不出意料,果然是舅舅打來的,再一看時間,已是晚上11點(diǎn)半了。她回?fù)苓^去:“舅舅,怎么這么晚還沒睡?”
“怎么和你男朋友玩到這么晚?你們在干什么?為什么還不回家?”舅舅的聲音是嚴(yán)厲的,也是關(guān)懷的。
我都25歲了,還管我?陶潔芳不滿地心想。不過有人關(guān)心她,她還是很高興:“安勇把我送回家的路上碰到以前的幾個同學(xué)了,我們決定去唱通宵卡拉OK,反正明天休息不上班。嗯,剛才太吵我沒聽見鈴聲,現(xiàn)在我在衛(wèi)生間。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快睡吧,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掛斷電話,正想再跟安勇溫存一會兒,卻見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她:“你撒謊都不用打草稿,將來不會也這樣騙我吧?”
“你神經(jīng)病???”陶潔芳怒了,“我都在家打了好幾遍草稿,不然我怎么會答應(yīng)你來開房?為了你,我甘愿冒這種風(fēng)險,你不知道感謝,還諷刺懷疑我。真沒意思,那我走了?!?/p>
見陶潔芳要穿衣服離開,安勇趕緊一把抱?。骸皩氊悾瑒e生氣,都怪我不好,我是逗你的,看看你這個小心眼有什么反應(yīng)?!?/p>
陶潔芳報以兩聲冷哼,似乎還三不罷四不休。安勇急中生智:“不是還要談房子的事情嗎?”
果然這句話讓陶潔芳怒氣全無,注意力完全被房子吸引住了,她停下要走的動作:“你快說,房子怎么了?”
安勇卻賣起關(guān)子來,一副欲說不說的樣子。
“你快說嘛,快說呀,我最討厭別人說話說半句?!碧諠嵎及肴鰦砂霅琅?fù)u著安勇的胳膊。
陶潔芳這種著急又無法發(fā)作的表現(xiàn)十分合安勇的胃口,每次都是他討好她,現(xiàn)在讓她對他半嗔半怒地撒嬌,比吃了個冰激凌還要爽快。他側(cè)過臉去:“來,親我一口我告訴你?!?/p>
陶潔芳笑盈盈地湊上去,親了他一下。
安勇在心底悄悄發(fā)出一聲嘆息,女人都是物質(zhì)的。
“房子的事情我跟爸媽商量過了,這幾年我的積蓄不多,首付最主要是爸媽出,買一套虹口區(qū)涼城新村的一室一廳給我們結(jié)婚用?!?/p>
“涼城新村那邊的現(xiàn)在基本都是二手房,而且還是一室一廳,還不能全額付款?”陶潔芳有些失望。
“先買個這樣的房子過渡一下,一有錢我們就換好房子?!?/p>
陶潔芳一聽這主意不錯,馬上可以脫離舅媽家了,那個家讓她窒息。而且她相信憑安勇賺錢的能力和她守財?shù)哪芰?,用不了幾年就能換大房子。想到這里,她笑起來了。看到她笑,安勇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他再次撲到她身上,有一種猛地掉進(jìn)大海的感覺。
三
對于婚姻,陶潔芳一直懷著比寶石更璀璨的夢。雖然現(xiàn)實中這個夢有些粗糙,婚房不但是一室一廳的二手房,每個月還有很多貸款要還,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還是老公和婆婆兩個人的,而且結(jié)完婚才半個月,安勇就出海了。不過陶潔芳總體還是滿意的,因為婆婆答應(yīng),為了買房把錢都花完了,沒有多余的錢給她買金銀首飾了,等到她30歲生日那天,婆婆會送她一只白金手鐲來作為生日禮物。
“喲,你好傻哦,現(xiàn)在人家小姑娘結(jié)婚,哪個不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的?你倒好,自己的名字不但不加,婆婆的名字倒上去了,貸款還得用你們夫妻的共有財產(chǎn)來還。萬一離婚了,你不但白白搭上青春,連婚后賺的錢也一并搭到房子里去了。但是那套房子又跟你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到時候你就是一無所有。什么?過幾年換房子就可以把你的名字寫上去了?你傻啊?憑什么過幾年就有能力換房子了?你的數(shù)學(xué)是體育老師教的吧?你能攢得下那么多錢嗎?有錢都還貸款去了?!?/p>
楊茜茜電話里的話讓陶潔芳的眉頭越鎖越緊,當(dāng)時她還真沒想那么多,只想有個屬于自己的小窩,只想逃開舅媽,現(xiàn)在經(jīng)楊茜茜這么一說,她真的覺得自己虧大了。這個窩,只是別人的窩給她住而已,根本就不屬于她。
掛斷電話,陶潔芳越想越氣,覺得自己嫁虧了,簡直就是賤賣了。她完全忘了當(dāng)初自己是那么害怕光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害怕青春就這么溜走。她不像別的女孩子有親爹親媽在身邊,可以任性地做一個剩女。她沒有資格挑三揀四,也沒有男人給她挑三揀四,安勇是唯一一個愿意娶她的適婚男人。抓住這個男人,就像抓住了全世界。
陶潔芳?xì)夤墓牡乜聪虼巴?,先前黑壓壓的烏云化為雨絲,一條細(xì)絲橫掠過玻璃窗,又一條細(xì)絲緊追而來,眼看著一條條細(xì)絲一起掠過,雨下得越來越密集了。
原本是想給閨蜜楊茜茜打個電話,沖散對新婚丈夫的思念,順便曬曬自己的幸福,沒想到反被楊茜茜揶揄一番,讓她變得垂頭喪氣,心情像這天氣一樣陰郁起來。
雨一直下,寒冷絲絲侵入骨髓。屋子朝向不好,很冷。別人周末都有家人陪伴,而她只能蝸居在屋子里,孤孤單單地郁悶。
我干嗎要嫁海員?跟守活寡一樣。陶潔芳越想越氣,越想越后悔。
嘀鈴鈴。家里的電話響了,死氣沉沉的屋子馬上有了生氣。不管是誰打來的,這個時候能有人跟她說話,都可以把她從郁悶中解救出來,她都來不及看來電顯示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拿起聽筒:“喂。”
“阿芳,今天是星期六,你過來吃飯吧?!?/p>
聽到婆婆的聲音,陶潔芳頃刻間感動得一塌糊涂。在這個孤寂的時刻,婆婆比母親還要體貼,適時打個電話過來,溫暖著她。曾經(jīng)那么渴望有個自己的小家,真的有了,卻發(fā)現(xiàn)缺少人氣的房子只會陰慘慘地封固住凄寂的人。
陶潔芳換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趕往公婆家,那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兩個老人是她老公的父母,都沒有見過幾次面,卻因為有安勇這個紐帶而聯(lián)系在一起了。
當(dāng)她敲開門的時候,婆婆說了聲“阿芳來啦,坐吧”,就到廚房去了。
陶潔芳愣住了,她原以為婆婆會滿臉堆笑,熱烈歡迎她的到來,沒想到見面的喜悅會這樣平靜,甚至于沒有感到婆婆是喜悅的。
公公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到她來了,點(diǎn)了一下頭,跟婆婆說著同樣的話:“阿芳來啦,坐吧?!毖劬τ致涞诫娨暺聊簧先チ恕?/p>
陶潔芳遲疑了一下,并沒有落座,而是來到廚房,對婆婆說:“姆媽,燒菜呢?我來幫你?!?/p>
“不用不用,只有兩個小菜,一會兒就好了,你快出去吧?!逼牌糯藭r的口吻才顯出陶潔芳認(rèn)為她該有的熱情。
“那就嘗嘗我的手藝吧?!碧諠嵎颊f著已經(jīng)把圍裙從婆婆身上解下來,系在自己腰上。
婆婆不再推脫,對于毫不忸怩作態(tài)的陶潔芳,她有些吃驚,不是一般的新媳婦都會有些羞澀的嗎?怎么她卻老道得像個大嬸?兒子打電話來關(guān)照母親要讓陶潔芳過來吃飯,說她一個人肯定很寂寞,讓她來家里吃頓飯??墒翘諠嵎籍吘共皇桥畠海H不起來,純屬看在兒子的面子上。雖然做婆婆的是懷著好意歡迎媳婦前來的,不幸的是,這一丁點(diǎn)好意卻因為這種尷尬的關(guān)系而被禁錮起來。
怎么讓我來吃飯就準(zhǔn)備這兩個菜?也太不重視了吧?陶潔芳邊做菜邊想,我說來燒菜,還就真的讓我燒了,這甩手掌柜做的。進(jìn)門也不熱情,難道我下嫁給他們家,他們還覺得委屈了?這么窮的人家,能討到我這么漂亮的兒媳婦,還不當(dāng)觀音菩薩供著?不過也許是我多心了,這就是不講究的一家人。
陶潔芳邊燒菜,邊任憑腦海中的思緒紛亂地飛舞著。在燒菜過程中,公婆也沒有進(jìn)來問候一聲,讓她陷入莫名的煩躁之中。
此時,楊茜茜的電話打進(jìn)來了,當(dāng)她聽到陶潔芳在婆家一個人燒菜時,驚心動魄地叫喊起來:“天哪,你是童養(yǎng)媳嗎?我在婆婆家,別說燒菜了,連碗也不洗一只?!?/p>
“人家老兩口兒子不在身邊,我多做一點(diǎn)也是應(yīng)該的。”陶潔芳嘴里雖然這么說,心里卻老大不舒服。
“別傻了,他們兒子不在身邊,那你還老公不在身邊呢。他們是兩個人,你是一個人,你說,究竟是誰更需要關(guān)心?”
見楊茜茜不依不饒,陶潔芳就想掛電話了:“怎么又打電話了?說吧,什么事?”
“沒事啊,見你一個人,怕你孤單,不是來跟你聊天解悶的嗎?”
“現(xiàn)在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了?那掛了吧?!?/p>
“怎么這個口氣?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做童養(yǎng)媳還做得這么心甘情愿。你那個安勇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你現(xiàn)在的要求真是越來越低,以前那個高傲的陶潔芳哪里去了?”
陶潔芳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fā)了:“安勇怎么了?他就是會體貼關(guān)心人,哪像你那個老公,永遠(yuǎn)長不大的幼稚樣,也只有你把他當(dāng)成寶。”
楊茜茜知道,真的到了該掛電話的時刻了,再說下去,她們之間那么多年固若金湯的閨蜜情就要因為一個粗黑的男人而破裂了。
掛斷電話,陶潔芳收拾起心神,打開廚房門,把菜端出去。
“哎呀,阿芳辛苦了啊?!逼牌庞蟻?,嘴巴合不攏的樣子,“讓你來家吃飯,倒讓你受累燒菜了。”
婆婆的表情讓陶潔芳的臉上露出幸福和自信的笑容,剛才心中的怨氣也煙消云散。
一席飯吃得簡單而歡愉,聊聊工作,聊聊安勇,聊聊未來的寶寶。陶潔芳找到了家的感覺。
“以后你每個休息日都來吃飯吧?!迸R走時婆婆笑著說。
于是陶潔芳整個人精神得就像春天雨后的小樹,青翠而朝氣蓬勃地走在回家的暮色中。
四
結(jié)婚幾年,陶潔芳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夫妻倆求醫(yī)問卜,總算在她臨近30歲生日時懷上了。
對著電話聽筒,陶潔芳笑盈盈地說:“是啊,茜茜,這也算是雙喜臨門了。我猜想我婆婆在我30歲生日那天不但要送我白金手鐲,還會包個紅包,畢竟要給他們安家延續(xù)香火了。嗯,好,到時候一定告訴你紅包的數(shù)字。好,好,還有白金手鐲的重量?!?/p>
掛斷電話,陶潔芳陷入無限甜蜜的遐想中,一頭是紅包,一頭是白金手鐲,放在天平上,穩(wěn)穩(wěn)得一般兒重。
30歲生日那天,陶潔芳特地去飯店擺了一桌,以示隆重,舅媽一家和自己遠(yuǎn)在外地的父母也都請來了。
當(dāng)婆婆遞給她一個紅包的時候,陶潔芳的臉上閃耀出異樣喜悅的光芒,心想婆婆果然拎得清,知道自己懷孕了,還真多送了個紅包。雖然紅包摸起來比較薄,但她也不計較了,不是還有白金手鐲嗎?但是酒過三巡,也沒見婆婆把白金手鐲掏出來。陶潔芳犯了嘀咕,難道是婆婆在他們結(jié)婚時許諾過的話忘了?又一想不可能,自己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提醒過,不可能忘的。
接下去的菜吃起來味同嚼蠟,心中裝著疑問和期待的陶潔芳有點(diǎn)坐立不安,而接到楊茜茜的短信,詢問白金手鐲好不好看時,陶潔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看來只有讓老公去問了,陶潔芳把嘴湊到安勇耳朵前說:“你媽說好的,等我30歲生日的時候送白金手鐲,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拿出來?酒席都快散了?!?/p>
安勇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陶潔芳:“姆媽不是已經(jīng)給過你紅包了嗎?”
陶潔芳一愣,難道婆婆給她紅包,是讓她自己拿錢去買白金手鐲?她借口去廁所,迅速打開紅包一看,只有500元錢,連白金手鐲的皮都買不來。陶潔芳的喉嚨里立刻像被灌了一大勺變質(zhì)食物,嗆得難受。
回到生日宴現(xiàn)場,陶潔芳的臉上再也笑不出來了,只是一雙眼睛還在期待著從婆婆的口袋里像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一只白金手鐲來。但是直到宴席結(jié)束,奇跡都沒有發(fā)生。
回到家一連幾天陶潔芳都?xì)鈶嶋y平。結(jié)婚時說得好好的,以為是用幾年時間來攢錢給她買白金手鐲呢,沒想到卻用500元來打發(fā)她。500元,不夠她辦這桌生日宴的。結(jié)婚這幾年一直孝敬公婆,沒想到他們這么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磥砼苏媸遣荒苜v賣自己,賤賣了沒人覺得你好,只會輕視你。
這個問題就像一條又深又窄的巷子,陶潔芳想得越多,就往巷子里走得越深,就越?jīng)]有出路。到最后,就把自己困死在這個問題里面。
扇葉慢慢攪動著黃昏的熱氣,把陶潔芳的心和腦子越攪越渾,一股怒氣郁積在胸口,堵得人難受,就是出不去。
“媽來電話了,讓我們明天去吃飯?!焙敛恢榈陌灿路畔码娫捳f道。
“不去!不想看到你媽那張?zhí)搨蔚睦夏??!钡搅诉@一刻,陶潔芳沒有再掩飾自己的感受,她惡狠狠地說道。
“喂,你突然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安勇見母親躺著中槍,也怒了。
“說了不去就不去!”陶潔芳打開廚房的門,又把門隨即關(guān)得緊緊的,就跟她的心一樣。
“神經(jīng)病開門,神經(jīng)病開門!”隔著廚房的玻璃門,安勇氣憤地敲著門。
看著老公毫不善解人意的蠢不可及的樣子,陶潔芳更是怒火中燒,索性連晚飯也不準(zhǔn)備了,打開門沖出來,一屁股坐到客廳沙發(fā)上生起了悶氣。
安勇不明白為什么在他出海的日子里,陶潔芳都能情意綿綿地發(fā)短信打電話訴說衷腸,而自己好不容易回來,能在家好好陪陪她時,她卻不可理喻地“作”起來。難道真的是距離產(chǎn)生美,兩人靠得太近,就會像刺猬一樣扎到對方?想到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對老婆一定要好,安勇便按下怒氣掛上討好的笑容坐到陶潔芳邊上,摟著她的肩膀說:“寶貝,為什么事情不開心???告訴老公聽聽?!?/p>
陶潔芳甩開安勇的手,氣鼓鼓地說:“討厭你媽,太虛偽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p>
“我媽又怎么惹你了?”
陶潔芳想說白金手鐲的事情,又怕說出來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太貪財,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沒法說你媽,反正她就是拿我當(dāng)傻瓜。拿別人當(dāng)傻瓜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p>
安勇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自己的母親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自己的老婆這樣詆毀。他開始懷疑起領(lǐng)導(dǎo)的話來,女人真的能對她一味地好嗎?老話不是說,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反正陶潔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用不著再成天巴結(jié)她,不然真的要慣壞了。
“我跟你說,不要仗著自己懷孕了,就以為是家里的功臣。我媽對你這么好,你還要說她不好,究竟有沒有良心?我跟你說,明天去我媽家吃飯的時候,你可別甩臉子,不然大家都沒好日子過?!?/p>
聽到這種口氣,陶潔芳詫異地一回頭,看到安勇眼中直冒怒氣,那怒氣像一根導(dǎo)火線,噌噌噌把陶潔芳越來越弱的怒火點(diǎn)燃成熊熊烈焰。她跳起來咆哮道:“你兇什么兇?你還知道我懷了你們安家的骨肉???知道還幫你家的老妖婆來欺負(fù)我?”
一聽陶潔芳莫名其妙地罵自己的母親是老妖婆,安勇怒不可遏:“陶潔芳,你別給臉不要臉。記住一句話,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你要想別人尊重你,對你好,你首先自己得像個人!”
這下不得了,自從認(rèn)識安勇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敢這樣跟自己說話,沒想到懷了他的骨肉,他反倒橫起來了。陶潔芳心想,不行啊,不把他壓下去今后在這個家里還能有地位嗎?她拋出撒手锏:“姓安的,我們離婚!”
看見陶潔芳眼里冒著火說出這句話,安勇著實嚇了一跳。未婚的海員都找不到老婆,要是離異的,更不可能找到了,即使能找到,條件肯定也比陶潔芳差遠(yuǎn)了。這么一想,氣焰立馬沒了,口氣也軟起來:“說什么離婚啊,離婚你肚子里的小孩怎么辦?離婚后你又要住到舅媽家里去了,你不是說那個地方就是個看不見欄桿的牢籠嗎?我把你解救出來,你還想再自投羅網(wǎng)?”
陶潔芳何曾不知道這層道理?她哪里會真的想和安勇離婚,即使安勇要跟她離婚,她都死也不會答應(yīng)的,她就是要拿離婚來鎮(zhèn)住安勇,她要知道自己在安勇心目中的地位。現(xiàn)在見安勇軟下來,心中不免得意,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這就不要你管了。離婚后我打掉孩子,再找個男人嫁了。你就等著看吧,是不是他比你要好!”
一聽這話,安勇果然怕了:“老婆,千萬別有這種想法,提離婚是要傷感情的。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上船了,我多么希望能利用這幾天的寶貴時間多陪陪你啊。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想到安勇馬上又要離開她,陶潔芳的心一下子被悲傷填滿了,只是面子上還下不來:“不提離婚可以,反正我不要看到你媽?!?/p>
安勇雙手輕輕地把陶潔芳攏過來,擁住她:“好好好,都聽你的,懷孕的女人最大?!?/p>
“真的?”陶潔芳抬起頭,眼睛盯射著安勇,“那你跟你媽怎么交代?”
“我就說你懷孕反應(yīng)大,就不過來了?!?/p>
“這還差不多?!碧諠嵎枷藲狻?/p>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媽怎么得罪你了?”
“問她自己!”陶潔芳的氣又上來了。
安勇嘆了一口氣:“可能婆媳真的是天敵?!?/p>
“不是天敵,是你媽……拎不清!”陶潔芳狠狠地說。
安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也沒想明白原本好好的一對婆媳怎么現(xiàn)在弄得跟仇人一樣,而且還是單方面的仇人?他母親跟他一樣被蒙在鼓里,他不明白平時大大咧咧的陶潔芳怎么會變得這樣小肚雞腸?
“那我上船前請爸媽一起去飯店吃頓飯總可以吧?”
一聽這話,陶潔芳笑了:“還去飯店吃飯?你結(jié)婚前不是答應(yīng)我的嗎?過幾年就換大房子。現(xiàn)在大房子在哪里?還沒影吧?沒換大房子,你倒有錢請客去飯店吃飯?我勸你省省吧,把錢攢下來。我可不想一輩子住在寫著你媽名字的房子里,我要有我自己的房子?!?/p>
陶潔芳這些無情的話像一把刀戳在安勇心上,而且一把都沒有落空。她在鄙視他無能,鄙視他們?nèi)覠o能。他感到心寒,但不得不強(qiáng)顏歡笑道:“吃一頓飯又沒幾個錢,買房子也不差這點(diǎn)點(diǎn)鈔票?,F(xiàn)在房子漲得厲害,等跌了我們就買?!?/p>
“反正你一直都是這樣,給我吃空心湯圓。你一直就這樣,沒有給我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只為我勾勒出一幅無限美好的未來藍(lán)圖。我不想聽你這些話,再說了,我不是說過了嗎?不想看到你媽?!?/p>
安勇感到血在噌噌地往臉上涌,他忍無可忍地大吼道:“有好日子不過,你非要搞得大家都不開心是嗎?”
“對!怎么樣?”陶潔芳再次被激怒了。
“那好吧,我不奉陪了,你一個人好好呆著反省一下吧。”說完,安勇拉開房門出去,然后重重關(guān)上了門。
陶潔芳愣住了,兩行熱淚奔涌而出。安勇怎么可以這么對她?在她和他媽之間,他怎么可以偏向他媽?陶潔芳無比仇恨起婆婆來,不僅僅是因為沒有給她買白金手鐲,還有更深的嫉妒成分也被勾了起來。
她不停地嗚咽。天黑了,安勇也沒有回來,她不知道是去他媽家吃飯了,還是跟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五
安勇跑船去了,雖然之前他已經(jīng)為他那晚的行為道歉,陶潔芳也原諒了他。但是兩人心中還是存了疙瘩,說不出的不舒服。
家應(yīng)該是個避風(fēng)港,特別是對安勇這樣一個長期在外跑船的人來說,更是這樣。雖然他覺得陶潔芳有點(diǎn)莫名其妙,但是他也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肯定是母親在哪里得罪了她,而他們都還不知道罷了。為了家庭和睦,為了今后的生活,安勇懇請母親去看看陶潔芳,算是賠罪了。
聽到兒子的懇求,母親直覺得有一塊笨重的石頭壓住她的身體,又覺得有一根燒得通紅的鐵棍刺穿了她的心。都說兒子是有了小娘不要老娘,還真是這樣的。明明是媳婦無理取鬧,卻要她一個做長輩的給小輩上門賠禮道歉,這世道簡直亂套了。
聽著母親一句句“你還是個男人嗎”“你簡直就不是個男人”“你把男人的臺都坍光了”的話,安勇仍然堅持道:“我這個工作討老婆真的不容易,何況是阿芳這樣漂亮賢惠的,就請媽媽幫幫我吧?!?/p>
“賢惠?賢惠的女人會是這個樣子的?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兒子?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去的?!?/p>
安勇承受著母親箭矢一樣的藐視,哽咽地說:“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幸福,為什么人家的爸媽可以為自己的孩子犧牲那么多,我只要你做一點(diǎn)點(diǎn)事情,你都不愿意?”
母親想到陶潔芳自結(jié)婚以來一直表現(xiàn)不錯,這次一反常態(tài),可能是孕期反應(yīng)吧。為了不傷兒子的心,她決定委屈一下自己。
“好吧,我去。不過你記住,我不是怕她,我是為了你,兒子,你要知道感恩。”
安勇大喜過望:“我肯定感恩的,等你老了一定好好孝順你。謝謝媽媽?!?/p>
跟母親通完電話,安勇馬上打給陶潔芳:“阿芳,下午媽媽要來看你,你可別出門哦?!?/p>
誰要她來看我?陶潔芳心想,隨后說:“我不出去,不過你也別讓她來了,我要休息?!?/p>
“他們也要午睡的,睡醒后來我們家?!?/p>
“是嗎?他們可真夠閑的啊。好吧,來吧來吧,我夾道歡迎。”
放下電話,安勇覺得陶潔芳雖然口中似乎答應(yīng)要和解,但態(tài)度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勁。安勇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哼,來看我,態(tài)度倒不錯,不過姑奶奶不需要。如果這次上門把白金手鐲送來,那就冰釋前嫌,如果沒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陶潔芳心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陶潔芳沒有午睡,她一直在等,等她公婆上門。她甚至都腦補(bǔ)了好幾次,婆婆低三下四地拿出白金手鐲來道歉,她大度地收下說,媽媽你也太客氣了,坐吧坐吧。
門鈴被摁響了,陶潔芳噌地跳起來,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拖把,裝作拖地的樣子,然后去開門。她滿以為婆婆會一把奪過拖把心疼地責(zé)備,怎么懷孕了還干這種粗活?放著我來。老頭子,快把白金手鐲拿出來。
門開了,看到公公手里拿著西瓜,婆婆手里拿著菜場活殺的老母雞站在門口。一看這架勢,陶潔芳就明白了,她的白金手鐲泡湯了。婆婆又想拿這種小恩小惠來糊弄她,真是屢教不改。
婆婆就算再不敏感,從陶潔芳的表情中也不難看出來,自己今天上門是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拿熱臉去蹭冷屁股,自討沒趣。
陶潔芳不再理他們,自顧拖起地板來。
挫敗感如影隨形,婆婆再也不想顧及形象了,怒不可遏地說:“陶潔芳,你究竟有沒有家教?我們好心好意上門來看你,你不來招呼我們,倒拖起地板來了,你什么意思???”
婆婆的話把陶潔芳激怒了,這個老妖婆竟敢罵她沒有教養(yǎng)?她抬起頭,看到婆婆憤怒的眼神和公公哀哀的目光一起向她投過來。她冷笑一聲:“我可沒有邀請你們過來,是你們自己要來的?!?/p>
結(jié)婚幾年來,兒媳婦還是第一次正面和他們發(fā)生沖突。婆婆的痛苦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來越沉重地壓在身上,壓得她爆發(fā)了:“老頭子,我們走,不要跟這種沒教養(yǎng)的人一般見識?!?/p>
沒教養(yǎng)?他們還敢看不起我?陶潔芳的臉一陣陣發(fā)燒,望著公婆離去的背影,她完全喪失了理智,拎起公公放在門口的西瓜,朝著他們的背影扔過去:“把你們的西瓜拿走,我不需要!”西瓜落在公公身后,碎了一地。陶潔芳砰地一下把門關(guān)上,既然說我沒教養(yǎng),那我就讓你們見識一下什么是沒教養(yǎng)。
陶潔芳不知道門外的公婆會氣成什么樣子,她只知道自己很憤怒很憤怒,小氣鬼加拎不清的婆婆,竟然不顧她已經(jīng)懷孕了,一點(diǎn)也不謙讓她,還給她氣受,好像她肚子里懷的不是他們安家的骨肉一樣。
陶潔芳越想越委屈,晚上安勇從另一個國度給她打來越洋電話的時候,電話一通,她就哇地一聲哭開了,一頓發(fā)泄,把自己說得跟童養(yǎng)媳一樣受盡欺凌。
電話那頭,安勇不住安撫她,口口聲聲說要為她討回公道。陶潔芳這才抽抽搭搭地掛了電話,想到苛刻的婆婆挨了兒子的罵以后的表情,心里仿佛盛開出一朵朵花來。
然而,突然像一場雷雨從天而降,把她心中的花打了個七零八落。
才掛斷沒多久的電話又響起來,安勇在海洋的那頭咆哮道:“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爸爸媽媽?為什么剛才沒說你扔西瓜的事情?你太沒有教養(yǎng)了。我真是瞎了眼討你做老婆,我們離婚!”
陶潔芳懵了,離婚?那不是他們一吵架就被她拿出來鎮(zhèn)他的法寶嗎?怎么法寶現(xiàn)在到他手里了?一旦真的安勇下定決心要跟她離婚,她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不說她肚子里還懷著孩子,即使沒有孩子,她也一百個不愿意離婚。安勇,以及安勇的家人雖然總有這樣那樣讓她不滿意的地方,但是相比重新回到舅媽家里去,那就是天堂人間了。
溫順的灰太狼突然向紅太狼露出鋒利的牙齒,這樣一聲聲的質(zhì)問,像重錘一樣砸在陶潔芳心上,讓她的眼淚再次決堤而出,也讓她心中的惡魔心怯止步。也許,今天的表現(xiàn)真的是太沒教養(yǎng)了。
陶潔芳又愧又疚,她就這樣一直哭,哭累了,恍恍惚惚睡著了。
“離婚!離婚!我們離婚!”
在夢里,一直是安勇咆哮的影像。她在驚恐中醒來,躺在床上好長時間,難道幸福的生活剛剛拉開序幕,厄運(yùn)就要不期而至了?想到這里,她伸開手指放到眼前,無名指上套著一枚小小的結(jié)婚鉆戒。此時,這枚鉆戒強(qiáng)烈地喚起自己之前從未感受過的對這個家庭的渴欲,哪怕低三下四,哪怕任勞任怨,哪怕……不要白金手鐲,她也要保住這個婚姻。她甚至都不敢回憶,那個兇神惡煞的婆娘竟然是自己,好像魔鬼附身一樣,為了一個小小的白金手鐲,竟可以讓自己的怒火如此熾盛,身體里有一股不可遏制的狂躁,似乎那股源源不斷上躥的怒火在摧毀她的所有理智。
“這次你做的真是過火了。”楊茜茜電話里說。
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真的是錯了。陶潔芳若無其事地放下電話,內(nèi)心里卻在一千遍一萬遍地狂喊著。
六
安勇高大的身軀出現(xiàn)在門口,整個人看上去疲倦和心不在焉,仿佛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下。陶潔芳見了,既心疼又擔(dān)心。這些日子以來,她的丈夫肯定是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今天回到家來,他會提離婚嗎?陶潔芳心想,如果安勇提離婚,她就自殺給他看。
但是安勇什么也沒說,換了拖鞋就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發(fā)呆,也不說話。
但是這種沉默更讓陶潔芳感到害怕,她心里沒有底。給安勇泡了一杯茶后,她就坐到他身邊,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很累了吧?”
又回到熟悉的家,但是卻有不想面對的事情,安勇真想一直逃到世界盡頭,永遠(yuǎn)也不回來。
陶潔芳再也受不了這種冷暴力,她主動把身體向安勇靠攏過去,但讓她驟然心寒的是,安勇像躲避瘟疫一樣避開了。
“你什么意思?。俊?/p>
安勇朝她看了一眼,在陶潔芳的睫毛上,不知什么時候,懊惱的熱淚已聚成露珠。目光再往下移,妻子的小腹已能清晰看出微微隆起。美妻稚子,是安勇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一路上,他都在忍住想要揮拳揍她一頓的沖動,但是現(xiàn)在,所有的怨恨和沖動都化成一聲長長的嘆息。
陶潔芳可以感受到,即使安勇沒有立馬提出離婚,他的心已與她漸行漸遠(yuǎn)。從來沒有哪一次跑船回來,兩人之間的見面會沒有一點(diǎn)溫情,哪一次不是如火如荼如饑似渴?而現(xiàn)在……從陶潔芳的身體深處發(fā)出一種厚重而奇怪的嘶吼聲,她不由地噴發(fā)了出來:“你這是怎么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事情發(fā)生了總要去解決去面對的。我知道我錯了,這次是我錯了,可你媽言而無信在前,都沒個長輩樣子就全對嗎?你說……”
安勇吃驚地看著躁怒的妻子,只見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詞句從她嘴里連珠炮似的崩出來,在空氣中短兵相接,然后又四散飛去。
她說的也有道理。安勇心想,他的內(nèi)心在陶潔芳這種軟硬兼施下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但此刻自尊卻讓他的臉上冷若冰霜。
安勇的冷漠再次讓陶潔芳淚眼迷茫,她站起身說:“好吧,你既然這樣絕情,我這就去打掉孩子,我們離婚?!?/p>
說這句話的時候,陶潔芳都分不清這是威脅的話還是絕望的話,她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好啦,鬧夠了沒有?”安勇起身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難道家庭和睦就這么難嗎?媽媽沒錢,你干嗎非要白金手鐲呢?”
陶潔芳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激動得語無倫次:“我要和睦的,但你媽不能言而無信,對的,一定的。你是怕我打掉孩子才要挽留我的對嗎?是不是?”
安勇繼續(xù)摟著她,在她耳邊柔和低沉地說:“沒有你哪來的孩子?你們于我,都是一樣地重要?!?/p>
陶潔芳在安勇身上感覺到和她相同的東西,那就是愛和生活,她知道他們是分不開的了。她仰起頭看著安勇,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他的臉一直是板著的,但現(xiàn)在,她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神情。
陶潔芳的淚水又一串一串落下來,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是喜悅的眼淚。
七
幾天后,陶潔芳收到了婆婆送的手鐲,不過不是白金的,是黃金的,白金的婆婆實在買不起。但是陶潔芳還是喜出望外,一直被壓抑著的愧疚噌噌地冒上心頭,身體里那個賢妻良母迅速蘇醒。
當(dāng)婆婆把黃金手鐲套在陶潔芳的手上時,兩個女人的前嫌剎那間冰釋。
安勇拉著陶潔芳的手,口哨聲在燦爛的陽光里回旋,夫唱婦隨,他們要去父母家吃飯去了。陶潔芳回應(yīng)著安勇的曲調(diào),為他唱歌,哄他開心。小人物的快樂,或許就是這么簡單,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