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事評彈工作較晚,無緣得見楊振雄老師在舞臺上演出《西廂》的風采。但機緣巧合,2003年因為要參加第二屆中國評彈藝術(shù)節(jié),和搭檔排演了《西廂》一折“拷紅”,參考的是上世紀80年代楊振雄和朱雪琴兩位藝術(shù)家在上海電視臺的錄像版本。說來慚愧,多年來對于楊《西廂》的全部了解也僅此一回“拷紅”。今年我團的青年匯演,我又以此回書參演,在重新排演過程中很多老師對我起的崔老夫人一角提了不少意見和建議,而我自己也因為已為人母的緣故,對這個角色也有很多與以往不同的理解,更能隱隱體會到老夫人愛女心切的種種感受,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故而決心一窺楊《西廂》的全貌。在觀看了楊振雄老師上世紀80年代的《西廂》錄像以及上世紀60年代楊雙檔的部分分回后,我對崔老夫人的形象可以說有了一個初步淺顯的認識。
以往人們在欣賞和討論“西廂”人物時,著眼點往往在于崔鶯鶯、張生、紅娘關(guān)注較多,而崔老夫人卻常被人冷落。即使偶有涉及,也簡單地將其視作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的反面角色,是崔張愛情的對立面,一個“偽善、刻薄、自私、冷酷”的封建家長。(左弦《楊振雄〈西廂〉演出本》跋》)在一個特殊年代,以“階級論”分析人物無可厚非,但今天,我們?nèi)裟軌蛞愿涌陀^、人性化的眼光來看待老夫人這一角色,便會發(fā)現(xiàn),外表冷淡、嚴苛的老婦人,卻有著一份深情的“慈母之心”。她的所做作為,經(jīng)常令人討厭,卻無一不是從這份“愛女之心”出發(fā)的。而與此同時,這個看似簡單的人物背后,還承載著十分厚重的歷史、文化背景。通過老夫人的所做作為,楊《西廂》為我們展開了一幅若隱若現(xiàn)的社會生活畫卷,而了解了這幅畫卷,也將有利于我們對主人公“崔張”的愛情做出更加深刻的理解。
首先,老夫人“賴婚”的舉動并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嫌貧愛富”,而是具有更深厚的社會背景,和其家族出身及唐代的門閥政治有著密切關(guān)系。“嫁入豪門”,是那個年代世家大族最普遍的選擇,也是老夫人心中女兒最好的歸宿。
在楊《西廂》一開始的“游殿”中,張生有幾句掛口:
“柳暗花明春晝長,獨攜琴劍走他鄉(xiāng),此行不是閑游戲,訪美求官上帝邦”。
從中我們可以知道,張君瑞并非什么浮夸子弟,而是一個為求功名的上進青年。而從開始的一大段表書中我們也知道了張生出身也是書香門第,之后從他為了再睹鶯鶯芳容,耗資搬入普救寺,后又出錢以追薦亡靈為由,與崔家一同做法事等種種舉動而言,可以看出張先生其實“不差錢”。而且,他與掌握兵權(quán)的白馬將軍交好,在當時情況下,怎么看都應(yīng)該是一只前景良好的”潛力股”。相比之下,倒是崔家由于崔相國病逝,剩下一門婦孺孤寡,又逢時局動蕩,很有些山河日下、朝不保夕的憂慮。在這種情況下,崔老夫人若是出于現(xiàn)實利益考慮,似乎很應(yīng)該牢牢抱住張生的大腿。可是,老夫人卻沒有這樣做,這是因為,她生活在對于門第特別看重的唐朝中后期。
崔家與鄭家的的中表聯(lián)姻在之前的幾回書中略有提到,為了搞清其中的來龍去脈,因為關(guān)乎老夫人“賴婚”的深層次原因,我特意上網(wǎng)查閱了相關(guān)的資料,了解到唐代素有“五姓七望”之說。即: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這五姓不僅掌握著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大權(quán),且互為姻親,有些類似于《紅樓夢》中“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離《鶯鶯傳》成書相去不遠的唐文宗朝,文宗皇帝為太子李永向宰相滎陽鄭覃求婚,希望可以讓鄭覃的女兒為太子妃,但是鄭覃寧可把孫女嫁給九品衛(wèi)佐的崔氏,文宗皇帝不禁感慨“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西廂》中,崔鶯鶯即出身“博陵崔氏”,是最有身份地位的氏族家庭之一。而崔老夫人及其侄兒鄭恒,都出生滎陽鄭氏。這兩家世代聯(lián)姻,可以說,崔鶯鶯的婚事,不僅自己無法做主,甚至身為母親的崔老夫人也不可能一個人說了算,這背后牽動的是兩大家族的利益。老夫人最受人詬病的一句話是“我家世代不招無官婿”,但從這句話中也可以看出,老夫人此時的行為,并非代表她個人,而是一種百余年甚至更長時間內(nèi)孕育的門閥政治。
所以,當“寺驚”時,老夫人對著普救寺僧眾做出【“若有英雄能退賊,我愿將鶯鶯共訂鴛鴦譜,就是倒賠妝奩也何在乎!”】的許諾時,事實上已經(jīng)將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對張生信守諾言,則對于鄭恒、鄭氏家族而言,就是背信棄義;若要信守之前的婚約,則必須賴婚。無論從血緣、還是實際利益而言,老夫人做出賴婚的舉動,既是不夠“誠信”,卻也在情理之中。若從個人品行方面來苛責老夫人,未免失之偏頗。
其次,老夫人對于張生的態(tài)度也折射出她對女兒的愛護。在“驚艷”一回中,紅娘攔阻在鶯鶯和張生之間,百般驅(qū)趕張生出園,不讓他與小姐多瓜葛?!颈恚骸按藭r此地的紅娘,真是極盡遵守夫人的禮教家規(guī),對鶯鶯的行動盡到行監(jiān)坐守,寸步不離的責任?!考t娘對待張生的態(tài)度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看出,崔老夫人嚴于持家,對于男女大防防之甚嚴。雖然她的思想可能被今天的我們視作“落后”,但在封建時代卻是再正常不過的。而事實上,這些要求,她不僅用來要求女兒鶯鶯,自己同樣是真心相信、嚴格執(zhí)行。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癡迷于對于“自由戀愛”的向往,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將崔鶯鶯、張生紅娘都視作“反封建”的典型,過度美化了崔張愛情。而今天,如果我們能夠以客觀眼光分析張生這個人物,不難發(fā)現(xiàn)張生身上其實存在著許多缺點。這些缺點雖然不足以顛覆人物的正面形象,卻足以讓崔老夫人不放心把女兒托付于他。
從楊《西廂》中,我們就不難看出,張生的種種作為實在和封建時代對于男子“謙謙君子”的要求有些距離。他初見鶯鶯時的急色,言語舉動上的油滑輕浮,即使放在今天,似乎也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摯誠君子。而“游藝中原,腳跟無線”,在崔老夫人看來,也是一種不安定的表現(xiàn)。
更重要的是,兵圍普救寺之時,張生明明知道白馬將軍杜確就在左近,一紙書信就可解圍,卻遲遲不應(yīng)聲,直到崔夫人說出誰能解得孫飛虎之圍,便將鶯鶯小姐與他為妻,才慨然出列,修書求援,怎么看都有些待價而沽、乘人之危的意思。
年輕人容易被熾熱的愛情沖昏頭腦,崔鶯鶯可以因為張生的風流倜儻而義無反顧,甚至在與封建禮教做對抗。而作為母親的崔老夫人卻不得不為女兒想得更多。尤其作為宰相夫人,孀居寡婦,她可能在丈夫逝世前后,飽嘗了人情冷暖,從當年一呼百諾的豪門貴婦,到如今寄居佛寺,受賊人威逼。跌宕的人生經(jīng)歷,讓崔老夫人更迫切希望女兒有一個穩(wěn)定的歸宿。而這歸宿,在老夫人看來,只有有著巨大家世背景的侄兒鄭恒可以給崔鶯鶯。
無論是彈詞或是其他劇種,老夫人留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都是蠻橫不講理。但如果從“寺驚”或者“拷紅”等幾場老夫人比較重要的戲份去探究,卻會發(fā)現(xiàn),楊《西廂》中的老夫人,雖然外表強硬,卻也是一個內(nèi)心比較溫暖、慈善的婦人——甚至,有些缺乏決斷。
前文提到過,“寺驚”一場戲中,崔鶯鶯曾經(jīng)提出過一死以解孫飛虎之圍的想法。如果冷血地看待,這似乎是一條最好的解決之道——崔鶯鶯如果身死,孫飛虎必然會退兵,不僅當前的危局自然解決。崔家還有可能因為鶯鶯的貞潔行為受到表彰,對于崔家未來都會有好處。如果崔夫人完全不顧女兒的死活,就應(yīng)當同意這一選擇,但她卻第一時間否定了這一方案,而選擇了第二條將自己置于兩難的策略??梢哉f,這里的崔夫人,雖然缺乏決斷(兩條解決方案都是由崔鶯鶯提出的),但是一片愛女之心也足以讓人感動。
“拷紅”一回中,崔老夫人看似嚴厲,對紅娘動輒曰“打”,但終究也只是“棍棒兒圍著紅娘滴溜溜”轉(zhuǎn),虛張聲勢罷了。而當紅娘對她的所作所為頗為嚴厲地責問時,她也并未惱羞成怒,反而平和地問道“怎么倒是我的不是了?”“這丫頭說得也有些道理”??梢?,崔夫人平時對待下人還是比較溫和講理,也能聽得到一些不同意見的。所謂“有其仆必有其主”,紅娘的伶牙俐齒、自作決斷,也和老夫人及崔鶯鶯平日的“縱容”脫不了干系。
所以說,在楊振雄老師演的長篇彈詞《西廂》中,老夫人的所作所為,雖然很多時候并不可愛,但她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出于對女兒崔鶯鶯的慈母之愛罷了。雖然,很多時候,這份“愛”并不被崔鶯鶯,不被觀眾、聽客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