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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科技大學文學院
林紓,字琴南,號畏廬,中國十九世紀末著名翻譯家,光緒二十三年與王壽昌合譯法國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風行一時。其后,又與魏易,陳家麟等曾留學海外的才子合作翻譯了一百八十余部西洋小說,給尚處在蒙昧時期的中國帶來了一股新興潮流,吹來了陣陣清風。
林紓的翻譯方式很特別,由于不通外文,便只能先通過他人口譯,自己理解之后再將其轉化為古文。他翻譯的小說妙趣橫生,文筆細膩,深受眾多人民的喜愛,流傳甚廣。
在當時的中國,這些小說起到了啟迪民智,振奮民心的作用。魯迅、郭沫若、錢鍾書等人都坦言曾受過林譯小說的影響,如錢鍾書在《林紓的翻譯》中直言“讀了林紓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郭沫若則在《我的童年》中回憶說“林琴南譯的小說在當時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種讀物”。
錢鍾書在《林紓的翻譯》中指出“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那說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紀有人贊美這種造指的翻譯,比為原作的‘投胎轉世’,軀殼換了一個,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換句話說,譯文對原作應該忠實得以致于讀起來不像譯本。因為作品在原文里決不會讀起來像經(jīng)過翻譯似的?!?/p>
林紓的譯本在他的“化境”之下,既保留著原著的風味,又摻入了自己的思想。就林譯小說之“化”來說,一方面有看得見的“化”,即以文本為主體的外化;另一方面就是看不見的“化”,即以譯者為主體的內化。
“外化”主要體現(xiàn)在文本語言的翻譯處理方面。首先是文本語言的化繁為簡,這可以從兩方面來進行論述。
一方面是由于林紓用古文寫作,從而大大精簡了文本的字數(shù)。一般來說外國小說名著都屬于大部頭書,在今譯本中,往往是厚厚的一本甚至是幾本,而在林紓筆下,譯本的長短往往與原著相差無幾,有時甚至還要短于原著,僅有薄薄的幾十頁或者百來頁,如林譯《茶花女》只有八十四頁,而現(xiàn)在的譯本則有一百五十六頁。這給閱讀的普及性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也不會使人產(chǎn)生很大的閱讀疲勞感。作為桐城派一大家,古文在他的手下并無艱澀生硬之感,反而能夠最大限度的釋放出其別具一格的魅力,在使文章簡潔的同時也能夠通達信雅,給讀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驚喜。
另一方面,林紓會根據(jù)他自己對于文本的理解,再結合自身所要表達的意思來對文章進行刪節(jié),如他會將原著中大量的心理描寫或者民間歌謠都刪除,不僅是因為這些文字不符合他想要傳達內容的標準,也是為了縮小東西方文化差異對于本國讀者的閱讀所造成的隔離感。
其次是語言的化無為有,即林紓在進行翻譯時,增補了原文文本沒有的語言。
錢鍾書對于林紓的增補這樣解釋道“林紓認為原文美中不足,這里補充一下,那里潤飾一下,因而語言更具體、情景更活潑,整個描述筆酣墨暢。他在翻譯時,碰見認為是心目中的弱筆或敗筆,不免手癢難熬,搶過作者的筆代表他去寫?!比缌肿g《巴黎茶花女遺事》中描寫瑪格麗特與公爵在溫泉療養(yǎng)區(qū)相識的譯文是這樣的:“無何女公子死。公爵銜哀,不可以狀。一日閑行堤上,柳蔭濃翳中,見馬克微步苔際,倩影亭亭,酷肖其殤女,因與馬克執(zhí)手道姓氏。而今人王振孫的譯本是這樣的:一天早上公爵在一條小路的拐彎處遇見了瑪格麗特。他仿佛看到他女兒的影子在眼前掠過,便上前拉住她的手?!痹谠袥]有交代清楚公爵突然見到馬克而產(chǎn)生幻覺的環(huán)境和原因,于是林紓根據(jù)自己對原作思想的把握,增加了一些對于環(huán)境和人物心情的細節(jié)描寫,如“微步”、“倩影亭亭”、“酷肖”、“大驚”等詞匯,更生動的描繪出了當時的意境,比原文更生動傳神。錢鍾書先生就說過寧愿讀林紓翻譯的小說,也不愿讀哈葛德的原文,因為原文過于死板凝重??梢?,林紓的增補在這方面大大超越了原文,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與“外化”相對的是“內化”,“內化”帶有本人強烈主觀性,是林譯小說最具特色的地方,也是其經(jīng)久不衰的深層原因。
首先,觀念開明化。林紓作為一個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潤的文人,其思想深處必定是有傳統(tǒng)道德文化根基存在的??墒牵诿鎸εc傳統(tǒng)文化相悖的異域文化時,他并沒有全盤否定,而是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比如在女權問題上,林紓可以說是中國開風氣之先的人物。
婚姻自由是女權的一大要素,林紓對婚戀持比較寬容的態(tài)度。林紓自46歲偶然涉足譯壇,終其一生,總共翻譯了180多部小說。其中,言情小說占絕大部分比例,而且也是林譯小說反響最強烈的一部分,它所傳播的西方的個性解放和愛情自由,猶如一場疾風驟雨喚醒了飽受封建婚姻痛苦的女性同胞,使傳統(tǒng)的綱常禮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形成了新舊思想的激烈沖突。林紓自己在翻譯過程中同樣遭遇到西方原著所傳達的現(xiàn)代愛情觀念的洗禮,從而在對女權的理解方面較之同輩更顯得成熟具體。
在《紅礁畫槳錄·序》中林紓感嘆道:“婚姻自由,仁政也。茍從之,女子終身無菀枯之嘆矣?!瘪R克、迦茵等這些書中的女子皆令林紓憐愛不已,但她們都因家長的反對不能與所愛之人結合,最后郁郁而終。他說:“婚姻,大事也。遇人不淑,憾之終身。而父母不察,則強為之締定,甚或以蓋代之清才、絕世之仙姿,乃偶傭奴,無有伸眉之日?!痹谒磥?,西方所倡導的婚姻自由不能一的味否定,他贊成兩情相悅的愛情,倡導女性戀愛的自由與自主。林紓對于有悖人情的虛假的禮不以為然,主張尊重男女雙方婚姻自主的權利。這些可以說是他開明思想的突出表現(xiàn),對當時解放女權的潮流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其次,描寫詩意化。林紓不僅僅是一名翻譯家,還是一名書畫家,且多臨摹山水美景,強調自己的藝術感受,于有限的山水種寄托自己無限的哲學意蘊,他的畫素有“琴南畫意重千金”之稱,這種書畫底蘊也悲林紓帶到了譯本之中,他在進行景色描繪之時往往呈現(xiàn)出濃濃的中國畫的氣質,于輕描淡寫的意蘊中包孕著西方神秘的浪漫色彩。透露出譯者本人獨特的氣骨風韻,凸顯了中西方文化的互補性。
在《離恨天》中,有這么一段描寫“行森林中久,林愈深,仰不見天,而三乳之山竟不可見。夕陽落處,亦不見影。時去官道已遠,直墜亂藤之中,荒莽四合,不可得徑。波爾往來奔竄,終迷惘莫得途術。乃登樹遠瞭山之所在,然但見其樹頂,為夕陽所映射,碧色照眼而明,山影漸深,亦不可見。暮色沉沉,風色亦靜,但偶聞鹿鳴而已?!庇谧铎o處,偶得一聲鹿鳴,于最暗處,望得一抹夕陽。動靜相對,明暗相襯,構成了一副傳統(tǒng)的中國山水畫,于水墨的淡雅之中又透出了原始叢林的那份不為人所征服的野性,令人神往。
最后,精神崇高化。作為一名身處文化轉折路口的文人,如果沒有崇高堅定的精神與信仰,是很難進行獨具特色的書寫并獲得讀者的認可的。而林譯小說的成功,不僅僅由于其文筆的生動,更多的是由于林紓對其精神與信仰始終如一的追求。他將民族語言文字的保留提到了文化存亡的地位,文生,他生;文亡,他亦亡。
林紓推重桐城派古文,以至于從第一本譯本到最后一本譯本,他都是使用古文來進行寫作的,只為喚醒民眾,振興中國。當時的時代要求林紓于譯文之外更要思考他作為一名文人的責任與擔當,他的譯文不能只是作為人們娛樂消遣之用,更重要的是要傳達他在國家存亡之際作為傳統(tǒng)文人的愛國精神,以求喚醒國民麻木不仁的心。在《黑奴吁天錄》中,他試圖通過描述黑奴的命運來刺激國民,讓他們意識到如果還是不思進取,那書中黑奴今天的命運就是他們自己明天的命運。古文對于我們來說只是文本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形式,但是對于林紓來說,它已經(jīng)融入他的血液之中,成為他生命的追求與信仰,成為他拿來救國的唯一的利器。
當然,林紓的翻譯不論是從文本語言還是情感表達不可避免的帶有來自主觀和時代的弊病與缺點,但這掩蓋不了其作為中國的域外小說翻譯開山之宗的光華。
理性的批評,感性的喜歡,這句話或許便道出了林譯小說最大的特點,他并不完美,甚至有不少的瑕疵,但是誰能說,我們愛的不正是那獨具一格的瑕疵呢?翻譯是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神奇的轉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頗有些莊周夢蝶的意味,到最后卻不知是那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林紓用他的如椽之筆書寫了穿越時空永不凋滅的花朵,如濃酒,在流年的釀造下愈漸醇香,化境的神秘便在這層層疊疊的沉香中愈行愈遠,經(jīng)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