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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省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

1984年出生的葉臨之在新世紀青年作家群落中顯現出“走異路”去尋求別樣路徑的寫作姿態(tài)。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旅開始于2008年，那時從負笈津門到遠渡東洋，他愈加期盼打開內心深處的封閉盒子，發(fā)出被壓抑的聲音。這樣一種尋求突破的堅定信念激發(fā)了葉臨之的小說創(chuàng)作熱情，他以極富地域特質的語言風格、自由多變的敘事方式亮相，走上了追尋自由精神的探求之途。其實，這種“自由精神”既是一種獨特青年精神氣質的體現，又是他對小說題材的嘗試與寫作方式的確證?？梢哉f，葉臨之以小說的方式深度觀察我們生活的時代與現實世界，建構起了反映當代中國“鄉(xiāng)村—小鎮(zhèn)—都市”社會生活的敘事譜系，尤其是在鄉(xiāng)、鎮(zhèn)、城的三重變奏之中始終將視點聚焦底層生活與挖掘人性之上。

一、“咸家鋪”的省思

葉臨之成長于湘中的鄉(xiāng)村，歸國后到杭州的高校謀事，這種異鄉(xiāng)生活經歷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素材。在反復被隔斷的空間中，葉臨之從未放棄尋求消解“身份的焦慮”的方法，海外生活的不安定讓葉臨之轉向鄉(xiāng)土，回到能讓他獲得“生發(fā)出連續(xù)感和自我認知”的寫作領域。2008年，他在《歲月》發(fā)表的《狗的土命》講述了一條名叫“樁子”的土狗的出現到走失，發(fā)出“做牲畜就要做得像樁子，它沒力氣干活就離家出走，死也要死在外面，牲畜啊牲畜都是土命，狗是，你也是!”的呼喊，表達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旅人對“死在外面”的抗爭，以及對童年故土的深切懷念。此后，鄉(xiāng)土小說成為葉臨之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心，但他并未陷入情感與理性的糾葛之中，而富有差異性的鄉(xiāng)村經驗恰恰充分解放了他的感官，所構建的現實敘事具有高度普遍的現實性社會價值，更顯示出了一種對于“事實”貼近的個性寫作。

恰如張清華所說的：“一個好的作家要建立自己的敘述和作品的世界與譜系，這是一個寫作者要變成重要作家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比~臨之的鄉(xiāng)土小說并不是散漫的，而是構建起了個體感知的敘述“世界與譜系”。不難發(fā)現，“咸家鋪”是葉臨之鄉(xiāng)土小說的重要陣地，《白婚》《上邪》《人蝸》《寡人》《白塔飄飄》等中短篇小說都是以“咸家鋪”作為背景展開?！跋碳忆仭币琅f帶有“鄉(xiāng)土”的封閉氣質，經濟貧困無不透露出荒蕪、破敗、落后的氣息。盡管經濟上與城市存在著巨大“斷裂”，但社會轉型依舊對這個略顯封閉的農村產生了影響，曾經固有的鄉(xiāng)土文化形態(tài)及其價值堅守在此境遇中逐漸一絲一縷地被抽走，物質至上的價值觀念沖擊著人們的道德底線，他們在堅守與改變之間無所適從。

在《白婚》中，桂花為死去的未婚夫桐子守靈，并且與死人舉行婚禮。這樣駭人的陋俗依舊存在，但其內在推動力發(fā)生了質的變化——陋俗的核心成為金錢與舊觀念的合謀。桂花的父母將桂花推向“冥婚”只是為了分得礦難中死亡的桐子的死亡賠償金，而這筆錢用來給在省城里讀書的桂花哥哥做打架的賠償金。重男輕女的觀念與對金錢的瘋狂追求共同促成了這場荒誕的“冥婚”。實際上，這種鄉(xiāng)土故事的敘述中隱含著葉臨之對人的情感與現實的理解，以及他對背后的精神問題與深層矛盾的探究與思考。當然，葉臨之并未刻意去切斷鄉(xiāng)土與歷史、時代的關聯(lián)，而是用較為樸素的話語方式細致描繪鄉(xiāng)土的隱秘之處。在“咸家鋪”的諸多故事中，葉臨之始終貫穿著一種宗教般的宿命感，《人蝸》中的咸守義在安享晚年的時候被只想分遺產的兒女逼得去演滑稽的猴子，《寡人》中宋剛偷竊鋼材被抓，將兒子宋兵送進看守所頂罪，《白塔飄飄》中在村長選舉前，“先生”咸老七和咸光明跋山涉水去“叫魂”等。這樣不幸與荒誕的故事不斷在“咸家鋪”重復上演，盡管他們努力抗爭，但依舊擺脫不了可預見的宿命般的結局。

面對熟悉鄉(xiāng)土，葉臨之并沒有在追思緬懷故地風情方面過多停留，也沒有以啟蒙者姿態(tài)直接或尖銳批判現代化進程，而更多是透過底層的生活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反思與追問處于變革中的鄉(xiāng)土。事實上，不論是宋兵關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的詰問，還是耄耋之年咸守義背井離鄉(xiāng)到異鄉(xiāng)乞討，抑或是咸光明抱怨“發(fā)什么神經，為了選村長招魂，選啥卵村長”，實質上是曾經穩(wěn)固的“鄉(xiāng)土”的撕裂與坍塌，更是以近乎實證的方式揭示了鄉(xiāng)村的人倫崩潰、精神荒蕪、金錢與權力的異化?？梢哉f，這種鄉(xiāng)村經驗的表達充分而自然，也是當下鄉(xiāng)村的現實一種。

二、城市創(chuàng)傷的見證

葉臨之曾談到：“它就是家鄉(xiāng)，它是復雜的，我變成了一種責任去描敘、探究，然后構建，我用筆去描繪最貼近心靈的毛易鎮(zhèn)，它是現時態(tài)的，它也是過去的……只是，咸家鋪不是我的全部……這么說，它只是我看時代的一個窗口，一個背景?！睙o疑，透過“鄉(xiāng)土”這個“背景”，市場不斷將鄉(xiāng)村納入自身體系，城鄉(xiāng)“斷裂”狀態(tài)愈發(fā)明晰。既然“鄉(xiāng)土”這個“窗口”看起來也不再穩(wěn)固，而城市、鄉(xiāng)村所象征的道德價值立場開始出現新變化，于是，“咸家鋪”、“咸家街”的人們也嘗試出走，紛紛到城市中謀求新出路。然而，當這個龐大群體涌入城市后，所謂“農村的虛空化”并不見得是鄉(xiāng)土書寫的失落，反而恰恰是“鄉(xiāng)土”向“城市”拓展的試驗場，更深度挖掘人性的深層特質。

《地震圓舞曲》就是以前進鎮(zhèn)的人們來南京發(fā)生的故事，揭示城鄉(xiāng)間相互依存并對立的矛盾狀態(tài)下的現實困境。王坤申因女友邊心娜一句玩笑話帶著各種“管制工具”來到南京，在安檢時被扣留。然而，王坤申與邊心娜的追求在這座城市顯得格格不入。這就注定了邊心娜的演員夢只是一場空，王坤申為了女友的夢想瘋狂選擇賣腎也只能是悲劇。王坤申付出生命沒為他帶來足以“抵價”的幸福，女友的夢想沒實現，他和邊心娜的感情也由于他的偏執(zhí)走向終結。對王坤申來說，生活和他出賣的那顆腎一起消失在城鄉(xiāng)間斷裂的鴻溝中。小說作為故事講述者的“我”也因幫助邊心娜會見導演，勸導她和王坤申分手的行為承擔著王坤申悲劇的負罪感惶惶終日。但和王坤申、邊心娜這對情侶的城市征程不同，為治愈女兒“公主”的自閉癥，“我”變賣在前進鎮(zhèn)的產業(yè)舉家搬入城市，依靠積攢的人脈和資本得以在城市立足。對比前者失敗，后者成功也是建立在資本的基礎上。在城鄉(xiāng)間斷裂狀態(tài)中，一方面，封閉落后的鄉(xiāng)村逼迫他們逃離，他們拋棄熟悉的鄉(xiāng)土，進入城市期望尋找到安生立命之所；另一方面，城市以冷漠面孔對待外來者，這些流動人群在城市人眼中只不過是陌生人。城市里打拼的異鄉(xiāng)人所需面對的尷尬處境在于——由外部的封閉到內部的封閉——相對于閉塞的鄉(xiāng)土他們渴望城市自由，而在城市相對開放空間，他們又充斥難以破除的逼仄感。

在《獵人》中，咸老表從妻子離去后，更是沉溺于對生命里舊時光的偏執(zhí)近乎病態(tài)的追求中。葉臨之試圖還原城市中外來者身份認同的現實阻礙，相較于海外與本土，鄉(xiāng)村到城市間“斷裂”的文化帶所致的不安猶有過之?！短扑傻陌~》講的是一個基層警察的故事，小說圍繞年輕片警唐松、馮敏和轄區(qū)內鐵廠老治安老柯等人的矛盾沖突來展開的。老柯與馮敏的敵對，唐松與老柯的疏遠乃至破裂，以及唐松如何兼顧工作與戀愛等，昭示著警察等獨特職業(yè)群體的精神異化、生活邏輯及其悖論。在斷裂社會境遇中，面對人的精神異化，城市的孤島化，葉臨之在寫作中試圖尋找著鋼筋水泥叢林中賴以寄托的“精神家園”。

從海外回歸鄉(xiāng)土，由城市再出發(fā)，葉臨之沒有改變對底層人物的關注與人文關懷。《羽棄生》寫的是男性打工者與女性“性工作者”的故事。打工仔陳永冰滿懷成為明星“羽毛”的夢想，偶遇另一個女“羽毛”后，他開始從幻覺的夢想中蘇醒，正視現實。在現實擠壓下，他的夢想無處安放。被辭退的陳永冰和女友阿英分手，選擇回到家鄉(xiāng)，悲劇卻未就此終結?，F實這條“腐臭的河里”類似的悲劇還將重復上演。而《銹色》中的主人公顧東純潔如赤子般的對于寬娥橋社區(qū)里人們始終充滿理想式的關懷，然而對家庭生活關注的缺乏使他最終走向奔潰。在城市化的進程中，無論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城市，作為底層人物的他們似乎都難以逃脫悲劇性命運。在這里，葉臨之寫出了城市中“異鄉(xiāng)人”尤其是底層人艱辛的生存困境，既展現了社會現實的殘酷一面，又充滿深切關懷，特別是在人與城市的關系視域中透視人的抉擇或行動，以此牽引出人與城市的存在狀態(tài)。

三、與小鎮(zhèn)的“相遇”

《蘇君的旅途》以蘇君與女友雅安的中元節(jié)旅行展開情節(jié)，以嫻熟的敘事講述了在“銅城”中留學歸來的蘇君與女猶大、安琳、雅安的情感生活，揭示了城市生活中男女婚戀的困局。盡管《蘇君的旅途》經歷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與其說“蘇君的旅途”是旅行，不如說是一次尋找。當然，這一場“旅行”與“尋找”也是葉臨之對自我的找尋與寫作方式的再次確證。在《特洛伊的愛情》中，被“幻聽癥”控制的“我”的全部童年和青春期就在這種無休止的“幻聽”中成為一種鏡花水月般的幻象，這種幻象正是由“文革”所造成的。這種精神分裂者的書寫在完成了“文革”年代全部敘事后并未戛然而止，而是更進一步探尋精神深處并轉為理性敘事。可以說，從“幻聽并發(fā)癥”到“相遇”，小說標題的改變并不僅僅是在主題表現上更為切近，更重要的是顯現著葉臨之對自己小說敘事方式的調整，既是在歷史走向現實維度中的自由轉換，又是在時空邊界與空間敘事轉換中的穿行。不可否認，葉臨之以先鋒之名完成對先鋒的超越，消解了作家與現實之間的歷史隔閡，形成了獨特張力，誠如他自己所說的：“我可以說是現代派作者，更貼切一點是自由者?！弊非蟆白杂伞钡娜~臨之將寫實與先鋒、鄉(xiāng)村與都市融通，并在個體現實經驗和文學表現中逐漸找到與自我“相遇”的小鎮(zhèn)敘事方式。

早在2010年，葉臨之的《春風之歌》帶給讀者關于春風隱秘而躁動的記憶。十多年后，這首“春風之歌”成為了“有關春風的記憶”，每個人終究是回不去了。到2016年的《一次離別》，他又給讀者上演了一場經歷“成長”后的“離別”，李小諾默默蹲在“過去唯一殘留的地方”，她期盼把一點一滴全都撿回來。不過，葉臨之這次“撿回來”的并不是回到原初狀態(tài)，而是經歷“成長”與“離別”后的“新生”。不難發(fā)現，他將關注目光轉向1990年代的小城鎮(zhèn)及其生活，他的近作《青苔小姐》《1996年的信使》《金魚》等又將讀者卷進處在繁華都市與封閉鄉(xiāng)村間的小城鎮(zhèn)。當然，“小鎮(zhèn)故事”在某種程度上帶來了蘊含更多驚喜的審美體驗。

處在鄉(xiāng)村與都市之間的小鎮(zhèn)，一頭系著農村，得顯于鄉(xiāng)村之隱，另一頭連著都市，卻又隱于都市之顯，不僅對于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化具有重要作用，而且為揭示小鎮(zhèn)人的生存境遇和狀況的小鎮(zhèn)文學提供了敘事平臺，增加了廣度與寬度。應該說，透過分裂自我和世界的書寫，葉臨之以敘事實驗與精神探尋的方式撕裂了堅硬現實。《青苔小姐》直接將敘事時間推到1997年的夏天，這個發(fā)生在90年代的故事首先是一個愛情故事：小城宏天機械廠的男職工朱輝愛上了同廠卻又結過一次婚的歐青苔，但朱輝對愛情一直捉拿不定，于是在歉意和徘徊中開始了愛情。不過，小說的敘事背景是基于90年代的下崗潮，葉臨之在愛情故事的基礎上又講述了一個下崗與別離的故事：當以為兩人的愛情劃上句號時，工人集體下崗潮開始，歐青苔工廠改制中自尊受損，離廠而去，同時也離開了這座小城。這樣的令人懷念的90年代在《1996年的信使》中有著另一番體驗與書寫：1996年的咸家街、咸家街中學、寧河高中、小鎮(zhèn)溜冰場、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柳生、十六歲的王番、香港片《墮落天使》、電影《小山回家》、歌曲《忘記她》等等，站在時間的光點仔細回憶二十年前的故事，也僅僅是1996年這一年發(fā)生的故事。這類小鎮(zhèn)敘事普遍升起了濃郁的懷舊情緒，懷舊背后蘊含著社會與時代文化變遷的代際經歷，作為“80后”作家的葉臨之試圖理清自己與鄉(xiāng)村、小鎮(zhèn)與都市之間的復雜關系，如此也恰恰決定他的創(chuàng)作能夠得以進一步延伸與拓展并彰顯出自我的寫作個性。

當然，葉臨之的寫作既不是為“悲觀與否”給出標準答案，也不是簡單呈現“骯臟者”、“受害者”、“沉默者”等扁平化符號，而是為當下社會變革尋找歷史根據，轉向對社會與個體的現實拷問。盡管在一定意義上只能是選擇回憶，尋找記憶中的敘事世界，但也正在與現實之間反差最大的記憶中，能夠敏銳地感受著時代的脈動與倫理的變化，并將筆觸集中于此。無疑，相較于早期的海外情感故事的書寫，葉臨之對生活在小鎮(zhèn)中的李小諾們生存困局的揭示，不僅在反映現實的準確性與生動性，還是對人性復雜與人性惡的挖掘上顯然要深刻得多。

結語

三重空間的變奏

葉臨之的小說充滿前衛(wèi)的個性化書寫，他的小說中包裹著關懷現實的內核，從“歷史”的蝸牛殼中走出，勇敢直面生存現實。他通過這種關注當下現實的積極態(tài)度，對時代做出帶有精神特質與思想立場的現實批判。這種批判不是傳統(tǒng)小說中極富說教意味的批判，而是在探析人物心靈歷程中自然形成的價值判斷。從某種意義來講，葉臨之對現實的關注與倫理的探尋實質是同步共線展開的，正是在自由敘事的多樣表達下，才形成了鄉(xiāng)村、城鎮(zhèn)、都市三者并存的敘事特質。這樣的書寫方式打破了城鄉(xiāng)對立的二元格局，揭示了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化的過程與格局的獨特性，更為重要的是，葉臨之的小說類型譜系形成了鄉(xiāng)土文學、小鎮(zhèn)文學、都市文學的三足鼎立的狀況，試圖用一只感性之筆去觸摸脆弱的社會現實。關于這一點，葉臨之的創(chuàng)作在同時代的青年作家群落中顯得別樣與特殊。

面對社會文化的裂變，“80后”作家開啟了“后革命”時代的想象，他們對計劃生育、市場經濟、政治改革、城鄉(xiāng)斷裂等問題的思考在小說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體現。但問題也在于，盡管他們提出了問題，但難以找到較為合適的敘事倫理。無疑，葉臨之在寫“問題”時也遭遇著同樣的瓶頸。不過，在海外與本土中、鄉(xiāng)鎮(zhèn)城之間，他在“怎么寫”上體現出了較強的探索性。更關鍵的是，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與都市的穿行中，葉臨之在創(chuàng)作中追尋屬于自己獨特的精神世界，并不追隨潮流，始終保持著一種自由姿態(tài)，構建起想象當代中國的敘事范式。可以說，葉臨之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看作是提供了在堅守寫實中探尋寫作多樣性的一種可能。進言之，葉臨之有著“一種精神，本質上是自由的精神”，堅守書寫現實的傳統(tǒng)，注重文本實驗與敘事多樣，意味著青年作家在新世紀語境下“自由”再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