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深秋,一連幾天的連陰雨總算是停了下來。雨后的天空,彌漫著一層輕紗的薄霧。隨著太陽的升起,輕風(fēng)的吹拂,天地間漸漸褪去了霧的外殼,呈現(xiàn)出一派沁人的澄澈。
窗臺上,那盆令我癡迷、蒔弄了數(shù)年的沙漠玫瑰,已是蓓蕾凸現(xiàn),含苞欲放,看著那瑪瑙般的粉紅花蕾,我翹首靜待它花開的時刻??商爝`人愿,只因這該死的連陰雨,這種喜陽好曬的植物,終究沒能綻放其生命的芳華?;ㄅ柚心切┑蚵?、枯萎的花蕾,實在令我懊惱、沮喪。
雨后初霽,秋高氣爽。趁著暖陽正好,我決計好好晾曬一下發(fā)霉的心緒。于是,我推門出去。
深秋的黃河口,也許因了瀕海臨河,或灘涂廣闊、植被稀少的緣故,已是寒意襲人,過早地顯現(xiàn)出蕭瑟、凄涼的景致。大街上除川流的車輛外,已少有行人。郊外,更顯得恬靜而安然。就這么百無聊賴地彳亍著,任陽光撫慰我的身心,任輕風(fēng)親吻我的額頭,如千斤重?fù)?dān)棄身而去,那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像是酣睡在母親溫暖的懷中。
放眼望去,遍地的萋萋芳草已經(jīng)枯黃,鮮艷的小雛菊、打碗花、薊菜花,以及那些不知名字的野花兒也已凋謝。在黃河口這片擁河抱海的荒蠻之地,因其鹽堿成分高,一般的植物是很難成活的。甭看東營市區(qū)內(nèi)綠樹成蔭、柳綠花紅,東營還躋身于“國家園林城市”的行列,其實,東營能夠嬗變?yōu)榻裉斓哪?,需付出很多的代價和汗水。是那些生活在肥原沃土、山川秀美之地的人無法想象的?!霸跂|營,種植一棵樹比養(yǎng)一個孩子還難!”這句在東營人盡皆知的口頭禪,足以印證了植樹造林、綠化城市的艱辛。
由于長年工作、生活在東營,我知道,在這里每栽種一棵樹,必須經(jīng)過以下幾道工序:首先,將綠化地的原土取走,依次從底部鋪上塑料薄膜、碎石子、牛羊糞,安裝好澆灌、排水管線,再將從外地運來的紅粘土填埋。爾后,小心翼翼地將一棵棵樹苗栽下。接下來,便是圍繞樹的四周支起防護(hù)架,澆水、施肥、管理,園林工人就這么不分晝夜地服侍著,到頭來還是有許多樹苗不能成活。
東營,原本是當(dāng)?shù)匾粋€不大的村子的名字。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因在村子地下發(fā)現(xiàn)了石油,隨著勝利油田的誕生和開發(fā)建設(shè),這座以東營命名的城市也就應(yīng)運而生了。面對嶄新的時代,新興的“石油城”,自是創(chuàng)業(yè)者興業(yè)圓夢的樂土。因此,大批有識之士紛至沓來,東營人口迅速膨脹,城市規(guī)模不斷擴大,東營也成了一座名符其實的“移民城市”。
生長在東營大地上的樹,也同它的主人一樣,它們的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歷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生離死別的傷痛和煉獄般的煎熬后,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才得以涅槃重生。我常想,那些樹冠如云、巍然屹立的白蠟、法桐,以及形形色色的樹,其實與它們的主人具有同樣的特質(zhì):堅韌不拔,扎地生根;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信念堅定,意志頑強。它們都以向上的姿態(tài),沿著各自的軌跡,鑄就著生命的輝煌與精彩。它們是真正的強者!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自然界亙古不變的定律。黃河口的退海地盡管荒涼、貧瘠,卻成了蒼蒼蒹葭之樂園,這里大大小小的蘆葦蕩隨處可見。前方,我依稀看到一片偌大的蘆葦蕩。風(fēng)中,那株株身披金甲的蘆葦,正齊刷刷地朝我頷首致意。
哦,我向著蘆葦?shù)姆较蜃呷ィ?/p>
二
跨過幾道彎彎的溝汊,涉過一段荊棘遍地的小路,我爬上了那高高雜草、蘆葦叢生的堤坡。這樣的堤坡有的是人為建造,有的是自然形成,當(dāng)?shù)厝私y(tǒng)稱之為“蘆葦坡”。佇立在高高的蘆葦坡上,舉目遠(yuǎn)眺,那無邊無際、流金泛銀的蘆葦蕩便盡收眼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薄疤J葦晚風(fēng)起,秋江鱗甲生。殘霞忽變色,游雁有馀聲?!薄翱嘀窳诌吿J葦叢,停舟一望思無窮。青苔撲地連春雨,白浪掀天盡日風(fēng)?!薄饲榇司埃谌胩J葦草叢,與蘆葦站在一起,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株茁壯、挺拔的蘆葦,也似乎聽到了蘆葦?shù)男囊?。雁陣聲聲里,那些古人關(guān)于蘆葦?shù)拿烂钤娖?,竟一古腦兒地涌入腦際。我好似闖入了幽遠(yuǎn)的時光隧道,穿過彌漫的歷史煙云,與古人談笑風(fēng)生、相親相伴。千百年來,那個“在水一方”,令無數(shù)男子怦然心動、魂牽夢縈的美麗“伊人”棲身何處?那個因改革弊政,得罪當(dāng)權(quán),被一貶再貶,看到“大雁驚動了蘆葦,期盼游子歸來”的“詩豪”劉禹錫,他屈死的冤魂是否得到了安息?那個悲天憫地、心系蒼生疾苦,淚濕青衫的“江州司馬”,看到今天他的子子孫孫生活得如此幸福,是否展開了笑顏?“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彬嚨?,蘆葦蕩深處,撲撲啦啦地飛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鳥兒,沉醉中的我,幡然在“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如夢令中“醒來”。
這時,我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竊喜。那些年,全國有多少地方打著“開放搞活,發(fā)展經(jīng)濟”的幌子,對當(dāng)?shù)氐母?、礦山、森林等資源無序開發(fā),致使百姓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慘遭嚴(yán)重破壞。值得慶幸的是,黃河口的這片大濕地,仍以它原始的面貌,以新奇、狂野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盡管,這里因缺少綠樹的點綴,顯得不那么四季分明,但春天有青青蘆葦撐起的紗帳,夏天有風(fēng)吹葦葉的搖曳、婆娑,秋天有萬鳥翔集、蘆花飛雪的盛景,冬天有雪落蘆蕩靜無聲的哀婉、凄美。正是因了這些,沉寂的黃河口才顯現(xiàn)出勃勃生機。
秋愈深,寒意濃。天邊那一個個人字形排列的雁陣,哀鳴著晝夜兼程。老子曰:“天地同根,萬物同體”,此刻,我的心應(yīng)是與奮飛的鴻雁相通的。沒有誰愿意攜妻帶子別離故園,但為了自身的生存和族類的繁衍,只能在四季輪回中,追逐著太陽的足跡,不停地奔波、遷徙。我知道,雁陣已顧不得在此歇腳,它們要趕在冬天第一場雪降臨之前,必須飛到南方遙遠(yuǎn)的某個國度,在某一個地方安頓下來。
而那些能夠在北方越冬的鳥兒,處于暖溫帶上的黃河口大濕地,恰是它們安然棲息的家園。據(jù)有關(guān)人士介紹,每年秋天,前來棲息越冬的鳥類已達(dá)296種,占中國鳥類總種數(shù)的五分之一。其中丹頂鶴、白頭鶴、白鶴、大鴇、東方白鸛、黑鸛、金雕、白尾海雕、中華秋沙鴨、遺鷗等國家一級重點保護(hù)鳥類10多種,國家二級重點保護(hù)鳥類49種。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把整個黃河口地區(qū)變成了集生態(tài)原始旅游、濕地科學(xué)考察、鳥類研究、愛國主義教育于一體的旅游勝地。
我發(fā)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水面上,幾只丹頂鶴時而引頸相交,時而翩翩起舞。此刻,我想起了那個為救助受傷的丹頂鶴而在沼澤里永生的東北女孩徐秀娟,那支令我動容、感傷而百聽不厭的曲子,緩緩在耳畔回響起來:
走過那條小河,你可曾聽說,
有一位女孩,她曾經(jīng)來過;
走過那片蘆葦坡,你可曾聽說,
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淚?
為何陣陣風(fēng)兒輕聲訴說?
還有一群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
……
美麗的女孩,你是否化作了一只美麗的丹頂鶴?在你離去的三十年間,人們沒有把你遺忘,始終把你傳誦,把你歌唱。你就是一只美麗的丹頂鶴!
三
我的故鄉(xiāng)在魯西平原的黃河岸邊,軟綿綿的黃河灘就是蘆葦?shù)墓枢l(xiāng)。
記憶中,故鄉(xiāng)人有的管蘆葦叫蘆草,有的又稱蘆草為蘆葦,對這混沌的稱謂,我更是傻傻地分不清楚。直到創(chuàng)作此文時,我才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實,無論蘆葦還是蘆草,都屬多年生同科草本植物。生于池塘、河灘、沼澤處的,因長得高挺、碩壯、粗大,人們習(xí)慣稱之為蘆葦,而生于沙丘、平原、山地,呈秧狀一節(jié)節(jié)伏地生長的則叫蘆草。蘆葦因堅韌、柔軟,可以打成罩房頂?shù)牟伩坏南?,擋門的簾,以及許許多多的物件,蘆草只能用做燒柴或喂養(yǎng)牲口的飼料。
蘆葦,是我生命里的暖,她虛懷若谷、昂揚向上、質(zhì)樸無華的品格,早已融入我的血脈,心底總屹立著她高挑、俊秀、飄逸的英姿。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的少年時代,村子周邊全是碧水清流的河塘。水里長滿了青青的蘆葦。那時候,村子里與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特別多。一到夏天,我們就三五成群地去村邊的河塘里捉魚摸蝦、游泳嬉戲。興致濃時,葦葉在臉頰、身上劃下道道細(xì)細(xì)的傷痕,也蠻不在乎。我常常掐一枚葦葉銜在嘴里,縮緊舌尖輕輕一吹,隨著葦葉的顫動,唇邊便傳出清脆悅耳的曲兒。這曲兒也引得蘆葦叢中的葦喳喳、水鴨子唱個不停。循著鳥兒的叫聲,我們悄悄接近葦叢中的鳥巢,把一個個巢穴里的鳥蛋掃蕩個精光。
“立秋十八日,寸草結(jié)籽?!?。記得從立秋后到莊稼成熟收割的這段時間,父親和二姐三姐總是格外地忙碌。每天天一亮,父親帶著睡眼惺忪的二姐三姐,摸起鐮刀、繩子提籃走出家門。那時故鄉(xiāng)的原野里,到處長滿蘆草、旱稗、馬唐、牛筋兒、狗牙根等各種各樣的雜草,眼下它們已經(jīng)枯黃、成熟,是最宜收割、儲藏的。父親和姐姐們肩扛著一捆捆一籃籃的雜草回來了,待在天井里攤開、晾曬后,才能有氣無力地坐下來吃幾口飯。在父親、姐姐們的早出晚歸中,天井里的雜草也就越堆越多。待到冬天來臨,天井里的干草垛有小山那樣高。這些干草,除少量用來喂養(yǎng)自家的牛、羊外,其余的全部賣掉補貼家用和供我上學(xué)。
偶爾,我也會背起提籃去村邊的河塘邊割草。見到河塘里游來游去的魚兒,撲啦啦的水鴨子,還有那葦梢上傳來的蟈蟈聲……貪玩的我實在抵不住這種誘惑,于是把鐮刀、提籃往旁邊一扔,哧溜褪下衣褲,撲騰跳進(jìn)水里。
一陣瘋玩之后,我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可我還沒有割草呢。無奈,只好依依不舍地爬上岸來。面對空蕩蕩的提籃,我腦袋一拍,計上心來:我隨手從身旁的柳樹上撅下幾根枝條,將枝條交叉、斜插在籃口。順便薅幾把水草放在枝條上。我背著“滿滿”的一籃草回家了,母親見狀心疼地對我說:“以后甭割這么多,你背不動的?!甭犃四赣H的夸獎,我為自己的“聰明”感到竊喜。誰料,沒過幾天,我的“聰明”便被二姐識破了,二姐向母親告發(fā)了我。
那天,我又故伎重演,剛一回家母親就要我當(dāng)面將籃中的草掏出來。心虛的我實在不敢直視母親威嚴(yán)的目光,可又不得不將草掏出。斜插的枝條下,空蕩蕩的提籃一望見底,我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著母親的懲罰。
母親正襟危坐,她命我雙膝跪在一塊青磚頭上。過了許久,母親開腔了:“清清心(拍心脯)吧,以后改不改?”
我怯怯地回答道:“改?!?/p>
母親問:“改幾年?”
我怯生生地說:“改三年?!?/p>
母親擲地有聲:“三年不行!”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母親哽咽著說:“兒啊,你還小,草割多割少娘不會責(zé)怪你,也不會和你倆姐比。你這樣動歪心思,弄虛做假誆騙人,娘真的很生氣?!蹦赣H拭了拭眼角的淚水繼續(xù)說:“娘這一輩子雖然一個字都不識,卻懂得處事為人的道理。娘一輩子不會,也不許我的兒子虛頭滑腦說瞎話,手腳不干凈占便宜,擠兌小瞧窮苦人,做傷天害理事。人要一輩子行善積德做好人!”
說完這番話,母親依舊不依不饒地問:“改幾年?”
“我記住了娘的話,我要改一輩子!”我向母親保證,把胸脯拍得啪啪響。
這一幕銘刻在心,我也曉得了母親心中的“好人”是什么樣子的。的確,我記住了母親的話,漫漫人生路上,我時時用母親的話自省、校正著前行的方向。
四
的確,黃河口的蘆葦要比故鄉(xiāng)的蘆葦挺拔、粗壯得多,浩浩蘆蕩也比印象中故鄉(xiāng)的河塘壯觀得多。曾經(jīng),因在駐東營部隊從事新聞宣傳工作的緣故,我曾遍訪過這里的諸多地方。在采訪的大量素材中,細(xì)想有太多與蘆葦密不可分的材料。這里的蘆葦有著紅色的基因,因此,我對生于斯,長于斯的蘆葦,更多了幾份傾慕、敬仰之情。我管它叫做“革命的蘆葦,奉獻(xiàn)的蘆葦!”
在那部氣勢磅礴、令無數(shù)人熱血沸騰的《黃河大合唱》中,有這么一句歌詞: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在那個艱苦卓絕,血雨腥風(fēng),中華兒女奮起抗擊侵略者的艱難歲月,黃河口一帶成了墾區(qū)抗日革命根據(jù)地。這里的軍民同仇敵愾,抗擊日寇,在渤海之濱同樣奏響了一曲激昂雄壯的《黃河大合唱》!
據(jù)史料載,1941年10月,在山東縱隊三旅旅長許世友的率領(lǐng)下,墾利全境得到了解放。隨后,清河軍區(qū)、清河行署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及清河區(qū)黨委組建的工作團(tuán)隨機進(jìn)入。我黨領(lǐng)導(dǎo)的墾區(qū)建設(shè)委員會,以蘆蕩為掩護(hù),在茫茫的青紗帳里,先后吸引周邊貧苦農(nóng)民5000多戶,組織互助組近600個,開展起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運動。墾區(qū)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連年大豐收,每年可產(chǎn)糧食3000多萬斤。這里還相繼建起了兵工廠、行署醫(yī)院、被服廠、紡織廠、皮革廠、印染廠、造紙廠,墾區(qū)很快就成為抗日前線穩(wěn)固的大后方,被譽為“小烏克蘭”。這里把生產(chǎn)出的糧食、彈藥、食鹽等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膠東、魯中(南)等山東各地的抗日前線,極大地支援了山東的全面抗戰(zhàn)。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沉寂的黃河口荒原再一次沸騰了。為甩掉新中國“貧油”的帽子,一批又一批的石油人來到這里。他們用蘆葦、泥巴糊起一幢幢“干打壘”(簡陋土坯房)。這“干打壘”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家”!每天,當(dāng)海平面透出第一絲光亮,他們就迎著狂嘯的飛沙,走向荒原深處的井場。就是憑著人拉肩扛,把一根根數(shù)十米長的鉆桿,一點點地探入幾千米的地宮,也就是住著這樣的“干打壘”,憑著鋼鐵般的意志,為共和國奉獻(xiàn)了年產(chǎn)數(shù)千萬噸石油的第二個大油田——勝利油田。
……
正午,陽光愈加明媚而溫暖,湛藍(lán)的天穹下,南飛的雁陣奮力地追趕著飄動的白云。微風(fēng)吹來,那阿娜多姿的蘆葦,如身披盛裝、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使勁地?fù)]舞著潔白似絮的蘆花,盡情地翩翩起舞。我的世界,好似升起了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我從未感覺到如此的愜意,如此的歡暢!
我輕輕走過那片蘆葦坡,前面是一片平展展的開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