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瑩

(華東交通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00)

一、俠——百年江湖

懲惡揚善、忠肝義膽的俠義精神，是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敘事主題。俠，是俠義，是俠氣。俠之小，可以跅弛不羈，可以睚眥必報，可因一句口角，怒發(fā)沖冠，血濺五步；俠之大，可以舍生取義，可以為國為民，處江湖之遠(yuǎn)，憂家國天下?！皞b”，是中國傳統(tǒng)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武俠小說與武俠電影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

在張北海的小說《俠隱》中，男主角李天然與師父、師叔等人是毫無疑問的“俠”，也是帶有濃烈悲劇色彩與宿命感的末代“俠”者。張北海將“俠”放置在民國這個社會、國家、文明激烈變革的年代中，揭示了大眾對“江湖”與“俠”的誤讀與不解，展示了中國老傳統(tǒng)、舊文明面對新時代沖擊時的嬗變與無奈。伴隨著歷史發(fā)展與環(huán)境變遷，“俠”“江湖”與俗世的斷裂愈加明顯，“俠”的時代裹挾著曾經(jīng)生活在“江湖”中的人們，逐漸成為“異類”與“過客”，步入自身生命周期的黃昏。當(dāng)“俠”者站在江湖中茫然四顧，成為格格不入的“他者”，伴隨著烈馬狂歌的裊裊余音，“俠”的時代就此終結(jié)。

李天然作為舊日“江湖”的代表，具有“輕生死,重然諾”“講信義，遵規(guī)矩”，以及對時局極度不敏感等典型特征。從美國回到北平后，李天然看似單純的“復(fù)仇”之舉，卻因為當(dāng)時瞬息萬變的復(fù)雜時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被迫卷入各方勢力爭斗的旋渦中，從而無法掌控自身命運，意外頻出、危機重重。當(dāng)李天然終于復(fù)仇成功之后，原以為獲得“新生”，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入“彀”，如同瓦罐里豢養(yǎng)的蟈蟈，只能在命運無情的撥弄下掙扎顛簸,以死相搏。李天然所擁有的“功夫”與江湖身份，非但不能給予他庇護或幫助，反而成為其急于掩蓋的特征。舉目未來，一片茫然，無從推算。

《俠隱》清晰的敘事主線，將文章主旨與內(nèi)涵表達得十分透徹飽滿，“俠”的精神，“俠”的風(fēng)骨，“俠”的規(guī)矩，“俠”的末路，善惡博弈時的無奈、痛苦、悲涼，令讀者感同身受，深以為然，并跟隨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跌宕而唏噓感嘆。

電影《邪不壓正》(2018)敘事主線十分明顯，其他支線與敘事主題卻過于隱晦，思想主旨如同散兵游勇，各自為營，使敘事主線孤軍作戰(zhàn)，頗有衣單不勝寒之感。《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形象與《俠隱》中李天然的形象相去甚遠(yuǎn)，同樣是飛檐走壁，《俠隱》中的李天然有明確的目的，隱蔽身形、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則是在屋檐上恣意飛奔，盡管自由奔放、酣暢淋漓，卻也失卻了原著中的“險”與“驚”。此外，盡管《邪不壓正》通過鏡頭語言將李天然的武藝刻畫得出神入化，甚至到了能躲開近距離擊發(fā)的子彈的程度，遠(yuǎn)非原著中面對槍彈的窘迫，卻并沒有令人血脈賁張，反而顯得十分突兀不可信，加深了觀眾的質(zhì)疑與否定。

形象與性格的嬗變，導(dǎo)致《邪不壓正》與《俠隱》中的李天然判若兩人。《邪不壓正》中一身痞氣，舉動幼稚跳脫、信馬由韁，時常茫然無措的李天然，絕不是《俠隱》中一身“俠”氣，固守著心中“俠義”與“江湖”的太行派掌門李天然。如果說，《俠隱》中的李天然行事不計后果是出于“不知”，《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行事魯莽則是出于“無知”。一字之差，相去甚遠(yuǎn)。《邪不壓正》的痞氣、邪氣超出了“俠”氣、“義”氣，電影中的“江湖”已不再是狹義的武林“江湖”，而是一個廣義上的屬于人的“江湖”。

二、隱——無覓影蹤

《俠隱》中的李天然，一開始便處于“隱”的狀態(tài)。師父顧劍霜一家四口命赴黃泉，只有他僥幸在身負(fù)槍傷和燒傷的情況下被美國醫(yī)生馬凱所救。剛好孤兒院里一個剛死去不久的名叫李天然的孤兒與顧大寒年齡相仿，馬凱醫(yī)生一番“貍貓換太子”，顧大寒自此“隱姓埋名”，成為李天然，跟隨馬凱醫(yī)生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這是第一重的“隱”，隱去姓名與真實的身份。

“回到北平后，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然而北平不是他的家，他根本沒有家?！薄凹摇笔侵袊鴤鹘y(tǒng)觀念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自我的肯定與文化身份的認(rèn)同。然而，師兄殺了師父一家，讓李天然失去了猶如父母的師父與師母，更失去了新婚的妻子，他不再有“家”；身為太行派掌門，卻遠(yuǎn)離“江湖”，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可用，他幾乎失去了武者的“家”；日寇侵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就連國家之“家”，似乎也搖搖欲墜。因此，從狹義到廣義，從微觀到宏觀，李天然都已“無家可歸”。僅僅是日暖，風(fēng)和，心口冒著那一絲絲的暖意，讓他有了一種“家”的移情。這是第二重的“隱”，無根浮萍，隱去存在的意義與依憑。

“鐵騎狼煙白骨撐天”，這是“俠”者向往中的生活?！敖薪恼x和規(guī)矩，王法不王法，民國不民國，都無關(guān)緊要。這是我們江湖上的事，只能照我們江湖規(guī)矩來辦?！边@是李天然的堅持，盡管“江湖”漸遠(yuǎn)，“師門”寥落，但是既在“江湖”，便行“俠”事。所以李天然與師叔德玖對了暗號，穿了黑衣，戴了黑帽，蒙了面巾，縱身躍上屋檐，事畢留下“燕子李三”之名，拂衣而去……這是第三重的“隱”，隱去身形與真相，躡蹤潛行，快意恩仇。

三重之“隱”，或出于無奈，或出于刻意，使李天然成為“俠隱”，游走在最混亂、最孤獨、最凄涼的“江湖”，留給觀眾悠長的余韻與思考空間。

《邪不壓正》中，李天然真名不隱，容貌不隱，身形不隱，武功不隱，復(fù)仇不隱，除了醫(yī)生身份略作掩護，一切一目了然。更甚者，他空有一身不懼子彈的絕世武功，卻屢次錯失機會，幾乎讓“復(fù)仇”成為空談。電影中李天然的“顯”，反而襯托出其他人物的“隱”。女裁縫關(guān)巧紅、交際花唐鳳儀、身份不明的藍青峰……全都成為電影中神秘的“隱”者，滿身“若隱若現(xiàn)”的謎團。

誠然，《邪不壓正》打斗場面流暢，視覺沖擊強烈，極具暴力美學(xué)。但是，作為充滿功夫元素的電影，缺少相應(yīng)的精神內(nèi)涵與文化底蘊，或是主旨過于晦澀，“功夫”就會淪為徒有其表的花拳繡腿，美則美矣，缺少靈魂。

三、終——盞酒酹風(fēng)塵

《俠隱》中的李天然面對未來憂慮而凄愴，《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面對未來卻一臉茫然。《邪不壓正》與《俠隱》，就此顯現(xiàn)出各自敘事主題的不同，主旨意蘊的向背。從故事到內(nèi)涵，二者毫無相近之處，就如同電影與文本的名字，側(cè)重點與著力點并不在一處。所以，這其實是兩個故事，姜文導(dǎo)演只是拿了一條叫作《俠隱》的披風(fēng)，披風(fēng)下卻是自己的軀體。唯一有些《俠隱》的影兒的，大概是李天然與關(guān)巧紅在灰瓦屋檐頂上的時光。那種發(fā)自骨子里的慵懶、閑適、舒坦，那種悠悠然、樂陶陶的北平最好的時光。“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復(fù)返，永遠(yuǎn)消失，再也沒有了……”最后的“俠”，俠義道，顧劍霜、德玖、顧大寒，自此隱沒，了然無痕。然而，“俠”雖“隱”，卻不該消失。我們的武俠電影，把握住精神內(nèi)涵，依然可以重振武魂。

路尚遠(yuǎn)，我有一盞酒，足以酹風(fēng)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