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娥
(廣東文藝職業(yè)學院,廣東 廣州 511400)
作為 “民國三部曲”的終章,姜文在這部電影中延續(xù)了他對歷史的解構與嘲弄,在北平的亂世紛爭之中,他再次回溯現代中國的歷史原點,從最基本的世道人心、恩怨情仇上升到權力爭奪、家國之計,既是對歷史的叩問,也是對當下中國身份焦慮的一次映照?!缎安粔赫?2018)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影片試圖最大限度地展現北平的風貌,再現市井生活細節(jié)、重建北平時期的老建筑等,一方面展現日常生活樣貌,另一方面為各方勢力的纏斗搭建好舞臺。然而重現歷史場景只是基礎,更為關鍵的是選取有效的方式講述小說中的復仇故事及其內部牽涉出的龐雜歷史,姜文采用了他一貫善用的荒誕手法,在人物塑造、敘事特征和表現手法上都有所體現。
對于姜文而言,借助歷史所表達出的東西并非歷史本身,張北海的小說為他提供了諸多細節(jié),而他則要自己搭建骨架。民國時期的北平如同萬花筒,折射出復雜的社會圖景,那是一個勞斯拉斯與牛車并駕齊驅、六國飯店與鹵煮小攤比鄰而立的時代,舊王朝已死但身軀猶在,新政府剛一登場亮相就有列強覬覦試圖分一杯羹?!缎安粔赫分械娜宋镎窃谶@樣龐雜混亂的社會背景之下各懷心思暗自角力,而李天然成了所有人都想利用的一顆棋子。
在人物關系上,影片做了十足荒誕的處理,李天然先后三個人叫爸爸,他們卻都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身世不明,被自己的師父收養(yǎng),遭遇滅門之災后被美國人亨德勒所救前往美國接受教育,之后又回到北平與美國爸爸生活,自認是個北平人,要向日本人根本一郎和與之勾結的朱潛龍報仇。無疑,李天然復雜的身份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成了中國命運的縮影,因此他先后認三個人做父親的行為,體現了亂世中身份主體的焦慮?!案赣H”在影片中是至為關鍵的身份,在《邪不壓正》中其含義脫離了最原初的血脈繼承關系,“父親”實質上意味著身份主體的歸屬,李天然認誰做父指向了他所依憑的力量,并進一步暗示了人物所認同的價值。
對于朱潛龍而言也是一樣,在影片的開頭,他對根本一郎說“我不再隨他姓李了,他不是我親爹……我找回了原來的血脈”,隨后就去逼自己的師父把土地讓給日本人種鴉片,遭到拒絕后與根本一郎殺了師父全家。盡管事實如此,但他當上了警察局局長后成了正義的化身,在河邊槍決犯人后大喊“邪不壓正”,為自己的師父塑像,每年忌日長跪不起哭聲凄慘,讓自己的形象變得十分正面。表面的“正”與實質上的“邪”是朱潛龍的雙重身份形象,正暗示了民國時期“正不壓邪”的現實情形,影片以此為題蘊含了姜文試圖傳達的諷刺,并赤裸裸地表現了現實的荒誕色彩。
李天然后來被藍青峰及其背后的革命勢力所收編,找到了自己的第三個“父親”,但是藍青峰被拔光了牙之后告訴前來相認的李天然:“我不是你爸,而你呢,也該找自己的兒子了?!卑凳舅麛[脫棋子的命運,掌握自己的未來。對巧紅的愛是李天然構建自我的一種方式,但影片最后在屋頂的場景是二人的分別,巧紅毅然離開后,李天然只能在屋頂無謂地呼喚,個人的情感勢必在大歷史席卷而來之際被碾為齏粉,他再次失去了得到主體歸屬感的機會。復仇是《邪不壓正》敘事的核心推動力,但在李天然最終完成復仇之際,這樣一場勝利在日本大軍壓境的北平變得無足輕重了,命運的荒誕感被充分暴露,姜文也借李天然這一人物隱喻中國在民國時期無奈的歷史命運。
姜文從《太陽照常升起》(2007)開始嘗試影像風格的創(chuàng)新和敘事結構上的突破,快速凌厲的剪輯、非線性與碎片化的敘事、充滿戲謔的臺詞與情緒飽滿的人物共同構成了他獨特的影片風格,并在“民國三部曲”中達到了成熟。《讓子彈飛》(2010)追問革命敘事背后的動機,《一步之遙》(2014)用社會奇觀揭示真相被權力掩蓋的情形,而《邪不壓正》則對歷史轉折點之際各路人馬的選擇與命運進行了描畫,三部曲的真正著力點并不在于還原歷史真相,而在于用極度個人化的表達方式剖析肌理,打破線性歷史構筑的邏輯脈絡,讓歷史的不確定性與荒誕性暴露出來。
盡管李天然的復仇是影片的主線,但藍青峰的謀劃才是真正撐起片子的骨架。藍青峰是辛亥革命的參與者,與朱潛龍交情不淺,后來成為李天然的“爸爸”,試圖最大化地借助別人的力量實現自己的目的。亦正亦邪的藍青峰讓觀眾一直在揣摩他的立場,他也仿佛是一個始終在棋盤上掌握全局的人,然而影片的發(fā)展打破了這種預設,藍青峰自己也陷入了危險的旋渦,實際上他并非拯救者,而是等待救援的人。
藍青峰有兩個兒子,都認了美國人當爸爸,一個死在了廣州,一個死在了上海。從血脈傳承的角度上講,他已經無可指望。李天然作為藍青峰認下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精心布下的一顆棋子,承載的是重建新秩序的野心,但當他氣數將盡之時明白自己已無希望,也就無法再當李天然的爸爸了。藍青峰試圖憑借自己的謀劃抵擋日本的進犯,但與小說里那個追隨張自忠一心抗日的人不同,這個人物被姜文復雜化了,他在各方勢力之間斡旋,想在不動聲色之間達到自己的目的。正如他出場第一個鏡頭所暗示的那樣,特地繞路去買醋,為了這醋才包了餃子,這叫作講究。只不過,這種講究最后成了一場空,他的謀劃在日軍壓境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由此,影片的目的既不在于講述一場復仇是如何完成的,也不在于重述抗日的歷史故事,而是嘗試挖掘動亂年代人物內心的欲望、野心和迷惘,歷史并不是由非黑即白、目標清晰的人所構成的,而恰恰是在復雜的相互勾連的人際脈絡中勾畫出來的。
既然無意還原歷史,那么《邪不壓正》即便有著明確的時間、地點背景,依舊可以一邊借用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一邊以荒誕、戲謔的風格完成創(chuàng)作。影片開頭朱潛龍和根本一郎殺師父一家的場景簡潔、暴力而血腥,刀槍齊上陣,繼承了昆汀暴力美學的衣缽。李天然速度快到可以躲過子彈,中了彈、被淋了汽油火燒全身之后依舊能逃出生天,顯然令人難以置信,但姜文就是敢于用這樣的方式表現人物,不斷刺激著觀眾的感官。
至于北平,也被裝上了超現實主義的濾鏡,雪后的城市一片白茫茫,從樹木、建筑到街道都是那么干凈,屋頂作為影片中占據核心的敘事空間,為李天然飛檐走壁,展現自己青春健碩的肉體提供了絕佳的平臺,連成一片的屋頂加上陽光、藍天與綠樹的掩映,甚至會讓人一時忘卻這是一個亂世。姜文當然無意讓觀眾相信這就是真實的北平原貌,而是要讓帶有浪漫色彩的、如夢境一般的北平深入人心,讓這種不真實與歷史場景對立,營造出一個高度個人化的歷史空間,這種“虛假”也強化了荒誕的風格特征。
李天然這個人物本身也帶有一種超常感,他的簡單與熱血和影片中其他城府極深的人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他的武功高強到似乎能夠超越物理法則的限制,令人難以置信。這樣的人物設置有其背后的考量,李天然在電影中就像是一面鏡子,用自己的簡單映照出他人的形象,他的正映照出朱潛龍的邪,他的單純映照出藍青峰的復雜,他的熱血映照出巧紅的隱忍,正是他這種不似現實中的人襯托出了眾生的百態(tài)。
姜文有意塑造的不真實感與超現實色彩讓影片具有強烈的荒誕特質,而正是通過這種荒誕,觀眾得以在高度個人化的表述之中重新對歷史的參差之處進行思考,以一種別樣的視角觀察錯綜復雜的民國歷史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