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建凱
(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 文學院,河南 新鄭 451150)
姜文電影《邪不壓正》(2018)根據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改編而成。小說講述了青年李天然為了給自己的師門復仇,深入老北京的胡同巷陌之中進行調查,以江湖法則來了結是非的故事。《俠隱》屬于典型的俠客文學,是對自20世紀20年代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誕生以來的俠客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及新變。而姜文電影則在小說基礎上進行了一系列改編,使電影在面目上已非一個純粹的“俠客夢”故事,但對于俠客文學又有所契合與融通。
空間是人類存在以及活動的重要維度。在俠客文學中,空間建構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如懸崖山洞、大漠荒野、城鎮(zhèn)鄉(xiāng)村等具體的自然物質空間,這是俠客們的主要活動場所,它們往往具有奇異險怪的特征,能對讀者造成一定的心理刺激;另一類則是包括了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關系的社會空間,包括有一定規(guī)范和組織性的門派、家族、社團等,這往往被概括為“江湖”,是與官方所在的“廟堂”相對的概念。
《邪不壓正》在空間建構上選擇了將重點置于“江湖”與“廟堂”之間。藍青峰想借助李天然挑起一個火并事件,但參與進來的勢力早已超越了如門派等社會組織、草莽力量的范疇。藍青峰想通過李天然給朱潛龍施加壓力,如果李死而朱生,那么藍青峰就可以讓朱潛龍與以根本一郎為代表的日本人反目,脅迫朱潛龍成為國民革命軍二十九軍這支抗日力量的一部分;如果朱死而李生,那么擁有全北京洋車夫這支勢力的藍青峰就將趁城中大亂而擁戴張自忠將軍組織起華北的抗日力量,最大限度地拖延日本的全面侵華腳步。可以說,李天然身處于一個復雜的,摻雜了諸多政治勢力的社交網絡之中,藍青峰本人并不屬于任何傳統(tǒng)俠客文學中的門派或師承關系,也并不以這種關系下的禮法和義務來要求李天然,藍青峰是一個屬于“廟堂”的政治人物,他的訴求也是“廟堂”式的。
但是《邪不壓正》的空間建構依然與俠客文學有契合之處,俠客文學中的“江湖”意味著一個擁有獨立規(guī)則,人物遵行這一規(guī)則而非國家法度的世界,并且在“俠以武犯禁”的情況下呈現出一種混亂。在《俠隱》中,張北海將“江湖”與老北京這一實在空間緊密聯系起來,使這個“亞社會”落到實處,而《邪不壓正》也在繼承了老北京這一空間的同時,進一步發(fā)揚了俠客文學傳統(tǒng)中的空間秩序混亂特征。其時的北平雖然也有國家法度,但在長期的軍閥混戰(zhàn)以及日本的虎視眈眈之下,其對民眾的約束力量已經十分微弱,少女帕梅拉被殺,亨德勒被殺,藍青峰被處以拔牙和囚禁的私刑,關巧紅的父親被梟首并懸頭示眾,以至于關巧紅也只能選擇私刑復仇等,人物無疑處在一個典型的亂世之中。李天然從美國回來,馬上陷入一個魚龍混雜,且極端殘酷險惡的世界之中,如連一個藍青峰府里的女管家,都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而這個女管家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掃出了很多子彈等,這讓他不僅偏離了自己預定的復仇路線,也脫離了藍青峰的控制。而藍青峰在發(fā)現各方勢力都覬覦他后,則告訴李天然越亂他越安全,李天然便為了保護藍青峰而制造了燒鴉片倉庫的混亂。這種“亂世”空間正是俠客文學中極為常見的,只有處于失序、混亂的空間,主人公才有足夠的活動余地。
道義一方面是根植于中國古代倫理道德,其含義不斷被豐富的概念,也是在民間社會中對人的行為具有規(guī)范意義的社會秩序標準之一。在俠客文學中,道義具有核心地位,平民出身的江湖豪杰有良莠不齊、各具個性的一面,但往往以道義為準繩進行救他人于水火的行為,共同實現江湖的運轉。
在俠客文學中,主人公在“仗義”的基礎上“行俠”,除邪扶正。陳平原曾經在論及俠客文學時表示,正邪的二元對立設計是其一個重要特征,“江湖世界的虛擬色彩、打斗場面的文化味道,以及快意恩仇的行俠主題,或多或少都與這一設計有關。人世間的紛爭,經過一番‘大簡化’,成了正邪兩派的打斗。在現實主義批評家看來,這種打斗既不真實,也不典型”。但也正是這一簡化讓作家得以馳騁想象,憑借變幻莫測的打斗與恩怨吸引讀者。然而在《邪不壓正》中,“派分正邪”的設計卻被姜文抽離了,除了作為侵略者,有著明確政治目標的日本人屬于“邪”外,其他人都難以以正邪進行簡單歸類,電影中的諸多事件也難以以是非善惡進行區(qū)分。以藍青峰為例,在電影中,李天然是一個受害者,而美國人亨德勒醫(yī)生則是一個無辜的人,多年前正是亨德勒和藍青峰一起救了背部燒傷、家破人亡的李天然。就這件事情而言,藍青峰的行為是符合道義的。然而隨著敘事的展開,觀眾發(fā)現,原來藍青峰只是將李天然當作一個拉攏朱潛龍的棋子,李天然注定要被藍青峰犧牲掉,并且在此之前,為了阻止亨德勒將真相告訴李天然,藍青峰甚至不惜殺死了與自己交情匪淺的亨德勒。殺死亨德勒后,藍青峰又對李天然編造了一系列謊話,繼承了亨德勒在李天然心中的“爸爸”位置。在這件事上,藍青峰無疑是一個違背道義之人。這顯然是一種電影向著現實主義的靠攏。
而如果將藍青峰置于整個《邪不壓正》的敘事就不難發(fā)現,他屬于一種另類的“俠”,他書寫的是他所認定的道義。藍青峰作為辛亥革命的元老,他所貫徹的“道義”在于為國家尋找一個光明的未來。因此電影中提及他曾犧牲了兩個親生兒子,他們分別死在上海與廣州,而被藍青峰默認要死于北京的李天然則是自己的第三個兒子。為了避免祖國落入日寇之手,藍青峰連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這從他拼死也要營救出張自忠將軍可見一斑),因此亨德勒和李天然的性命也被他認為是可以犧牲的。盡管藍青峰因他的欺詐、利用與暗殺而并不是一個給觀眾的正確的道德示范,但他執(zhí)著地踐行自己認為有利于國家與民族的計劃是可以被理解的。藍青峰的形象因此生動與圓潤,而李天然的形象也更為飽滿,他的復仇過程因為有了藍青峰的“幫助”而跨越了關巧紅式的家仇,最后李天然殺死朱潛龍與根本一郎,救出藍青峰等,連藍青峰也為他能肯定回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而淚流滿面,他已從一個單純的“天賜大恨”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具有“仁、信、俠”等道德品質的新英雄。一言以蔽之,《邪不壓正》成功塑造了藍青峰與李天然兩個角色,他們成為道義精神的陰暗與光明兩面。
在談及《邪不壓正》對《俠隱》的改編時,人們往往會注意到姜文為電影打上的鮮明個人印記,從而詬病姜文只保留了原著最基本的架構與具體人物,其余則與小說大相徑庭。事實上,《邪不壓正》盡管講述的確非一個傳統(tǒng)的俠客故事,李天然的復仇故事成為整部電影的背景與附屬品,但是在沿襲俠客精神,運用俠客文學的元素等方面,電影卻是與原著有所契合融通的。在俠客文學本身也不斷進行改革,向著現代性靠攏以迎合讀者新的審美趣味的今天,姜文的電影是不無借鑒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