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麗
(無錫職業(yè)技術學院 外語與旅游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進入21世紀,隨著《老無所依》《薩爾瑪和路易斯》和《斷背山》等一大批后西部時代電影的上映,美國西部片走出了近20年的衰落,迎來“融合多元文化風格,打造豐富觀影體驗”的新趨勢。在新的價值觀引導下,在過去與未來雙重維度下,導演們深入探究當代西部價值體系的構建,剖析公共倫理道德與個人意志之間的矛盾。影片所呈現(xiàn)的西部精神也由傳統(tǒng)的拓荒轉變?yōu)槎嘣幕呐鲎才c交融,及社會秩序的重構。
《斷背山》改編自美國當代著名作家安妮·普魯的同名獲獎小說。作為新西部電影的扛鼎之作,2006年3月,《斷背山》奪得第7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和最佳電影配樂三項大獎;此外,影片還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洛杉磯影評人協(xié)會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獎,及美國電影學會年“十大佳片”等多項全球電影界重要獎項?!稊啾成健反蚱莆鞑侩娪暗牡湫凸适履J?,以20世紀美國西部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為框架,以牛仔杰克和恩尼斯尋找心靈家園的悲愴愛情故事為主線,聚焦西部新舊產業(yè)交替過程中,社會邊緣人群無所歸屬的身份問題。影片中催人淚下的同性戀情解構了美國文化塑造的熱愛自由、神勇無畏的經典牛仔英雄形象,講述了最后的牛仔們對個性化美國精神和價值的追求與探索,展示了新西部片對后現(xiàn)代美國社會價值體系建構的深入思考與關照。
歷史地觀照,美國西部在發(fā)展過程中經歷了原始社會、畜牧業(yè)社會、農業(yè)社會和工業(yè)社會四個發(fā)展階段。同時,四個階段和彼此之間的矛盾共時地存在于歷史進程中,這是西部作為“上帝花園”的獨特表征。在西部,畜牧業(yè)和農業(yè)始終針鋒相對地存在,畜牧業(yè)者尋找水草肥美的草地放牛牧羊,在牛羊啃光草場后又將它們帶到別處繼續(xù)啃食;為了保護莊稼不被牲畜踐踏,農場主們不惜在田地周圍豎起鐵蒺藜圍欄,雖然明知這種防御工具會給動物帶來致命傷害。不難想象,他們切割草場、劃分土地范圍的行為引發(fā)了牧牛人的刻骨仇恨。影片中,以恩尼斯父親為首的畜牧業(yè)者為了爭搶土地資源,不但殺害了無辜的同性戀農莊主,而后又殘忍地褻瀆、肢解受害者的軀體。割下同性戀者生殖器的“斷根”行為,體現(xiàn)了畜牧業(yè)者對農夫們令人發(fā)指的憎恨,凸顯了產業(yè)交替過程中,隨之而來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也泄露了以“征服”為核心的西部傳統(tǒng)文化自身的悖論,霸權主義思想終將導致西部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之間和諧關系的喪失殆盡。
同時,一改傳統(tǒng)西部片中女性作為社會美德的“符號化存在”,《斷背山》中,經歷20世紀7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的西部女性主動追求幸福的生活,而不是被動等待男性的救贖。恩尼斯的妻子阿爾瑪多次表示,希望丈夫和她一起離開偏僻死寂的農場,到城鎮(zhèn)中開始新的生活。哈姆林·加蘭認為“西部鄉(xiāng)村生活對人最大的剝奪,就是讓他們孤獨”,西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有悖人類社會屬性,生活艱辛的現(xiàn)實情況使女性選擇適時地離開。歷史進程中難以抗拒的必然趨勢,使同性戀者淪為農莊經濟模式的犧牲品,為挑戰(zhàn)西部標榜的生命力付出了巨大代價。同性戀者悲慘的遭遇揭示了西部集體人格中殘暴獰怪的一面,凸現(xiàn)了真實的西部與神話的西部間巨大的悖論,展現(xiàn)了導演對“邊緣社會的邊緣身份”傾注的人本主義關懷。
美國當代歷史學家迪依·加爾索在《跨越鴻溝:美國西部男性氣概的文化》一書中寫道:“牛仔一度是邊緣化的工人,后來成為大眾文化中男性的理想形象”。對牛仔的偶像化呈現(xiàn),一方面引出了大眾渴望獲得的男性氣質,另一方面也使邊緣社會的邊緣身份成為焦點。正常與邊緣之間的張力使牛仔成為浪漫的他者,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稊啾成健穼芸撕投髂崴怪g纏綿悱惻的情感呈現(xiàn)恰好凸顯了這一點,他們只能縱馬在廣袤而高寒的西部平原上找尋能夠放肆相擁的伊甸園,因為緊密而溫暖的社群家庭空間絕不允許這種“令人不齒”的同性之愛的存在。
影片中,杰克在西部懷俄明州荒僻的家庭農場上長大,高中時就輟學務農。杰克的青少年時代正逢20世紀50年代美國西部片發(fā)展高潮,在牛仔文化的影響下,他從小就“迷戀牛仔生活,發(fā)瘋似的要到別處去,只要不用待在賴特寧平原”。一次,在和恩尼斯談論到各自家庭的時候,他講述了童年的夢魘。三歲那年,父親為了懲罰他,往他身上撒尿,無意中他看到“父親跟自己的不同,以后不管怎么干,都取悅不了他”。從此,父子之間的紐帶被割裂,杰克開始了建構個人身份的歷程。只身來到得克薩斯后,杰克在牛仔競技場上邂逅了富家女露琳。他在騎牛比賽中的突出表現(xiàn),和“濃密的頭發(fā),充滿魅力的臉,強健的身體”,讓露琳一見傾心,以身相許。騎牛比賽為杰克提供了建構社會身份的機會,而當杰克在公牛背上追名逐利時,不知不覺淪為商業(yè)資本的手段,成為騎牛產業(yè)鏈中最渺小和最底端的組成部分。
騎牛比賽是西部牛仔競技比賽的傳統(tǒng)項目,在美國被稱為運動中“最危險的八秒鐘”。19世紀中葉,該項比賽風靡美國得克薩斯州和加利福尼亞州。1936年職業(yè)牛仔競技協(xié)會成立,在推動牛仔競技運動的同時,開始了此項運動的商業(yè)化和產業(yè)化進程。目前,全美騎??倹Q賽冠軍的獎金已達220萬美元。騎牛比賽中,公牛的生殖器被綁在韁繩上,騎牛手勒緊韁繩,用靴上特制的馬刺猛擊公牛腹部,只有在公牛身上停留超過八秒鐘,才算獲得成功制伏。近年來,騎牛運動的殘酷性遭遇多國抵制,環(huán)保人士指出,“牛仔競技根本沒有一點‘體育運動’的元素。這里只有人類的統(tǒng)治,人類的剝削,人類的殘忍,人類的虐待”。牛仔手中的繩子,在控制了公牛的同時也閹割了自然的繁衍權利。通過控制牛身上最要害部位將其制伏的方式,是人類不擇手段征服自然的寫照;而物種在面臨屠殺時,必然會采取最強烈的報復。杰克告訴恩尼斯,在做了四年騎牛手之后,“一條腿算是廢了,有三處傷。渾身零零碎碎都是傷”,這樣的下場說明“都是人類中心主義惹的禍,是狂妄無知的人類實行種族滅絕政策而招致的報復”。
杰克與露琳結婚后,有了兒子博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說話帶上了得州口音,也蓄起了厚厚的唇髭。然而,這些改變沒能使他獲得家庭和當地社會的認同,岳父紐森始終看不起他。露琳事業(yè)的成功讓杰克越發(fā)感到在家庭中的無足輕重,他像父親一樣“靠打孩子發(fā)泄失望和憤懣”。通過男主人公之間的對白,影片掀開西部鄉(xiāng)村生活的神秘面紗,讓觀眾了解到在西部,男性既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也是家庭暴力的罪魁禍首,現(xiàn)代牛仔的家庭生活充滿危機與挑戰(zhàn)。
影片中,斷背山上野獸頻繁出沒,氣候變幻莫測,與想象中安靜美好的世外桃源形成鮮明對比。自始至終,大自然以冷峻的目光注視著人類社會。不論是八月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還是杰克和恩尼斯在汽車旅館忘情相擁時,窗外的電閃雷鳴,大自然以不同的方式融入主要角色的個人歷史,這里“自然界不再是人類干涉和投射的被動接受者,而是人類文化和社會形成和轉變的積極的參與者”。影片中,凌厲的風聲和著噼啪作響的冰雹,與喃喃低語的河水和馬匹的鼻息等聲音構成了自然的復調,挑戰(zhàn)人類作為說話主體的地位。試問,如果自然環(huán)境不是如此嚴酷,杰克和恩尼斯是否依然會在斷背山上相擁而眠?換言之,大自然不但見證了個人歷史,而且以不可抗拒的方式制造了人類歷史。
經歷了牛仔競技場的失敗之后,杰克重新意識到鄉(xiāng)土生活的意義。他經常向恩尼斯提起兩個人回歸家庭農場的可能性,催促恩尼斯考慮這樣的生活安排,杰克說:“聽著,我在想,如果你和我開一個小農場,養(yǎng)幾頭母牛和小牛,再加上你的馬,那日子該有多滋潤。”恩尼斯否定了這種可能,他給杰克講了自己小時候親眼目睹的故事,當時同居的厄爾和瑞奇遭到整個社區(qū)的抵制甚至懲罰。電影中,我們看到老厄爾躺在灌溉渠里,兩條腿分開著,臉上、褲襠上都是血。這個鏡頭出現(xiàn)在銀幕上時,恩尼斯正對杰克說父親讓自己和弟弟下樓去看厄爾的尸體,他覺得父親肯定和這樁謀殺案有關。厄爾和瑞奇的故事蘊含的政治意義凸顯了杰克和恩尼斯的艱難處境,這種“拒絕”是內化的“恐同癥”和對社群中潛在的危險心懷恐懼的后果。而杰克希望和恩尼斯齊心協(xié)力改善家庭農場的狀況、提高現(xiàn)代化水平,以此順理成章地成為規(guī)范生產領域組成部分的夢想終究落空。
杰克死后,恩尼斯請求杰克的父親,同意把杰克安葬在斷背山,但是老人堅持讓兒子長眠于老家墳地,守護西部大地。這一看似無情的安排反證了土地對西部人的意義,“終有一死者棲居大地,就能拯救大地。拯救并不是統(tǒng)治或征服,而是遠離破壞”。杰克的父親告訴恩尼斯,土地是西部人棲息的家園和伊甸園,只有正視傳統(tǒng)的力量、回歸家族歷史,才能找到真實自我,建構個人身份。
電影的尾聲部分,導演在尊重原著的同時,隱秘地傳達著“詩意棲居”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棲居大地需要人類傾聽自然,而不是用工具理性的視角看待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一視角為也杰克對身份的追尋提供了答案。《斷背山》揭示了美國現(xiàn)代西部一段令人不安的歷史,影片中出現(xiàn)的兩代西部牛仔人顛覆了傳統(tǒng)西部片中正義勇敢、追求自由的牛仔形象,影片所講述的故事體現(xiàn)了在過去與未來雙重維度下,當代西部片導演對當今西部價值體系的構建,以及對公共倫理道德與個人意志之間矛盾的質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