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譚宇婷

陳曉明：

我們的學制是兩年，現在應該招生三年了。我們一年招四十個，其中一部分是中文系保研。學碩招收很少，大概六十個，包括古代文學、現代文學之類的。創(chuàng)意寫作四十個，合起來一百個左右。相當一部分是中文系的保研，大概二十幾個。一部分是直博，直博加保研才三十幾個。其他的是考研的。一部分同學想讀研究生或愿意讀創(chuàng)意寫作，就到創(chuàng)意寫作這邊來了。創(chuàng)意寫作中，中文系保研的有十到十五個，二十五個外面考的。每年報名的有三百個的樣子，這要比學碩錄取率高得多。學碩呢，有的專業(yè)三十比一，有的專業(yè)五十比一。像古代文學，報名的差不多一百個，錄取兩個，就是五十比一了。

同學們看起來對這個專業(yè)蠻有信心的。創(chuàng)意寫作會開一些寫作課，因為很多同學讀中文系還是有寫作的夢想，創(chuàng)意寫作正好滿足了同學們對自己原來的理想的追求。創(chuàng)意寫作就業(yè)率很高，就業(yè)情況很好，基本上百分百地就業(yè)，有些還考博，就業(yè)工資、薪酬待遇都不錯。所以我們整體上在摸索經驗，但還是在良性地發(fā)展。你們想了解一些什么情況？

譚宇婷：

老師，很多人經常會問這樣一些問題，比如寫作是不是可教的？

陳曉明：

寫作當然不一定是可以教的?，F在什么事情都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寫作可以說可以教的，也可以說不可教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興趣和天分。你對沒有興趣和天分的人再怎么教也是沒有用的。對有興趣和天分的人來說，他通過訓練肯定能提高寫作能力和創(chuàng)作熱情。就像劉震云說的，作家不一定要上中文系，有沒有上過北大中文系決定這個作家能夠走多遠。他是在給自己找個說法。但也就是說，讀過中文系的作家能夠成長得比較順利，同時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會走得更寬更長，這點是無異議的。對于創(chuàng)意寫作，兩年的時間，學生更多接受文學的課程，能閱讀很多作品，可以練筆，可以寫作。

那么，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是很普遍的。著名作家卡佛就教過寫作課，美國波士頓大學有個很有名的中國作家哈金，他就教創(chuàng)意寫作教了十幾、二十年了。他們畢業(yè)了很多學生，有的成為專業(yè)作家，有的成為報紙的專門作家。在美國，還有一些人想擁有寫作的經歷，他就自己努力寫作。這也是挺好的一個經驗。

譚宇婷：

老師，國外的創(chuàng)意寫作開設的比較好，國內很多高校借鑒了國外的做法，北京大學在這方面是怎么做的呢？

陳曉明：

我們當年做這個專碩是拿學碩的名額去換，所以各個專業(yè)的研究生就被砍下去了?？诚氯ズ笪覀兙兔媾R這樣一個問題，很多老師就不能帶博士。副教授的導師，他就需要帶碩士。而學術碩士就減少了。所以我們學碩就讓碩士生自主選導師——全校的導師名單打給他，讓他自己去選。同時規(guī)定一個老師帶的創(chuàng)意寫作的碩士不能超過三個。所以四十個學生，會集中選擇中國現當代文學或者文藝理論或者比較文學這些方向的老師。選古典文學的老師的學生也有。選語言學和文獻學的老師的學生就少一點。那邊老師確實帶的碩士名額會減少。

我們這么做也是要尊重學生的興趣，因為創(chuàng)意寫作也有一個寫作的問題，有的老師能指導學生，有的老師不太愿意指導，對這個方面不太有經驗。上課的話呢，主要是金永兵老師去管，他是做文藝理論的。再就是，中文系的課，學生都可以選。中文系規(guī)定學分，滿多少學分你就可以畢業(yè)。有必修課，有新媒體的課，有寫作課，有外面請來的作家的講座。我也計劃以后有機會給創(chuàng)意寫作的學生講一門課《當代外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細讀》，選十五部當代外國長篇小說，跟學生一起讀，一起探討。我想，這個對學生的寫作也好，對他的文學的能力也好，都會有一定的提高。我們做的話，一方面是基于中文系目前的情況和條件，我們從學碩轉型過來的前提；另一方面，我們努力把它跟今天的關于寫作的理解結合起來。因為今天的寫作變得更加多元，并不僅僅是小說、詩歌、散文，還有一些網絡小說、新媒體的文本、游戲文本、電影和電視劇本等，所以它教的課相對面廣一點。但是研究生階段，說實話，最重要的是自學，同時同學們交流。有這樣一個平臺，幾十個同學在一起，他們通過閱讀，互相交流，尋找自己的興趣。

譚宇婷：

老師，您平常上課是帶著學生做文本分析嗎？

陳曉明：

對。閱讀，細讀這種。幾門課都是跟作品有關，《九十年代以來的長篇小說研究》《當代小說文本分析》《當代外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細讀》，還有一個《當代外國長篇小說細讀》，所以你看我這四門課起碼跟作品有關，直接讀作品。我現在講課都是當代方面的。像《白鹿原》《塵埃落定》《受活》《長恨歌》《獨藥師》……外國的《太陽來的十秒鐘》《水泥花園》《人性的污穢》《金閣寺》《我的名字叫紅》《恥》等。每一門課都選十五部作品。

譚宇婷：

老師，請問你們會開設一些偏重寫作技巧的課嗎？

陳曉明：

具體的我不太了解，具體的金永兵管。有些課請了一些作家和編劇，以一個講座的方式，而不是以一門課的方式去講。按一門課去講，倒不一定那么有效果。因為我想這類的書挺多的，但是創(chuàng)作必須是按作家的切身體會來談創(chuàng)作方法，所以這些主要是請一些作家、編劇通過講座來談。創(chuàng)意寫作這方面的有些課程還是根據同學們的興趣，有一部分課程跟寫作有關，有一部分確實無關。無關的，像一些古典文學課等，但古典文學修養(yǎng)對寫作是有幫助的?，F當代方面，對現當代文學有更深的了解，了解哪些作家，了解哪些作品，起碼給同學們提供了進一步閱讀的方向。再像有些課程，語言啊，現在有些年輕作家寫作語句不通，語法老出語病，適當學一下確實有好處。

譚宇婷：

老師，請問您覺得創(chuàng)意寫作應該怎樣融進大學中文系教育教學體制中？

陳曉明：

它不但要融入，而且同學們選課也是自主的。同學們可以選古典文學，也可以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選滿學分就可以了，他們甚至可以選外系的課，像藝術、傳播、外語等學院的課，都可以選。選修的角度都很開放。必修課有幾門，把學分選上就可以了。

譚宇婷：

現在我們文學教育可能更加注重對文學史和文學理論的研究，對文學創(chuàng)作就沒有那么偏重。

陳曉明：

對，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上，對學生來說，也是文學素養(yǎng)的一種體現。知識基礎，對他創(chuàng)作有用。你不能說一些作家沒有文化能寫出好作品。固然中國過去有特殊的情況，“文革”那一輩人，他們有些人沒有上過大學，比如莫言、余華、鐵凝、王安憶等，賈平凹在“文革”后期上過大學。但他們都非常認真努力地讀書，他們讀書都非常下功夫。包括嚴歌苓，雖然沒上過大學，她在美國讀過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嚴歌苓就是這個寫作班出來的，所以你看嚴歌苓就不一樣了，她的作品本身跟她的天分有關系，當然也跟她出國受過專業(yè)訓練有關系。

譚宇婷：

老師，請問您覺得嚴歌苓寫出來的東西跟其他作家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陳曉明：

這個很難說，這究竟是跟她上過哪個班有關系還是跟其他因素有關。她原來的小說技巧就用得非常好，所以嚴歌苓是一個天才型作家，天分很高。她沒上過大學，她十四歲就去當兵，在部隊里當舞蹈演員。她自己寫作，寫得就非常好，她去美國讀創(chuàng)意寫作之前就已經發(fā)表了很多作品，然后去美國讀書。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覺得作家的天分、經驗更重要還是后天的訓練更重要？

陳曉明：

這很難說，我們很難做一個數字的劃分，你說天分重要，還是經驗重要，還是訓練重要，可能各自都有吧。如果我們說的好聽一點，那就三三開，天分，經驗和生活。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接觸的作家，他們對作家接受訓練有什么看法？

陳曉明：

作家，我跟他們沒怎么聊過這個問題。但我覺得作家，他們都愿意把自己打扮成天才。他覺得寫作就是自己的天才，作家甚至說他書都不看。像王朔，他說自己不太讀書，沒讀過幾本書，那你知道他讀沒讀。但我知道很多作家是讀書的，像莫言啊、賈平凹啊、閻連科啊、余華啊、阿來啊、蘇童啊、格非啊、李洱啊、畢飛宇啊，都讀書的，讀很多書，而且很下工夫地讀書。所以你說作家能不能訓練，那肯定能，自我訓練。我跟他們接觸比較多。但是確實，作家有天然形成的，他是對寫作懷有很大的熱愛。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對現在中文系教育有哪些不滿意的地方呢？

陳曉明：

中文系教育確實面臨轉折。過去我們老說，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過去我們急需教育人才，急需專業(yè)人才，過去對作家的需求沒那么大，而且作家也是自然養(yǎng)成的。過去中文系畢業(yè)生馬上就要去高?；蛘咧袑W教書了，或者到研究機構去，或者直接走上別的工作崗位。像過去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到八十年代早期，北京大學或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就可以到大學去教書了。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就可以到延邊大學，或者吉林師范學院或者長春師范學院這些地方去教書，沒問題的?！拔母铩焙竽莻€時候是大學一畢業(yè)就可以到高校教書，現在不是了?，F在你必須有碩士博士學位，碩士畢業(yè)了你都不能教，博士畢業(yè)了還有博士后，博士后歷練之后你才能走上大學的講堂，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沒有必要本科專業(yè)化就搞得那么強，現在各個大學都在做通識教育，這是對的。現在大學本科沒有必要弄得那么專，學生今后不一定會用到，而且有些學生沒有興趣。過去不管你有興趣沒興趣都得學，因為你能進大學的門就不錯了。像我們能進學校的門，真的是非常珍惜了?，F在的人讀書很大程度上都是興趣，有的熱愛文學，有的喜歡語言，有的熱愛文獻，總體上熱愛文學的偏多。你們現在大學二年級，可能對語言、對文獻的課不一定那么有興趣，會嗎？

譚宇婷：

我們覺得挺好玩的。

陳曉明：

挺好玩，那就還行。有些同學就不一定有興趣了。大部分同學還是愿意學文學的，他理解中文系就是文學，因為你們在很大程度上受了中學語文的影響，中文語文講的都是著名作家的小說啊、詩歌啊、散文啊，這是一個情況。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覺得創(chuàng)意寫作教育對大學中文系改革有什么啟發(fā)嗎？

陳曉明：

也沒有什么啟發(fā)，因為改革是很困難的。所有創(chuàng)新改革都要在傳統前提的條件下。中文系長期就是這種建制，有這么多學科，教育部的學科目錄上也有這么多學科和專業(yè)。我們也不可能說學生想學文學想學寫作，就讓他學這個，還是得讓他有這個專業(yè)教育。理解中文專業(yè)應該包括哪些方面的知識，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專業(yè)訓練。這才是你不同于物理、不同于化學的地方。否則你說起文學，好像都懂。我出去開會、評獎，跟那些物理啊化學啊理工科的老師在一起，一提到文學他們都能說話，說得比我還內涵，這個詩歌那個小說，他也讀過，如何如何，說到古典文學當代文學啊，他們說都懂。但是一說到物理化學，他們說我們就不懂了，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們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但實際上呢，中文專業(yè)屬于一個整體的訓練，誰都不可以說我自學就成才了，有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還是不一樣。我們需要有一個這樣的專業(yè)能夠面對文學、語言、文獻；教學、科研或者工作，需要有專業(yè)基礎。所以這種專業(yè)分工是需要的。另一方面，我們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怎么滿足學生學習的愿望，特別是對文學的愿望。所以這方面課程有必要加強。這一方面，大學里也有很多講座，特別是文學方面的講座，很豐富，同學們可以有多種選擇。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平常也會寫一些文學作品嗎？

陳曉明：

寫不了，雖然說自己老是想寫，幾十年，但是沒時間。因為你做了學術研究，你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學術上了，時間是有限的，人不可能同時做好兩件事情，只能做一件事情。你不能說你學術做得好，創(chuàng)作又做得好，肯定會分心的。再一個，長期使用理論思維，再去面對創(chuàng)作，還是需要很長時間練習的。

我們在做學術，寫學術的書是很苦的，得懷著很大的毅力和精力去寫。你看我頭發(fā)都白了，寫了幾本書頭發(fā)就全寫白了，它確實需要你要吃苦，要精力，靠熬夜，靠熬出來的，靠堅持。學術是長跑，是很累的。不像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還是更持有一點瀟灑，一張紙一把筆，寫。但學術你要閱讀很多書，甚至要翻很多書，有時候一個上午就是為了找一本書，累得滿頭大汗。就是我的書架上，一本書，經常，要用的時候它找不著，不用的時候它都在那里。這個時候你就比較沮喪，費很長時間。所以寫小說，我至今還沒寫過。讀碩士讀博士的時候，寫過一些詩，但都丟掉了，沒保存下來。

譚宇婷：

老師，請問您覺得做學者的理論思維和創(chuàng)作的思維有很大的區(qū)別嗎？

陳曉明：

還是有一定差異的。你可以說閱讀沒問題，說哪個作品好哪個不好，你可以談得甚至比作家還在理。你可以概括，面比較廣。但是你要去寫作，還是另外一種思維。但是還是有啦，有很多學者兼作家這樣的，像曹文軒老師，格非啊，但他們的課也都偏向于創(chuàng)作。曹文軒老師有一門課《小說的藝術》應該是面向全校的，創(chuàng)意寫作有不少學生去選。像徐則臣，他也讀很多書啊，他是北大中文系碩士畢業(yè)的，所以我想讀研究生對他寫作是有積極作用的。他不是讀創(chuàng)意寫作的，他屬于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屬于研究型的。

譚宇婷：

老師，請問您對我們的寫作有什么建議嗎？

陳曉明：

寫作就是這樣，要體驗生活，要多閱讀，多寫，這個沒有別的。就是生活、閱讀和寫作，多練習。當然閱讀一方面憑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應該讀一些經典作品，經典作品的水準是我們文學藝術歷史傳承下來的。再一個，寫作的知識面要廣。

譚宇婷：

請問老師，您覺得創(chuàng)意寫作這么發(fā)展下去，會有越來越好的趨勢嗎？

陳曉明：

我相信是的，因為現在整個文化產業(yè)越來越壯大，對人才的需求增大。你看出版也好媒體也好，主要是文學性人才。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說過一句話，他覺得現在的青年人，特別是到他們文化單位用的，主要看兩個素質，一個他能寫一手好文章，第二個他能判斷好作品，能判斷一個作品是好是差。但是現在大學中文系教育恰恰缺這兩點，就是說一個學生畢業(yè)出來，一篇文章是好是壞分不清楚，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第二點他寫文章，寫小說詩歌散文都不擅長。所以他覺得大學的中文教育是有問題的。當然按他的這個觀點看，我們大學課程結構要做很大的改進。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語言文獻沒被使用，就會慢慢忘記。寫作是一種素質訓練，閱讀是一種素質訓練，這是不太一樣的。語言和文獻也是素質，但它主要是一種知識訓練，知識是會遺忘的，但寫作和閱讀還是一種終身相伴的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