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國
【內(nèi)容提要】先秦時期存在“甫竁奠”的墓祭儀式,是孝子思親這一人情本性的表達。漢代在陵墓舉行彰顯皇帝獨尊、正君臣尊卑和體現(xiàn)中央集權(quán)的“元會儀”、“飲酎禮”,突出了墓祭的重要地位,并引起國家行政體系的變革和一系列社會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秦漢以后,墓祭在庶民中間仍然處于最主要的地位。明代“大禮儀”之爭后,品官都可以建立家廟,宗祠祭祀隨之廣泛興起,但并未推恩至庶民階層。廣大庶民既沒有建立宗祠所需的官品,也沒有建立宗祠體系的經(jīng)濟實力。在高度分化的宗族內(nèi)部,他們祖先的牌位甚至不能進入祠堂,仍然堅守著墓祭的傳統(tǒng)。而所謂的祭于寢,主要也還是祭于墓。
古代有沒有墓祭?東漢時期蔡邕認為“古不墓祭”。后世大儒聚訟紛紜,如顧炎武、趙翼、閻若璩、孫詒讓等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至近世,楊寬先生也認為“古不墓祭”,并且和楊鴻勛先生又圍繞這一問題進行了論爭,而且時有文章在有影響的報刊發(fā)表,認為“古不墓祭”。從東漢至今,雖然爭論的時間跨度很大,也算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疑問,但是問題至今好像仍然沒有解決,有進一步澄清之必要。
閻若璩《四書釋地》“墦間之祭”條說:
余每讀東郭墦間之祭者(趙注墦間郭外冢間也),以為此古墓祭之切證。不知何緣,至東漢建寧五年,蔡邕從車駕上陵,謂同坐者曰:‘聞古不墓祭。’魏文帝黃初二年詔曰:‘古不墓祭’,自作終制曰:‘禮不墓祭?!搜约扰d,下到今紛紛撰述,皆以墓祭為非。古雖高明如顧炎武寧人亦惑于其說。余謂孟子且勿論,請博征之?!冻申栰`臺碑》:‘慶都仙歿,蓋葬于茲,名曰靈臺,上立黃屋,堯所奉祠?!悄辜乐娪诩酰俊俄n詩外傳》曾子曰:‘椎牛而祭墓,不如雞豚逮親存?!悄辜乐娪谧雍??《周本紀》:‘武王上祭于畢?!?,文王墓地也,非墓祭之見于史乎?《周禮·冢人》:‘凡祭墓為尸?!悄辜乐娪诮?jīng)乎?(朱子曰‘墓祭《周禮》上已自有了’,指此。)更有可言者,孟子之前,孔子卒,葬魯城北泗上,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豈有非禮之祭而敢輒上圣人之冢者歟?
關(guān)于三代以前的墓祭情況,非獨《成陽靈臺碑》有記載?!秴窃酱呵铩芬草d:“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絕祀,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才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余質(zhì)樸,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于會稽”。有觀點認為《吳越春秋》大量取材于《左傳》、《國語》、《史記》,摻入了不少佚聞傳說,未足以可信。對于《成陽靈臺碑》的記載,也只是“出于后世傳說,不能證明堯的時候已有墓祭”。且不論詩歌傳說中有沒有信史的線索,以三代而始言之,《禮記·檀弓下》載:“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則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在墓地舉行和祭祀有關(guān)的活動。楊鴻勛先生通過對殷商時期的墓葬考古研究認為:殷商時期已有墓祭,主要依據(jù)可歸納為三點:a.祭祀禮器司母戊鼎在墓地出土;b.墓地上建有享堂;c.墓地發(fā)現(xiàn)有大量人牲。其他一些考古成果也大都支持殷周時期已有墓祭。
《周禮·冢人》關(guān)于墓祭的記載如下:
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為之圖,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士居后,各以其族。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凡有功者居前。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大喪既有日,請度甫竁,遂為之尸。及竁以度為丘隧,共喪之窆器。及葬,言鸞車象人。及窆,執(zhí)斧以涖,遂入藏兇器。正墓位,蹕墓域,守墓禁。凡祭墓,為尸。凡諸侯及諸臣葬於墓者,授之兆,為之蹕,均其禁。
“凡墓祭,為尸”。為尸,是“冢人為之尸”,這一點是沒有異議的。需要討論的是尸,是用來祭祀神祇,還是墓祭祭祀墓主,又或者是還有其它意思。
尸,被廣泛用于祭祀天、地或宗廟?!吨芏Y·大?!分兄v到大祝的職責是“凡大禋祀、肆享、祭示,則執(zhí)明水火而號祝;隋釁、逆牲、逆尸,令鐘鼓,右亦如之,來瞽,令臯舞,相尸禮”。“禋祀,祭天神也;肆享,祭宗廟也;祭示,祭地祇也”。尸也被用于喪葬祭祀,《禮記·曾子問》曰:“‘祭必有尸乎?若厭祭亦可乎?’”孔子曰:“‘祭成喪者必有尸,尸必以孫。孫幼,則使人抱之。無孫,則取于同姓可也’”?!胺蚣乐?,孫為王父尸(《禮記·祭統(tǒng)》)”。對于《周禮·冢人》中墓祭為尸,先儒們也大都認為是祭祀地祇,如鄭眾注:“既有日,既有葬日也。始竁時祭以告后土”;鄭玄認為“甫,始也,請量度所始竁之處地。為尸者,成葬為祭墓地之尸也”,又說:“祭墓為尸,或祈禱焉”,并認為“始竁時無祭事,至葬訖成墓乃始祭墓,故冢人為尸”??梢娤揉嵑秃筻嵍颊J為“為尸”是祭祀地祇,只是先鄭認為在始竁時就開始祭祀,后鄭認為成葬乃祭。后世儒家也大都肯定“墓祭為尸”是祭祀地祇,如賈公彥援引《周禮·小宗伯》認為:“‘卜葬兆,甫竁,哭之。既葬,詔相喪祭之禮,成葬而祭墓為位?!瘬?jù)彼文則初竁地時無祭墓之事,葬訖乃有祭墓地,即此遂為之尸一也,故后鄭不從先鄭若然”。孫詒讓也認為:“是禱祈于墓地之祇,故以冢人為尸也”。
對于這段話的理解,楊寬先生也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他除了認為“古不墓祭”,“古代禮制只有在墓旁祭祀地神,沒有祭祀墓主的”之外,還以先鄭和后鄭的觀點都為真,更提出是“破土之初和安葬之后,先后二次‘為尸’而祭祀”。雖然筆者并不認同他的“為尸”即“祭祀地神,沒有祭祀墓主的”看法,兩次“‘為尸’而祭祀地神”更是值得商榷,但他的觀點也并非無可取之處。筆者認為《周禮·冢人》的墓祭,是兩次祭祀,一次祭墓主,一次祭地祇。
《周禮·量人》載,量人“掌喪祭奠竁之俎實?!币驗椤案W亦有俎實,謂所包遣奠”。一般認為死者死后“大遣奠為事之終”。以筆者愚見,逝者死后的諸如“小斂奠”、“大斂奠”、“遷柩朝廟奠”等等都是在殯宮或者是祖廟里進行的。在墓地“甫竁”之時再次舉行了一次祭奠,即“甫竁奠”。這次祭奠有量人負責查看隨葬物品是否足數(shù)或者有沒有僭禮,并且以“重”為喪主?!抖Y記·檀弓》云:“重,主道也?!编嵶ⅰ笆妓牢醋髦?,以重主其神,既虞而埋之”,“主者吉祭所以依神,在喪重亦所以依神”。虞祭開始時要埋重,那么要埋在那里?埋重,則“埋重于門外之道左也,若虞主亦埋之于祖廟門外之道左”。但是對于虞主本身到底埋于何處就眾說紛紜,除了“埋之于祖廟門外之道左”的說法外,又有說:“壁兩楹之間”,還有說:“埋之于廟北牖下”,或者干脆說:“虞主所藏無明文”。那么“重”可不可以埋于墓地呢?“重亦所以依神”是非常重要的祭祀器物,埋于道左,未免草率,“既虞而埋之”,《禮記·檀弓》曰:“日中而虞?!睆摹案ΩW”到墓成,是需要一個時間過程的。所謂“吊,非從主人也。鄉(xiāng)人五十者從反哭,四十者待盈坎”(《禮記·雜記下》)。主人反哭之后,墓地活動還遠未結(jié)束,如果死者等級較高,還會有生前所用器物和大量人牲、馬牲等隨同入葬,是一項繁冗的工作,所以墓地埋“重”和既虞之后時間上并不沖突?!抖Y記·雜記上》云:“醴者,稻醴也。甕、甒、筲、衡,實見間,而后折入。重,既虞而埋之?!睆男形膩砜矗爸亍币彩窃谇懊娴碾S葬品埋入后一同埋入的。此外,后世有埋主于墓的傳統(tǒng)。朱熹:“始祖親盡則藏其主于墓所”,雖然這里的“主”指的是神主,但是情理有相通之處。對此,清代經(jīng)學家王元啟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說:“將葬,重先柩從,示神與魄之不相離也。既葬,則當奉主以祭。若又迎重而返,則吾未知位置何所。仍置中庭,則于義無取;列諸幾筵,則似虞主并立,神將莫適為依。故埋諸土中,使神得專依于主,是亦墓藏廟祭之義”。顯然,“重先柩從”,肯定是去了墓地,“重”隨靈柩到了墓地,并且沒有返回,而是“埋諸土中”,即埋于墓中。
清代經(jīng)學家俞樾所撰《茶香室經(jīng)說》云:“遂為之尸者,遂為之主也”?;蛟S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鑒:“甫竁”之時舉行了一次對死者隆重的祭奠活動,因為冢人是公墓的管理者,所以就由冢人為“尸”來主持。主人反哭之后,“有司以幾筵舍奠于墓左”(《禮記·檀弓下》),“幾依神也,筵坐神也,有司以幾筵及祭饌置于墓左,禮地神也。言以父母形體所托,故禮其地神以安之也”。這次才是祭祀地祇。
后世儒家也不全都囿于漢儒而穿鑿附會,也有從實際情況對在墓地祭祀持有肯定態(tài)度的,如程頤:“墓人為墓祭之尸,亦時有之”。唐園陵之制:“皇祖以上陵,皆朔望上食,元日、冬至、寒食、伏臘,社各一祭”。社,就是祭祀地神的日子,后人在祭祀地神的節(jié)日上陵,也說明祭墓和祭地神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李光地也說:“墓祭原起于奠后土神。為祖考托體于此。今祭墓者,豐于所親,于土神輒如食其藏獲而已”,又“先祖考而后土神,自內(nèi)而外,非尊卑之等也”。雖然李光地的用意在于辨證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時墓祭的習俗實況,即在墓地舉行了兩次祭祀,一次是祭墓主,一次是祭祀地神,而且豐于所親,先于祭神。
“君子曰:祭祀不祈”(《禮記·禮器》)。祭祀的本義在于思親。其實不論是“甫竁奠”祭祀墓主,還是葬訖“冢人為尸”祭祀地祇,都應該說是墓祭的不同方式。窮究深刻,已違禮之本也。
閻若璩說,“《周本紀》:‘武王上祭于畢’。畢,文王墓地也。非墓祭之見于史乎?”趙翼認為,“按《竹書紀年》:‘紂六紀,文王初禴于畢’,則文王已祭畢,非墓祭可知也?!薄端麟[》說:“上祭于畢,則畢,天星之名,畢星主兵,故師出而祭畢星也”。楊寬先生認為“‘祭畢星’未必正確,稱為‘上畢’,該是祭天神”。眾所周知,殷周時期實行族葬制度,有公墓和邦墓,并且設官“冢人”和“墓大夫”管理??脊叛芯恳呀?jīng)表明,西周時期,“公墓制度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多代國君集中埋葬于同一墓地”。周公死也葬于畢,“周公既卒,成王亦讓,葬周公于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拔耐踉谪S葬與畢,子孫皆就而葬之”。姜太公死后葬于周,其后“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可見,“畢”,當是西周公墓,“武王上祭于畢”非祭天星或天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祭墓活動則更為常見,《史記》記載孔子死后,“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于孔子?!?,這種說法是可信的。
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墓祭處于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與之相適應的是開始出現(xiàn)高冢大丘。春秋以前,墓葬沒有封丘?!吨芤住は缔o傳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凹按呵镆越担擞蟹Q丘者”,“蓋必其因山而高大者,故二三君之外無聞焉”?!抖Y記·檀弓上》:“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于是封之,崇四尺”。至戰(zhàn)國時期,開始稱陵,如秦悼武王,“葬永陵”,秦孝文“葬壽陵”。
但是春秋戰(zhàn)國之前的墓祭,相對于廟祭來說,廟祭尚處于相對重要的地位。“周代是‘君統(tǒng)’和‘宗統(tǒng)’的統(tǒng)一”。分封與宗法的結(jié)合,互為表里,共同構(gòu)成了周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chǔ)。宗廟體系和層層分封的政治組織體系相對應:“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士一廟”(《禮記·王制》)?!抖Y記·曲禮》:“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祭祀宗廟,不僅僅是祭祀先祖,“祭祀權(quán)”也是宗子政治權(quán)力的象征。廟祭權(quán)與政權(quán)結(jié)合,這一點,是與后世廟祭的本質(zhì)區(qū)別。宗廟除了祭祖,“更作為政治上舉行重要典禮和宣布決策的地方。朝禮、聘禮和對臣下的策命禮等等,都必須在宗廟舉行”。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動蕩,鐵農(nóng)具的使用,私有地主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分封制逐漸瓦解,宗法關(guān)系也受到?jīng)_擊。如“周既東遷,王政不綱,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其下自大夫出,又其下自陪臣出,天下不知有王室久矣”?!熬鞒⒌闹匾源蟠蟪^宗廟,朝廷不僅用來做為議論和處理國家大事的場所,同時又是政治上舉行重要典禮和宣布決策的地方。宗廟只成為祭祀祖先和王族內(nèi)部舉行傳統(tǒng)禮儀的處所”。之后,宗廟的地位才開始逐漸下降。這種政治形勢的的變遷反映在陵墓制度上就是爭相構(gòu)筑高丘大陵,并且隨著秦漢時期皇權(quán)的強大,圍繞墓祭開始了一系列政治和社會變革。
上文我們已經(jīng)討論明白,先秦時期是存在墓祭的,但是東漢蔡邕又明確提出:“古不墓祭,至秦始皇出寢,起之于墓側(cè)”。由于蔡邕一代漢儒的地位,后世也多有附會。在《后漢書》中對這件事也有所記載,雖然《后漢書》成書較《獨斷》為晚,但是記載更為詳備,我們來看看蔡邕之論的本末:
《謝承書》曰:建寧五年正月,車駕上原陵,蔡邕為司徒掾,從公行。到陵,見其儀,愾然謂同坐者曰:聞‘古不墓祭’,朝廷有上陵之禮,始謂可損。今見其儀,察其本意,乃知孝明皇帝至孝惻隱,不可易舊?;蛟唬骸疽庠坪危俊艟熢陂L安時,其禮不可盡得聞也。光武即世,始葬于此。明帝嗣位逾年,群臣朝正,感先帝不復聞見此禮,乃帥公卿百僚,就園陵而創(chuàng)焉。尚書階西祭設神坐,天子事亡如事存之意。茍先帝有瓜葛之屬,男女畢會。王、侯、大夫、郡國計吏,各向神坐而言,庶幾先帝神魂聞之。今者日月久遠,后生非時,人但見其禮,不知其哀。以明帝圣孝之心,親服三年,久在園陵,初興此儀,仰察幾筵,下顧群臣,悲切之心,必不可堪。邕見太傅胡廣曰:國家禮有煩而不可省者,不知先帝用心周密之至于此也。廣曰:然。子宜載之,以示學者。邕退而記焉。
可見蔡邕所說的“古不墓祭”,是其陪同皇帝上陵之后的有感而發(fā),是專指東漢時期由漢明帝開創(chuàng)的上陵制度。是特指政治制度而不是社會現(xiàn)象。那么東漢時期的“上陵禮”有何特別之處呢?首先兩漢之間的上陵是也是有區(qū)別的,所謂的“西都舊有上陵”與東漢時期的上陵不可同日而語。繼“秦出寢于陵側(cè)”之后,漢惠帝又在高祖陵附近立原廟,“衣冠月出游之”。后來的皇帝死后,“諸帝之廟,各自居陵旁立廟”,“又園中各有寢、便殿。日祭于寢,月祭于廟,時祭于便殿。寢,日上四食;廟,歲二十五祠;便殿,歲四祠”。但是西漢時期的上陵,非天子親祭,“皆祠官致祭,天子不親行。即世祖祭長安諸陵,止因巡幸而祭之,亦非特祭。其率百官而特祭于陵,實自明帝始也”。東漢時期的漢明帝,在固定的日期“以正月旦,百官及四方來朝者,上原陵朝禮”。由皇帝親自上陵祭祀。其次有固定的禮儀:先由“尚書階西祭設神坐”,并且“茍先帝有瓜葛之屬,男女畢會,王、侯、大夫、郡國計吏,各向神坐而言”,又“樂闋,群臣受賜食畢,郡國上計吏以次前,當神軒占其郡國谷價,民所疾苦”,最后“親陵,遣計吏,賜之帶佩”。這其實就是元會儀。元會儀是漢高祖時由叔孫通所創(chuàng),主要用來調(diào)整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漢高祖起于市井,身邊不乏“群盜壯士”,“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毫無君臣禮數(shù)。這一套禮儀實行后,大大提高了皇帝的地位?!白灾T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漢高祖高興的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
再有“八月飲酎,上陵,禮亦如之”。《禮記·月令》:“天子飲酎,用禮樂。”鄭玄注:“酎之言醇也,謂重釀之酒也。春酒至此始成,與群臣以禮樂飲之于朝,正尊卑也”?!盎实埤S宿,親帥群臣承祠宗廟,群臣宜分奉請。諸侯、列侯各以民口數(shù),率千口奉金四兩,奇不滿千口至五百口亦四兩,皆會酎,少府受”。飲酎禮主要是調(diào)整皇帝和諸侯的關(guān)系,諸侯都要獻金助祭,漢武帝就曾借口諸侯所獻酎金的成色數(shù)量不足而剝奪大量王侯爵位?!霸獣x“是在朝堂舉行的,“飲酎禮”是在宗廟舉行的,酎“重釀之酒,祭宗廟而用之”。現(xiàn)在都在陵墓舉行,可見對上陵墓祭的重視程度。此外,徐乾學認為:“漢不師古,諸帝之廟不立于京師而各立于陵側(cè),故有朔望及時節(jié)諸祭,此實祭廟非祭陵也”,筆者拙見,“日祭于寢,月祭于廟,時祭于便殿”都是以陵墓為中心的祭祀形式,如果如徐氏所說,那么在陵園之內(nèi)便殿中的時祭又當何論呢?這明顯是牽強附會了。而且當時雖然以陵墓祭祀為主,但是同時宗廟仍然存在的,貢禹就曾建議:“定漢宗廟跌毀之禮”。只是由于祭祀開支巨大,宗廟的氣象明顯處于次要地位。如漢文帝生前曾做“顧成廟”,史家解釋說:“文帝自為廟,制度卑狹,若顧望而成,猶文王靈臺不日而成之,故曰顧成”。
秦漢時期尊崇墓祭,引起了國家行政體系的變革,即陵邑制度開始形成。
秦時已出現(xiàn)陵邑,“園邑之興,始自強秦”。已有學者考證,“嬴政十六年,在酈山下所置之麗邑為陵邑當無異議”。自秦就開始移民實陵,秦始皇時期就“徙三萬家麗邑”,到漢高祖時,鑒于“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設冢戶。漢高祖劉邦的陵墓稱“長陵”,高后六年(前182),正式因陵設縣?!爸乳L陵令二千石。六月,城長陵”。漢代遷徙到陵墓周圍的人數(shù)也不少,“長陵、茂陵各萬戶”。秦漢置陵邑目的,名義上是為保護陵墓,實則為了強本弱枝,加強中央集權(quán)。“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于長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貨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諸陵,蓋亦以強干弱支,非獨為奉山園也”。漢武帝時期的主父偃就直言道:“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兼并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nèi)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在這些遷徙的人中,大多是高官,富戶和地方豪強,他們原來分散于各地,多為害一方。把他們從地方集中到都城附近,便于就近監(jiān)視和管轄。其行政體系則“皆屬太常,不隸于郡”,直接由中央管轄。
崇尚墓祭,在引起國家行政體系變革同時,也引起了一系列的社會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以具體闡釋為墓祠的出現(xiàn)、厚葬風行和廬墓的盛行。
“蓋因上陵之制,士大夫仿之,皆立祠堂于墓所”?;实墼诹陚?cè)設廟,舉行盛大的政治活動,這引起了士民的效仿。特別是兩漢時期家廟制度還沒有確立,貴族們就群起在墓所建立墓祠。宣帝時,大臣張安世死,“賜塋杜東,將作穿復土,起冢祠堂”?;艄庾?,“發(fā)三河卒穿復士,起冢祠堂。置園邑三百家”。這一時期的祠堂多伴墓而建,因墓祭而興,祭祀特定的墓主,與后世的宗祠不可同日而語。
眾所周知,新石器時代的如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馬家浜文化的墓葬中就有陪葬品。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推崇孝道的儒家,也提倡厚葬。孟子曾說:“養(yǎng)生者不足以當大事,唯送死可以當大事”(《孟子·離婁章句下》)。荀子也說:“禮者,謹于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荀子·禮論》)。當時齊國好厚葬,“布帛盡于衣衾,材木盡于棺槨”(《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秴问洗呵铩す?jié)葬篇》描述當時的厚葬情形:“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含珠鱗施,夫玩好貨寶,鐘鼎壺鑒,輿馬衣被戈劍,不可勝數(shù),諸養(yǎng)生之具,無不從者”。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在兩漢之際,厚葬奢侈達到頂峰。據(jù)《晉書》記載:“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為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供宗廟,一供賓客,一充山陵”。漢武帝在位五十五年,“多藏金錢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盡瘞藏之”。及至武帝死時,茂陵由于儲藏太多而不復容物。諸侯墓如馬王堆漢墓,廣陵王漢墓以及不久前發(fā)掘的?;韬顫h墓,陪葬品中都有大量的奇珍異寶?!抖Y記·中庸》說:“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荀子·禮論》)。本著“事死如事生”的原則,“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死者生前所用器具多帶入帶到墓中,墓葬的宅第化形制和陪葬品生活化都十分明顯。
官僚地主和富裕階層的喪葬耗費也十分巨大?!敖裢馄菟男召F悻之家及中官公族無功德者,喪葬逾制,奢麗過禮,競相仿效”?!逗鬂h書·崔寔列傳》載,崔寔父親去世,崔寔“剽賣田宅,起冢塋,立碑頌。葬訖,資產(chǎn)竭盡,因窮困,以酤釀販鬻為業(yè)。時人多以此譏之,寔終不改”。普通百姓也不例外,“今百姓送終之制,競為奢靡。生者無擔石之儲,而財力盡于墳土。伏臘無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靡破積世之業(yè),以供終朝之費?!鄙踔吝_到“生不養(yǎng),死厚送,葬死殫家”的地步。
兩漢時期的厚葬固然也表達著孝子思親的本性,但是也帶有功利性,而有害生之嫌。一方面這一時期按照“孝廉”選官,厚葬多藏可以樹立孝子的形象,從而獲得進入仕途的資格。另一方面,東漢時期,地方豪強勢力迅速發(fā)展,他們廣占田地,私立莊園,培植部曲,力圖獨霸一方,高壟大冢成為其彰顯實力的象征。為求名夸富,他們“重死不顧生,竭財以事神??占乙运徒K”,“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或至金縷玉匣,檽梓楩枏。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務崇華侈”。片面追求厚葬以成“孝名”或炫耀實力,而不重視生養(yǎng)其親。對此昭帝時賢良文學就有清醒的認識,他們指出這種行為:“生不能致其愛敬,死以奢侈相高。雖無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幣者則稱以為孝。顯名立于世,光榮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發(fā)屋賣業(yè)”。“寵臣貴戚,州郡世家,每有喪葬,都官屬縣,各當遣吏齋奉,車馬帷帳,貸假待客之具,競為華觀。此無益于奉終。無增于孝行,但作煩攪擾,傷害吏民!”又:“養(yǎng)生順志,所以為孝也。今多違志,儉養(yǎng)約生以待終。終沒之后,乃崇飾喪紀以言孝,盛饗賓旅以求名。誣善之徒,從而稱之。此亂孝悌之真行,而誤后生之痛者也”,厚葬不僅僅偏離了孝行,而且勞財害民。雖然政府多次頒布禁令,但是并沒有什么效果,光武帝曾感嘆道:“世以厚葬為德,薄終為鄙,至于富者奢僭,貧者殫財,法令不能禁,禮義不能止”。流之不可止者,必由不能塞其源,兩漢時期推崇墓祭,使得墓祭與皇權(quán)結(jié)合,墓祭已經(jīng)和皇家制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中央到地方,從皇家到百姓都推崇致至,又怎么能去禁止百姓效仿呢?
廬墓在春秋時期就開始盛行。據(jù)《春秋谷梁傳》記載,晉獻公曾對兒子申生說:“驪姬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汝其將衛(wèi)士而往衛(wèi)冢乎?”孔子死后,“子貢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眱蓾h時期,以孝廉察舉,廬墓更為盛行。原涉,“行喪冢廬三年。”以筆者愚見,兩漢時期的廬墓的社會現(xiàn)象伴隨著厚葬風而起,也含有保護冢內(nèi)財產(chǎn)的用意在內(nèi)。
所謂“廟制廢于秦漢”。又云:“陵之崇廟之殺也”?;实墼诹昴古e行“元會儀”和“飲酎禮”,是秦漢以后皇權(quán)尊崇的表現(xiàn),也是漢代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措施,群臣由先秦時期的世卿世祿與天子共治天下,變成帝王家奴。把陵祭和皇權(quán)獨尊、中央集權(quán)結(jié)合起來,是秦漢時期的墓祭與先秦時期的最大區(qū)別。
物極必反,漢末喪亂,“漢氏諸陵無不發(fā)掘”,魏文帝有鑒于此,乃作終制曰:“壽陵因山為體,無為封樹,無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跋鹊鄹咂搅晟系罱詺?。車馬還廄,衣服藏府,遂革上陵之禮”。雖然對后世影響較大,但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上陵亦或時有之。如魏少帝“正始十年正月車駕朝高平陵,爽及兄弟皆從”。晉武帝“再謁崇陽陵”。南朝宋“元嘉以來每歲正月輿駕必謁初寧陵”。
至唐,開始在重要的節(jié)日上墓。唐玄宗開元二十年(732年)“寒食上墓”被“編入五禮永為恒式”,成為正式的法定節(jié)日。關(guān)于寒食節(jié)的起源,除介之推的傳說附會外,有方家考證它起源于古人“禁火”和“鉆燧改火”的自然崇拜,筆者拙見,之所以寒食節(jié)墓祭,含有薪火相傳的寓意。因為清明這一時令節(jié)氣與寒食節(jié)在時間上比較靠近,兩者逐漸融合,形成近世的清明節(jié)。柳宗元曾描寫當時的寒食墓祭情形:“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y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yǎng)者”。二十三年(735年),又定“歲冬至寒食日各設一祭”。并且制定了皇帝上陵祭祀的“開元儀”。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帝將朝諸陵,以宰臣王旦為朝拜諸陵大禮使”?!八蚊繗q春秋仲月,遣太常、宗正卿朝諸陵”。在清明節(jié)這一天,“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墳,以盡思時之敬”。到了明代,又添設“祠祭署”,如“皇陵祠祭署奉祀二員、祀丞二員”。在唐代“開元儀”的基礎(chǔ)上,又制定“山陵躬祭儀”,從九卿衙門正官到六科官“俱從”。又定清明、霜降上陵,“蓋清明禮行于春,所謂雨露既濡,君子履之,有怵惕之心者也。霜降禮行于秋,所謂霜露既降,君子履之,有凄愴之心者也。二節(jié)既遣官上陵,則內(nèi)殿之祭,誠不宜復。遂著為令”。明清民間祭墓,則不拘于兩節(jié),“如元旦、五月節(jié)、中秋、重陽節(jié),此等皆可不拘豐儉,循俗行之。所謂事死如事生,節(jié)序變遷,皆寓不忍忘親之意”。又“紙幣酒肴有定數(shù)”。
但秦漢以后,除了墓祭,祠祭、寢祭也多見于文獻。
宋代不抑兼并,自由買賣的土地政策和科舉選官制度,促進了宗族形態(tài)由西周宗法性宗族、魏晉士族到近世宗族的轉(zhuǎn)型,宗法性逐漸削弱,日漸庶民化。但就廟祭體系的發(fā)展變化而言,唐宋時期的廟制,并未庶民化,“唐宋非尊官不立廟,廟特以表有功德之顯揚其親”。這個時候的廟祭已經(jīng)淪為彰顯官品尊榮的代言物。于是有品級不夠的大夫采取變通的方式,如宋代士大夫石介因為品級不夠,就在“宅東北”設立祭堂“三楹”祭祀“烈考”,并且時祭“皇考”、“王考”,石介所立也就是家祠堂,“家祠則祭于寢之意,非廟也”。普通士大夫尚且如此,那庶民百姓更沒有資格加入到廟祭體系中了。到了明清時期,全國范圍內(nèi)區(qū)域市場的形成,外來農(nóng)作物的引入,山地的開發(fā),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人民流動加快,在社會出現(xiàn)動蕩變革的同時,宗族內(nèi)部的分化和流動也在加快,祭祀又有了團結(jié)族眾,進而收族的目的?!肮耪邿o田則不祭”,從依靠分封土地維系的宗法制,轉(zhuǎn)而注重于修譜、祭田、祠堂和對祖先的祭祀活動來維持宗族的團結(jié)。于是明代嘉靖年間的“大禮儀”之爭后,夏言又起祭始祖、先祖之議:“伏望皇上括推因心之孝,詔令天下臣民,許如程子所議,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始祖以下高祖以上之先祖”。由原來的“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諸侯”(《禮記·郊特牲》),到“木本水源”,在一本觀念下的宗族聯(lián)合祭祀,宗祠祭祀在明代以后確實有了長足的發(fā)展。
但若就此認為,明嘉靖年間的“大禮儀”之爭后,經(jīng)過這次夏言的上書和皇帝的推恩,天下臣民都可以在祠堂里祭祀祖先了,就過于樂觀了。有學者就認為:“我們既要看到嘉靖十五年祭始祖、建家廟新規(guī)定對社會的影響,但又不能過分夸大這一影響”。筆者以為在禮法森嚴的古代中國,制度的范圍和對象從來都不是人人平等的。通過仔細的通讀該文獻,就會找到皇帝和大臣們對普通百姓的另眼相看:“若夫庶人祭于寢,則無可說矣”。正史中也明確記載:“庶人無祠堂,以二代神主置居室中間,無櫝”。所以不可高估嘉靖年間的這個變化,它更多的是取消了品官家廟在士大夫內(nèi)部的等級界限。而且在明清兩代的時代背景下,宗族內(nèi)部高度分化流動,商品經(jīng)濟已經(jīng)深入到宗族內(nèi)部,即使是同宗共族的人要想把祖先的牌位放入祠堂,也需要花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銀子。
尚需說明的是,文獻里也常有關(guān)于寢祭的記載,如《禮記·王制》:“庶人祭于寢”,何為寢?《爾雅·釋宮》:“室有東西廂曰廟,無東西廂有室曰寢”。蔡邕《獨斷》:“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古代君王的宮殿由前后兩部分組成,前朝用來朝見群臣,處理政務,后部為寢,做為君王日常生活的地方。所以古代宗廟也有廟有寢,“廟以藏主,以四時祭。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以薦新物。秦始出寢,起于墓側(cè),漢因而弗改。故陵上稱寢殿,起居衣服象生人之具,古寢之意也”。寢,也可以指庶民之家,如清代規(guī)定:“庶人家祭,設龕正寢北,奉高、曾、祖、禰位,逢節(jié)薦新,案不逾四器,羹飯具。其日夙興,主婦治饌,主人率子弟安主獻祭,一切禮如庶士而稍約。月朔望供茶,燃香、鐙行禮。告事亦如之”。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寢祭,似很難推行。明清之際的理學家張履祥曾這樣描述所見之寢祭:“惟家設一廚曰家堂,或于正寢之旁室置之,或懸之中堂而已,然多奉神佛如釋老之宮。其稍知禮者,則立一主,曰家堂香火之神,或曰天地君親師”。在有些地方則:“有外神與祖先并列者,率奉天地司命、觀音、財神、關(guān)帝諸神居寢堂之中,祖先次列兩旁,于禮未安”。有士大夫早就指出:“鬼神之道尚嚴,于寢實為瀆神”,未若“墟墓之間,未施哀于民而民哀,以生者之哀事死者之鬼,亦情之自然而不容已者”。唐玄宗曾感嘆:“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用展孝思?”特別是廣大下層百姓在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和政治地位的背景下,墓祭成為他們祭祀祖先的最主要途徑。所以,所謂的寢祭主要還是墓祭。相較于正史,考之與百姓實際生活的密切相關(guān)的地方志,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墓祭的記載:“襄人祭祖于墓,有祠堂者少”?!凹创笮眨r有構(gòu)祖祠者”。“族黨每于春秋令節(jié),邀闔族于祖塋古松下歡飲。對眾仰嘆此祖宗數(shù)百年喬松庇蔭,爾等但看手澤,當安分守法,無忘祖德”。又“墓祭小憩,則與子侄閑話先世遺事”,依托墓祭,對子孫進行教化,同時也起到了很好的尊祖收族的作用。
以上,討論了古代有沒有墓祭,以及墓祭和廟祭、宗族祠祭和寢祭之間的關(guān)系。溯其本源,人類對祖先的崇拜是最原始也最歷久的崇拜。新石器時代的墓葬如甘肅大何莊齊家文化墓地就曾發(fā)現(xiàn)“石圓圈建筑,附近有砍了頭的牛、羊骨架和卜骨頭”。楊鴻勛先生認為:“如果說當時也有祭祀之類的紀念活動的話,大約還沒有廟堂,而應當是墓祭,就史的觀點而論,顯然是于先人遺體所在的墓地進行祭享、奉祀之類的活動在先,而朝著遺體的代表物(即祖先神靈的代表物)‘示’、‘神主’或曰‘廟主’進行祭祀活動在后,廟祀應是從墓祭中發(fā)展出來的”。古人是極為重視先人遺體的。戰(zhàn)國時期的齊燕之戰(zhàn),“燕軍盡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zhàn),怒自十倍”。范睢在魏國受了冤屈,后向須賈辯白說:“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為楚卻吳軍,楚王封之以荊五千戶,包胥辭不受,為丘墓之寄于荊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為有外心于齊而惡睢于魏齊,公之罪一也”。在這里只見丘墓而未見宗廟。晉武帝思念先帝:“吾煢煢當復何時一得敘人子之情邪?思慕煩毒欲詣陵瞻侍以盡哀憤”。丘濬曾言:“祖宗體魄所藏,留骨所在,為子若孫者漠然以土隴視之,越歲踰時不一展省焉,其情安乎?”又云上陵墓祭“歷代相承不敢廢,非不敢也,蓋不忍也”??梢娂漓耄鹪从趯τH人的孝思,起源于最原始的崇拜,即墓祭。
在歷史文明發(fā)展的變遷里,墓祭地位也發(fā)生了損益變化。這種變化體現(xiàn)著歷史事物此消彼長的非線性發(fā)展過程。先秦時期,相對于象征政治權(quán)力的宗子廟祭,墓祭更多的是孝子思親這一人情本性的表達,存在在墓地舉行“甫竁奠”的墓祭活動。隨著宗法分封的瓦解,皇權(quán)逐漸強大,漢代的“元會儀”、“飲酎禮”等盛大的政治活動都在陵墓舉行,上陵墓祭成為皇權(quán)獨尊和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重要舉措。這一時期廟制幾廢,廟祭、寢祭成為以墓祭為中心的附屬祭祀形式。由于尊崇墓祭,引發(fā)了國家行政體系的變革,如陵邑制度的出現(xiàn),社會上也開始出現(xiàn)因墓祭而起的祠堂,厚葬和廬墓也開始盛行。秦漢以后,墓祭一直存在。唐宋時期,廟祭淪為官品尊榮的代言物。明“大禮儀”之爭后,品官都可以立廟,隨著帶有近世特征的宗族發(fā)展,宗族祠祭逐漸興起,但嘉靖皇帝的推恩并未惠及庶民百姓,他們既沒有建立祠堂所需要的官品也沒有經(jīng)濟實力,并且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宗族內(nèi)部高度分化,人們發(fā)現(xiàn),如果要將祖先的牌位放進祠堂,需要繳納一筆自己負擔不起的費用。相對于寢祭而瀆神,他們更愿意在墟墓之間寄托哀思。墓祭貫穿著整個中國古代的歷史,同時也是中國古代社會歷史變遷的反映。
司馬遷認為三代“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禮,“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上至先秦下至明清,墓祭是一直存在的,并先于廟祭、寢祭和宗族祠祭而存在。它并不是開始沒有后來突然出現(xiàn)的,它寄托著中國古代人民的情感,也表達著古代社會的禮法。墓祭是自身的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