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嘶
杯中見你,險飲為京城浩渺。半醉中
你脫口“斯文”一詞。誰還配擁有?
寒霧佐酒?;êG橛纪?/p>
年輕博士夸夸其談。我們只管酣飲、啜飲
補飲……我們使用舊的嘴唇,身體里
荒廢的米倉古道,寡言,慢條斯理
劍閣山高,巴河水長
仿佛我們在絕處,對飲了三百載
在省略失敗者的時代,今夜我也
像你“意外飲得了一個虛胖的中年”
文東兄,乙亥大暑,蜀州,無根山下
再飲。見你是你,“見我當然還是我了”
流水反復照我,倦色
掛滿天邊,渾渾
噩噩。蟋蟀古調(diào)獨彈,只留我一人聆聽
音色如針,聽得背脊發(fā)涼
那逝去的記憶再度
寬恕我
重溫了片刻
午后桂花飄落時的鶴鳴
就常識,而陷入爭論
于今日轟鳴太多
回鄉(xiāng)下,秋風中寫詩
暴雨里臨帖。祈閱后即焚
在溝洫中漫游
是哀鴻,攙扶著我,虛弱
如首新詩。正確的教育一直是
草木替我接受和領(lǐng)會
并冠以律法和經(jīng)書
統(tǒng)領(lǐng)終生,而不敢妄自享用
目送岷江滔滔
還是子瞻兄啊幸運于我
近四十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光
擊破屋頂,在臥室砸出一口深井
屋后的香樟,與父親同齡
光,同時卸下了它的半只手臂
幼小的老鼠掀起瓦礫上的灰
我內(nèi)心的高樓在坍塌中早已重建
再過幾年,高鐵會從屋頂穿過
會再一次遮住光照耀的地面
而離開老宅的光體,在任何時候都會投向
無力的深淵,和幽閉中對于光的格外想象
崖下枯坐,山川未能重新賦我衣缽
心有不甘,數(shù)日,數(shù)月,又數(shù)年
須眉垂墜光隙,石頭開出花朵
我伸出的枝條穿過了白云
承認一生徒勞并不是一件不體面的事
明月照我一半身軀,另一半被山泉沖走
借時光之名,等逝者重返古松郁蔥
——仿佛是我離去了很久
唯枯朽人間,還奴役著
故我,如新鮮的我
草木在體內(nèi)發(fā)出哀鳴之聲
但這已經(jīng)不是我哭過的世界
乞丐的神色,等同于烤面包卷和落日
——我向卡夫卡比畫著手勢
這樣也安慰自己,似乎我們同處在你那個
或我這個時代。在這里,談論假象
也談論我們的故鄉(xiāng)。困境和絕望沒有
減少,欲望也沒有降低
甲蟲爬行在大地
橋頭的新人與水中的游魚
互換了鰓,飛躍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山頂?shù)某潜ぴ谀荷衅?。?/p>
老卡,我認同你說的
生命的意義,在于停止
黑袍里裝滿了星光,銀色的風
撫摸著山脊
讀枕邊《列御寇》,孔子曰:“凡人心險
于山川。”這話
我并不認同
相反,真正令人心險的是我?guī)资陙?/p>
在書房里沒日沒夜地伐木造船,偷渡在
字里行間
——那有著受馴,圣徒般的戒律
也有反叛者
時刻露出豹子尾巴的意志
每當我回到書桌前
你如影相隨
并鋪開群山和森林
仿佛我生活在另一種假象中
耳內(nèi)的風,拍打著海浪和礁石
唯有我疲于奔命的時刻
你才躲得遠遠的
藏匿于撕裂我的暗地
我感受到了疊加的轟鳴
這些年,在自我的浮力中
寫詩不超十行,讀書不過半頁
我的虛弱不止五月
樹葉沙沙
如有神諭
湖岸那頂灰色帳篷
安靜地坐在藍鏡子身邊
水面空囊如淵。微風吹過
輕盈的人,墜入白云間
朝圣的綿羊從雪山回到穹隆之下
暮色面露悔意
曠野回蕩的,今夜是贊美詩
明日是送別曲
蜷縮在藤椅上的母親
睡著了,像嬰兒
陽光包裹著她
同樣包裹著一旁的愛人隆起的腹部
年近不惑
我是一個兒子
也即將成為一位父親
盛夏一來
只能是我的手
才可以翻越虎園的高墻
才可以摸向“黑夜那厚實的背脊”
在耳中養(yǎng)蟬
并把時令保持在盛夏
是我近年在城市潛心修煉的
一門獨家技藝
養(yǎng)得最久的有十七年
它們跟我活在千丘灣的時間一樣長
破土而出、羽化成蟲
在腹部裝進一面大鼓,晝夜擊之
——那是求偶的靡靡之音
也是食蟲獸到來之前的恐懼與哀吼
而我現(xiàn)在
不過是固執(zhí)地
延長著這生命的戰(zhàn)栗,和殺機
·創(chuàng)作談·
就寫作而言,不論納博科夫所說的“大作家無不具有高超的騙術(shù),不過騙術(shù)最高的應首推大自然”,還是車前子“詩不是發(fā)現(xiàn),它是發(fā)明”的觀點,以及雷平陽“苦練屠龍術(shù)”的追求,都讓我保持好奇。正如去年以來我常常待在一個叫無根山的地方,在山前我改建了一個鄉(xiāng)村書院。一座古蜀州不知名的矮小的山,在千年前被誰命名?當年陸游步履于此和它交談過些什么?我與它重逢在光陰之軸,重逢在汽車、無人機、鐵皮屋和智能手機的時代,我為之著迷的是,我們?yōu)槭裁丛谶@樣的時代相遇?我們以什么樣的方式交流?開門見山的景象中使我一次次穿梭在虛無和現(xiàn)實的兩個世界,令我出神的一定是門前躬耕良田的身姿,一定是光在大地上的挪移,而絕不是那訪客中“大人物”的律令。
為此我花了很長時間重新求之諸野和格物致知,一邊疾馳在高樓的裂隙中,在談判桌上振振有詞、咄咄逼人,一邊徒步于曠野、山谷和山林,在鄉(xiāng)鄰、蛙聲和蟬鳴中失語,我試圖打破兩處的壁壘,讓它們握手,生成出一種異質(zhì)的擁有自己姓氏的詩歌。如何在我身處的無效的時間里找到自己有限的精神譜系,如何在古老的漢語中煥發(fā)在場的當代性,萬物入詩,而脫離于詩,使我困頓、盲目,又樂此不疲。那駁雜、荒誕、不可告人和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生活,那莫測、深掘的難度和毫無法度的自由,總會給我?guī)砣碌呐d奮,也帶來深深的失望。我想,寫詩對于我的意義,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