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耀
2017年12月10日下午,我乘坐公交車由太原市區(qū)回晉源,車上收到降先生愛人張秋懷老師的微信:“大任今天決定放棄治療,只輸止痛藥和消炎藥,非常平靜?!蔽覍⑦@個消息轉(zhuǎn)發(fā)給了一直關(guān)注降先生的張繼紅老師、趙學(xué)文老師、張星亮兄,之后,壓抑已久的眼淚終于決堤,一直伴隨了我從建設(shè)路到晉源新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這是我自今年正月降先生確診癌癥繼而手術(shù)失敗,到本次入院的近一個月來,第一次真正的痛哭。
這一年里,我先是隔一周去拜訪先生一次,本次入院后,則是隔一天去看望他一次。每一次的相見,都怕是最后一次,所以總是有各種問題請教,先生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指導(dǎo)。就在12月9日下午,我在醫(yī)院陪他坐了近兩個小時,他一直微笑著和我聊天。問了我的家庭,我的孩子。也正因為如此,我在向張繼紅老師報告他放棄治療的消息后又說:“他一直對我都像嚴師,只有昨天,最像慈父。”我與降先生接觸兩年多的時間,除了陪孩子高考那段,幾乎“言不及私”,很少談家長里短。我們都是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有太多重要的精神產(chǎn)品需要被開發(fā)和創(chuàng)造,有太多的學(xué)術(shù)遺漏和謬誤需要糾正,我們無睱顧及人間太多的是是非非。
12月9日下午,在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后,他又說起了學(xué)術(shù)。我們都感嘆于當代太多民間學(xué)者(非高校)的無組織(無相應(yīng)協(xié)會)、無待遇、無傳幫帶,因而也無法形成合力、無法形成學(xué)術(shù)氛圍的現(xiàn)象,因而他囑我,以后如果有力量,就要往這方面努力。這個問題我們談過多次,降先生入院這次,我感受最深。如降先生這樣在金元史、山西史研究方面做出重要成績,多次被國內(nèi)諸多研究者引用和評價的學(xué)者,卻并未得到相應(yīng)的重視。就在入院前一天,他乘了公交車,去他的原單位山西省社科院,匯報他這一年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結(jié)果去了才發(fā)現(xiàn),社科院已搬遷,人去樓空。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件事,也沒有人把他這樣一位曾經(jīng)的研究員、《晉陽學(xué)刊》主編依然當作其中一員,需要統(tǒng)計他的研究成果。這就是學(xué)者的落寞,沒有組織可以依靠,也沒有組織去聘請他為年輕的學(xué)者講講課,傳授學(xué)術(shù)經(jīng)驗,指點學(xué)術(shù)迷津,推動學(xué)術(shù)進步。這是學(xué)者的悲哀。
回憶與降先生相處的兩年多時間,大約與三本書的寫作、修訂、出版密切相關(guān)。暫且以此切片,梳理其中的人與事,也算對山西學(xué)術(shù)一個側(cè)面的梳理,或有一些史料價值。
我與降先生真正開始打交道,大約是2015年初冬。此前只讀過他的一些文章,偶爾在一些研討會上遠遠見到,覺其言語風格與他人相異,唱反調(diào)多,提意見多。而當研討會結(jié)束,那些贊美的語言大多被忘記,能給人留有深刻記憶的,往往是這些“反調(diào)”。在人情化研討、人情化學(xué)術(shù)盛行的今天,這樣的“反調(diào)”頗不易得,這得有不怕得罪人的勇氣,以及讓人敬服的真學(xué)識。
2015年春,我向北岳社申報了寫作《孔天胤傳》的選題。“五一”過后,我提交了寫作提綱、目錄和一萬余字的樣稿。大約是在秋末冬初,責編孫女士告訴我,我的提綱是降先生審訂,降先生提出我的樣稿有知識性問題(比較嚴重的評價是“這個作者不懂歷史”),并且認為孔天胤對于山西不重要,此選題建議放棄。這消息對于我來說,無異于重磅炸彈。因為此前我已對孔天胤的資料做過較為深入的研究,認為孔天胤是被山西學(xué)術(shù)甚至中國學(xué)術(shù)遮蔽和遺漏的重要人物,對其研究,是對明中期政治、社會、學(xué)術(shù)狀況,“庚戌之變”“隆慶和議”等重大事件,以及山西明中期歷史遺存、明代藩王府情況等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重要側(cè)面。于是我籍由趙學(xué)文老師找到了降先生(頗有“私會考官”之嫌),只是想當面和他探討一下孔天胤研究的重要性,試圖說服他。
拜會降先生的地點,是在山西古玩城張星亮兄的工作室。這間工作室,也成為此后兩年我無數(shù)次前往的地方。星亮兄總是為我們沏好茶,桌上偶爾會有瓜子水果之類的小食品。
這是我第一次與降先生正面接觸,硬著頭皮,誠惶誠恐。此前聽過他唱的那些“反調(diào)”,知他素來嚴苛。然而如果連降先生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孔天胤這位被遮蔽了近五百年的大儒如何能在山西甚至全國學(xué)術(shù)界現(xiàn)身和立足?所以,降先生是第一關(guān)。
說明來意,我向降先生介紹了孔天胤的主要事件:“隆慶和議”中曾向王崇古提出封貢和互市的建議;在浙江救荒活萬人;在祁州建廟學(xué)、書院;曾兩任提學(xué),造士無數(shù),其中不少為一代名臣;詩文集被收入《四庫全書》,當時被稱“海內(nèi)重之”;刻書大家,曾刻《資治通鑒》等大部頭,所刻數(shù)量與品種列晉籍刻書前茅;謝榛等名流千里相訪,康海、薛蕙、洪朝選、錢薇、黃綰等著名學(xué)者與之相交莫逆;與陽明弟子王畿、錢德洪、天一閣首創(chuàng)者范欽皆為同年,思想多有交鋒;詩論家,首倡“神韻”,被清代王士禛發(fā)展為“神韻說”;牒出慶成王府,研究他可帶出明代藩王府的歷史;致仕二十七年,為山西無數(shù)重大事件賦詩作記;與山西官員、學(xué)人多有交往與記錄;榜眼及第,山西三百年后才出了一名探花……
因為對孔天胤研究處于癡迷期和狂熱期,我說起來便滔滔不絕(大約也眉飛色舞),完全忘記了初來時的恐慌。而降先生從面無表情,到面露微笑,一點點跟著我進入到孔天胤的世界。不能不說,孔天胤確實被遮蔽太久,連降先生這樣的史學(xué)專家,都對其所知甚少。降先生研究元好問,研究傅山,因為他們都是在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特殊人物,而孔天胤生活在明中期,除了蒙古入侵,幾乎沒有經(jīng)歷什么時代劇變,這也是他沒有進入研究視野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山西如孔天胤這樣的人太多,隋代王通,唐代柳宗元,宋代孫復(fù)、文彥博、司馬光,明代薛瑄、王瓊、王國光,清代閻若璩、祁寯藻、范鄗鼎、徐繼畬、張穆等等,哪一個拎出來不是響當當?shù)膰壹墯v史名人?即便這些人物目前的研究成果也非常有限,孔天胤的成就與他們相比,自然又差很多,降先生知之甚少,也是可以理解的。
聽完我的講述,降先生說:“好!寫吧!就是要寫為中國文化做出重大成就的人物!就是要多寫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大事!”得到降先生首肯,我如釋重負,選題終于可以繼續(xù)了。繼而我問他樣稿有哪些知識性問題,他說我對“貢士”一詞理解有誤,鄉(xiāng)試之后是舉人,會試得中才是貢士。我連連表示,一定在這方面認真學(xué)習,絕對不能出現(xiàn)知識性差錯,寫完后也一定請他再把關(guān)。況且我的合作伙伴,武漢科技大學(xué)的韓兵強教授,是一位山西文史專家,我們可以一起商量。降先生微笑著表示同意。
此后我就與韓教授分工合作,各自進入了埋頭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我基本保持這樣的節(jié)奏: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上班前寫作兩小時;每天晚飯后寫作到十點五十;每一個周末兩天,早晨、上午、下午、晚上四個模塊,至少有三個模塊寫作,留一個模塊去走路、調(diào)整。中間也多次去國家圖書館核查資料。記憶清晰的是,放寒假后我在北京待了一周,就所缺資料進行補充核對,臘月二十八方歸。2016年端午節(jié)后,我與韓教授合作的53萬字《孔天胤傳》初稿完成。我又修改了一個月,6月30日,將刪改為46萬字的第二稿,交給了出版社。這半年,我沒有見過降先生,但每想到將來我的稿子會由降先生審訂,寫作時就會非常謹慎,最怕出現(xiàn)知識性差錯,讓降先生一眼看出。
大約是7月中旬,交稿兩周后的樣子,責編拿來了我的稿子,說降先生審過了,有審稿意見。我看后大喜過望。降先生評價說,這是一部“史實嚴明”的歷史傳記,作者下了很大功夫,語言流暢,達到了出版要求。但是,由于所獲材料不易,還缺乏提煉,有些地方失于繁瑣,建議做些修改。一頁稿紙,肯定意見與修改建議各占一半。老實說,降先生的意見,我完全同意。他所肯定的,正是我所得意的;他所指出的問題,也正是我感覺忐忑的。而翻閱降先生審閱過的稿件,一時非常感動:這才是真正的專家!用五號字密密麻麻排版的近三百頁打印稿,幾乎每一頁,他都用紅筆做了批改。有的地方標:“闡釋過度!”有的地方標:“重復(fù)啰唆!”還有一些地方打了問號,讓我們查對;還有一些地方,直接修改了錯別字和病句。降先生編輯出身,審稿相當于改稿,令我大為敬佩。
按照降先生的意見,我對稿件進行了再次刪改,由46萬字刪到42萬字。后來又刪改,出版時不足40萬字。2016年底,《孔天胤評傳》通過了商務(wù)印書館的選題。我們又將傳記改為評傳,將原來以生平為主的傳述,改為以研究為主的研究性著作,于2017年7月交稿。就在12月初,兩本書幾乎同時出版。我把評傳帶到病房,降先生看了目錄,說比他的元好問寫得好,我說哪里敢相提并論呢。并非謙虛,先生的學(xué)力、才情、思想,我今生難以企及,所能傳承者,唯有做學(xué)問的熱情與一點點坐冷板凳的精神而已。
2016年國慶前,我向三晉出版社張繼紅社長申報了《山西歷代名宦傳》的選題。策劃方案通過之后,我由孔天胤的戰(zhàn)場迅速轉(zhuǎn)移到名宦研究中。我?guī)е桨傅叫橇列止ぷ魇艺埥迪壬鷮徲喼笇?dǎo)。降先生最初對這一選題也不怎么認可,記得他說:你有時間做點學(xué)問多好,這個沒啥意義!我再一次強調(diào)它有意義:那么多著名的非晉籍人士,如晉之劉琨,唐之李靖、李勣、顏真卿,宋之潘美、陳堯佐、王禹偁、范仲淹、包拯、歐陽修、富弼、韓琦,元之王惲,明之于謙、曹端、呂柟、韓邦奇、楊巍、王世貞,清之袁繼咸、曾國荃、張之洞等人,在山西這片土地上,守城血戰(zhàn),撫民瘡痍,招納流亡,為民請命,恢復(fù)生產(chǎn),修城建祠,架橋開渠,葺廟興學(xué),革除積弊,舉薦人才……他們留下了諸多歷史遺存,惠及今人,而如今晉人對此多不知。能夠?qū)⑺麄冊谏轿鞯幕驴?、生活、交游、?chuàng)作梳理出來,不唯對這些著名人物的研究是個重要補充,而且對于當下之晉人也是一筆重要的精神財富。
降先生再次被我說服了,說:那你寫吧。盡管對這一選題不置可否,先生還是認真審閱了我列出的擬重點介紹的名宦名單,提醒我有幾個人值得寫,名單里未列,比如修建太原城的符昭愿,還有援救傅山的魏一鰲等等。還提醒我查查元好問的《中州集》,其中應(yīng)該有一些線索。
之后,寫《山西歷代名宦傳》的過程,就是與降先生真正成為師生的過程。2016年冬,以及2017年的多半年里,無論降先生在醫(yī)院、家里還是古玩城,我都跟蹤求教。向他匯報寫作進度,告訴他又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發(fā)現(xiàn)了顏真卿有兩幅重要的書法作品寫于蒲州刺史任上,發(fā)現(xiàn)包拯是文彥博的親家、二程是盂縣的外甥、歐陽修娶的是河?xùn)|薛氏,范仲淹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曾在山西任職……我總是如此興奮地向他講述我的發(fā)現(xiàn),降先生漸漸覺得這個選題還有點意思,于是向我提出了一個重要建議:每篇文章后要附“參考文獻”,這是證明言有所據(jù)的重要方面,讀者也知道所講述的內(nèi)容并非道聽途說,而是都有出處。我認為可取,于是將前面寫過的文章全部補上了“參考文獻”。
寫到十萬字的時候,我打印了一份請他審閱。在星亮兄工作室,降先生翻看后說:“不要太繁瑣!不能撿到籃子里就是菜!”這還是我最初的毛病,光怕交代不清楚。我認真答應(yīng)著,說后面寫的時候注意,這部分將來修改時好好刪減。
之后加了降先生微信,通過微信請教各種問題。比如,有人發(fā)文說宋太原城不是潘美修的,是符昭愿修的,我認為不妥。潘美是都部署;符昭愿是太原知府兼副都部署,潘美的下級,或者是二人共修,至少是潘美主持、符昭愿主修,不能因為符昭愿墓志上有那么一句修城的話,就說修太原城的事和潘美無關(guān),這樣的結(jié)論太過極端化。降先生微信上回復(fù):“應(yīng)是二人共修!”這下我放心了,我的判斷得到了先生的肯定。
降先生發(fā)微信喜用感嘆號,這也更增加了我對他的“嚴師”印象。比如有一次,孩子高考前自招失利,我一度感覺壓力太大,向降先生微信訴苦,說感覺比較累,他回復(fù)說:“你貪得太多!這就把人累死了!要縮小范圍!”此話雖然都是感嘆號,但我能感覺到其中的溫情。此前我向他談過我以后的計劃,三年五年之內(nèi)肯定是完不成,而且常常是手上的還沒做完又冒出新的想法,他這話大約是由此而發(fā)的。
寫得比較得意的,我也會轉(zhuǎn)發(fā)他看。比如王禹偁,我寫完后非常興奮,發(fā)給他說,“絕對為前人所未及者?!北鞠胗憘€表揚,沒想到他回復(fù)說:“文少提煉!不能揀在籃子里都是菜!”兩個感嘆號??磥砦曳爆嵉拿∵€是沒改。
2017年4月,《山西歷代名宦傳》第一冊終于寫完了。當時是降先生化療第三期準備階段,在醫(yī)院輸液。我說:序言還是您寫吧。他以病推辭,我說:您不寫誰寫啊……他愛人張老師在旁也說:寫吧寫吧,有個事做,比胡思亂想好。降先生算是答應(yīng)了。化療結(jié)束出了院,我把書稿打印了帶到星亮兄處給他,然后去上海開會。出差剛回來,就接他的電話,說:“序言寫好了,來拿吧!”如此之快,令我不敢想象。打印書稿的很多頁上,他都用紅筆標過了,有提出質(zhì)疑讓我核對的,也有的人物我放入了附錄,他標示:“應(yīng)入正文!”他是從人物的重要性上來考量的,而我選擇人物則更多取決于資料的多少,與他溝通,他表示理解。
回來將他的序言錄入電腦,發(fā)現(xiàn)極多的鼓勵推獎之語,比如說我“肯在這方面下苦功夫、笨功夫”“這是做學(xué)問的正路,尤其在今天這個物欲橫流、浮躁泛濫的環(huán)境下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希望我與韓教授能夠“發(fā)揚這種坐冷板凳的精神,鍥而不舍,堅持下去,是一定會有更大的收獲的”。這個序言給我極大的鼓勵,我才知道他用了那么多的感嘆號批評,只是為了讓我成長得更好更快。這是師者之心,批評與推獎,都是力量。
關(guān)于人物評價問題,我曾專門求教于降先生,那是在他第四次化療結(jié)束回家之后。那時降先生非常虛弱,說話都氣喘吁吁,但依然給予我極大的指導(dǎo)。我的問題是: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風云中,剛剛在上一個朝代大肆殺伐的強敵勁將,瞬間就成為了下一個朝代的開國功臣,如唐初之李靖、宋初之潘美;而也有一大批曾經(jīng)的守土重臣,被俘后立場轉(zhuǎn)變,成為下一個朝代的重臣,如西漢末之田邑、北宋末之張孝純。特別是金、元時代的女真族、蒙古族在晉官員的評價問題,同樣會面臨較為復(fù)雜的情況。如何評價?降先生當時提出了兩點,對我極有啟發(fā)。他說:第一,評價歷史人物,要將其放在中華民族發(fā)展的大歷史中,看這一人物是否推動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推動了歷史文化的進步;第二,要看此人行為是否有利于民生。能立足民生、為百姓鼓呼和做事的,就應(yīng)該表彰和傳揚,反之,則應(yīng)該否定和唾棄。這兩點,也為我解決了面對歷史人物評價的諸多困惑,使我在對人物進行梳理時,既將其放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時代,又將其放在中國歷史文化的長河中觀照,力求更為客觀地評價他們的歷史功過。
2017年11月下旬,降先生入院前一兩天,《山西歷代名宦傳》我的唐前卷、五代宋遼金元卷、韓兵強教授的明清卷,三本共計近一百萬字,全部完稿。我把《后記》發(fā)給降先生,他回復(fù):“就這樣吧!”我知道這是他表示肯定的方式。但稍后,我又想到一點,說我發(fā)現(xiàn)了雍正版《山西通志》的幾處錯誤,比如把張載列為祁縣名宦,說曾任祁縣司法參軍;而我研究孔天胤時恰好涉及過這個問題,張載是祁州司法參軍,今河北安國縣,祁州有名宦祠專祀張載,孔天胤建貞文書院,所祀一名宦兩鄉(xiāng)賢,名宦即為張載。我還發(fā)現(xiàn),《山西通志》將金代朱弁列入名宦,是錯誤的,其中說他是南宋吉州團練使,使金時被扣押。當時吉州有二,一為南宋之吉州,在今江西;一為金之吉州,在今山西吉縣。朱弁既是使臣,所任職之吉州不可能是山西的吉州,那么朱弁應(yīng)被列入“寓賢”,而非“名宦”。我說我計劃把這些發(fā)現(xiàn)補入后記。降先生回復(fù):“不要什么都往后記里加!附錄里注明即可!”此言甚是,我完全按照先生的指點做了。如此《后記》也比較干凈。
我把三本書稿,打印了交到三晉出版社張繼紅社長處,內(nèi)心感到無比輕松。之后,就得到了降先生入院的消息。
在看望他的間隙,我又微信向他請教,說正文寫的都是在山西做過官的外地人,可否以附錄的形式,加幾個在山西做過官的山西本地人,比如文彥博做過翼城令、榆次令,司馬光做過并州通判,等等,只寫他們在山西做官時的事,他們亦算是山西名宦,何況《山西通志》的“名宦”中本來就有他們的名字。他回復(fù):“不要自亂體例!”“畫蛇添足之舉!”這是因為,此前我一直強調(diào)只寫外地人,他不建議加本地人,本地人更應(yīng)當列在“鄉(xiāng)賢”里。這一次,我沒有爭辯,卻也沒有完全聽從,還是以附錄的形式,在唐前卷里加了斛律金父子、張嘉貞祖孫三代、狄仁杰,五代宋遼金元卷里加了司馬光、文彥博、胥鼎幾個人,而韓教授也加了楊博和王崇古。這樣三本書的體例基本是一致的,而且也使“名宦”的概念相對完備。
降先生若得知,是否會責備呢?或許我應(yīng)該再爭辯一下,降先生也會同意的。
自從2017年春節(jié)后降先生被確診為癌癥并且手術(shù)失敗,我就想應(yīng)該著手整理降先生的一些資料,為山西學(xué)界保存一份史料。最初的計劃是做一個口述史,但擔心先生化療期間體力消耗太大,而且側(cè)面了解到先生一生經(jīng)歷坎坷,回憶或許也是一種心靈摧殘,于是轉(zhuǎn)而為先生整理一份學(xué)術(shù)年譜。三晉文脈需要傳承,這樣的學(xué)者需要被珍視和學(xué)習。然而正如文章開頭所說,目前沒有學(xué)術(shù)團體能對如降先生這樣的學(xué)者的學(xué)術(shù)經(jīng)歷進行總結(jié)和研究,既然我離先生如此之近,那么就由我來吧,何況我的經(jīng)歷與先生有頗多相似,都在寫作者身份之外,兼具編輯的身份、視野與職業(yè)習慣。
把這個想法說給降先生,他依舊不置可否,說自己齋號是“勺齋”,學(xué)問只有一勺,淺得很,不值得整理。我說我先試試吧。于是著手搜集先生的著作,以往降先生送我的一些,加上新搜集的一些,也僅差兩三種了。就在孩子高考前幾天,我用三天的時間做完了先生的學(xué)術(shù)年譜。令我詫異的是,先生的寫作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連續(xù)的狀態(tài),從1979年(三十六歲)“文革”結(jié)束開始到2017年近四十年間,基本每年都有著述,或者是幾篇論文,或者是幾部著作,用“筆耕不輟”來形容,絕對不過分。年譜做好后,降先生做了修訂。
然而這份年譜該如何安置呢?做學(xué)術(shù)年譜過程中我也發(fā)現(xiàn),降先生一生著述雖多,然先生最為看重的,還是《山西史綱》與《元遺山新論》。《山西史綱》2016年三晉出版社已修訂出版,而《元遺山新論》自1989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以來,尚未修訂再版過,其影響力漸已式微。于是我向張繼紅社長提出,可否將此書修訂再版,也將降先生1989年之后關(guān)于元好問研究的幾篇新作補充進去,把降先生的學(xué)術(shù)年譜附上。張社長表示,此書再版無疑是有價值的,但擔心先生修訂此書體力不及。我說,我來修訂吧,中間有問題隨時向先生請教,最后請先生把關(guān),如何?張社長當即同意,但囑我速度要快。
領(lǐng)了任務(wù),正是孩子高考期間。我說忙完孩子的事就開始。高考完陪孩子去廣州參加自招面試,同時將原版書交給排版公司掃描。一周后我回到太原,拿到了初校樣。
雖然內(nèi)容是全了,但校對情況的復(fù)雜性,是我最初沒有想到的。校樣至少有存在四大問題:一是原書為鉛字排版,近三十年版面又磨蝕嚴重,掃描后識別率較差,其中形近字錯誤極多,如“字”與“宇”、“土”與“士”,分號與冒號等等,而原書的造字則基本沒有識別出來;二是原書本身差錯較多,比如引號內(nèi)外的句號運用,基本全是錯的,而且原書存在不少的異體字,都需要改為正體,也有當年先生手寫稿錄入錯誤沒有被校對出來的問題;三是降先生著作引文極多,幾乎每頁都有十幾種引文需要查對;四是原書對于干支年號、古今地名標注都不規(guī)范,需要一一查對補充。因此,一校樣可謂遍地落紅,幾無插針之地。這樣的校樣,不止我校得費事,排版公司改得也費事。那里資歷最老的女孩改版,每天也最多能改三十頁,而這本書一共五百多頁。于是我采取每天校三十多頁、每天改三十多頁的辦法,第一校差不多就用了一個半月。
每天正常的工作不能耽誤,業(yè)余時間就那么多。只要校樣在手,《山西歷代名宦傳》的寫作就完全停頓。每天依舊早晨五點半起床,上班前校兩個多小時;晚飯后校兩個多小時;周末四個模塊,用三個模塊校對,一個模塊調(diào)節(jié)。幸好我是編輯,這是我的老本行;也幸好,我手頭的工具書多,《金元文》《中國歷史大事年表》《辭?!?,都隨時翻查。而引文最多的《元遺山全集》《中州集》《秋澗集》《陵川集》我都下載了PDF電子版,存在手機上,隨時查對。有一個好處是:降先生寫作的習慣非常好,所引每篇文章、每句詩,都標明了詳細的書名、卷名出處,這為我的快速查對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也是此書得以順利編校完成的基本保證。
校對中,遇到需要修訂的問題,隨時向降先生微信請教。修改得比較令先生滿意的,是改掉了兩處較為重要的問題。一是交游人物,原書列了惠崇;我查對后發(fā)現(xiàn),此人與遺山不是一個時代。與降先生交流,降先生當即說:改!馬上改!二是所引程顥關(guān)于“誠”的兩句言論,降先生書中標注引自《宋金元文論選》,恰好我有此書,查到其中一段話并非程顥所言,而是程頤。拍照發(fā)給降先生,先生當即回復(fù):改!并且表揚我:“難得你細心查原文,謝謝你了?!比绱苏嬲\的表揚,出自一貫嚴苛的降先生,極為難得。老實說,并非我真的比先生強,只是作者與編輯身份不同,看文章的關(guān)注點也不同而已。除此之外,其余如引文斷句錯誤、字句脫漏、前后矛盾等問題,也改了多處。
此書我一共校對了三遍,大約歷時三個月。中間經(jīng)歷了孩子被錄取、開學(xué)報到等事。每有一點好消息,都向先生匯報。直到國慶節(jié)之后,我將基本滿意的校對書稿交到出版社,之后設(shè)計好了封面前折、后折、封底推薦語等內(nèi)容。十月下旬,文件發(fā)到印刷廠,一件大事宣告完成。但我絲毫沒有喜悅感,反而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擔心自己學(xué)力不夠或者校對不細,一定還有沒看出來的問題,有負先生盛名。
2017年11月初,先生拿到了樣書。就在同一周的周末,病情惡化,再次入院。如果說上天對先生不薄,那么最令先生欣慰的,當是在入院前,看到了自己一生中最為看重的著作之一,再次修訂出版。
老實說,此事我不敢居功。對于我這樣的自學(xué)者來說,與這本書三個月的朝夕相伴,我所收獲的更多。此前我對于金、元時代特點及其人物的認識,一團模糊。雖然為寫《山西歷代名宦傳》購買和閱讀了不少,但一直印象不深。編校此書,隨著降先生研究的深入,我不但了解了一個時代、一群人,直接有益于我的《山西歷代名宦傳》金、元部分的寫作,而且我更多在感受先生當年在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查找資料困難重重、整理資料需要做卡片、近40萬字全部靠手寫的時代,怎樣一點點理清一個人、一個時代,并把它提升到文、史、哲一體的研究高度。降先生寫作此書當在四十多歲,與我此時年歲相當,而我此時,或者以后,都不可能達到先生這種文史哲兼通的高度。另一方面,能將人物研究類文章寫得如此流暢、富有激情而又毫不過譽,得出每一個結(jié)論都言而有據(jù),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做歷史研究,才、學(xué)、識缺一不可,這些降先生在四十多歲時都已具備。反觀于我,恐此生難以企及。
梳理至此,也說得比較啰唆了。寫這樣一個文章要近萬字的篇幅,先生又要批評我繁瑣了。然而還是想多說幾句。
去看降先生,常和古董小妹妹同去。古董是個詩、書、畫俱佳,且有讀書、藏書癖的奇女子,降先生一直寄以希望。即使古董未去,也常和我說起以后要多指導(dǎo)古董做學(xué)問。于是有一次在星亮兄處,我跟降先生開玩笑說:這就是大女兒與小女兒的區(qū)別,大女兒是干活的,有好事都想著小女兒。降先生說:你是主動要求工作的!我說:誰家大女兒不是主動工作的?降先生大笑。那是我們的歡樂時光,每次想起都覺溫暖。
有一次趙桂溟先生由我引薦拜見降先生,為降先生錄了一些視頻,又請先生為他題寫“濯足河汾”四個字。于是我也斗膽提出,希望得到老師的一幅字,并指定內(nèi)容為朱熹的兩句詩:“舊學(xué)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睕]想到他回復(fù)說,他也正想把這兩句寫給我。不久,他通知我,字寫好了,可到星亮兄處取。學(xué)生想要的勉勵與老師想給的勉勵如此契合,亦可為一則佳話吧。
又想起一則典故。朱光庭去洛陽拜訪程顥,逾月方歸。有人問他這一月的收獲,他說:“我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边@也就是“如沐春風”的出處。那么我,2017年與降先生相處的一年,至少是在春風中坐了一年。何其有幸。
降先生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后,我決定工作之余全部用來陪先生。他的生活,師母張秋懷女士有全套的、系統(tǒng)的、無微不至的照料,我或許只能幫他打理一些文事。
既然我與降先生的交集從孔天胤開始,那么降先生身后,我把孔天胤寫給他的業(yè)師,一位汾州民間高士馮思翊先生的一首詩,送給降先生,倒覺極為合適,愿先生喜歡:
吾師歸化白云鄉(xiāng),七十四年夷且康。無位盡教師道重,有才不作吏途忙。南窗傲寄松筠節(jié),西野耕韜畎畝光。虛館來來哭遺愛,桂蘭桃李各成行。(《哭業(yè)師西野先生》)
七十四,原詩作七十八。先生晚年居于城市,無畎畝可以耕種,然多與年輕人交流,澤惠年輕人甚多。先生身后,希望也能桃李成行,各有所成,以不負先生教誨和指引。
2017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