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鰲塘鋪紀(jì)事

2018-11-13 08:18李集彬
山西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銀川村莊

李集彬

1

這件事情發(fā)生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

那天晚上,鰲塘鋪的人們都睡著了,時間已是半夜,整個村莊都已沉入了夢鄉(xiāng),這時候聽見一聲尖利的喊叫。那一聲喊叫,劃破了黑沉沉的夜空。那一聲喊叫,似乎是一道閃電,把村莊的夜幕切割成千萬塊,空氣瞬間碎裂,又瞬間彌合,然后凝固起來。整個村莊都被驚醒了。雞還沒有叫,只聽見狗叫,從村莊中間向四周接力一般很快向外擴(kuò)散。一時間像是受了傳染似的,整個村莊犬吠不止。

是誰在喊?大半夜的瘆得慌。一對夫婦醒來,女人一邊說,一邊起來點(diǎn)燈,一顆心突突地跳,連挑亮燈芯的手都有些發(fā)抖了。

一定是出事了。男人說。

什么事?

誰知道。

哪個方向?

村中心七官張古大厝那個方向。男人傾聽一會兒說,得去看看。

燈影下,男人穿好衣服,提上風(fēng)雨燈準(zhǔn)備出門去,一只手剛剛觸及到門閂,女人急忙把他攔住。

這大半夜的,外面那么黑。女人說。

男人甩開她的手:蠢女人,你沒看大家都起來了嗎?

女人側(cè)耳細(xì)聽:果然外面人聲鼎沸。打開門,村莊里已是人頭攢動??绯鲩T去,外面依然很黑,偶爾能夠聽見九天際外傳來夜鳥遼遠(yuǎn)而清晰的叫喚,一聲,又一聲。人們一邊穿好衣服,一邊急急從門里出去,手里提著手電筒、風(fēng)雨燈,沿著村道向七官張古大厝方向跑去。雜沓的腳步聲驟然在村莊中間響起。

這一對夫婦也不敢怠慢,掩好門,緊跟著他們向七官張古大厝跑去。

古大厝前面已經(jīng)圍滿了人。站在黑壓壓的人群后面,抬起頭來,一座龐大的古厝安然地臥在那里,似乎不曾發(fā)生過什么事似的:兩端的燕尾脊傲然翹起,凌厲地向空中刺去。大門敞開著,一群人從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人們表情嚴(yán)峻,好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人低聲問。

聽說進(jìn)賊了。旁邊的人說。

什么賊?

淫賊!

一聽這個詞,大家的心一下子提起來。這個村莊的人們?nèi)缗R大敵——他們在任何事情面前從來沒有這么慌張過。這個時候,可以聽見他們慌慌的心跳。

誰家的閨女?

……楊英朱。

沉默了很久,人們終于聽到這個名字。

被禍害了沒?

噓——

人群涌向古大厝西廂房,從房屋外面的窗戶望進(jìn)去,楊凱蘭家燈火照徹,屋里站滿了人,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好像凝固了。遠(yuǎn)遠(yuǎn)望進(jìn)去,燈影里,人們表情凝重。

賊呢?

沒抓到。

人們把整座古大厝都圍起來,拿手電筒一間一間地照,連草間、牛圈都不放過,還是沒有抓到賊。那個賊風(fēng)一樣消失了。

第二天,傳聞便在村里傳開了,說不是夏天嘛,天氣太熱了,大家習(xí)慣敞開窗戶睡覺。楊英朱那個屋子的窗戶是個花格子窗,里面兩扇木窗沒有關(guān)上,就那個花格子擋著,一弄就給弄下來了,賊就從那里進(jìn)去……

2

第二日一大早,人們就看見楊凱蘭在那邊釘窗戶——不知從哪里弄來許多鐵條,用七寸鋼釘把那一個花格子窗從外面死死釘住。

那天晚上那個賊到底是個啥樣的人?據(jù)說臉上涂著鍋灰,根本看不清楚面目,只是說,黑衣黑褲,大塊頭,身體很沉,把楊英朱壓得喘不過氣來。楊英朱起先想喊喊不出聲,后來喊出聲了,那個賊就從窗戶那邊逃走了。

有沒有得手?

人們似乎更關(guān)心這個問題。有人說有,可是楊英朱說沒有。至于有沒有,這只有楊英朱自己知道了。

楊英朱這年十八歲,出落得像一朵花,一對胸脯高高的,成熟得就像一個出水的肥桃。她已經(jīng)是一個可以嫁人的人了,偏偏在這時候出了事。人們不禁嘆了一口氣。

過幾天,人們見楊英朱從七官張古大厝的大門里走出來,手里挽著一個木盤子去古大厝前面的那個水潭邊洗衣服。遠(yuǎn)遠(yuǎn)望去,和平常沒有什么兩樣,只是臉色蒼白一些,也許是受到驚嚇的緣故。

人們看見她,悄悄議論著:

可惜了,這孩子。

有人不同意她的看法,說:不是說沒有遭淫賊的手嗎?

誰說得準(zhǔn)呢……

大家一邊悄悄議論,一邊嘆息著。

楊凱蘭的老婆遠(yuǎn)遠(yuǎn)聽見人們議論,想走上去申辯幾句,可是人們看見她就走開了。從此,楊凱蘭逢人便放出風(fēng)聲,威脅道:那個淫賊,讓我知道是誰,我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

這個叫鰲塘鋪的村莊名字的來源由于年代久遠(yuǎn)已無可考。鰲塘鋪里,有一座三進(jìn)七開間的龐大的宅院,俗稱百間房。到底有沒有一百間房間沒有人認(rèn)真去數(shù)過。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它是村莊里最大的房屋,房間多得數(shù)不清:前后三進(jìn),左右七開間,還有偏房和護(hù)厝,房屋前面一個大磚埕,雄踞于村莊中間?,F(xiàn)在它已經(jīng)十分破敗,住在里面的是一些沒有出息的農(nóng)戶。

楊凱蘭家在這一座房屋的西廂房,有三四間房間:農(nóng)具扔在天井里,任憑風(fēng)吹、日曬和雨淋;谷物堆放在廳堂上,這個廳堂除了堆放糧食,吃飯也是在這里: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幾條長椅,墻角放著幾口沉重的大瓦缸,里面儲備著谷物。四間房間,一間是灶腳,一間是牛圈——里面擠住著雞鴨牛羊,一間是楊凱蘭夫婦的房間,再一間就是楊英朱的房間了。四間房中間有一條過道,那里一扇后門,走出去是一條長長的巷子。那天晚上,賊就是從這條巷子里進(jìn)來的。那條巷子很窄很黑,晚上幾乎沒有人從那里經(jīng)過,在那里藏個把人誰也不知道。楊英朱房間的那一扇窗戶就在巷子一側(cè),只要不鬧出很大聲響把楊英朱吵醒,賊完全可以很從容地來撬開那一扇花格子窗。

3

那個賊到底是謀財(cái)還是圖色?

楊英朱她爹楊凱蘭開著一家榨油坊,就在他們家側(cè)門對過:走出門去,跨過那一條巷子,上三四個臺階,上面一個土臺,那里幾間亂石搭蓋苫著黑瓦的房屋,那就是。走進(jìn)去,地是土地,沒有鋪磚,夯得很結(jié)實(shí),一點(diǎn)兒也不起塵土。里面很寬敞,一座方形的大烘爐,一個大灶臺,一臺碾碎機(jī),一臺榨油機(jī)。每年到了花生收獲的季節(jié),這里就熱鬧起來了:人們把花生拿到曬谷場上去曬干了,挑到這里來榨油。先把花生倒進(jìn)大烘爐里烘熟了,用碾碎機(jī)碾碎,再倒進(jìn)大灶蒸籠里蒸過一遍。接下來的程序就全靠人力了:把榨油機(jī)里的鋼圈一個個取下來,擺放到土地上去,往鋼圈里撒上一層稻草,鋪勻,把蒸熟的香噴噴的花生粉末倒到稻草上,把稻草攏來,用腳一點(diǎn)點(diǎn)踩實(shí),做成一個個花生餅,然后疊到榨油機(jī)上去。一個榨油機(jī)全都裝滿了,箍緊,上上下下撬動壓力棒,澄澈金黃的花生油受到壓力就從稻草縫隙里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來,流進(jìn)鋼槽里,然后順著鋼槽流到下面的油桶里。由于鄰近十幾個村莊只有這一臺榨油機(jī),每年到了這時候,榨油坊里的生意便十分繁忙:人來人往,人聲嘈雜。因?yàn)檎ビ头坏纳飧裢獾暮?,盡管楊凱蘭家看上去十分寒酸,家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大家還是說楊凱蘭一定有錢。真人不露相,這老家伙水深著呢。有人說,楊凱蘭的錢裝在一個瓦罐里,埋在地下;有人說,楊凱蘭的錢藏在他們家的墻洞里,說法不一。

從后來那個賊一下子銷聲匿跡來看,這個賊一定是熟人,不然不可能跑得那樣快。人們猜測,這個賊不是本村人,就是外村到榨油坊里來榨油的人,才會對楊凱蘭家的情況了如指掌。如果說是謀財(cái),為什么不進(jìn)楊凱蘭的房間?這時候,人們自然就想到圖色了。至于圖色,那一定是覬覦楊英朱已久。

楊英朱是楊凱蘭唯一的女兒,如一棵成熟的高粱挺拔飽滿,尤其是那一對黑眼珠子,顧盼之間十分動人,整天在鰲塘鋪的一群山里漢子中間走來走去,十分惹眼。在這群山里漢子眼里,她就像是一只白天鵝高不可攀,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偷偷惦記著呢,沒想到遭遇了這件事。人們分析:從現(xiàn)場的種種跡象來看,這個賊完全是有預(yù)謀的——連退路都想好了??墒悄莻€人是誰呢?卻成了一個迷。

據(jù)楊英朱自己說,那天晚上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她去榨油坊幫忙——每年這時候,她都要去榨油坊幫忙。重的活兒她不會做,家里雇有工人,有工人做,她能做的就是給灶里添個柴火;榨完一鍋油,要榨第二鍋了,她上去把場地清理干凈,往地上鋪鋼圈,撒上稻草;還有就是給工人師傅們遞茶水。那一晚上,她忙到很晚才回家,吃過晚飯,到灶腳里去擦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又坐到天井里去乘一會兒涼,聽壁腳蛐蛐兒叫,想一會兒心事,這才進(jìn)房去睡。時間正值盛夏,房間里太悶熱了,一把蒲扇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汗水把衣服都洇透了,她起來,把外衣脫掉,只穿背心短褲,還是熱,她想想,又起來,走過去把那一扇窗戶打開。開窗的時候她還猶豫了一下,后來想:榨油坊那邊有人,應(yīng)該沒事。就把那一扇木窗打開了。結(jié)果到了下半夜,工人們都歇下了,就出事了。

按照楊英朱自己的說法,把窗戶打開后,屋里有了一些涼風(fēng),她不知不覺睡過去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時候,突然發(fā)覺有人在摸她的腿,然后那個人就壓到身上來了。黑夜里,那個人長什么模樣根本看不清楚。那個人塊頭很大,身體很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上來就拉她的褲衩。她掙扎,拼命扯住褲子,想喊可是怎么也喊不出聲。后來喊出聲,那個人就從窗戶那邊逃出去了。事情就是這樣。至于有沒有被褪去褲衩,楊英朱說沒有。人們不信,楊英朱說:反正沒有。

4

這個村莊里大多是農(nóng)家。人們一年四季泡在田里,靠幾畝薄田過活兒。

不知何時開始,村里開始多了一種營生,那就是開山炸石、拉車賣石。

小村不大,有山有水。水極細(xì),是淺淺的溪流;山不高,遍山皆石——是那種堅(jiān)潤、潔白、素雅的花崗石。人們到山上去,把石頭炸開,敲打成一塊塊,裝上木板車?yán)芥?zhèn)上去賣,山外堆疊起一幢幢好看的石頭房子,構(gòu)造成閩南這一帶的獨(dú)特風(fēng)景。村莊背后石山極多,嗇山尤為有名,山上石頭各具形狀:如犬,如豕,如鐘,如鼓,整個好似一座石頭城。山上一洞穴,名曰“螞蟻洞”,據(jù)說是當(dāng)年楊文廣征服的閩南十八洞之一。有好事者攜火把入內(nèi),初極狹極矮,匍行數(shù)丈,始可立身。沿階而下,一井,一潭,水幽綠,深不可測。隔岸一石佛,拈花微笑,寒氣襲人?;鸢褲u滅,惶恐而出,自此無復(fù)入者,然而異聞遂生。村人開山采石,忌諱甚多,索性以巨石掩住洞口,湮其蹤跡。山雖不高,路卻極陡,上山不易,下山尤難,常見村人運(yùn)石下山:前掮后壓,左沖右突,臨至山下,腳不沾地,如飛而行,極為驚險(xiǎn)。每個早晨,便見鰲塘鋪男人,拉著一車石條,渾身黝黑,健碩如牛,身體前傾。女人在后面推、掮,扭動著堅(jiān)實(shí)的臂膀,奮力前行。

不用說把一車石條從山上弄下來有多危險(xiǎn)。尤其是把那一車幾噸重的石頭用木板車?yán)绞畮桌锏赝獾逆?zhèn)上去賣,一路全靠人力,一來要有那份力氣,二來要吃得起那種苦——那種辛苦就是拉纖的纖夫也是比不上的。因此,只要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出路的人也不會去做這種苦力活兒。做這種活兒,不但工作辛苦,而且收入微薄。做這種苦力活的都是村里的苦命人。

這座古大厝里,有一戶人家,做的正是這種營生。這戶人家住在古大厝后面最后一排護(hù)厝里,主人名叫楊朝貴。這是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人家。雖然一家人十分努力,然而生活還是沒有任何起色。楊朝貴看到村里人干起拉車賣石的營生,雖然極其辛苦,倒是能夠奇跡一般在外面蓋起幾間石頭房子——山里人一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娶媳婦、生兒子、蓋房子。在他們看來,一個人一輩子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無論有多辛苦,省吃儉用,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用,他們也要蓋房子。沒有新厝娶不到兒媳婦。住在石頭厝里寬敞明亮,誰愿意嫁到這破大厝里來?住在里面陰暗潮濕,一年四季都不透氣。因?yàn)檫@一點(diǎn),楊朝貴的兩個兒子三十出頭了也沒有能娶上媳婦。找人說媒,女方派人來看房子,一見是這破大厝,掉頭就走,把一個楊朝貴急得嘴唇都冒起了泡泡??吹胶蠼忠粋€和他一樣的苦哈哈干上拉車賣石的營生后,第二年竟然在自家田地里開辟出一塊宅基地準(zhǔn)備蓋房子,楊朝貴紅了眼,也動了這心思。可是拉車賣石起碼得有一輛木板車,打一輛木板車得花幾十塊,也是一筆不小的費(fèi)用,他一窮二白,哪來的錢?思來想去,他想到孩子他二舅爺。孩子他二舅爺是個牛販子,手頭有錢。他想:只有找他了。

二舅爺家住嶺腳村,從村莊后面去,沿著古驛道上山,越過山頂?shù)膹V藏亭,山下那一個村莊就是。

這一天一早,楊朝貴拾掇一下,夾上一雙新布鞋,便往村外去。那一雙新布鞋他舍不得穿,一路赤腳行去。上了山,踏上古驛道。古驛道上,幾條殘石顯出褐色的蒼老,連苔蘚也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顏色,古人的足跡已無可追尋,風(fēng)過處,漫山的相思樹沙沙和鳴。走過古驛道,上到山頂,那里一座石亭,名叫廣藏亭,沉默而古老。站在那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山腳下一個村莊,那就是嶺腳村了。楊朝貴坐到廣藏亭里去歇息一會兒,抽過一支煙,把一雙腳抱起來打掃干凈,確認(rèn)沒有塵土了,這才把新鞋子穿上,一路行下山去。

進(jìn)到村里,找到二舅爺,雙方坐定,楊朝貴說明了來意。二舅爺說:你以為讓你那兩個兒子去拉木板車賣石頭就能娶上兒媳婦?楊朝貴說:至少還有一點(diǎn)希望。二舅爺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那么幼稚?你不想想看,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一個拉板車的車夫,跟你去受那份苦?聽二舅爺這么說,楊朝貴一張臉就苦起來了:確實(shí),村里拉木板車賣石頭的后生不在少數(shù),可是很多娶不到媳婦。托媒人說媒,人家一聽說是拉木板車賣石頭的車夫,趕緊擺擺手,二話不說回絕了。二舅爺說:倒不如讓他們跟我學(xué)販牛,販牛能賺錢。可是楊朝貴是個老實(shí)本分人,心里有一種偏見,以為靠耍嘴皮子賺錢不是正道。心里這樣想,嘴上卻說:那不是要很多本錢?二舅爺哪來那么多錢借給他做本錢?所以按下不提。然而看他一張苦瓜臉,心里到底不忍,便去里屋取了五十塊錢借給他,說:我就說說,不勉強(qiáng)你,拉車就拉車,說不定也是一條出路。

借到錢,楊朝貴歡歡喜喜回到家,找大木師傅打了一輛嶄新的木板車。從此,他的兩個兒子也加入到村莊拉車人的行列。

楊朝貴的兩個兒子,大的叫楊岫清,高中畢業(yè),謀不到出路,整天跟著他爹下田干農(nóng)活。楊岫清是個憨厚的年輕人,讀書人,不愛說話,由于家里窮,三十出頭了還沒有能說上媳婦,心里沒有自信,就越發(fā)沉默寡言了。沒有考上大學(xué),回到農(nóng)村種田,年輕時候的所有夢想都被生活磨沒了,楊朝貴給他安排拉車賣石頭的營生,他也沒有拒絕。他想:也好,接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了,只要出死力就可以了。村里像他這般年紀(jì)的人,有些人孩子都很大了。還好他有的是力氣,于是每天跟著村里那些漢子們上山下山,拉車遠(yuǎn)行。雖說一身臭汗,可是出了力氣,心里反倒暢快起來了。

5

以前閩南,住古大厝里很有講究:住在正廳大房里的是老爺公子,住在偏房護(hù)厝里的是傭人丫鬟。由于這種習(xí)慣的存在,雖然舊的制度早已廢除,現(xiàn)在住在里面的一樣是窮苦人,可是心理上的那一種暗示依然存在,住在偏房護(hù)厝里的人,心里那一種自卑并不見減少。像楊岫清一家,護(hù)厝有后門,他們每天從那里出入,他們就很少到前院來。這是大人,孩子們就不管這一套了,楊岫清小時候就經(jīng)常到前院去玩。那時候,古大厝里人多,有幾十戶上百口人,可熱鬧了。孩子們白天上山放羊,到了有月亮的晚上,就到這古大厝里來捉迷藏,捉蛐蛐兒玩,鉆進(jìn)鉆出,爬高跳低。對他們來說,哪個房間他們沒有進(jìn)去過?這幾年,一部分人家有了錢,在外面蓋起了新厝,陸續(xù)從這里搬出去,現(xiàn)在古大厝里居住的不過四五戶人家。一座原先喧囂的古大厝,冷清了下來,不時有麻雀和烏鴉飛進(jìn)來,在那些荒廢的房屋里筑巢和噪叫,這樣一來,一座古大厝就越發(fā)顯得空曠寂寞了。

小時候懵懂,長大了,懂了點(diǎn)人事,楊岫清就不愛從前門出入了。他都好久沒有碰到楊英朱了,說起來起碼得有十來年。他記得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沒想到一眨眼就長大成人了,而且出落得那么好看。第一次碰見楊英朱是一年前。那天他睡得晚,起來后囫圇吃下飯,準(zhǔn)備出去,去開門,發(fā)現(xiàn)門被他爹從外面鎖住了。他只好從后落出來,跨進(jìn)前廳。那時候楊英朱剛起床,在天井里刷牙洗臉,只穿著一件睡衣,長發(fā)松松散散地挽在后面??匆娝?,他呆住,站在那里傻傻地發(fā)愣。她發(fā)現(xiàn)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叫了聲:岫清哥。他這才清醒過來,想起這是榨油坊老板楊凱蘭的女兒楊英朱。沒想到多年不見,變成這樣子了。那一刻,他只覺得臉上一熱,一顆心突突地跳。在他看來,她簡直就是大美人了。從此每次,他不知不覺喜歡從前廳出入,就是多繞幾步路也在所不惜,目的就是為了多看一眼楊英朱。他喜歡看她笑,她的笑那么醉人,看見她笑他就邁不動腳步了。當(dāng)然,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喜歡她。他知道這不可能,不用說楊凱蘭看不上他的家境。就是楊凱蘭不在意這一點(diǎn),年紀(jì)也相差太大了——他大她十歲呢。可是他就是喜歡看她,喜歡聽她叫他岫清哥。

楊英朱到了就要嫁人的年紀(jì),在這緊要關(guān)頭出了事,楊凱蘭當(dāng)然很生氣。他一邊把那個賊恨得直咬牙,一邊又憐惜自己的女兒——出了這事,就像是在他的心頭剜了一塊肉?,F(xiàn)在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盡快把女兒嫁出去。情況不同于以前了,托媒人說媒,條件自然降許多。他放出話來:只要年紀(jì)輕、人品好,無論家境怎樣都可以。但是還是沒有人上門來提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情傳得太遠(yuǎn)了: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到榨油坊里來榨油,這件事情早就到處傳開了。不是沒有人喜歡楊英朱,許多人搶著要,可是出了這件事,說到最后,楊英朱到底有沒有被人家退了褲子,她說沒有,可是她自己的話能信嗎?畢竟一個疙瘩在那里,這事情擱在誰心里都是一個過不去的坎??礂钣⒅?,依然沒有變,似乎出落得比以前更好看了,胸脯也比以前更高一些了,可是門前越發(fā)冷清了。

冷清了更好,一個人暗地里高興:他可以放心大膽地接近楊英朱了。這個人就是楊岫清。他記得,一年前有一次,他站在那里傻呵呵地看著楊英朱,楊凱蘭剛好跨進(jìn)門里來,被楊凱蘭看到了,楊凱蘭狠狠地剜他一眼,似乎他是一頭能吃人的狼,現(xiàn)在楊凱蘭沒有心思管這些,他當(dāng)然高興了。

一日,楊岫清從外頭回來,遇見楊英朱去井里挑水——楊英朱打小爹娘寵著,沒干過重活,挑一擔(dān)水,把一個小腰擺得楊柳一般,沒走幾步路也要歇上好幾次。他在后面想上去幫忙,可是又不敢,跟在后頭走了好久,終于沒有忍住,追上幾步,說:英朱,我來吧。幫她挑上水,輕輕快快地走到七官張古大厝,把水挑到灶腳,倒進(jìn)那一口大瓦缸里。這樣的事情在楊岫清那里是信手拈來的事,可是楊英朱看來卻很不容易。楊英朱說:岫清哥,你的力氣真大。楊岫清聽她夸獎自己,一張臉紅到脖子根。楊英朱看他這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從此遇見他,越發(fā)岫清哥叫得甜了。在楊岫清看來,他又向楊英朱走近了一步。

楊岫清喜歡楊英朱,可是他不能戳破那層窗戶紙——讓楊朝貴去提親。他想,自己哪一點(diǎn)配得上楊英朱?不用說年紀(jì)比她大許多。大十歲,這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里是沒有先例的。就是楊英朱同意了,楊凱蘭會同意嗎?他家太窮,沒有一間像樣的房間,也拿不出聘禮:按照當(dāng)時風(fēng)俗,結(jié)婚起碼得有一輛出行騎的自行車、一架縫衣服用的縫紉機(jī),他什么都沒有。

提親不敢,可是行動上他并沒有能管住自己。這天,他拉一車石條到鎮(zhèn)上去,把石頭賣了,叫二弟把木板車?yán)丶?,自己攜了錢,悄悄去了集市。

集市里人聲鼎沸:有賣雞鴨的,有賣牛羊的,有賣豬仔的,有賣糧食的,有賣衣服的。他去了市場東北角賣衣服的攤子。走進(jìn)去,里面花花綠綠的。他逛一圈,像做賊似的心虛,一顆心怦怦地跳,把眼睛都看花了也不知買什么好。他把幾張鈔票都攥出水來了,最后終于在一個賣絲巾的攤子前面站定,挑選了一條花絲巾,怕別人看見,付了錢,把絲巾塞到衣服內(nèi)里,急匆匆走了。

回到古大厝,跨進(jìn)門里,整座古大厝里好像沒有一個人似的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鳥雀在天井里盤旋,上下翻飛。他手里攥著絲巾,輕手輕腳地走到前院西廂房,發(fā)現(xiàn)楊英朱一個人正在灶腳里刷鍋洗碗。灶腳里暗黑,他揣著一顆慌亂的心走過去。楊英朱聽見動靜,回過頭來,見是他,眸子亮亮地說:岫清哥……他剛想說什么,突然聽見楊凱蘭的腳步聲從巷子那邊那扇門進(jìn)來了,趕緊把絲巾塞進(jìn)褲兜里,慌慌地逃走了。

拉車賣的是死力,為了放松身體和情緒,車夫們每天晚上都要喝幾杯小酒——自釀的米酒或地瓜酒,佐以一碟咸菜或花生米,楊岫清也是。別人喝了酒去睡覺,他喝了酒卻怎么也睡不著。每每這時候,他就會想起楊英朱,他想她好看的腰身,他想她高高的胸脯,躺到床上去,身上燒起來。那一條花絲巾還在櫥柜里放著。一天晚上,他喝完酒,酒勁上來了,打開櫥柜,取出那一條絲巾,徑自出了后門,沿著那一條巷子,悄悄來到楊英朱房間的那一扇木窗下。這時候,房里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他想喊,卻怕把楊凱蘭吵醒。月光下,一條黑影在巷子里徘徊許久,身影幽靈一般飄忽。

6

楊凱蘭盯著,事情沒有進(jìn)展,楊岫清正愁著,機(jī)會來了。

那一段時間,村莊里接連出事。先是大白天來了土匪,村里的民兵還從土匪身上繳了一把槍,整個村莊驚悚起來了,村頭巷尾,人們議論紛紛。

人們懷著一種不安的情緒走到大隊(duì)部,見那個土匪赤著上身被五花大綁捆在大隊(duì)部前面的石柱上,臉上涂著油墨,看不清嘴臉,眼神里沒有一點(diǎn)害怕,兩個民兵持槍看守著。人們圍成一圈,遠(yuǎn)遠(yuǎn)觀望,誰也不敢上去。有幾個膽大的男人朝他身上扔石頭。每次被擊中,他就會睜開眼睛,嗷嗷亂叫??此莾春莸臉幼?,人們驚恐地又后退了一步。

土匪從哪里來,到村莊里來干什么,沒有人知道。臉上涂著油墨,早早闖進(jìn)大隊(duì)部,肯定沒什么好事??墒且墒裁?,怎么打都不說。不久,派出所的人就開著吉普車來了,把那個人押走。

村莊出現(xiàn)土匪,這是不祥之兆。果然,這件事情過去不久,村里又進(jìn)了盜賊。

那一天晚上,人們沉沉睡去,也不知道睡到幾點(diǎn),突然聽見村莊里有人叫:抓賊哦——抓賊啊——聲音那么凄厲。村莊里的燈陸續(xù)亮起來了。不久,便聽見許多人在村莊里跑動。這個時候,村里有不少開山采石、拉車賣石的青壯年男丁,由于生活的砥礪,不僅體格十分健壯,而且性格上也變得強(qiáng)悍起來了。只聽見有人喊:在哪里?遠(yuǎn)遠(yuǎn)便有人應(yīng)道:七官張古大厝。一個人喊:把路口全都圍起來。接著便聽見紛亂的腳步在跑動。那一種聲音沉重有力,把整個村莊都驚醒了。人們一點(diǎn)點(diǎn)從外圍向七官張古大厝圍攏過去,守住所有門和窗,舉著手電筒一間房一間房尋找,最后終于把一個縮成一團(tuán)驚得發(fā)抖的偷牛賊從堆放柴草的房間里揪出來。這一晚上,整個村莊燈火通明,火光映紅了一張張興奮的臉。人們都沒有睡,先是把那個偷牛賊綁在桃樹上吊打,接著又把他提到古大厝前面的那一個水潭里去灌水。這個賊,先是飽嘗一頓老拳,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接著又被提到水里去灌了一肚子水,最后已是奄奄一息。這個時候楊岫清自然不會閑著。據(jù)目擊者說,那一天晚上楊岫清最勇敢,沖在最前面,是他帶人包圍了七官張古大厝抓到偷牛賊的,打那個賊也是他下手最重,后來把那個賊提到大潭里去灌水,也是他的主意。后來的幾天晚上,有人看見楊岫清提著一把刀在古大厝周圍轉(zhuǎn)悠,他似乎是在保護(hù)這一座古大厝。這一切楊英朱當(dāng)然也看在眼里。

先是村莊進(jìn)了土匪,后是古大厝遭了盜賊,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這讓村里人感到驚悚。最受驚嚇的是楊凱蘭。他不放心的不是他的錢,而是他的女兒楊英朱。古大厝里進(jìn)賊的第二天早晨,他又把家里的門窗重新檢視一遍,能加固的則加固,門鎖壞的買新的換上。他想,得盡早把英朱嫁出去,免得擔(dān)驚受怕。下午,兩口子又急急忙忙往媒婆家去。

楊凱蘭夫婦心里著急,媒婆卻沒有來。兩口子又去催促了好幾次。這一天,媒婆終于來了。楊凱蘭夫婦歡天喜地。媒婆說:有眉目了,一個后生家,鎮(zhèn)街人家,家里開著一家布店,相貌人品都不錯,只是……走路腿腳有點(diǎn)不靈便。楊凱蘭答應(yīng)相親看看,楊英朱一聽火了,把媒婆搡出門去,說:滾滾滾,滾出去!媒婆一面退出門去,一面說:你你你,你以為你還是黃花大閨女??!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楊英朱氣得抓起鞋來扔了過去。楊凱蘭罵道:這孩子,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她說: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我嫁給一個瘸子!楊凱蘭說:孩子,這……這不是沒辦法嘛。楊英朱說: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楊凱蘭說:還不是因?yàn)椤羌?。楊英朱說:那件事咋了?連你也不相信女兒了?楊凱蘭說:不是爹不信你,是別人不信你。楊英朱被氣得哭了。她爹見她哭了,心里著了慌,不敢再逼她,卻來哄她:好好好,爹信你,爹信你??墒悄銣?zhǔn)備嫁個什么樣的人呢?楊英朱一急,說:我要嫁給岫清哥那樣的人。這不說不打緊,一說把她爹給說愣在那里。楊凱蘭說:你說誰?她又重復(fù)了一遍。楊凱蘭這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他說:你怎么能嫁給他?楊英朱說:他怎么了?楊凱蘭說:不行。楊英朱說:為什么不行?楊凱蘭說:嫁給他,一輩子受窮?楊英朱說:我愿意。楊凱蘭說:你知道他大你幾歲?楊英朱說:大幾歲也比瘸子好。楊凱蘭堅(jiān)決不同意,這件事情便擱置了。

楊英朱想嫁給楊岫清,這件事楊凱蘭就連自己的女人也不敢說,說出去多丟人??!不是說楊岫清有多壞,是他家里窮,窮得叮當(dāng)響,還有年紀(jì)大,他比英朱大十歲呢。他想不通,這孩子怎么會看上楊岫清!

7

這個結(jié)果是楊岫清想要的。如果說楊岫清是頭狼,楊英朱是只羊,那真是羊愛上了狼。楊英朱確實(shí)喜歡上了楊岫清。她覺得這個村莊里只有楊岫清真正對她好。沒出事之前,村里那些男人整天蝴蝶蜜蜂一般圍繞著她轉(zhuǎn),目光就像是粘在她身上掃也掃不掉;可是出了事,那些人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唯恐被她染上壞運(yùn)氣。只有楊岫清,對她比以前更好了。要嫁就要嫁給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可靠。有時她甚至想,要是……要是那天晚上那個人是岫清哥就好了……可是這種想法太荒唐,這種心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說。

心里有了這種想法,不知咋的,她就不敢見楊岫清了。有時聽見他的腳步聲從后院過來,她就慌慌張張地躲進(jìn)房里去。透過花格子窗戶,只見岫清哥站在前廳,目光來回搜尋,好像在尋找什么似的,下了天井,還不死心,又回過頭來看一眼。她知道他是在找她,可是她不敢見他。

楊凱蘭越發(fā)不放心楊英朱了:這孩子是不是被他逼急了,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嫁給楊岫清那小子,他絕不答應(yīng)。他一方面又催著媒婆給楊英朱找對象,一方面提防著楊岫清。每次楊岫清從大門進(jìn)出,他都要死死盯著,像是盯著一頭狼。一天上午,楊凱蘭終于忍不住,在大門口堵住楊岫清。楊岫清愣一下,說:凱蘭叔,您有事?楊凱蘭說:當(dāng)然有事。楊岫清說:什么事您說。楊凱蘭說:我警告你,離英朱遠(yuǎn)一點(diǎn),否則我可不客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的女兒能嫁給你這樣的窮小子?也不照照鏡子。楊岫清想不到楊凱蘭會說出這樣的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感到恥辱,眼淚都下來了。

這個時候的楊岫清,內(nèi)心有兩個小人在搏斗,天使說:既然你喜歡楊英朱,就應(yīng)該讓她幸福,找個比你好的人;魔鬼說:楊凱蘭不是想阻撓你嗎,那你就更應(yīng)該把楊英朱拿到手。兩個聲音在他心里吵架,一會兒這個占上風(fēng),一會兒那個占上風(fēng),誰也吵不過誰,把一個楊岫清弄得十分憔悴。他掙扎在內(nèi)心的波濤里。

楊岫清對楊英朱冷淡了許多,也不到前面院子來了。楊英朱知道一定是爹和岫清哥說了什么。她有些埋怨爹了。

一次,爹不在家,她就在巷子里等岫清哥。每天中午,楊岫清賣完石頭回來都要經(jīng)過這條巷子。果然,岫清哥來了,看見她,低著頭正想過去。她叫住他:岫清哥。楊岫清并沒有抬起頭,繼續(xù)向前面走去。楊英朱說:岫清哥,你真的不理我了?楊岫清心里一顫,站住了。他多想回過頭去和她說話。每天夜里,他一個人在心里不知和她說了多少話?,F(xiàn)在楊英朱自己送上門來了,他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可是想起楊凱蘭的話,他的內(nèi)心一陣屈辱,昂起頭來,繼續(xù)往前走去。楊英朱說:岫清哥,你為什么不理我了?楊岫清多想放下面子——對于自己這樣的人,配有面子嗎?他多想說,不,我沒有不理你。可是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句:我配不上你。說著,梗著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楊岫清后悔了。他多想沖出門去,跑到楊英朱家里,對她說:我喜歡你??墒沁@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腳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動步。他的心里是有秘密的,他知道自己是真的配不上她的。他把頭拿到墻上去撞,撞出血來都不覺得痛。見到血,不知怎么卻又哭了。

8

楊英朱不知什么時候和楊?;酆蒙狭?,這是村里的瘋子發(fā)現(xiàn)的。

閩南六月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稻谷全都成熟了,煥出一片金黃。每年這時間,臺風(fēng)就要來臨。人們就得搶在臺風(fēng)到來之前把稻谷收割起來。田野里,曬谷場上,便要呈現(xiàn)出一派繁忙氣象。人們把稻谷收割起來,曬干了,囤進(jìn)谷倉里,大家的那一顆心才能安定下來。莊戶人家,辛苦一季,這個時候盡管忙碌,可是臉上蕩漾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只要糧食收成好,他們不在乎多這一點(diǎn)辛苦。

這一年夏季,在這樣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

那天晚上,月亮起來了,把光輝灑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里,地上如鋪了銀子一般。月光這么好,雖然忙累了一天,人們也是舍不得太早去睡的。尤其是孩子們,早早就到曬谷場上去,在空曠的曬谷場里奔跑追逐。六月的曬谷場上堆滿了一捆捆曬干的稻草,孩子們到稻草堆那里去,把草堆中間掏空,筑成一間間草屋,在里面捉迷藏,呼喊嬉戲。鬧騰夠了,困了累了,就回家去。曬谷場上安靜下來了,蟋蟀和夜蟲上場,開始吟唱。這樣美好的月色,這樣安靜的稻場,是最適合于情人幽會的地方了。

村里那個瘋子,像幽靈一般,徹夜不睡,四處游蕩。那一晚上,不知怎么鉆進(jìn)稻草堆里去,就發(fā)現(xiàn)楊英朱和楊?;墼谝黄鹆?。瘋子受了驚嚇,鬼一般叫:魚——魚——魚——逃開了,圍繞著村莊不停地瘋跑、不停地瘋叫,把人們都驚醒了。人們圍攏到曬谷場上去,發(fā)現(xiàn)楊英朱和楊?;壅诨艁y地穿衣服。

楊英朱怎么和楊福慧在一起?

不是說她要嫁給楊岫清嗎?

亂了,全亂了。

說不定……說不定那一次就被開了苞……

說不定是她主動。

不招蜂,哪來的蝶?

說什么樣的話都有。

楊凱蘭聽說這件事,坐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一路叫罵著找到楊?;奂业耐补敲娴?。楊?;鄣母赣H楊銀川,在村莊中街開著一家筒骨面店,每日到豬肉鋪里去收筒骨,熬骨頭湯煮面。吃這種面扛餓。車夫們每日賣完石頭回來,手里捏著幾張票子,都喜歡到那里去吃上一碗筒骨面。吃飽了,打個嗝,心滿意足地回家去。有愛喝幾杯酒的,把燒酒也寄存在這里,一邊吃面,一邊來一杯燒酒,那一種享受賽神仙了。

這天早晨,楊銀川正在店鋪里忙碌,準(zhǔn)備熬筒骨,突然楊凱蘭闖進(jìn)店鋪,揪住他,嚷道:楊銀川,你那兔崽子兒子呢?叫他出來,我非砸斷他的狗腿不可!楊銀川說:你你你,楊凱蘭,你這一大早要干什么?我又沒招你惹你?快出去,我還要做生意呢。楊凱蘭力氣大,一把把楊銀川推出好幾步遠(yuǎn),四下里看看,又把擱在灶臺上的一疊碗舉起來嘩啦一聲摔碎在地上,說:你不招我惹我?去問問你們家那個兔崽子,看他干了啥好事!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交代,我連你這破筒骨面店也砸了。街坊鄰居聽見筒骨面店這邊乒乒乓乓的聲音,都圍過來看熱鬧。楊福慧這時候自然是不敢出來了??礂顒P蘭這架勢,楊銀川知道這件事是躲不過去了,口氣軟下來,說:好好好,凱蘭大哥,您先坐下來,我這就給您煮一碗筒骨面讓您吃了消消氣,吃完再說這事您看行不?楊凱蘭哪里肯依饒,看店鋪外面圍滿了人,聲音更大了。楊銀川看這架勢,討?zhàn)埩?,說:好好好,您看這樣行不,給我兩天時間,我一定給您一個交代。我總得先找到?;廴?,再問他咋回事,您說是不?楊凱蘭見他說得在理,說:好,我就給你兩天時間,兩天不給我回話,我就宰了那小子!

楊凱蘭回去了,人群散去。楊銀川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罵一聲:龜兒子,凈給我惹事,招惹的這算啥事!前一天晚上稻場上的事情早已在村里傳開了,他哪能不知道?這楊英朱啥都好,放在以前,哪里輪得上他的兒子楊?;郏亢髞聿皇浅隽四羌铝藛?,那件事放在誰身上都是一個解不開的疙瘩。這龜兒子,到底咋想?

事情是躲不過去了,他叫來兒子,當(dāng)面問他:

你說你,到底惹的啥事?

楊福慧說:爹,你說啥?

楊銀川聽他這樣說,一巴掌甩過去,罵道:龜兒子,自己招惹的好事還假裝不知道?

楊?;壑浪f的是啥事,說:爹,我們這是自由戀愛。

楊銀川罵道:龜兒子,你不知道楊英朱那件事?

楊?;壅f:英朱咋了?我從小就喜歡她,現(xiàn)在更加喜歡她了。

楊銀川罵道:喜歡個屁。你不知道那件事?

楊?;壅f:我咋不知道,我相信她是清白身子。

楊銀川火冒三丈,說:清白個屁。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她說清白就清白了?

楊?;壅f:我,我,我們昨天晚上那個過了,血……

楊銀川呆一下,說:啥?

楊?;壅f:血……

楊銀川這下子明白了,轉(zhuǎn)怒為喜,罵道:龜兒子,不傻呀,這下子你撿到寶了。又說:你別說,英朱這孩子我也喜歡。我馬上提親去……

第二天一早,楊銀川備了禮物,親自去了一趟古大厝楊凱蘭家。楊凱蘭見他提著禮物,說:你家那小子呢?楊銀川說:凱蘭兄,你聽我說。楊凱蘭說:不聽,去把你那龜兒子叫過來,我要親自宰了他。楊銀川說:您先聽我說兩句。楊凱蘭說:有屁快放,別想搪塞我。楊銀川說:我來有兩層意思,一是代福慧向您賠禮道歉,二是向您提親來了。楊凱蘭聽了目瞪口呆,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說:啥?你說啥?啥提親?楊銀川說:?;壅f,他們雙方是自愿的,他愿意為這件事負(fù)責(zé),娶了英朱。楊凱蘭提起禮物剛想砸過去,楊英朱出來了,說:爹,福慧說的是實(shí)話,我愿意嫁給?;?。楊凱蘭說:你——一巴掌想甩過去,可是終究還是下不去手。

楊銀川當(dāng)面允諾:明媒正娶,無論楊凱蘭提什么條件他都答應(yīng)。楊凱蘭看他這樣子,口氣軟下來,說:生米煮成了熟飯,讓你們家那小子占了大便宜了。我只有這么一個閨女,鄉(xiāng)村里別人有的東西:自行車、縫紉機(jī)、櫥柜,一定要有。楊銀川滿口答應(yīng)。楊凱蘭又說:我不想虧了英朱這孩子,你必須把婚禮辦熱鬧了,把喜事的場面辦足了才可以。楊銀川無不答應(yīng)。

9

按照閩南風(fēng)俗,定了親,行過三牲六聘,就要舉辦婚禮了。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按照鄉(xiāng)村里的習(xí)慣,楊英朱家要辦一桌酒席請女伴。就要嫁人了,楊英朱臉上并不見有多少笑容,女伴們逗她:看你,都要嫁人了還不開心?楊英朱勉強(qiáng)笑了笑。女伴們說:你呀,自由戀愛還不滿足,我們都是包辦婚姻呢。楊英朱沒有說話。女伴們都回去了,楊英朱回到房間里,趴在床上哭了。楊凱蘭見她這樣,說:閨女啊,人是你自己選的,這嫁人應(yīng)該高興才是,咋又哭了呢?楊英朱不說,繼續(xù)哭。楊凱蘭說:你呀,到底哭個啥哩?我看楊?;勰切∽右膊徊睿皇羌w绔子弟,家境也還過得去……從心里來說,楊凱蘭對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還算滿意的,要不是因?yàn)槟羌拢呐畠耗睦镙喌蒙蠗罡;?,讓他撿了個大便宜??墒乾F(xiàn)在,他不得不接受這現(xiàn)實(shí)。

楊英朱是有心事的,這心事誰也不明白。明天就要嫁人了,晚上,女伴們都回去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她似乎在等誰,又似乎誰也不等。爹媽都睡了,外面靜悄悄的,蟋蟀的叫聲一長一短地響起來。她剛想躺下,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心里咯噔一下:那個人來了。下了床,打開那一扇窗戶:月光下,只見一條絲巾掛在花格子窗上迎風(fēng)飄蕩。向窗外望去,一條人影消失在長長的巷子里。她把那一條絲巾取下來,關(guān)上窗,重新點(diǎn)亮油燈,站到鏡臺前面去,把那條絲巾系在白白的脖頸上,翻來覆去地看:是她喜歡的式樣,臉上起了紅暈。然而不知怎么,她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顆淚滾落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男方來迎人了。出了古大厝,就要走了,她又回過頭去,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卻不見那個人的身影。

這一天,楊銀川辦了十幾桌酒席,把村里的人都請來了,熱熱鬧鬧地把楊英朱迎進(jìn)門。他是一個開面館的人,辦幾桌酒席自然不在話下,雖說不能大魚大肉,沒有海參鮑魚,但是也能夠讓鄉(xiāng)親們吃個滿嘴流油。這是村莊里幾年來最盛大的一場婚禮,楊銀川家賓朋滿座。新娘迎進(jìn)門了,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來。開席了,飯菜的香味和酒香蕩起來,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人們沉浸在盛大的喜悅中,為這一對新人祝福。車夫們都來賀喜,禮數(shù)不多,楊銀川一概歡喜接納,唯獨(dú)不見楊岫清。

楊英朱嫁給楊?;?,一切流言自然消失,雖然人們心中還有許多不解和疑惑,比如說楊英朱為什么突然和楊福慧好上了,之前沒有一點(diǎn)征兆。然而生活每一天都有新的內(nèi)容,來不及等你細(xì)想,新的東西很快就把舊的東西覆蓋了。

其實(shí)楊英朱想要跟誰好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暗地里喜歡她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沒有人敢公開追求她罷了——都是因?yàn)槟羌?,那件事在人們心里始終是一個結(jié)??墒侵灰敢猓还词?,還是會有許多人愿意跟她走的,楊?;壑皇瞧渲幸粋€。

婚后,兩口子日子過得還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平平常常,沒有什么意外。楊?;圻@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每日在他爹的筒骨面店里幫忙,給他爹打下手,也算一份職業(yè)。只是不久,楊英朱不知怎么突然患上夢游癥:半夜睡得好好的,爬起來打開門往外就走。起先楊?;圻€不知道,一天夜里,半夜醒來,床上摸不到人,他以為楊英朱是去解手了,候了許久不見她來,出門去找,找不到人,這才害怕起來。喊起他爹,兩個人又等了半天,還是不見她回來,兩個人坐不住了,提上風(fēng)雨燈出門去找人。父子倆找了大半個村子也沒找到人,疑疑惑惑地回到家里,卻見楊英朱已經(jīng)回家了,正在床上睡覺。楊?;郯阉龁拘眩瑔査捍蟀胍沟哪闩艿侥睦锶チ??楊英朱疑惑地?fù)u搖頭。楊?;壅f:你到底跑到哪去了?讓我和爹一夜好找。楊英朱說:沒有啊,我就在床上睡覺。楊?;燮鹆艘伞?/p>

第二天夜里,楊?;鄄桓宜?,假裝睡覺,暗中觀察。睡到半夜,楊英朱果然又爬起來,打開門往外就走。楊?;矍那牡馗谒纳砗螅灰姉钣⒅煸诖迩f里走了一圈,就往村外田野里去。楊?;劬o緊跟在她的身后。楊英朱并沒有去找誰,一個人野外亂走,走了大半夜,回到家里,推開門,摸到床,倒頭就睡。楊福慧這才知道楊英朱患了夢游癥。

聽說夢游的時候是不可以把人叫醒的,跟又沒有那個精力,不跟又怕出事,這可咋辦?父子倆犯了愁。

有人說:說不定是中了邪,請個道士做個道場驅(qū)一下邪,病就好了。父子倆商議許久,沒有別的辦法,就聽了別人的建議,去請一個道士來做道場。道士請來了,在他們的新房里,道士穿上道服,一手舞著木劍,一手搖著銅鈴,嘴里念念有詞,時不時揮著木劍朝這里那里刺去,噴了神水,在床頭貼了符咒,又在門楣上掛了鏡子和雞母刺……道場做完了,可是楊英朱的病并沒有見好。

從此開始,楊?;鄹缸觽z輪流,每天晚上跟在楊英朱身后暗地里保護(hù)著她,唯恐她出事。這楊英朱,除了夜里夢游之外,白日好好的,和常人沒有什么兩樣,不見什么異常,人倒反而變得肥白起來了??墒沁@件事把他們父子倆累得夠嗆,夜里沒有睡覺,第二天沒有一點(diǎn)兒精神,連筒骨面店里的生意都懶得去打理。車夫們到筒骨面店里去吃面,總見他們父子倆哈欠連連,似乎沒有睡醒的樣子。這件事情前后折騰了一年,到后來,父子倆累得又黑又瘦,心里也懈怠了下來。他們想,大概不會出事吧。再就懶得去管她了。

10

本以為無事就不去管她,可是后來到底還是出了事。一天夜里,楊英朱出去,到了天亮都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楊銀川還在睡覺,聽見楊福慧在喊:爹,快起來,英朱不見了!楊銀川一聽這話,嚇得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說:你說啥?楊?;壅f:英朱沒有回來。楊銀川叫一聲:壞了!父子倆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準(zhǔn)備出門去尋找。兩個人正忙不迭地時候,楊岫清把楊英朱送回來了。楊福慧問楊英朱:

你跑哪里去了?

楊英朱說:不知怎么在麥地里睡著了,是岫清哥把我叫醒送回來的。

楊福慧疑疑惑惑地看著楊岫清。

楊岫清說:看我干什么?人我給你送回來了,沒我的事了我走了。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因?yàn)檫@件事,楊福慧不知怎么與楊岫清記上仇。

這一天,楊岫清賣完石頭回來,拉著那輛木板車剛想回家,在中街,楊?;郯阉麛r住。楊岫清說:你想干什么?楊?;壅f:老實(shí)交代,那天晚上你有沒有把英朱怎么了?楊岫清說:怎么,想打架?楊?;壅f:說,不說今天別想走。楊岫清說:想知道問你老婆去。楊?;哿R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懷疑你了,那天晚上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古大厝你最熟悉了。今天我楊?;蹧Q不饒你。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殺豬刀,向楊岫清砍去。楊岫清不說話,一閃身躲過去。楊?;鄄灰啦火垼瑩]刀亂砍。楊岫清身靈手快,出手又重,三下兩下,就把楊?;哿痰乖诘?。楊福慧躺在地上罵罵咧咧。楊岫清徑自拉上木板車走了。

楊?;墼趺锤鷹钺肚甯缮霞??人們不明就里,想起以往那些事,有人說:這楊英朱啊,到底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你看這不,又惹出事端。街頭巷尾,關(guān)于她的傳聞又多起來,說得最多的是她和楊岫清在麥地里怎么怎么了,弄得楊銀川父子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外人怎么說,楊英朱并不在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村里的各種議論:嘴在人家身上,人家愛說啥說啥去。楊英朱這么想,可是楊?;鄄⒉贿@么想,經(jīng)常在她面前沒有好聲氣。楊英朱遭了委屈,想辯解又辯解不得,每逢這時候,只好獨(dú)自流淚。

一次,兩口子拌了嘴,楊?;壅f:楊岫清到底有沒有咋了你?楊英朱說:關(guān)你啥事?楊?;壅f: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就是頭狼,你們是不是早就好上了?楊英朱說:你瘋了!楊福慧就動手打了她。她哭著跑回娘家。楊凱蘭見女兒哭著回來,問她:閨女,這是咋了,是不是楊福慧欺負(fù)你了?楊英朱點(diǎn)點(diǎn)頭。楊凱蘭說:我說女兒呀,你這到底是做啥哩?楊英朱說:爹,什么做啥?楊凱蘭說:你和楊岫清……楊英朱說:難道爹,連您也不相信女兒了?楊凱蘭說:我——楊英朱說:爹,要是您也這樣認(rèn)為,那我就沒活路了。聽她這樣說,楊凱蘭再不敢說話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楊英朱一個人知道。其實(shí)楊英朱的夢游癥時好時壞,有時候夜里并沒有患病,她也要出去,因?yàn)樗l(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自從楊?;鄹缸硬桓鋈チ?,一個身影每天晚上都要悄悄跟在她的后面,不知道要干什么,并不傷害她。她想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天夜里,她看見那個人影時走時停,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她故意走到麥地里,半裸著身子躺在那里,假裝睡著了。那個身影觀察許久,見沒有動靜,悄悄向她靠近,看她沒有醒來,就坐在她的身邊,并沒有動她,而是癡癡地望著她。楊英朱微微睜開眼睛,看不清這個人的臉。眼前這個人,塊頭很大,身形十分熟悉。她知道那天晚上那個人是誰了。她想,這個人和那個人一定是同一個人,那就是楊岫清。她把眼睛閉上,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那個人見她睡得那么香、那么甜,以為她睡著了,說:英朱,都是我的錯,現(xiàn)在無論你怎么對我我都不會怨你的,只要……你幸?!?/p>

11

閩南這地方,每年六月都要刮幾場臺風(fēng)。每逢這時候,經(jīng)常就要山洪泛濫。山上的洪水下來了,河水暴漲,沖潰堤壩,淹沒田園。下過一場雨,第二天早晨起來,推開窗戶,到處白茫茫一片。

臺風(fēng)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年夏天,連續(xù)下了七天雨。這一天早晨,人們還在睡夢中,突然聽見凄厲的鑼聲。緊接著,便聽見村里的瘋子喊:水呀——水呀——聲音嘶啞蒼涼,讓人毛骨悚然。

人們驚惶地從床上爬起來,上到樓頂,天還未大亮,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洪水肆虐地發(fā)出的沉重有力的巨大聲響。有人喊:不好了,看來河堤又要崩塌了!

村莊前面一大片良田,是村里最好的土地,洪水一下來把什么都卷走了,沒有糧食,接下去吃啥?人們行動起來: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不分男女老少,一人抱上一捆稻草,向村西頭趕去。那里一段河岸,每年發(fā)大水都要潰堤。人們還沒有來得及走出村莊,就聽見從西邊跑回來的人喊:潰堤了——潰堤了——人們心里一驚,提著風(fēng)雨燈抱著稻草急急跑起來。雜沓的腳步聲沉重有力,似乎要與暴風(fēng)雨較勁。

人們跑到村西頭,天已經(jīng)蒙蒙亮。站在河岸上,只見河水的力量不可遏制地增長,終于爆發(fā),閃電一般擊潰河堤。洪水汩汩滔滔,滾滾而下,淹沒田園,漫進(jìn)村莊,天地間頃刻化為澤國。

村莊里所有人都來了:楊凱蘭、楊銀川、楊朝貴、楊英朱、楊?;邸钺肚?,一切人。沖在最前面的是楊岫清,他抱著一捆稻草,站在水里,喊:快,扔稻草!人們往潰堤處扔稻草。稻草一捆一捆扔下去。往年這辦法行,可是這一次不行了:水太大,稻草一扔下去就被洪水沖走了。人們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該咋辦,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再不堵上田園全沒了。這時候,楊岫清掙扎著上岸來,從瘋子手里搶過銅鑼,咣咣咣一陣猛敲。人們安靜下來,楊岫清喊:是男人的都給我站出來。村里的男人,無論老少,齊刷刷地全都站到前頭來了,站成一排。楊岫清喊:不要老人和小孩。老人和小孩被推到后面去了,前面清一色青壯男丁。楊福慧起先站在一旁,看著肆虐的洪水,心里有些膽怯,可是這時候,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不甘示弱,也站到前頭去。楊銀川喊:?;?,你不行的,下來。楊福慧似乎沒有聽見。楊銀川上去拉,被他一把推開。在楊岫清的指導(dǎo)下,這些人手拉手排成一排。楊岫清站在最前頭,一群人手拉著手下到水里,向?qū)Π肚鋈?,在水中形成一道人墻。岸上的人們開始向潰壩處填稻草,一捆一捆的稻草向水里飛去。眼看潰堤就要合攏了,這時候,突然出事了:楊福慧身體弱,在水里站久了手腳麻木,一只手沒有抓住,上游洪水一個潮頭打下來,把他沖走了。人們嚇呆了,許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站在岸上的楊英朱看見了,凄慘地嚎起來。聽見楊英朱嚎叫,楊岫清首先清醒過來,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向楊?;塾稳?。人墻散開,剛要合攏的堤壩一下子又被沖毀了。洪水太大,要追上楊?;鄯浅@щy,又一個潮頭打過來,楊岫清和楊福慧全被打進(jìn)水里去了。人們驚呆了,一張口張得大大,望著水面,不知所措。也不知候了多久,楊岫清浮出水面,楊福慧卻不見了。

第二天,雨停了,洪水下去了,人們終于找到楊?;?,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楊英朱哀號著昏了過去。人們一陣忙亂:掐人中,拍打,叫喚,楊英朱終于醒來。醒來之后,抽抽噎噎地對楊?;壅f:我……我本來是要告訴你的……我已經(jīng)懷上了你的孩子……可是你……可是你卻走了……楊銀川呆呆地跪在兒子的面前,一張臉苦成核桃,不哭也不號。楊凱蘭和楊朝貴走過來,楊凱蘭默默地幫楊?;壅硪路?,說:銀川大哥,要哭你就哭出來吧,不要難過,?;圻@孩子是一條漢子。楊朝貴說:銀川老弟,以后咱家里有啥難事招呼一聲,岫清就是你的孩子。楊銀川聽見這些話,呀一聲,號起來……

填好了堤壩,天晴了,人們以最隆重的儀式為楊福慧送行,嗩吶之聲響徹云霄。這時候,天是那樣藍(lán),地是那樣綠,讓人們覺得這是在送壯士遠(yuǎn)行。

楊?;廴ナ篮?,楊英朱的夢游癥奇怪地好了。楊岫清跟著村里人南下海南打拼做工去了。最終楊岫清也沒能和楊英朱走到一起。

兩年后,楊岫清回到村里,在村道上遇見楊英朱。楊英朱手里牽著一個孩子,是個男孩,看上去像楊?;?。楊岫清問:這是?;鄣暮⒆影??楊英朱點(diǎn)點(diǎn)頭。楊英朱問:你成家了沒有?楊岫清搖搖頭。楊英朱說:該忘掉的就忘了吧。楊岫清說:都是我,害了你,沒想到?;塾心菢拥挠職?。楊英朱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想想,又說:可以讓孩子叫你干爹嗎?楊岫清搖搖頭,想想又點(diǎn)點(diǎn)頭。見楊岫清點(diǎn)頭,楊英朱笑了。在楊岫清看來,楊英朱笑起來永遠(yuǎn)是那么醉人,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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