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命有限,每個人都想留下畫像,這便有了攝影。可人們是想聽聲音,這便有了留聲機。但人們大都沒想過要保留自己的聲音。聲音是給人帶來快感用的,它能轉(zhuǎn)化成顏色,也能轉(zhuǎn)化成幾何。
人并不是只靠視覺來接受信息。不少人善于用耳朵接受信息并記憶,所以才有了講課。說書、講古、講課、采訪、座談……都是朗讀的近親。這令我想起了陜北失目的說書藝人,再或不識字的戲曲曲藝演員。他們是朗讀的接力者,他們把語言之冰吞入肚腹融化,再吐出反哺給后人。
布勒東說過類似的話,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絕對的精神自發(fā)的行為。而朗讀似乎更像“絕對的精神自發(fā)的行為”。俄羅斯作家喜歡當眾朗讀自己的作品。果戈理給老詩人茹科夫斯基讀自己的新作,詩人年長并有睡午覺的習慣,他睡著了。醒來時,果戈理已把手稿扔進了火爐。又看到德國作家的名著《朗讀者》,一個男孩與女納粹的絕世之戀。那男孩始終在為女納粹朗讀,女納粹始終在掩蓋自己不識字的悲哀。不識字的,一生都在靠著他人的朗讀。但與友人交流時感到,《朗讀者》似乎對納粹女人有了太多的同情,男孩通過朗讀拯救了她的靈魂,似乎有點牽強。而最能以朗讀來改變?nèi)诵缘?,是電影《竊聽風暴》。
《竊聽風暴》中,竊聽者從監(jiān)視者轉(zhuǎn)向到了粉飾者,他主動把他的監(jiān)聽對象——那位男作家的記錄一一抹去。在他情感反轉(zhuǎn)的一瞬間的那個鏡頭,他拿走了作家的一本布萊希特的詩集。打開,讀到那首《回憶瑪麗·安》:
那是藍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樹的細長陰影下,
靜靜摟著她, 我的情人是這樣
蒼白和沉默, 仿佛一個不逝的夢。
在我們頭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雙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離我們很遠,
當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
……
竊聽者復活了。
朗讀是聲音在飛舞。像傳說中愛斯基摩人之間的話,天太冷了,說出的話被凍住,要烤化了才能聽到。而現(xiàn)在,我們的聲音太熱鬧且太嘈雜,采訪對話太多,會開得太多,談不出深度,說得讓人貧得慌。何勇在《鐘鼓樓》中說:“你的聲音我聽不見,現(xiàn)在是太吵太亂;你已經(jīng)看了這么長的時間,你怎么還不發(fā)言……”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你已經(jīng)說了那么長的時間,你怎么還不看看。
中國古代不叫朗讀,而是誦唸,或叫吟誦。
家中長輩曾說,四十年代的日偽時期,北京什剎海畔荷花市場一帶被日本人開做了魚塘,不讓人們進去游泳,號稱說誰再去玩日本人就開槍。而奇怪的,是每天早晨還有個七老八十留胡子的老頭,戴著瓜皮帽,到什剎海畔,嘴里叨咕叨咕個不停,好似京韻大鼓《大西廂》里唱的——“搖頭晃腦,嘚啵嘚啵,逛里逛蕩,好像一碗湯,他一個人念文章”。時候還不短呢,一念能念上好久,他仿佛神靈護體,日本人不轟他。他是“空讀”,書用不著舉著,都裝在肚子里背著讀。他念的還不是北京話,是老年間南方口音的官話。
古代,官話一直是平上去入的那種南方腔,那是大明朝的正聲,是士大夫讀文章的話。明清以來,士子們世世代代地雙手捧著圣賢書,把那些《四書》《五經(jīng)》《十三經(jīng)》,連帶唐詩宋詞魏晉文章,都按國子監(jiān)官方的音韻,按洪武正韻大明官話的世代誦唸著古文。北京話只是土語,上不得臺面兒。念書不能用北京話,否則就成了笑話認了哏。
我相信,那個什剎海畔老頭讀書的故事是真的,北京盛產(chǎn)遺老。
后來,我認識了國子監(jiān)誦唸的傳承人張衛(wèi)東先生(他是北師大教授吳鴻邁先生的弟子,吳鴻邁是吳承仕的兒子,吳承仕是章太炎的弟子,學術(shù)史上能把章太炎一直上溯到許慎)。聽他由古琴伴奏著唸的吟誦調(diào),唸的“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甚至聽他唸的“春花秋月何時了”,更順桿爬地去聽啟功、朱家溍等先生的吟誦。
吟誦是帶著古書調(diào)子,用古代語音的朗讀。吟誦聲便是作詩聲,是有入聲字的聲音,是最好的記憶工具。掌握了調(diào)子便容易記憶,還能寫古詩不用刻意想著平仄,它本身就是帶平仄的。這便是漢語的味兒。普通話若是這種味兒,作古詩詞會方便得多,北京話也作為方言中的孤島永久保存——也會成為大陸的一部分。
二
北京是一座適合朗讀的城市,正如卡爾維諾說都靈是最適合寫作的城市。
我做過一項不多見的職業(yè),叫廣播編輯。為了說廣播編輯,我先說廣播。
在那個孩子們都擰著刺啦刺啦調(diào)不好頻道大話匣子(收音機)的年代,我們每天都準點在聽著:“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嗒——;小喇叭開始廣播啦?!边@是五十年代就有的少兒廣播節(jié)目,后來為這節(jié)目錄制了開篇曲,據(jù)說是蔡國慶錄的音。他九歲時以童聲唱過歌曲《周總理來到少年宮》,音色一致,能確認是他。后來核對,應(yīng)該是“小朋友,小喇叭節(jié)目開始廣播啦”。記憶把“小朋友”和“節(jié)目”忘掉了,我不是小朋友了。
這個節(jié)目要用熊貓牌立體收錄機來聽,是收音、錄音二合一體,恨不得比城磚還大還沉,有四個喇叭,有六個按鍵,需要四節(jié)一號電池才能帶動。上面有四個收音機的旋鈕,不僅調(diào)音量,還能高中低音隨便擰,還能抽出“天線”來增加信號。把這玩意兒裝好電池扛在肩膀上,音量放得賊大,穿著喇叭褲出門,那就是八十年代的“朋克”。我把母親放在收錄機中程琳、童安格或張薔的磁帶拿出來,換成了孫敬修爺爺講故事——這在“小喇叭”也是聽不全。收錄機上的六個按鍵分別為:錄音、倒帶、播放、快進、停止/出帶、暫停。每當聽到小白兔要被大灰狼欺負時,我會直接按倒帶或快進鍵,按得收錄機嗒嗒嗒一陣亂響,父母必然來過問,我再按停止/出帶,以裝作聽完一盒。
再往下的節(jié)目是拆裝磁帶。哪怕是把磁帶斷了,卷帶子時噴出“黑色面條”,我都能用膠條把它粘上,用鉛筆轉(zhuǎn)幾下就能修好,再悄悄抹掉母親的童安格的《耶利亞女郎》,翻錄成小虎隊的《“胡鐵兒”(北京話:蝴蝶)飛呀》。一九九七年,滿大街都是《心太軟》,我們舍得以九塊五一盤的價格(十塊打九五折),東躲西藏買回家一抽屜磁帶,而索尼的walkman(隨身聽)要價上千,在郊區(qū)能買不止一平米的房子。
因為這些,我去做了廣播編輯——給播音員(現(xiàn)在叫主播)寫稿。
廣播不少都是錄播(解放前都是直播),要寫了稿、播音員讀了,再與音效素材整在一起。這活兒快、累、出不得錯,要熟悉所有的音樂和戲曲,也要熟悉藝人和老藝術(shù)家們的八卦點滴。要知道哪些相聲段子又臭又臟要掐了別播,而哪些正好二十多分鐘能直接當一期節(jié)目。這時我才了解到,廣播中播放的對話片段原則上不超過三分半,超過了人就受不了,而人物不能超過三個,那樣誰也聽不出來。我把所有七十年代的瓊瑤電影都看了,編成一期期聽電影的廣播節(jié)目,聽年輕時的二秦二林(秦漢、秦祥林、林鳳嬌、林青霞)卿卿我我、分分合合、吵吵鬧鬧與唧唧歪歪。在一家公司編了一年半的廣播稿,寫作只是為了給人的自由言說提供底稿。批評家張定浩兄有個采訪:《詩歌要用耳朵寫》,說好詩只有被人記住才能在人心里生長。
早期藝術(shù)家缺少聲音資料是多么遺憾;很多老唱片找不到母盤,沒有好的音質(zhì)是多么惋惜——傳說,某廣播說唱團倉庫進水,毀掉了大量曲藝名家的珍貴錄音,比如劉寶瑞全部的《君臣斗》。那段時間,廣播和磁帶亂糟糟地圍繞著我,還要對不少藝人采訪錄音,接觸老唱片收藏的玩兒家,每天聊的,都是些一百年前人的事。聽一百年前的人講話最有意思,比如聽一九六一年,梅蘭芳七十高齡的琴師徐蘭沅先生談民國時的戲曲唱腔,比老舍先生的聲音更古老(徐蘭沅比老舍年長十歲)。甚至,你能愛上老唱片里刺啦刺啦的雜音。
哲學家們就“觀看”這個行為進行了大堆的分析,而分析“聽”是怎么回事的并不多見?!吨芏Y》說:“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苯鹇曈裾袷加诤砩?,總之,人是先學會了聽話再學會了識字的。
三
語文老師在成為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以前,他首先是位朗讀者。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四處教書,也帶著學生讀起課文來。學生已在心里摘下師道尊嚴的幌子,絲毫不再會手背后坐好和怕老師了。他們很聰明,在小學和初中時能懂得我們高中大學時才懂的東西,而他們首先學會的,是不服從,比如,讀課文。
課堂上的時候,我問:“誰愿意起來讀課文?”沒人理我。我再問,更沒人理我。
我隨手叫了位女生,可女生會課堂撒嬌:“老師——我讀不好——”聲音中帶著奶聲奶氣,但揉進了女生的性別優(yōu)勢。這樣的學生,怎么好讓人家讀課文?再點一個,老師,我嗓子啞了。嗓子啞了,下課嚷嚷得比誰都歡騰。我并不生氣,這叫生死輪回。我本科畢業(yè)后第一年教書,八年前,我也這德行。我采用了八年前教我們的一位老師,在課堂上遇到此情此景時的原話:“沒人讀我讀!”我在課堂上,字正腔圓地朗讀起課文來,我是讀給自己聽的,學生們算聽蹭兒。
這是老舍的課文《駱駝祥子》選段。說到朗讀,我會想起老舍的小說。
老舍小說有時候光看,并不很好讀,會有拗口和啰唆的地方。但朗讀的效果非常的好,他晚年寫戲劇,始終有為演員讀劇本的習慣??伤猎┖?,他的作品被演員讀了下來。
老舍作品最好的朗讀者有兩位:董行佶、任寶賢,再加上混血的配音演員邱岳峰。董行佶,他莊重有力,讀《駱駝祥子》正氣凜然,一如他扮演的廖仲愷,他的勁兒敢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任寶賢,他說一口北京東城區(qū)南片的口音,燈市口一帶的話,極為純正悅耳,每個字中都帶著戲。他讀的是《牛天賜傳》《二馬》和《離婚》。他寫作、講課、編劇本、播小說、教朗誦,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當戲精,好像一個人干了一群人的活兒,還是一九八八年版的話劇《嘩變》中的男主。他的嗓子還是金不換的。他們讀活了老舍。
邱岳峰,他和老舍關(guān)系不大,音色并不好,但他曾為一九六四年《大鬧天宮》里的孫猴兒配音,更為一九七〇年版的《簡·愛》配音,是活的羅切斯特。羅切斯特抱著簡·愛表白那一段,“她是我的,我的?!边@是愛過的人的聲音。他因為長得深目高鼻而飽受欺凌,一家五口人住在上海一間十七平米的房子里,但他卻發(fā)出層次分明卻略帶沙啞的聲音,仿佛是他一生中的褶皺。
董行佶于家中上吊后的第二年得到金雞獎的最佳男主;任寶賢因摔斷了腿得了皮膚病無法上臺而自殺;邱岳峰到一個小酒館里吞了酒和安眠藥后騎車回家,正好倒在家里不再起來。他們把生命賣給魔鬼換得了藝術(shù),他們一起去找自投于太平湖中的老舍。
活在戲里的人,大幕關(guān)閉,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
四
小學低年級開始,始終有一門課叫閱讀,教材時有時無,老師時而固定,時而更新。上課時老師或漫無邊際地講話,帶著唱歌玩游戲,總之不像語文課。待我們長大一點時,便真的開始了閱讀。約是四年級的一天,閱讀課由另一個班的語文老師臨時代課,那老師習慣把披肩發(fā)梳辮子。她只為我們“連載朗讀”——讀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
我記得給她打過一次傘,她個子不高,齊頭發(fā)簾,年輕得像個小姐姐。她讓學生回答問題時,習慣不叫學生名字,而是用手一點,接上一個字:“說”。她一進來,我們就悄悄地傳:“聽說了沒?她被他們班學生氣哭過?!?/p>
于是,我們沒有商量,想繼續(xù)把她氣哭。
她暴怒了,面對我們一幫油鹽不浸的半大小子如炒了蛤蟆坑一般地哇哇叫,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被男朋友氣哭時的表情。她說:“只要有一個人聽,我就讀下去?!?/p>
只要有一個人聽,我就讀下去。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牢牢記著《海底兩萬里》的每一位主人公的名字,尼摩船長、阿隆納斯教授、教授的仆人康賽爾、魚叉手尼德·蘭。我還記得很多細節(jié),那潛水艇從太平洋,穿過南極最后到了北冰洋,在海底與巨型章魚的搏斗。這本書通過朗讀的枝蔓長在我心里,成了記得最瓷實的一本書,這是閱讀課上聽來的。
時至今日,寫作厭倦時,我要強迫自己寫下去,就會篡改這位臨時老師的話:“只要有一個人看,我就寫下去?!边@個人可以是我自己。我拿這句當作自high的話,以便將一沓沓的白紙?zhí)顫M。
你讀書,是為每一個人讀,也是只為你自己讀。因此人世間有一路只寫給自己看的文章,也有只給自己聽的朗讀。希望未來能有個聲音博物館,將所有人的各種聲音,讀課文聲、說話聲、練琴聲、數(shù)落人的聲、痛說家史的聲……都收集起來,宛如一張平面地圖、一座城市的沙盤模型上升起無數(shù)充滿靈力的光,那光中蘊藏著記憶、智慧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