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梅
作為一名生活在群星薈萃,大師迭出的時代的理論家,茱莉婭·克里斯蒂娃的光輝注定會被羅蘭·巴特、德里達以及拉康等譽滿全球的國際型大師所湮沒。盡管克里斯蒂娃在后結構主義、女性主義、心理分析和解構主義等領域均有建樹,但較之成一家之言的羅蘭·巴特、德里達以及拉康等理論巨擘,學界對她的關注度顯然要少得多。即便如此,克里斯蒂娃在后現(xiàn)代文論的發(fā)生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卻是不容忽視的。
后現(xiàn)代文論發(fā)軔于法國的后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文論,法國學者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傳播與流行發(fā)揮了特別重要的作用。正如美國建構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重要代表小約翰·科布(John B Cobb,Jr.)教授所云,“正是法國的后結構主義思潮使‘后現(xiàn)代主義’變成了一種流行的思潮和單獨的流派。這就是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和???Michel Foucault)領銜的法國學派。他們使后現(xiàn)代主義廣泛流行并且獲得了最為廣泛承認的含義。這個運動中的主要人物有G.德勒茲(Gilles Deleuze)、R.吉拉爾(Rene Girard)、L.伊里加雷(Luce Irigarary)、J.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J.拉康(Jacques Lacan)和 J.F.利奧塔(Jean Francois Lyotard)”(歐陽康 70—71)。 其中,克里斯蒂娃不僅是科布眼中的法國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主要人物之一,她對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的發(fā)生也起著重要的促進作用,本文以克里斯蒂娃為中心,通過論析她對巴赫金、羅蘭·巴特和德里達相關理論的引介或啟發(fā)意義,挖掘克里斯蒂娃及其詩學在后現(xiàn)代文論進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還原其被長期遮蔽的學術價值與意義。
關于巴赫金詩學,克里斯蒂娃曾如此評價:“巴赫金的對話性、文本多樣性等等啟動了后結構主義的時代”(??塑?。曾經(jīng)默默無聞的巴赫金詩學得以譽滿全球,進而推動西方文論由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時代的過渡,其中首要之功臣正是克里斯蒂娃??耸媳救艘矊Υ擞枰源_認,“現(xiàn)在一般認為,從結構主義時代到后結構主義時代,我對巴赫金的譯介,以及對互文性、對話性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推動作用”(“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9)。克里斯蒂娃向西方世界的引介,不僅成就了巴赫金的世界性聲譽,也成就了隨之開啟的百花齊放、異軍突起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的繁榮局面。
克里斯蒂娃的引介只是一個偶然因素,巴赫金詩學對以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后現(xiàn)代文論的啟發(fā)意義及其在西方世界的成功,與其本身的理論主張與特質(zhì)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首先,巴赫金詩學是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的“不確定性”“內(nèi)在性”以及“狂歡化”等概念的直接理論淵源?!安淮_定性”既是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理論的重要觀點,也作為其理論本身的特質(zhì)貫穿于整個理論體系?!安淮_定性”意味著“相對性”,意味著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權勢和地位,都具有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換言之,“不確定性”的核心在于“不把任何東西看成是絕對的,卻主張一切都具有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詩學與訪談》163—64)。“不確定性”也意味著“未完成性”。在巴氏看來,諸如“永恒的”“穩(wěn)固的”“絕對的”和“不可變更的”這些范疇以及“任何為當代所熟知的確定性和完成性,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可笑的,因為它們都是具有局限性的”(《拉伯雷研究》527)。在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中,“不確定性”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兩種根本傾向之一(Hassan 92),被伊哈布·哈桑認為“是我們的知識新秩序中的一個決定性元素”(Hassan 119)。需要指出的是,在談到這一概念所涉及的文學理論時,伊哈布·哈桑首先提及的便是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理論(Hassan 168),由此可見后現(xiàn)代的“不確定性”概念與巴赫金詩學之間的重要關聯(lián)。
和“不確定性”一樣,“內(nèi)在性”不僅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兩種根本傾向之一,也“構成了(后現(xiàn)代)詩學的基礎”(Hassan 76)。盡管哈桑并未對“內(nèi)在性”進行明確的界定,但如他所言,“這一抽象的傾向可以由諸如散布、傳播、推進、相互作用、交流、相互依存等各式各樣的概念來進一步描繪”(Hassan 93)??梢姡皟?nèi)在性”更多的是指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與關聯(lián),這與拒斥封閉,強調(diào)眾聲喧嘩、交流與對話的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理論不謀而合,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對話理論”的衍生概念?!皟?nèi)在性”普遍存在于后結構主義等后現(xiàn)代文論中,以后結構主義文論為例,“后結構主義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把文學行為,以及更廣泛意義上的美學實踐——電影、音樂、舞蹈等——作為對話性行為、多聲部行為來研究”(“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9)。
“狂歡化”是哈桑概括的11個后現(xiàn)代現(xiàn)象之一,哈桑坦言,他所謂的“狂歡化”這個術語正是來自巴赫金。它不僅包含了“內(nèi)在不確定性”等7個后現(xiàn)代現(xiàn)象的內(nèi)涵,也傳達了后現(xiàn)代主義喜劇的、荒誕的精神。哈桑將巴赫金所謂的小說或狂歡節(jié)稱為“反系統(tǒng)”,甚至認為其“代表后現(xiàn)代主義本身,或者至少代表它的那種不斷更新的嬉戲和顛覆元素”(Hassan 171)??梢?,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所倡導的消解中心、瓦解權威以及對官方永恒勢力的顛覆,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旨趣與靈魂歸所。
巴赫金詩學為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的研究領域、路徑與模式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理論資源、思維模式與研究方法。可以從幾個層面來看。首先,巴赫金詩學的研究路徑與思維模式給予后現(xiàn)代的理論研究以重要啟發(fā)。如大眾文化研究某種程度上就是巴赫金民間文化研究啟發(fā)的結果。以巴赫金的民間文化研究為理論契機,大眾文化研究通過挖掘當代大眾消費文化找到了與中世紀民間狂歡文化之間的融通點。參照巴赫金以張揚民間文化來顛覆中世紀教會的官方文化的研究路徑與策略,后現(xiàn)代的大眾文化研究者們以弘揚大眾文化來消解現(xiàn)代精英文化及其深度模式。其次,巴赫金詩學的理論特質(zhì)及其主張對后現(xiàn)代文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如“文化研究的非精英性、跨學科性和理論的可交往性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均來源于巴赫金,或者說與巴赫金的學說有著諸多相通之處”(王寧 24)。再次,巴赫金詩學給予后現(xiàn)代理論家普遍的啟發(fā)與影響。據(jù)統(tǒng)計,“近二十多年來,幾乎介入后現(xiàn)代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理論爭鳴的所有主要西方學者,例如米歇爾·福柯、尤根·哈貝馬斯、茨威坦·托多洛夫、弗雷德里克·詹姆遜、伊哈布·哈桑、霍米·巴巴、特里·伊格爾頓等,都不同程度地從他的著述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啟示”(王寧 23)。這種啟發(fā)與影響更直觀地體現(xiàn)為巴赫金的詩學術語及其理論主張在后現(xiàn)代論著中地頻繁使用,現(xiàn)有的研究表明,“巴赫金著述中特有的術語,諸如對話理論、時空體結構、話語理論、狂歡化、雜語共存、交往行為等,均高視闊步地頻繁出現(xiàn)在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理論家的著述中,并被他們接納進論辯的學術理論話語”(王寧23)。最后,巴赫金詩學的前瞻性使其成為引領后現(xiàn)代熱點話題的學術明星。伊格爾頓指出,“幾乎沒有一個后現(xiàn)代熱點話題是巴赫金沒有預料到的。話語,混雜性,他者,性別,顛覆,越軌,異質(zhì)性,大眾文化,身體,離心的自我,符號的物質(zhì)性,歷史主義以及日常生活。正如格雷厄姆·皮奇(Graham Pechey)叫他的那樣,這個早熟的后結構主義者預示了我們時代如此多的事物,以至于他的著作中沒有關于辣妹和小貝的暗示都能讓人驚訝”(Eagleton, “IContain Multitudes” 13)。
巴赫金詩學為后現(xiàn)代理論家創(chuàng)建自己的理論或概念提供了重要啟發(fā)??死锼沟偻薜幕ノ男岳碚摰闹苯釉搭^正是巴赫金的對話主義。她坦言,“一切從與巴赫金有關的故事開始,即使這位俄國形式主義者從未使用過‘互文性’這個詞。[……]我的貢獻是用文本中的多文本的觀點替代了巴赫金的話語中的多聲部的概念”(Kristeva,“‘Nous Deux’”8)?;趦煞N理論的這一淵源,著名的互文性理論研究者艾倫指出:“在我看來,與其說互文性概念源自巴赫金的作品,毋寧說巴赫金本人即是一位重要的互文性理論家”(Allen 16)。羅蘭·巴特在接受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方法,提出了“可寫的文本”這一重要概念?!翱蓪懙奈谋尽痹诜穸ㄎ谋疽饬x的確定性以及作者對文本的決定性權威的同時,主張一種未完成的、動態(tài)的開放文本,主張讀者與文本、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對話,以及意義的參照、互證與滲透,與巴赫金的對話主義遙相呼應。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也為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及其追隨者們提供了解構策略。如他有關史詩的“獨白話語”的論述,和“德里達所強調(diào)的‘超驗所指’和‘自我表現(xiàn)’”(Kristeva,Desire 77)的概念無異,兩者均抵制或瓦解以預設真理為基礎的獨白式話語權威,倡導開放的、復調(diào)的話語探討,高揚一種尊重多元化與差異的后現(xiàn)代倫理。
綜上,盡管巴赫金詩學本身的理論特質(zhì)是其譽滿全球,深受后現(xiàn)代理論家追捧的重要原因,但在巴赫金詩學走向西方乃至世界的過程中,正是因為有克里斯蒂娃在世界理論中心、結構主義重鎮(zhèn)法國的最初引介,巴赫金及其詩學才得以迅速引起西方世界的關注,進而走向世界,推動西方文論的后現(xiàn)代進程。正如克里斯蒂娃本人所言:“在我的努力下,巴赫金的重要地位得以確立,而且引起后來那么廣泛的影響。[……]巴赫金后來成為文學研究中不能繞過的一個名字”(“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2)。應該說,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詩學的引介體現(xiàn)了其敏銳的學術眼光。后現(xiàn)代文論的發(fā)展現(xiàn)實不僅證實了她有關巴赫金的“對話主義和狂歡節(jié)的概念可能會開啟一個新的超越結構主義的前景”(Kristeva,“‘Nous Deux’”8)的判斷,也使她因對巴赫金詩學的引介而間接成了后現(xiàn)代文論發(fā)生的推動者。
克里斯蒂娃詩學對后結構主義的開拓不僅體現(xiàn)在符號學領域,也體現(xiàn)在互文性和女性主義等理論中。在符號學領域中,她提出的解析符號學通過以動態(tài)符號學理論對結構主義的靜態(tài)符號觀的替換,實現(xiàn)了對結構主義符號學理論的超越。在女性主義理論中,克里斯蒂娃也因對差異化女性特質(zhì)的推崇而實現(xiàn)了對此前女性主義理論的突破。較之受巴赫金的“文化學的與符號學的遺產(chǎn)”影響的克氏的其他詩學理論,作為巴赫金對話主義概念的變體,以及巴赫金的“比較狹窄的意義上的文學的遺產(chǎn)”,互文性理論在文學理論與批評界的影響力要大得多??死锼沟偻薇救酥赋?,“在巴赫金理論的基礎上,我發(fā)展出被結構主義忽略的兩個方向;這兩方面的研究把我推到后結構主義開拓者的位置”(“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3)。至于克里斯蒂娃提及的這兩個方向,第一個是對“說話主體”的研究,第二個方向是對文本歷史的開拓,即克里斯蒂娃所說的,主要探討“某一文本與此前文本乃至此后文本之間的關系,巴赫金對此已經(jīng)有所闡述。我明確地將這種文本對話性稱為‘互文性’”(“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3)??梢?,互文性理論在克里斯蒂娃對自己的“后結構主義開拓者”的角色定位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據(jù)此,我們僅以互文性理論為例,來探討在以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后現(xiàn)代文論的產(chǎn)生中,克里斯蒂娃及其詩學所起的重要作用。
就互文性理論而言,其對后結構主義的開拓首先體現(xiàn)在開放性文本觀的提出。開放性文本強調(diào)的是文本的歷史維度。這里的文本的歷史,一是指文本縱向維度上時間的前后順延,即文本與此前與此后等文本之間的對話;一是文本橫向維度上意義的無限拓展,即將語言以及所有與意義有關的實踐,包括文學、藝術和電影等均置于文本的歷史中,形成一種文學、藝術與文化等相交叉的開放性文本。用克里斯蒂娃的話來說,“互文性既是文學文本之間的關系,也是文學與繪畫、文學與音樂之間的關系”(“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5)。開放性文本的提出,倡導文本與文化間的對話,拓寬了文本的外延,突破了結構主義原有的封閉的文本觀,實現(xiàn)了對后結構主義的開拓。
互文性理論對后結構主義的開拓還體現(xiàn)在動態(tài)性文本觀的提出??死锼沟偻拗赋?,由于她“在進行文本分析時,把文本視為一個動態(tài)過程。這促成了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過渡”(“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7)??死锼沟偻薜膭討B(tài)性文本觀首先源自巴赫金的啟發(fā)。在她看來,巴赫金“是最先用動態(tài)文本模式來取代文本的靜態(tài)切割觀念的人之一。在這一模式中,文學結構不止是單純的存在,而是因它與其他文學結構的關系而產(chǎn)生”(Kristeva,Desire 64—65)??死锼沟偻薜膭討B(tài)性文本觀還來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以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為鋪墊,克里斯蒂娃很容易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找到共鳴。她坦承:“弗洛伊德給我的最大啟示是:人不是平面單調(diào)的,而是一個多聲部的構成。他至少有兩個舞臺:意識與無意識;每一個層面又包含多種邏輯。[……]弗洛伊德讓我們看到,人本身也是一個多聲部的構成。精神分析能夠幫助我們認識到這一點”(“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9)。隨著巴赫金詩學與弗洛伊德理論在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研究中所占權重的變化,互文性的動態(tài)性文本觀的發(fā)展也呈現(xiàn)出了階段性的特點。
互文性的動態(tài)文本觀首先體現(xiàn)為對讀者的主觀能動性的凸顯。正如克里斯蒂娃本人所言:“互文性給闡釋者很大的自由度,讓讀者處于非?;钴S的狀態(tài)”(“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10)。這一觀點顯然是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的動態(tài)文本結構觀吸收的結果??死锼沟偻拊谄浣榻B巴赫金的重要論文《詞語、對話和小說》中指出,巴赫金的動態(tài)文本結構主張,文本是“多重寫作的對話:作者、讀者(或角色)以及當下或之前的文化語境”(Kristeva,Desire 65)。克里斯蒂娃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文學批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三個階段是包括互文性批評在內(nèi)的結構主義之后的一個受精神分析學影響的批評方向。這一階段文學批評的特點是“開始重新關注作者的生平,但并不是把作品視作作者經(jīng)歷的鏡子,而是認為作品是一種重構”(“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10)。當批評不再“把作品視作作者經(jīng)歷的鏡子”時,作者不再是作品意義的索隱來源與有效闡釋者,其權威地位受到質(zhì)疑,與之相應,一切與作品相關的固有的價值和等級秩序也隨之瓦解;當批評將作品視為“一種重構”時,讀者以一種平等的身份參與作品,以及作者之間的對話,進而成為建構意義,闡釋作品的行為主體。因此,在互文性閱讀中,身為讀者的“我們可以自比偵探,去手稿、傳記、思想史、歷史語境里去搜索,發(fā)現(xiàn)文本中的秘密?!被ノ男蚤喿x意味著我們“面對作品時,既從作者出發(fā)閱讀,也從我們自身出發(fā)閱讀。他要求我們每個人都成為創(chuàng)造者”(“互文性理論與文本運用”11)。這種倡導讀者自主性與植根文化歷史語境的文學閱讀方式,進一步豐富了文學文本的闡釋技巧。由此,互文性的動態(tài)文本觀也可理解為:在互文性閱讀與批評中,由被賦予最大自主性的讀者的文本闡釋所表征的一種讀者-文本-作者多元主體互動模式下的文本的動態(tài)性存在。
互文性的動態(tài)文本觀還表現(xiàn)為話語主體內(nèi)部的多元意識層面文本間的交流與對話。如果說巴赫金詩學促成了早期克里斯蒂娃動態(tài)文本觀的提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則促進了后期動態(tài)文本觀的發(fā)展與完善,實現(xiàn)了話語主體多元意識層面文本空間的挖掘與拓展。這是因為,前期的動態(tài)文本觀更多關注的是作者空間、讀者空間和外部文本空間(包括此前和此后的文本)之間的交流與對話。到了后期,受弗洛伊德的人的多意識層面論的啟發(fā),包括作者與讀者在內(nèi)的話語主體的文本空間趨向多元化,與之相應的,文本空間之間的動態(tài)性互動也更復雜。換言之,隨著話語主體多元意識層面文本空間的引入,文本空間的對話也由此前的話語主體間際拓展到了話語主體內(nèi)部。這就意味著,互文性的話語主體文本空間由此前的單一性文本空間衍變?yōu)樽髡吲c讀者兩大話語主體各自的多元意識文本空間,文本空間的主體性對話由作者——讀者的單一模式轉變?yōu)樽髡邇?nèi)部、讀者內(nèi)部以及作者——讀者的多元互動模式,原有的文本空間的范疇得以突破,互文性理論涉及的文本關系研究由此變得更為復雜,也更為豐富。
互文性概念誕生之時的社會文化背景是其超越結構主義,走向后現(xiàn)代的主要外因。1967年,當克里斯蒂娃有關互文性概念的首篇論文公開發(fā)表時,正是哲學“終結”或“死亡”論在法國盛行之時,也是有關語言或文學的“衰竭論”在美國文學與文化理論界大行其道之時,互文性有關文本的吸收與轉化的主張論證了純粹原創(chuàng)性寫作的不可能性,某種程度上呼應了“衰竭論”與“死亡論”的論調(diào),從而獲得了國內(nèi)外眾多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青睞。另外,1968年“五月風暴”的失敗為包括巴特等人在內(nèi)的法國知識分子由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轉化提供了思想契機。正如特里·伊格爾頓所說:“后結構主義就是1968年的興奮和幻滅、解放和放縱、狂歡和覆滅相混雜的產(chǎn)物。當意識到無法破壞國家權力結構后,后結構主義轉而發(fā)現(xiàn)了顛覆語言結構的可能”(Literary Theory 142)。同樣,對于野心勃勃的克里斯蒂娃而言,1968年的“五月風暴”也為她提供了成為時代弄潮兒的絕佳機遇。正如法國學者弗朗索瓦·多斯所言:“我們會輕而易舉地看到科里斯蒂娃對巴特和整個《原樣》(Tel Quel)集團的影響。德里達特別采納了科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這一概念。即使在《S/Z》出版之前,巴特在接受雷蒙·貝盧爾訪談時就已經(jīng)談到:‘我們可以談論文學的文本間性,而不是主體間性。’這正是科里斯蒂娃的術語”(多斯 79)。美國后現(xiàn)代理論家伊哈布·哈桑將互文視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Hassan 91)。潑費斯特也提出:“互文性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標志,如今,后現(xiàn)代主義和互文性是一對同義詞”(Bertens 249)。事實也如克里斯蒂娃本人所言,“自70年代以來,互文性概念已享受到了巨大的成功。與此同時,這個詞已經(jīng)成為了國際‘明星,’[……]互文性如今已普遍存在于大部分的文學討論之中,它是一個幾乎出現(xiàn)在所有文學理論詞典中的概念”(Kristeva,“‘Nous Deux’” 8)。
互文性理論的提出彰顯了克里斯蒂娃宏大的學術野心。她和德里達曾經(jīng)先后在研究索萊爾斯的小說《數(shù)目》的基礎上形成了各自的理論觀點,索萊爾斯因此認為,“在德里達和克里斯蒂娃之間存在理論上的競爭”(皮特斯 185)。在羅蘭·巴特看來,“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總是摧毀那一我們以為我們能夠從中感到慰藉、引為自豪的最新的偏見”(??塑?。同時,克里斯蒂娃的這種積極探索理論創(chuàng)新的意識還與她獨特的生命體驗有關。作為一名來自東歐的女性移民,克里斯蒂娃移民——女性的邊緣化身份使她對西方——男性中心等思想權威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克里斯蒂娃是幸運的,法國的啟蒙傳統(tǒng),以及批評與質(zhì)疑的精神使她如魚得水,在很快融入了法國社會之后,她不僅享受起了自己的這種身份,也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發(fā)出了自己最強的聲音。
某種程度上說,作為法國結構主義的重要代表之一的羅蘭·巴特的后結構主義轉向開啟了法國的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克里斯蒂娃正是這一轉向的重要促成者。她被認為是促成羅蘭·巴特告別體系化人文科學的諸種因素中,對他影響最早、也最重要的人。巴特本人也多次提及克里斯蒂娃對自己的影響。他曾將自己的寫作劃分為四階段,認為克里斯蒂娃等人的文本在被他稱為“文本性”的第三階段對自己的寫作造成了重要影響。1973年,在克里斯蒂娃的博士論文答辯會上,巴特以一種謙卑的語氣說道:“好幾次,你幫助我發(fā)展了自己的觀點,尤其是我從產(chǎn)品的符號學發(fā)展到生產(chǎn)的符號學之際”(Calvet 196)。
克里斯蒂娃對巴特的影響首先體現(xiàn)為其對巴赫金對話主義以及復調(diào)理論的引介。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的引介始自1966年初在羅蘭·巴特的研討班上的“巴赫金與小說詞語”的報告,由于這次報告,“克里斯托娃在巴特的研究班成了不可或缺的耀眼的存在。帶來過去歐洲人一無所知的俄羅斯形式主義的文學理論和米哈伊爾·巴赫金理論、并且將一股新鮮空氣吹進巴特研究班的正是克里斯托娃”(西川直子 18)??紤]到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的闡釋以及對他思想的發(fā)展”是“建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和《拉伯雷的創(chuàng)作》)這兩部著作的基礎之上”(“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2),而這兩部著作分別直到1970年和1973年才在法國出版,因此真正對巴特造成影響的正是克里斯蒂娃理解與介紹的巴赫金理論??死锼沟偻迣Π秃战鹪妼W所作的介紹使巴特看到了將文學寫作當作一種寫作之間以及寫作內(nèi)部的對話來進行分析的可能性。在采用了克里斯蒂娃介紹的巴赫金詩學觀點后,巴特“使自己的著作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多斯 75)。如《S/Z》一書的寫作更被認為是“科里斯蒂娃1966年的介紹激發(fā)了他的靈感”(多斯 79)的典型。
克里斯蒂娃對巴特的直接影響主要是“互文性”概念的提出。對此,克氏本人見證道:“羅蘭·巴特說他從我這里得到互文性的啟發(fā)”(“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10)。據(jù)考證,在巴特于1968年前后發(fā)表的著名的《作者的死亡》一文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互文性”或“互文”的字樣,但其中表達的理論意圖和文學觀與克里斯蒂娃幾乎完全相同,可以視為對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和剛剛被介紹到法國的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呼應。大約從1970年起,巴特開始在自己的多篇文章或著作中借用克里斯蒂娃發(fā)明的“互文性”一詞。其中,于1970年出版的《S/Z》一書充分反映了巴特“對文本間性的興趣”(多斯 79)。事實上,作為“巴特使用互文性進行文本解釋”的“主要”作品(“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10),《S/Z》是巴特針對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薩拉辛》的研討課的成果。在巴特的傳記作家讓·卡爾韋看來,“這門研討課極大地受到克里斯蒂娃的影響,巴特從她那里拿來了‘互文性’的概念”(Calvet 182)。
以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為起點,巴特開始了對文本的探索。確切地說,正是在發(fā)展與完善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理論的過程中,巴特形成并發(fā)展了自己的文本觀。正因為如此,克里斯蒂娃在提及互文性理論的發(fā)展史時甚至指出,“我的互文性概念可追溯至巴赫金的對話主義與巴特的文本理論”(Kristeva,“‘Nous Deux’”8)。事實上,克里斯蒂娃本人正是巴特“文本”理論的直接啟發(fā)者。巴特的另一位傳記作者菲利普·羅歇認為,“巴爾特使用文本的概念與其說與“五月思想”的自由流布有關,[……]或許更同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如是》雜志和《符號分析論》里一直進行的工作有關”(羅歇 37)。不僅如此,他甚至將克里斯蒂娃視為巴特的“文本”概念的界定者:“文本在各種‘大詞兒’里的地位十分特殊。[……]巴爾特是讓別人,特別是任由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去界定”(羅歇 99)。巴特本人也認同這一觀點:“文(Text)的定義主要是由朱麗葉·克莉斯特娃基于認識論的目的而構設的[……]在這一(百科全書)條目的界定里,不言明地描述出來的主要理論觀念:意指實踐、生產(chǎn)力、意指過程、已然存在之文、生成之文、文際關系特性,都得歸功于朱麗葉·克莉斯特娃”(《文之悅》90)。日本著名的克里斯蒂娃研究者西川直子則認為:“巴特文本論的發(fā)展如果沒有來自東歐的這個女留學生的出現(xiàn)是不可能的,這恐怕不是言過其實吧”(西川直子 18)。
巴特在互文性理論闡釋中形成的動態(tài)的文本觀,為其實現(xiàn)由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轉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其有名的《從作品到文本》一文中,巴特寫道:
作品能夠在書店,卡片目錄和課程欄目表中了解到,而文本則通過對某些規(guī)則的贊同或反對來展現(xiàn)或明確表達出來。[……]換句話說,文本只是活動和創(chuàng)造中所體驗到的。舉例來說,文本不能止于圖書館的書架頂端;文本的基本活動是跨越性的,它能橫貫一部或幾部作品。[……]作品自身作為一般符號發(fā)揮作用并代表了符號文化的一般類型。文本,則相反,常常是所指的無限延遲(deferral):文本是一種延宕(dilatory)。(“從作品到文本”87)
概言之,在巴特看來,作品是靜止的、孤立的、確定的、有限的,以及封閉的存在;文本則與之相反,是運動的、關聯(lián)的、不確定的、無限的,以及開放性的一種延遲。巴特在文中有關“作品”與“文本”兩個不同概念的論述在學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從作品到文本》也因此被視為巴特建構其文本觀的重要文獻之一,并引發(fā)了伊格爾頓“從結構主義到后結構主義的運動,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是從‘作品’到‘文本’的運動”(Literary Theory 138)的感慨。盡管從巴特的文本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德里達的痕跡,但作為其理論發(fā)生的邏輯起點并貫穿其中的卻是互文性理論所倡導的開放與動態(tài)的文本觀。
盡管巴特經(jīng)歷了由作品到文本的觀念的轉變,但這種轉變并非對結構主義的絕對拋棄,而僅是對后結構主義的偏重。這是因為,在巴特眾多所謂的后結構主義作品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觀念和諧并存這一事實。如在被拉曼·塞爾登稱作“最能代表巴特的后結構主義時期的短文”《作者之死》中,盡管巴特在文中“否定了作者是文本的起源、意義的來源和唯一的闡釋權威的傳統(tǒng)觀點”,提出了“作者可以自由地從任何方向進入文本,不存在正確的路徑”的觀點,但事實上,“作者已死的觀念已經(jīng)內(nèi)在于結構主義之中”,因此,塞爾登認為巴特觀念的新穎之處僅僅在于“讀者可以自由地開啟或關閉文本的指義過程而無須考慮所指”(Selden 75)這一論斷。喬納森·卡勒在提及《S/Z》,這本在巴特從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轉變中占有重要位置的書時表示:
巴特和其他人都認為,他從《S/Z》開始放棄了結構主義的理論設想。[……]在結構主義的科學雄心和被稱之為“解構主義”的后結構主義分支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但這一差異很容易被人夸大。[……]在《S/Z》中,巴特的研究經(jīng)歷了劇變,從結構主義轉向后結構主義,這是巴特本人試圖傳遞的印象,但《S/Z》所關注的問題在他各個時期的作品中持續(xù)存在。(卡勒76—77)
卡勒的這一論斷事實上早已被巴特本人證實,在一次訪談中,他將自己由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轉向稱為“一個轉移的問題,而不是拋棄”(“與雷蒙·布洛爾會談”25)。
作為解構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德里達注定與后現(xiàn)代主義有著不解之緣。他甚至被弗蘭克·倫特里奇亞(Frank Lentricchia)認為是后結構主義的開啟者。在其專著《新批評之后》中,倫特里奇亞寫道:
大約在70年代的某個時候,當我們從現(xiàn)象學教條式沉睡狀態(tài)中覺醒時,不禁發(fā)現(xiàn),一種嶄新的存在已絕對地控制了我們的先鋒派批評的想象力:雅克·德里達。我們十分驚異地獲悉,盡管有不少與之相反的特征,但他帶進來的卻不是結構主義,而是所謂“后結構主義”的東西。隨即便在保爾·德曼、J.希利斯·米勒、吉奧弗雷·哈特曼、愛德華·賽義德以及約瑟夫·里德爾的知識生涯中,出現(xiàn)了向后結構主義方向的轉變。所有這幾位批評家都曾在60年代為現(xiàn)象學的潮流所傾倒,他們的這些轉變本身就闡明了進入后結構主義時代的全部過程。(Lentricchia 159)
具體而言,德里達對后結構主義的開啟主要體現(xiàn)在其解構主義理論的提出。德里達的解構理論在文學界引起了重大的反響,不僅形成了以美國耶魯學派為代表的解構主義文學批評流派,“解構”也被認為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藝理論的核心觀點。
在德里達的解構理論體系的形成中,德里達與克里斯蒂娃夫婦等《原樣》派成員的交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盡管德里達的《立場》一書的重要組成部分——《符號學和文字學》一文的寫作是在與克里斯蒂娃的通信中完成的(皮特斯158),但較之索萊爾斯,克里斯蒂娃對德里達的影響更為隱晦。索萊爾斯為克里斯蒂娃提供了結交德里達的便利與機會,但德里達與索萊爾斯之間的第一次摩擦也正是與克里斯蒂娃有關的論文“泄密”事件——克里斯蒂娃的文章《意義與時尚》擬在《批評》雜志上發(fā)表,作為雜志編委的德里達提前將文章透露給弗朗索瓦·華爾(Fran?ois Wahl)看。從1967年9月28日索萊爾斯寫給德里達的信中,我們大致可以窺探到這次事件的些許端倪:
在克里斯蒂娃這里,問題要比您想象的更為嚴重。關于這一突然而具決定性的思想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有過許多的波折,許多的爭論,許多小小的事件。我看見華爾對我說在《批評》上發(fā)表的關于巴赫金的文章是“胡言亂語”;我看見米勒和巴迪烏激烈譴責《原樣》上的文章而引發(fā)的這樣那樣的爭論。(皮特斯154)
盡管索萊爾斯在信中并未言明“這一突然而具決定性的思想”的具體所指,但從“關于巴赫金的文章”這一線索來看,克里斯蒂娃所提出的引發(fā)許多爭論和事件的思想應該是和巴赫金詩學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互文性理論。由作為《批評》雜志的審稿人之一的弗朗索瓦·華爾對克里斯蒂娃的“關于巴赫金的文章”的批判來看,他顯然并非這篇論文的推薦者。結合德里達與索萊爾斯的私交,以及他作為《批評》雜志編委會成員的身份,我們盡管無法確認是德里達促成了克里斯蒂娃的“關于巴赫金的文章”在《批評》上的發(fā)表,但能肯定他作為這篇文章的讀者的身份,由此也可以推測這種閱讀經(jīng)歷對他的潛在影響??死锼沟偻薜恼撐摹栋秃战穑涸~語、對話與小說》是1967年4月在《批評》雜志上發(fā)表的??紤]到論文發(fā)表的時間差,德里達應該在論文正式發(fā)表的4月份之前已讀到了這篇文章,此時的德里達正忙于他的三部解構主義巨著——《論文字學》的寫作,以及《書寫與差異》和《聲音與現(xiàn)象》的最后的修改校對工作。巧合的是,德里達在3月底有了將原計劃在夏天之前面世的《論文字學》和《書寫與差異》同時延至9月份出版的想法。盡管無法確認德里達是否因受克里斯蒂娃論文的啟發(fā)而對這幾部著作進行了修改,最終的事實是,除了《書寫與差異》于春季出版外,另外兩部解構主義巨著《聲音與現(xiàn)象》和《論文字學》均于1967年秋才出版(趙雪梅)。
具體而言,克里斯蒂娃對德里達的影響首先體現(xiàn)在“異延”(différance)和“播撒”等解構主義概念中。從時間上看,我們甚至可以將“播撒”和“異延”視為對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的呼應。這是因為,就理論內(nèi)涵來看,互文性的思想核心是文本的無限援引與衍生導致的意義的不確定性與終極判斷的不可能性。意義和真理永遠處在“播撒”與“異延”之中:一方面,在橫向空間維度,此處的文本與彼處的文本相互交錯;另一方面,在縱向時間維度,此時的文本與彼時的文本互相關聯(lián)。闡釋活動陷入了一條無限延伸的長鏈之中,永無窮盡的可能,意義則永遠處于一種延宕的狀態(tài),消解在迷宮一般的關系網(wǎng)絡之中(趙雪梅)。
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對德里達的影響更直觀地體現(xiàn)于德里達的文學觀及其文本觀中。換言之,德里達對文學與文本的解構正是以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為基礎的。1969年2月26日和3月5日,德里達在巴黎理論研討班上做了無標題演講,后來在《原樣》上以《雙重場次》(《雙重部分》)為題發(fā)表。德里達在文中指出:
寫作是閱讀、文本[……]概念的絕對延伸。[……]有無窮個小冊子包涵、融入到另外一些小冊子里,這些小冊子只能通過嫁接、取樣、摘錄、題詞、參考等方式生產(chǎn)出來。文學在它的無限性中使自己失效。如果這本文學手冊打算講些什么東西的話[……]它首先應該宣布沒有——或幾乎沒有——文學;應該宣布,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存在文學的本質(zhì),不存在文學的真實,無所謂文學的存在或存在的文學。(Derrida,Acts of Literature 177)
由寫作和文本的“絕對延伸”,“這些小冊子只能通過嫁接、取樣、摘錄、題詞、參考等方式生產(chǎn)出來”等語句,我們不難聯(lián)想到克里斯蒂娃首次對互文性概念的界定:“任何文本都被建構為引文的鑲嵌組合;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ノ男缘母拍钊〈酥黧w間性的概念”(Desire 66)。在此,由文本關系的無限性延伸,德里達解構了文學本身——只有文本的無限推衍與關聯(lián),具有實質(zhì)性意義的內(nèi)核并不存在,文學的本質(zhì)也并不存在。這種類似的文本觀還出現(xiàn)在德里達1972年秋出版的《立場》一書中:“這種聯(lián)系、這種交織,就是文本,它只有通過對其他文本的轉換才產(chǎn)生出來的”(Positions 26)。
文本的這種相互交織與轉換,被德里達解讀為文本的重復與循環(huán)。1989年4月,在一篇名為《訪談:稱作文學的奇怪建制》的訪談中,德里達明確將“重復性”作為文本結構的主要特點。所謂文本的重復性,即文本“沒有單純的起源,也沒有純粹的獨創(chuàng)性,它們即刻地分解并重復自己,它們既能夠在其根源處被清除,也能夠被移植到不同的語境之中,繼續(xù)具有意義和效力”(Acts of Literature 64)。這一關于“重復性”的闡述,依然是互文性理論的唱和——根本不存在文學的“獨創(chuàng)性”,也沒有“第一部”的文學作品:所有的文學都是“互文本的”。正如伊格爾頓所言,一部特定的作品并沒有清晰的限定邊界:它不斷擴散到周圍作品之中,產(chǎn)生很多不同的遠景,隨后逐漸消失(Literary Theory 138)。
文本的這種相互交織與轉換,也被德里達解讀并上升為文本的主——客體間的意向性關聯(lián)結構,即文學性本身:“文學性不是一種自然本質(zhì),不是文本的固有特性。它是對于文本的一種意向關系的相關物[……]可以說,這種文本的文學特性在于意向主體對意向客體的認知結構中,而不僅在純理性行為的意向主體本身”(Acts of Literature 44)??梢姡吕镞_的文學性表現(xiàn)為一種文本的意向性關系,它既指向主體對意向客體(文本)的認知結構,也依賴意向主體(讀者)的理性行為,是一種基于讀者——文本雙向互動的動態(tài)性文學觀。
不可否認,克里斯蒂娃之所以能對包括巴特和德里達在內(nèi)的當時最前衛(wèi)、最解構的少壯思想家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與她獨特的《原樣》派成員身份不無關系。作為《原樣》派——這一當時最活躍和最具煽動性的文藝團體的一位核心成員,克里斯蒂娃搶占了把握社會脈搏,引領時代潮流的先機。作為“領導法國新學術動向的研究者之一。[……]引人注目的學者”(西川直子 19),克里斯蒂娃,這位來自東歐的移民女性,憑借其敏銳的學術眼光與宏大的學術野心在后現(xiàn)代文論的發(fā)展史上寫下了自己厚重的一筆!
注釋[Notes]
①就我國學界而言,克氏的研究者更多的集中于其在符號學、女性主義以及精神分析領域的成就,并根據(jù)自身的學科背景對其進行各取所需的分散式研究。如對克氏的符號學的研究,其研究者的學科背景主要是高校的語言學專業(yè),對其女性主義或精神分析的研究則主要是從事女性主義或精神分析理論的研究者。
②此處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并非專指以利奧塔德和哈桑為代表的狹義的后現(xiàn)代文論,而是一種廣義的后現(xiàn)代,指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下的包括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和文化研究在內(nèi)的各種文學與文化理論類別。
③當然,對后現(xiàn)代的產(chǎn)生起著推進作用的因素比較繁復,就人物而言,如索緒爾、弗洛伊德和德里達等人均被認為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哈貝馬斯在他那本影響卓著的《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中,把尼采作為轉折性的標志,認為現(xiàn)代思想史從尼采這里步入后現(xiàn)代。陳曉明則將德里達推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開拓者的位置上。參見陳曉明:“重論德里達的后現(xiàn)代意義及其轉向”,《學術月刊》12(2007):14——27。就筆者掌握的材料看,克里斯蒂娃在后現(xiàn)代文論的推進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至今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這也正是本文寫作的出發(fā)點。
④克里斯蒂娃在接受弗朗索瓦·多斯的訪談時指出:“巴特的方法十分有趣,因為他認為,任何文本,無論是拉伯雷的,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nèi)部都是復調(diào)性的”(多斯75)。
⑤1995年2月底3月初,克里斯蒂娃在巴黎接受《對話·狂歡·時空體》雜志的卡米爾?艾里——穆阿里的采訪時指出,“在我看來,存在著兩種巴赫金的遺產(chǎn):從一方面去看,這是文化學的與符號學的遺產(chǎn),[……]——西方的符號學家們恰恰是關注這一份遺產(chǎn)。從另一方面來看,則有另一種,比較狹窄的意義上的文學的遺產(chǎn),圍繞著對話主義這一概念與這一概念之我的變體——互文性一而得以建構起來的那份遺產(chǎn)。它恰恰已成為一匹簡直具有普適性而無所不在的“戰(zhàn)馬”:不論是在法國,還是在美國,沒有一所大學里,在各種文學批評領域里不久前發(fā)表的那些著作與文章之中,沒有一篇對互文性這一概念不曾加以采用。”參見克里斯蒂娃:“朱莉亞·克里斯蒂娃談米哈伊爾·巴赫金”,周啟超譯?!恶R克思主義美學研究》1(2013):214——24。
⑥克里斯蒂娃本人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了巴赫金詩學與弗洛伊德思想對于自己的研究的階段性影響。她指出,早期的互文性研究主要受巴赫金詩學的影響,而到了互文性研究后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的地位甚至逐漸取代了巴赫金。參見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黃蓓譯?!懂敶揶o學》5(2013):1——11。
⑦索萊爾斯對德里達的影響具體見趙雪梅 張振謙:“德里達的文學化哲學書寫”,《北方論叢》3(2016):49——55一文,此處不再贅述。
⑧李翔海指出:“相比較而言,‘延異’在形式上依然是把時間放在首位的,而對于‘異延’則可以作出更為注重空間而不是時間的詮釋。而正如??滤鞔_指出的,對于現(xiàn)代主義中重視時間而輕視空間的價值取向的翻轉,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論特質(zhì)之一?!币娎钕韬#骸睹褡逍耘c時代性:現(xiàn)代新儒學與后現(xiàn)代主義比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1頁。
⑨從時間來看,互文性理論在1967年4月已正式提出并得到了不斷的闡釋與發(fā)展,盡管在《論文字學》一書中已涉及“異延”的概念,但《異延》一文的正式成型最初是德里達于1968年1月27日受法國哲學會邀請在索邦大學所做的一次講演。論文《播撒》則寫于1968年夏,后分兩期在《批評》上發(fā)表。參見趙雪梅:“德里達與原樣派淵源頗深”,《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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