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曉燕
文化心理是作家在其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心理走向和精神狀態(tài),并以精神文化形式沉積下來,由各類文化陶冶而形成的基本人生態(tài)度、審美情趣、情感方式、思維模式、倫理道德以及價值取向等所構成的一種特殊的文化心理環(huán)境。文化心理研究是理解作家作品、探究作家思想與精神的重要方法。
魯迅評價沈從文是“自新文學運動以來”“所出現的最好的作家”之一,甚至有學者言:“沒有沈從文的現代文壇是不完整的”。許多人認為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風格特異的作家之一,探究沈從文的文化心理對其作品與整個現代文壇的理解具有重要意義。沈從文的文化心理主要受湘楚文化以及儒道釋思想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這四條文化線索緊密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作者的文化心理。正如凌宇先生所述:“沈從文并非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者,佛教的人性向善、儒家的入世進取、道家的人與自然契合的思想要素被沈從文接受吸納,從而形成沈從文自稱的‘新道家思想’?!鄙驈奈木哂袩霟岬拿褡迩閼?,在其作品中一幅幅的優(yōu)美“湘西畫卷”讓我們久久難忘,其創(chuàng)作中帶有鮮明的湘楚文化特征更是彰明較著,都深深地打上了湘楚文化的精神烙印。作者的文化心理基礎是自小生存的這片土地,他的心理與精神都深深植根于這片土地上。因此,文章主要從湘西文化的視角探析沈從文的文化心理。
什么是楚文化?張正明在《楚文化》中說:“楚人遷居江漢歷時既久,櫛蠻風,沐越雨,潛移默化,加以與他們的祖先作為天地神與人的媒介的傳統(tǒng)未能忘懷,由此,他們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帶有更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氣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逐漸形成了南方流派?!绷栌畎严娉幕奶卣鞲爬椋骸霸嫉拿褡鍛n患意識,熾熱的幻想情緒,對宇宙永恒性和神秘感的把握?!庇纱?,楚文化的特征可以概括為:崇尚自然,充滿神秘與浪漫色彩,帶有原始的民族憂患意識,加之以屈原的愛國情懷為典型代表的楚文化特征。綜上所述,文章主要從如下三個方面進行探析:
楚人熾熱的愛國情懷可追溯于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屈原,他雖遭讒被疏,甚至被先后流放到漢北和沅湘流域,但他始終以祖國的興亡、人民的疾苦為念,希望楚王幡然悔悟,奮發(fā)圖強,做個中興之主。秦將白起攻破楚國郢都后,楚頃襄王狼狽而逃,屈原自沉于汨羅江,以身殉國。屈原《離騷》中的詩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憋@示了他在流放期間對勞動人民的深入接觸,使他深刻地了解與體會到民間的痛苦處境,表現出對人民的深切同情。也因此,在他的詩歌里我們能看到許多憂國憂民的詩句。又如《招魂》里的名句:“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表現的是詩人遠離故國,擔憂國家的悲傷情感,這些詩作都蘊藏著他對楚國熾熱的愛國情感。
沈從文作品中表現出的熾熱的民族情懷,正是對湘楚濃郁的愛國情懷的繼承與發(fā)展。他始終以“鄉(xiāng)下人”的眼光關注著湘西人的生存狀況、歷史命運,注視著都市的文化生活,他筆下的湘西題材與現代都市題材,形成強烈對照,揭露都市人的“文明病”,他們沒有生命活力、人性分裂、毫無血性、腐化墮落,虛偽、無情、狡詐、野蠻。沈從文呼吁的是“健康、優(yōu)美而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他希望筆下的人物充滿愛與美,希望他們保有正直與熱情,也希望“保留些本質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長河〈題記〉》)”,以實現民族品格的重塑。
同時,沈從文對湘西民族那段被視作“蠻族”遭受歧視、壓迫、同化與屠殺的悲慘歷史遭遇寄予深切的關懷與同情,“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fā)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發(fā),剪發(fā),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種種限制與支配。(《湘行散記·箱子巖》)”因此,他的作品中也常常帶有隱隱哀愁與無可奈何的痛苦,悲憫心與責任心油然而生?!霸谡劶白约阂脏l(xiāng)土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一例充滿的‘淡淡的孤獨悲哀’與鄉(xiāng)土‘悲憫感’的原因時,他說:‘這或許是屬于我本人來源古老的民族氣質上的固有弱點,又或許只是來自外部生命受盡挫傷的一種反應現象。’(《〈湘西散記〉序》)”小說《邊城》中天保的死,儺送的出走,爺爺的死無疑給作品留下一抹哀傷的色彩,《蕭蕭》中作為童養(yǎng)媳的蕭蕭的命運,讓讀者感受到絲絲的悲涼。沈從文說過:“我正感覺楚人的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長庚》)”他的這份悲憫心與責任心不經之間流露出熾熱的民族情懷以及民族憂患意識。在他的楚人血液中,流淌著屈原的因子,愛國,愛家鄉(xiāng),愛土地的精神以及楚人的悲憫意識,堅守獨立人格,都體現在他獨特的氣質上,也處處體現在他的作品中。
湘楚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是“萬物有靈觀”,“萬物有靈觀是史前人類對自然萬物原初的理解。先民致力于把握客觀存在的自然物、自然力和自然現象擬人化或人格化,賦予自然界萬物以人的意志和生命,把它們看待成與人類一樣具有生命和思想感情的對象?!痹谏驈奈南嫖黝}材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于自然的親切與尊重,其筆下的自然景物描寫更是得栩栩如生,處處充滿了生機盎然,就連筆下的人物也帶著自然的屬性,《邊城》中的小女孩“翠翠”宛如一頭山水間的小靈獸。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也是自然轄治下的“邊城”,那里的人們充滿了愛與美的人性,對天命的順應可看作是一種對自然的順應,人與自然毫無違和感。沈從文說過:“對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系時,也無一不感到生命的莊嚴。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對一切自然的皈依中。(《水云》)”對湘西民族而言,大自然包孕萬物,天、地、神、人是大自然的組成部分,都是生命的實體,并且能夠生存與共。湘西民族泛愛自然、回歸自然的觀念,影響著沈從文對藝術的表現方式,給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自然的靈氣與生的氣息,同樣也給現代社會普遍人與自然分裂和對立以深刻的啟示與反思。
沈從文與自然的契合在其作品中還反映為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他多次提到屈原及其作品,屈原的作品中向世人展示了湘楚大地的綺麗風光,比如《九歌·湘夫人》中就得到精彩的表現:“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榜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這樣美妙的景色在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桃源與沅州》中也得以體現:“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丫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ㄈ~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種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么美麗。”行文至此,朗朗在目的是楚地白燕溪山崖間自然繁衍的奇花異草所熔鑄的一片美麗秘境。可以說,沈從文是明確有意繼承屈原對湘楚風光描繪的文學傳統(tǒng),而對湘西的秀麗山水作了大量的描繪,在《邊城》《靜》《長河》等作品中我們都可以讀到這類景致的描寫,它為沈從文的作品披上了一層浪漫主義的色彩。正如他自己所說:“用一支筆來好好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形式。(《水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沈從文也被定位為浪漫主義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之一。
“強旺而執(zhí)著的生命意識,正是楚文化的精魂?!闭且驗樯驈奈纳砩嫌兄鴱娏业纳庾R,使得他更注目于生命,可表現為他對生命的細致體察,對湘西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如在其散文作品《湘行散記》中能找到很多的例證。他從一草一木上,見出生命的美麗與脆弱,以及生物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從小蟲上,見到自然的天工之巧與生命形式的多樣,自然事物能夠使他對人事和人生有所會心。也正是因為他對生命有著強烈的意識,使得他對自然有著一份崇敬之心,他作品中的大自然的各種聲色顯得格外的迷人,同時也造就了他作品風格的奇異審美。
沈從文十分關心湘西底層人的生存狀況,在《湘西散記》《湘西》的人物畫卷里,妓女、水手、纖夫、兵士、女性、商人、煤礦工人、勞工家庭……他們?yōu)樯娑粩嗯腔苍谒劳鼍€上,肉體上、精神上都經受著沉重的苦難。水手隨時都有可能要下河拉船,時刻面臨著被急流卷走生命的危險,為了賺那一天幾分錢的工錢;年近八十的老人為生存而去拉纖,對于生存還是那么努力與執(zhí)著;婦女為了生存,只有靠賣身養(yǎng)活自己;面臨著隨時可能坍塌、灌水的礦坑,在地獄討生活的煤礦工人埋頭做著他應分做的事情。作者通過平靜的敘述,更能我們感受到字里行間充滿憂慮與憤慨的力量。對湘西底層人們所遭受的苦難,作者進行了深層的追問,并給予了真誠的人道主義關懷與反思。即便生存的境遇如此,但作者給我們展現的是一群勇敢正直、熱情活潑、善良純潔、堅忍倔強的“鄉(xiāng)下人”。他們雖然活得沉重、莊嚴卻又十分執(zhí)著與灑脫。
沈從文以善、美為審美主體,善與美的集中表現就是“愛”,這是沈從文對生命狀態(tài)進行理性思辨后鑄造而成的?!跋嫖魇澜纭钡臉嫿ㄊ撬麑徝览硐氲目傮w象征,而善與美是“湘西世界”的顯著特征和價值取向,而與它對立的是丑陋的“都市文明”,《八駿圖》中的八位教授病態(tài)的人生和墮落的生活,《紳士的太太》中的上流社會的男女,生活奢侈,精神糜爛墮落,都與《邊城》《柏子》《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人物的善良美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沈從文在雙重的文化視野下展開他對“人性”、對“生命”的理性思考。自然神性和人的神性相交揉,在沈從文的筆下透露出了對于人性以及生命意義的最有審美力量的美學探尋。沈從文曾說過:“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建筑,這種廟里供奉的是人性。(《〈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人性是作者構建“湘西世界”的基礎,對湘西和湘西人民的歌頌和贊揚體現了沈從文對理想人性形式的追求,即人性的返璞歸真,也體現了他迫切的重塑民族精神的愿望。湘西精神中“善”和“美”的人性才是沈從文生命意識的最真實蘊藏,才是其創(chuàng)作中對生命形式的認知與哲學思考所在。他呼吁健康人性返璞,追求自然人性歸真。最終,在樸實健康、自然清新的“湘西世界”中,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理想精神家園。
湘楚文化是影響沈從文創(chuàng)作最主要的因素,其創(chuàng)作在思想內容、悲劇意識、人格精神、文化特色以及藝術風格等方面表現出鮮明的湘楚文化精神特征。在文化探源上沈從文將自己視為“楚人”,他創(chuàng)作的文化心理與他從小生長在湘西鳳凰和自身苗族的身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其作品獨特的審美視角與風格內涵與湘楚文化氛圍的浸染與熏陶是分不開的?!瓣P于沈從文青少年時代在辰沅間所處文化環(huán)境中精神文化方面的主調已可確認,作為一種氛圍狀態(tài),熏染沈從文心靈,從而建構了他‘文化稟賦’或曰‘文化情結’的”,“是因特殊的歷史機緣長期以活化石形態(tài)遺存于辰沅民間的巫風特盛的這湘楚文化!沈從文明白楚人在辰沅的歷史,也清楚當地文化主調的性質,故在《湘西·沉陵的人》中視自己故鄉(xiāng)人為‘楚人’。而在《長庚》中則說到自己身上涌流的是‘楚人的血液’”。沈從文身上的湘楚文化情節(jié)早早在二十一歲就已經形成了,他稱自己是“鄉(xiāng)下人”,表明了對湘楚文化的認同。而湘楚文化給予了沈從文熾熱的民族情懷以及民族憂患意識、影響著他崇尚自然與浪漫抒情的藝術追求、賦予他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對善與美人性的追求,方方面面都使得沈從文的思想在藝術表現形式上顯得更為成熟、深刻與復雜,也使得他成為中國現代偉大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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