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醒
在中國,“丈八蛇矛” 可算得上是一件家喻戶曉的古兵器,以美術、戲曲等各種藝術形式廣泛傳播的三國故事, 也給了人們關于這件古兵器形制一個感性的認識。人們一般認為,這件兵器之所以名為“蛇矛”,是因為其矛頭有著波浪式的曲線,彎曲如蛇。這種認識幾乎就成了一種常識, 即使是近些年出現(xiàn)的專門探討蛇矛形制的學術論文,也聲稱“猛張飛揮舞的‘丈八蛇矛,是因為矛曲如蛇,故名”(韓吉辰《揭秘“丈八蛇矛”》)。
不過,如果立足生活經(jīng)驗,從實用的角度考慮, 我們會發(fā)現(xiàn)把長矛的矛頭打造成彎曲的蛇形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因為作為刺擊兵器的長矛, 矛頭尖銳平滑才能達到最佳的殺傷效果, 彎曲的矛頭不僅不能增加長矛的攻擊力,反而會在刺中目標時增加阻力。也就是說,那是一種極不實用的武器設計,并不適用于戰(zhàn)場,我們關于“丈八蛇矛”的那種感性認識也許并不準確。
歷史上對“丈八蛇矛”的記載見于《晉書》卷103《劉曜傳》,稱勇將陳安“左手奮七尺大刀,右手執(zhí)丈八蛇矛,近交則刀矛俱發(fā),輒害五六”。元代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也提到了陳安所用的丈八蛇矛, 認為“晉陳安執(zhí)丈八蛇矛, 蓋蛇即方言之所謂也”。而據(jù)《說文》,“”的含義為短矛。顧名思義,“丈八蛇矛”長度當為一丈八尺,折合成現(xiàn)代計量單位,也要有四米多點的長度,無論如何不能稱之為短矛,因此胡三省的解釋應該是錯誤的。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胡三省也認為蛇矛中的“蛇”與作為動物的蛇沒有什么聯(lián)系,那么這種矛的矛頭也不應該是彎曲如蛇的。
如果蛇矛的形制并不像人們一般認為的那樣是矛頭彎曲如蛇,又為什么會得到這樣一個名字呢? 筆者認為,清代學者王夫之在其著作《詩經(jīng)稗疏》中的解釋是比較合理的,這是一條長期以來被人們忽視的材料,足以破“丈八蛇矛”的形制之謎。
《詩經(jīng)·鄭風·清人》有云:“清人在彭,駟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编嵭忉尅岸闭f:“酋矛、夷矛也,各有畫飾。”王夫之并不同意鄭玄所說“二矛”就是酋矛和夷矛,不過這并不是本文所要關心的,我們感興趣的是以下王夫之關于夷矛的描述:
……若夷矛之長三尋,古尺二丈四尺,當漢尺一丈八尺,所謂丈八(原注:音委蛇之蛇)矛也?!峨]西健兒歌》:“丈八蛇矛左右盤?!?、蛇、夷三字通用。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所謂“丈八蛇矛”之“蛇”,并不讀如本字,而當讀作“委蛇”(又作“逶迤”)之“蛇”,與“夷”讀音相同。所以“蛇矛”即古書中所說“夷矛”,因其長度合漢尺一丈八尺,故又稱“丈八蛇矛”,而與作為動物的蛇沒有任何關系。
如以上的分析,作為古代戰(zhàn)陣中的實用武器,矛頭彎曲的所謂“蛇矛”在歷史中按理是不應該存在的,那么人們關于彎曲矛頭的“丈八蛇矛”的感性認識又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 筆者認為這與元代以來戲曲的發(fā)展有著比較密切的關系。眾所周知,在古代,戲曲藝術雖然影響廣泛,但在正統(tǒng)文人的眼中,一直是難登大雅之堂。照他們看來,那些戲曲從內容上說,多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歷史故事,經(jīng)不起歷史考證的推敲;而其從業(yè)人員,特別是活躍在舞臺上的演職人員,又多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他們由于知識水準的限制,對歷史事物的誤讀實在是在所難免。以本文所討論的“丈八蛇矛”而論,讓藝人們運用古文字通假的知識,認識到所謂“蛇矛”即是“夷矛”,確實有些強人所難,更何況“夷矛”對他們來說也并不是一個熟悉的概念。在這種情況下,藝人們發(fā)揮了他們的想象才能,根據(jù)蛇這種動物身體彎曲的特性,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古代并不存在的兵器。也許想象的蛇矛形制并不始于戲曲藝人。還有一種可能,即先由民間的繪畫藝人想象出來并形諸筆墨,然后由戲曲藝人搬上舞臺。不過無論如何,繪畫藝人與戲曲藝人均屬同一文化群體,文化水準與思維取向當是一致的。同時,舞臺藝術也要求產(chǎn)生一種豐富多彩、光怪陸離的視覺效果,各種奇形怪狀的武器的出現(xiàn),也滿足了這一需求。就這樣,隨著戲曲藝術的廣泛傳播,以及根據(jù)舞臺形象創(chuàng)作的大量美術作品的出現(xiàn),彎彎曲曲的“丈八蛇矛”逐漸深入人心,以至于大多數(shù)人都不再去思考那是不是符合歷史真實。
不過,若就此斷言那種矛頭彎曲的“蛇矛”在歷史上完全不存在,也不盡符合事實。筆者就曾于明代茅元儀所著兵書《武備志》中的兵器圖譜上見到過這種性質的“蛇矛”,甚至在沈陽的故宮博物院中,也陳列著這樣“蛇矛”的實物。那么是不是可以說:這種樣式的“蛇矛”并不是出自戲曲藝人的想象,我們在舞臺上、在美術作品中所見到的“蛇矛”是客觀生活的真實再現(xiàn)? 筆者認為并非如此,相反,我們認為不論是《武備志》中的圖像還是沈陽故宮中的實物,都是受戲曲藝術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
戲曲固然是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再現(xiàn),但反過來,藝術作品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影響。就兵器而言,在近人黃濬的《花隨人圣庵摭憶》中引用了一段張之洞作于光緒十年的書札,很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此間軍裝局直同兒戲,所存有狼牙棒、月牙鏟、三股叉之類,全是戲劇。辦軍需二十年,靡費千余萬,而其械如此,可恨! 可惜!
在此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張之洞對吏治腐敗的痛恨,也會發(fā)現(xiàn),確實有將戲劇舞臺上的道具當成現(xiàn)實軍械裝備的情況存在。
《武備志》成書于明朝末年,沈陽故宮中的實物也當產(chǎn)生于清軍入關前后,二者基本屬于同一歷史時段。而回顧那個時代的文化背景,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戲曲正空前流行,甚至到了舉國如狂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戲曲中的一些人物、道具,乃至情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模仿也并不足怪。吳偉業(yè)《鹿樵紀聞》卷上記載:“阮大鋮誓師江上,衣素蟒,圍碧玉,見者詫為梨園裝束,皆服妖也?!币膊贿^是這種文化背景的一個反映。
還要指出的是,《武備志》中的軍器裝備圖譜基本照搬于宋代曾公亮的《武經(jīng)總要》,很多圖片資料原封未動,但這幅“蛇矛”的圖像是后來增入的,在流傳至今的古代兵書中,目前只見這兩部書附有兵器圖譜。除文獻資料以外, 從歷次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大量先秦至隋唐兵器實物中,也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矛頭彎曲的“蛇矛”。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證明,至少在宋代以前,這種“蛇矛”是不存在的。
由此我們可以大體勾勒出這種矛頭彎曲的“蛇矛”的產(chǎn)生軌跡:古代的長矛被14世紀的藝人們誤解, 以一種新的形象出現(xiàn)在藝術作品中,再由此走向真實的生活——這是一個藝術與生活互動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