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滄浪之水有清有濁,用它來洗纓濯足,那是自己的選擇,而一彎清淺流水,有漂母者,那是古典的邂逅。現(xiàn)代人很少挽袖浣洗。城市里洗衣,除了貼身衣物外,都交給機器代勞,至于鄉(xiāng)下人也是大同小異,可能全部都喂給洗衣槽,溪邊再也難覓村人洗衣的場景。但稍早就不同,不管城市或鄉(xiāng)村,所有洗衣工作,都在泉源溪畔古井邊,所以留下浣紗石,會有浣紗女的出現(xiàn)。
第一個洗衣女子優(yōu)雅登上歷史舞臺,該是春秋后期的越女西施吧。這個女子曾默默地在若耶溪畔浣紗,若耶溪,今名美人溪,用美人形容一條溪水,若耶溪何其有幸;而詞牌名《浣溪紗》,應該是借用這個典故,雖然辭章和美人無多大關系。西施領受越王勾踐賦予的任務嫁入?yún)菍m,因得吳王夫差寵幸,一舉成名天下知。她的故鄉(xiāng),浙江諸暨薴蘿山,東西兩村住著施姓人家,西施住西村是個美貌女子,曾立于水邊,倒影叫若耶溪的魚群自慚形穢,東村另住有丑胖女子,人稱東施,因仰慕西施的舉止儀態(tài),常學蹙眉捧心模樣,這兩個故事就是“沉魚落雁”和“東施效顰”成語的出處。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边@首李白《子夜秋歌》,也和洗衣有關。搗衣就是洗衣。古時尋常百姓人家穿著的衣帛都是棉制品,又厚又重,慣常的洗揉技術奈何不了,特別是冬衣,所以清洗時只好將它放在砧板上,用一支短木棒敲捶,靠棒捶擠壓的力量把衣服洗凈,這就是搗衣。搗衣所發(fā)出的聲音,沒有木魚聲清脆好聽,但敲在砧板上的“叩、叩”悶響,聽在游子的耳際,卻是溫馨感人,讓人想起遠方的家,想起母親送洗溫暖的手。
小時候,也聽過搗衣聲,那時候洗衣工具不發(fā)達,方法也原始,村中還有鄰人擔著衣物到河邊漂洗。這條河距離村子不遠,要下一個坡坎才能到達河邊,那時小溪是一彎清流,河水清澈美麗,悠游許多魚蝦蛤蜊。溪畔兩旁河灘地,散布著細碎卵石,沙丘上芒草叢生。小時候,我常到河里游泳、摸魚,撿“燒酒螺”或“摸蛤兼洗褲”,也曾在草叢中翻尋鴨蛋,這些蛋是上游一戶養(yǎng)鴨人家野牧鴨群時,由荒鴨所生的“草埔蛋”。溪邊洗衣人堆疊的石板,常藏有野螃蟹,捉螃蟹也是小孩子重要的游戲,只是苦了那些洗衣人,常要重置堆疊她的洗衣場。
到河邊洗衣,村姑、村婦常是相約前往,時間選在太陽初起的時候,因為河邊沒有任何遮陰,趕早是最好的遮蔽。到了河邊選好位置就一字排開,邊洗邊閑話,什么人家的豬檻生了小豬仔,李家又走失幾只雞,是不是跑進吳家的雞舍,還是誰家的小孩生病發(fā)燒,為娘的好擔心,當有人洗完自己的擔子也沒能馬上離開,而是手也不停地幫洗鄰家衣物,這個洗衣場,有笑罵聲,搗衣聲,還有濃得化不開的人情趣味,是村婦交換情報,聯(lián)絡感情的地方。
自我有記憶以后,就沒有看過媽媽擔衣去河邊浣洗。但常聽媽說,剛搬到這個村莊,一開始搭寮在河濱,那里洗衣用水方便,但一次洪水之后,就往山上遷移,那時洗衣用水都到河邊提,或是用肩挑擔水回家。有時候到河邊種地,便挑一擔衣物去洗,那些日子說來話長,都是一言難盡。后來才搬到現(xiàn)在住的地方,在后院埋了打水泵浦,是父親和兄弟合力挖掘的,才解決用水問題。就從那時起,后院打水泵浦就是媽媽洗衣的地方。
至今我仍清晰記著,媽媽蹲踞在泵浦邊洗衣的樣子。家里孩子多,又從事農(nóng)活,每天都有成堆的衣物要洗。洗衣時,媽媽總叫我留下來打水。清洗那些臟衣服,需要很多清水,剛打好一盆水,一會兒工夫就陷落,又要重新打水,這樣一再反復,叫我疲于應付,常抱怨別家孩子都不用打水。我也曾央求媽媽輕輕舀水,不要讓水溢流,那時還童子童心,完全不懂媽媽洗衣的辛勞。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學生們都洗過衣服,但對一個男孩子來說,從小沒有經(jīng)歷過,洗衣就不是容易的事。學校常有人怕洗衣,久久才進澡堂,而洗完澡也不是馬上清洗衣物,而是一堆一積到?jīng)]有好換洗,才無奈捧著酸臭去洗理。縱然如此,洗衣工作還要求“新速實簡”,新衣物清洗不用太費心,洗衣要速度,只要實在浸濕,搓揉幾下簡單了事。這樣的洗法,新衣服很快就變黃,泛黃的衣物常保留異味。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有“臭男人”的稱呼。
走過校園生活,結婚前單身,所有的衣物都是自己打理,算來也洗過六、七年的衣服。結婚后,洗衣就與愛人分擔,才脫離“臭男人”的行列。妻子洗衣不甚一樣,雖然買了洗衣機,但她還是傳統(tǒng),又是刷又是揉,一件衣服總要在手上拿捏出分寸,才肯丟進洗衣槽,因為用心,這個家才有了貼身的幸福。
如今,沒有搗衣聲,河邊沒有浣衣的三姑六婆,洗衣技術更進步。所謂干洗法,洗衣都不用水了,這叫古人無法明白。但偶爾還是會想起過去洗衣的場景,想著媽媽擔水的身段或蹲踞泵浦邊洗衣的身影,那時心理就會莫名的悸動,這是不是現(xiàn)代人的迷思。想聽聽浣紗溪的搗衣聲,聽洗衣女的嬉笑怒罵聲,不去理會別人是怎樣的想法,但哪里才能找到這些古典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