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榕
一
父親說,我欠鷹鼻子一口棺材。
父親從河里探出濕漉漉的腦袋,日頭暴曬,氤氳的水汽讓他看上去顯得很縹緲。父親從水里抬起一只手,指向一個漩渦,說,他一定藏在里面。
昨天晚上,父親做了個夢,夢見鷹鼻子被卷入兇猛迅疾的河水中,他掙扎、呼喊,最后在漩渦中心把僅剩的兩只手托出河面。父親跳入河里時,已經找不到那個漩渦了。次日早晨,父親就到河里去找漩渦。
林河站在河床上看著父親。洪水剛退,河床很油膩,腳踩下去撲哧冒著泥泡,那聲音像踩到死豬的肚子上一樣。林河說,他不在里面,洪水早已沖走他了。父親像思考一個艱難的問題般,鎖緊眉頭,眼神直盯那漩渦,突然一個猛子扎進漩渦里。
父親癡呆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父親把集體分來的馬尾松全做成了棺材,初時堆在院里,后來院子滿了,就堆大廳,堆廚房,堆臥室。做完后,父親滿面紅光地坐到一口棺材里抽煙。母親說,家里都成墳場了。父親粗哼一聲,說你知道什么,很多老人就要死了。他甚至算好了要死的老人數(shù)目,對上棺材數(shù),不多不少。剩下一口,他要送給鷹鼻子。
父親挑了最厚的一口棺材,放到板車上,拉去找鷹鼻子,又拉著板車回來了。母親問,怎么,送不成?父親搖搖頭,說沒見到人。母親說,你可以把棺材放他屋子里,就不用拉來拉去了。父親不說話。翌日,仍拉棺材去,仍又拉了回來。第三天也如此。才聽到人說,鷹鼻子早失蹤了。
父親并不相信鷹鼻子失蹤,直至他看到鷹鼻子門上的鎖積滿一層灰塵,才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那天早晨,父親在屋里的棺材間穿梭來穿梭去,嘴里喃喃有詞,說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母親說,你在那里嘮叨什么,像個作法的巫師。父親說,他一定在那里,他一定在那里。母親說,他是誰?父親就捎上一根木拐探出去了。父親到林場里,鷹鼻子每天都會到林場里晃蕩,沒準他就躲在林場里的某個地方,吃著松果,喝著山澗水。不久前他和父親喝醉酒,說過他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了。父親想,人怎么能不和人說話,但鷹鼻子要是真的不想和別人說話,最好的方法就是躲到林場里。林場那么大,那么深,藏在里面一個樹叢中,沒有人能找得到他。沒人找得到他,那就不用和別人說話了。父親為自己合理的推斷亢奮起來,他的木拐拐得飛快,咯咯嗒嗒拐到林場里去了。
林河到林場時暮色已經濃了。母親說,老頭子一早就往林場方向去了,也不見回來吃午飯。林河沒來得及脫下沾滿木糠屑的工作服便去尋父親了。林河在鎮(zhèn)上的木板廠上班,木板廠是專門為林場伐木而建的。林河沿著河岸往上尋,水太緩慢,有一些馬尾松還漂浮到河邊,擱淺在河床上。上個月,伐木隊想出了一個法子,將砍伐掉的馬尾松拋到河里,在下游拉幾根粗黑的鎖鏈截住,省時省力。林河走到林場的河口,水聲輕靈,潺潺而下,像從牛奶盒子里擠出牛奶般。林河嗓子有點干,便蹲到河邊捧了幾口水喝。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暮色里的林場蒼蒼茫茫,父親會在哪?林河對著林場吼了幾聲,聲音在暮色里游蕩了一圈,又鉆回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暮色孤立了林河,他只覺得與外界似乎隔著一層什么。他想起,有一天夜里,天氣燥熱,他熱得渾身濕透,躺在床上翻來滾去。在棺材里睡覺的父親聽到床板翻動的聲音,說,床板上有釘子嗎?林河說,我熱。父親說,熱就來我這里睡,我這里很涼快。林河說,我不睡棺材??傻搅讼掳胍梗滩蛔?,還是去試了試。馬尾松做的棺材,散著一種黏稠的松香味,這種黏稠是熱的,林河一躺下去仿佛陷入了一口燒煳的鍋里,黏熱黏熱的。林河很快就爬出棺材了,他不明白,父親怎么就覺得涼呢。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籠罩著林河。林河不知道是否要走進這片蒼茫的林場里,父親可能就躲在林場里的某一棵樹下,某一撮雜草中。只是這個林場到底有多少棵樹,有多少撮草呢,沒有人知道。林河佇立在河口邊上,看著暮色逐漸變濃,最后化成一鍋濃稠的黑血。
林河聽到水被沖開的聲音,他打開手電筒,在一束光里看到了橘黃色的父親。父親兩腳踩在一棵合抱大的樹干上,順著河水漂流下來。父親看到光線,用手遮住了眼睛。林河叫了一聲父親,手電光移到他踩著的那馬尾松上。父親說,你來干什么,你該回家吃晚飯了。林河說,母親讓我來找你回家吃飯。父親說,我已經吃過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了兩個拳頭大的松果,在水流的顛簸中,拋向發(fā)光的地方。林河沒接得住,兩個松果滾落在河床上,發(fā)出陷入淤泥的沉悶聲。
夜空下,母親立在門口,像一座雕像。父親回到屋里沒吃飯,坐在棺材板上吧吧抽煙。母親問他,找著了嗎?父親吐了一口煙,很黑,跟夜一樣的顏色。父親說,我明天再找。
二
他三十七或者三十八歲找到這,只帶一把鋤頭。沒人知道他從哪來,有人曾試圖從他的口音來做判斷,但失敗了,他并不開口說話。等到他開口說話時,已經是一嘴蹩腳的當?shù)卦捔恕?/p>
這個村場并不大,地也少,他在一座遠離村場的荒山下墾了一塊地。植被下的黑土地,冒著一股滲透的清涼,他歇在泥土里,看著一些斷截的蚯蚓在蠕動著。他吃過這東西,在來的路上,有點腥,有些甜,末了還有一股黏稠的泥味,用河水漱半天口也漱不干凈。他到村場找人借苞谷種子。村人都說,年饉,腸子像麻繩一樣打結,并撩開衣衫,露出高高凸起的肚臍眼,說,不信?你瞅瞅。他沒瞅,說些感謝的話,便扭頭離去。在村場里兜兜轉轉,沒借到一粒種子,他有些喪氣了,這與他在老家聽說嶺南民風淳樸的傳言不符。他若知道這樣,就不會來這里了。然而,現(xiàn)在他來了,那就來了。地也墾好了,很肥,像胖女人的屁股,一看就知道很能生養(yǎng)。
有聲音在背后嘶啞,像西洋鴨。他扭頭一看,樹下盤著一個老頭,在看著他。他問,在喊我嗎?老頭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讓他過來的姿勢。他有些猶豫,還是過去了。目光一順過去,看見老頭的一只褲管空蕩蕩,再往旁邊看,另一只褲管也空蕩蕩的。老頭一只手用拐杖撐著身子,腰桿撐得很直,乍一看,像從地里長出來的樹。老頭嘶啞著說,你在干什么?他想要說,種子,我要找種子,可話到嘴邊,卻變了樣。他說,沒干什么,瞎逛逛。老頭皺巴巴地笑了,指著他的肚子方位說,你餓了,我一看就知道。他的確很餓了,他說,是。老頭說,我煮了粥,在灶臺上,你自己去舀吧。
他至今還記得老頭那直挺的腰,像一棵樹挺拔在他腦子里。從林場方向往村場看,第一間屋子就是老頭的。老頭死的時候,是他起的棺材。這是老頭死前交代的。棺材是黑色的,上面貼著一個白色的福字。按當?shù)亓曀?,滿九十老人去世,當用大紅色的棺材。老頭對兒子說,他不要這個東西,大紅大紅的,像是我死了你們很開心一樣。最后,換了一口很普通的黑棺材。
葬好了老頭,來人都散去了,他跪在老頭的墳前痛哭起來。他想起了他遇見老頭的那天,老頭賞他吃了一頓粥,還送了他一把苞谷種子。他拽著這把種子,沉沉的,立在老頭跟前。老頭說,去吧。他不動。老頭又說,去吧。他才邁開腳跟去了。老頭家的種子并不多,就一小袋,但他還是決定要分給他一半。
那個春天,他把老頭給的那把苞谷種子埋到新墾的地里,他的心踏實下來。他看著平整的壟壟溝溝,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那苞谷芽刺破堅硬的殼,在肥沃的土壤里放肆生長。他想,夏天苞谷成熟的時候,他要扛兩麻袋去報恩??上奶靵砹?,夏天又去了,他的麻袋還是癟的。誰也沒料到,這個夏天竟然不下一滴雨,河里的水也淺得只剩下一灣了。他每天去河里挑水澆苞谷,也沒能讓苞谷活下來。都齊腰了,還是頂不住干旱的天。他不敢去見老頭,老頭倒是來見他,他兒子推著他,在一張木做的輪椅上。老頭又拋了一袋苞谷種子給他,說,你去種吧,種不活也不要緊,我給你介紹個活,能填飽肚子。他那時想,大恩是不言謝的,就沒給老頭說半聲感謝話。在葬了老頭后,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跪在老頭墳前放聲痛哭。
三
第二天早晨,父親來到河邊,扎進了一個漩渦里頭。母親不放心父親,讓林河到木板廠請假,全天跟著父親。木板廠的老板說,你們村的人真橫,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林河說,我家里有事。老板說,哪個不是這樣說,還不敢扣你們錢,一扣你們錢你們就扣我的木。林河說,隨便你怎么說吧,我家里確實有事。
一會,父親從水里浮出濕漉漉的腦袋,林河想繼續(xù)說服父親,讓他從河里上來。他又重復說,他不在河里,如果在,早就被河水沖走了。父親甩了甩腦袋,白亮的水花從兩邊飛濺開來,林河覺得父親像只剛從水里出來的鴨子。父親說,他昨晚夢見鷹鼻子被卷入河里了,他掙扎著,呼喊著,舉著雙手向我求救,我一定要救他。林河說,那只是一場夢而已,并不是真的。父親指著眼前的河面說,是真的,他就卷進那邊的漩渦群里,我暫時還不知道是哪個而已。
林河想不明白,父親怎么突然會變成這樣了。這變化突兀得很,找不到一點緣由。父親腦袋一向活絡,除了那次在林場的意外,半輩子都是順順利利的。母親和林河說過,那年父親二十幾的樣子,到林場砍馬尾松給老爺子打棺材。老爺子想讓父親跟他學打棺材,父親并不感興趣,說死人的東西,臟。老爺子就讓他去幫砍馬尾松。那天早晨,父親像往常一樣扛著一把大鋸去了林場。馬尾松斷了,往下墜,卻沒墜到地上,掛在另一棵更大的馬尾松上。父親沒法子,只好去鋸那棵大的,那棵大的栽下來時,被另外一棵拽變了方向,直直往父親身上壓下來。那棵大的馬尾松壓在父親的胸膛上,父親動彈不得,他聽到了肋骨斷裂的脆響,他想,他要死了。
是鷹鼻子救了他。鷹鼻子那天正好巡到了那塊地,他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父親,上去一把搬開了那棵粗大的馬尾松樹。事后父親和母親說,母親怎么也不相信鷹鼻子一個人能扛開那棵樹。她說,那棵樹起碼有一千斤,三四個人扛著還吃力,他怎么扛得起來。在旁邊曬太陽的爺爺說,你知道什么。他對父親說,你要記著,你欠人家一條命。林河記得,那似乎是個秋天,風很大,卷起了爺爺空空的褲管,露出了兩截肉疙瘩,像被切斷的兩截蚯蚓。
父親接了肋骨后,恢復了生氣,爺爺卻像秋天的葉子般,黃了,蔫了,秋風一吹便墜下來。爺爺過了頭七,父親就接過手藝,做起了棺材。父親以前看不起做棺材這活,他想老頭子沒了雙腿都能做出來的東西,怎么會是難的東西。真到他接手的時候,他才覺得,要做好棺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好父親腦子好使,琢磨上幾年,就做得挺順溜的了。
林河看著父親不斷地扎進漩渦里,不斷從水面探出濕溜溜的腦袋。河里卷起了一團團褐色的淤泥,雜混在清澈的河水中,像畫紙上打翻的一攤濃墨。零零星星從上游飄下一些馬尾松,林河擔心它們會撞到水里的父親。每次馬尾松一靠近,林河就想提醒父親??筛赣H像一條魚,從那些馬尾松旁邊一骨碌就滑去了。
父親扎進河里后已經很久了,還沒見他浮上來。林河衣衫也不脫,也扎進了水里,沿著父親扎的那塊水域游過去。近了,他潛入水中,在水里睜開眼睛尋找。河水壓著耳朵嗡嗡的響,河里漂浮著一些塵埃顆粒,他甚至能看到河底下的淤泥上,有一串小魚在游動,卻看不到父親的身影。林河鉆出河面,吸了一大口氣,順著河流往下游去。他腦子里竄出來了父親被一根粗大的馬尾松撞到的畫面,那棵馬尾松很粗,很長,一下子就把父親撞跌到水里去了。腦里畫面一切換,又似乎看到父親騎在那棵粗大的馬尾松上面,像騎著一匹飛快的駿馬,他雙手急躁地拍打著馬背,讓馬再跑得更快些。
林河一口氣游了好遠,回眼望,已經分辨不出父親剛才進水的水域了。一棵馬尾松直直的杵過來,林河順手一抱,樹滾了過來,把林河滾到河底下。等林河潛出水面時,就聽到了父親在喊他。林河向聲音來的方向望去,見父親在上游很遠的地方,騎在一棵馬尾松上,招呼著林河過去。林河從岸上走上去,見父親手里捏著兩只松果。林河有些慍氣,說,你剛才去哪了?父親說,我去找松果,昨晚我給你的松果不見了?林河說,你應該和我說一聲,萬一你不見了呢。父親說,我又不是孩子,怎么會不見呢。林河說,你找那爛松果干嗎?父親說,找來吃啊,多浪費。林河說,難吃死了。父親把一只松果塞進嘴里,閉上眼睛使勁地嚼起來。他的眉頭很皺,似乎是這松果的味道確實不是很好,可一會他啊地長嘆一口氣,說,好東西,好東西啊。林河說,我們回去吧,該吃午飯了。父親卻不理會,繼續(xù)嚼著松果,良久,說,我剛才看到他了,我想伸手去抓他,剛碰到,他就溜走了。林河說,我們回去吃完飯再來找吧。父親沒有回去,母親的嗓子卻在遠處響起來了。母親送飯來,林河真餓了,狼吞虎咽的,父親自顧啃著手里的松果。母親說,你快過來吃飯。父親說,等一會,我就快找到他了。
就快找到他了。
四
鷹鼻子。開始只是孩子們這么叫他,后來村場的人都這么叫他。老頭給他介紹的活就是看林場,每月能領些糧食,夠一個人的口糧。林場里都是馬尾松,浩浩蕩蕩,遮天蔽日,人進去后常迷失方向。
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這些年來,他逐漸在村場里樹立一點威信,憑著的是松果。那年年饉,村人吃完積糧,都快要去挖野菜、吃樹皮了。他扛著一蛇皮袋的松果到村場,也不說話,掏出一個就啃,津津有味地啃。村人看得口水流到胸口處,爭先過來搶吃,吃得嘎巴嘎巴響,都說,好吃,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東西能吃呢。
林場邊上有兩間磚墻的屋子,是以前知青下鄉(xiāng)時留下的。他住一間,旁邊一間養(yǎng)些雞鴨。屋子后面是一條山澗,澗里有石螺,拾起來炒一種野菜葉,下酒來味道很誘人。老頭死后,他常和老頭的兒子喝酒,喝醉了隨地一躺就睡。這樣的日子,談不上喜歡,只是過得挺悠閑。有時閑得慌,拎著一條蛇皮袋,到林場里瞎逛,也不認路,逛到哪里是哪里。林場里有很多動物,天上飛的,樹里躥的,地下爬的,歡歡鬧鬧,從沒消停過。逛到太陽落到樹梢下時就回去,夜里的林場,有夜行動物會襲人,他不敢逗留?;貋頃r,蛇皮袋里裝著松果,有時多,有時少,都不管。松果都給村里人。年饉過后,村人留戀松果的味道,就一直吃起來。到后來,有些人甚至還給鷹鼻子錢,說是不能老是讓他白給。
那天,他立在一棵蒼翠的馬尾松下??粗淙~上斑斑駁駁的光影,近處有松鼠晃著靈巧的腦袋窸窸窣窣出沒,遠處有山澗滴石的脆響。他拍著腦袋回想,村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吃松子的呢?四年前?或者五年前?都像,又不像。這幾年他去村場時,總要提著那條裝松子的蛇皮袋出去,原原本本,提多少出去,就提多少回來。有時調皮的孩子會掏幾個來砸架,這不能作數(shù)。雖然他內心還有一絲期待,村人再歡快地去啃這些東西,但他又明白,這明顯是不太可能的。他撿松子,與其說是為了給村人們吃,不如說是為了打發(fā)漫長的時光。
他養(yǎng)了一條老狗,從狗肉檔那買回來的。那天老頭兒子請他吃狗肉,很香,又脆,他一個人吃了兩斤。吃的時候,無意中看到籠里的一條老狗,他就把它帶回來了。老頭兒子問,你是養(yǎng)還是吃?他說,養(yǎng)吧,林場需要一條狗。需要嗎,倘若需要,為何不早早養(yǎng)上一條呢?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牽強。不是林場需要,是他需要。
狗確實是一個好伙伴,他在閑逛時多了一些樂趣。狗走得很慢,即使看見老鼠本能追過去,也走得蹣跚。他有時忍不住說狗,別追了,你個老家伙路都走不穩(wěn)了,還去追那些鬼機靈。狗還是要追,還是蹣跚地追。他倒是喜歡起它頑固的勁來了。
最近一段時間,他覺得時間過得飛快。這是以前不曾感覺到的。每半個月去村場置柴米油鹽,他都會看到一些不懂的東西。村場的人都懂,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也懂,就他不懂。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了,眼花繚亂的,多累。村人還是鷹鼻子鷹鼻子地叫,他也還是笑笑應了。很多莫名的瞬間,他會感到心頭緊緊的,像是心臟縮成團的樣子。他懷疑,他是不是病了,這是不是心臟病的征兆呢。這時候,他就找老頭兒子喝酒,一喝醉就說老頭生前救他命的事,說著說著老淚沿著褶皺順下來。他想著,要是老頭還在,他肯定要和他喝上一杯。就好好喝一杯。
他喝醉了。一個人,從村場走回林場。狗緊跟著,他走,狗就走,他停,狗就停。停的時候,狗舔他戳破解放鞋露出的兩個腳指頭,很熱很癢,癢到心坎里去了。
那天,他回到林場已經是黃昏了。他搖搖晃晃,把自己摔到床板上,想沉沉地睡去。西邊的窗透進來一束橘黃色的光,正好照到他閉著的眼睛上,他感到眼睛被什么東西燙著。他睜開眼,很亮,什么都看不到,揉揉眼,又什么都看到了。也許是酒的緣故,也許是陽光的緣故,他清醒起來。他晃悠悠地搖著步子,搖到林場的一塊大石下。這里他常來,卻從沒爬上過。他抬頭,看著石頭上,很多塵埃在黃昏的光線里竄動著,閃閃的,不停歇。他突然想爬上去。他伸開干枯的手臂,在石頭上找些凹縫,勾住,邁開腳跟,就往上蠕動。他爬得很慢,讓他想起了那斷截的蚯蚓,都一樣蠕動著,蠕動著。他的腦子也在蠕動著,他又想伐木隊說的那件事。前陣子,伐木隊一個管事的人說,林場伐完樹后,就重建了。他問什么是重建。那人說,就是要取消林場了。他說,取消了就沒有了?那人說,取消了當然沒有了。他說,為什么要取消?那人說,我也不清楚,上面是這樣說。他有點愣,愣了很久,才又問,取消了,那我還能干這活嗎?那人說,不能了吧,都沒有了,你還守個屁啊。那時他心里涼了一下,像一陣風穿透胸膛般,后來好像又下了雨,還結了冰,就很冰冷了。冰涼從胸膛擴散到全身,他僵在了原地,久久的,不能動。他很多次想要把這件事牢牢禁錮在身體某一處,不讓它有躥上來的機會。而它很油滑,像一條泥鰍,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就躥到腦袋里了。此刻,他望著眼前的石頭,他的心又開始收縮了。他的身體也跟著收縮。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沒有風的樹,想要動,卻不能。他慢慢地往上蠕,用他的枝枝葉葉去慢慢地往上蠕,趁著黃昏的光還昏黃。
五
那天早晨,林河在河邊遇到一條狗。那條狗在看著河里的父親,林河看到那條狗耳朵是黑色的。林河對父親說,有一條狗在看你。父親扭過頭來,目光落到那條狗的方向,便拖著一條水線上岸了。父親叫那條狗,那條狗搖著尾巴過來了。舔父親的膝蓋、小腿、腳。林河才看清楚了,狗耳朵上的黑色是密密集集的蟲子。林河問父親,狗耳朵那是什么?父親用手摸了摸,捏出一只,一擠,濺出了一潑紅艷艷的血。父親說,是蜱蟲。林河一陣惡心,退了幾步,挪開目光不再看。
父親把狗抱到河里,用河床上的泥沙幫它清洗身子。洗干凈了狗,父親又摸摸狗干癟的肚皮,便帶它回家里去了。
母親問父親,哪來的狗。父親說,鷹鼻子的。母親說,你找到他了?父親說,沒有。母親說,他是不是回去了?父親說,回哪?母親說,老家吧,林場沒了后,他就沒活干了。父親說,誰說的?母親說,伐木隊說的,樹都伐完了還守什么?他們剛才來過,伐木隊死了個人,想找你買口棺材,我不知道怎么賣。父親說,不賣,這些是留給村里人的。母親說,你真的傻了,村里死了那么多老人了,沒一個肯要你的棺材,你以為還能賣掉嗎?父親說,會有人要的。
父親又坐到棺材上抽煙。那只狗,吃撐了肚子,蹲在旁邊,看父親抽煙。父親對狗說,你是他的狗,你說他在哪里?狗無反應。父親又說,我欠他一口棺材,不管怎么,我都要親手交給他,你帶我去找。狗依然無反應。林河立在門檻上,太陽照著他半邊身子,他覺得很奇怪,身子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像個八卦。往屋內看,父親和狗在屋外白亮的陽光映襯下,變得影影綽綽的。
那只狗,突然過來舔了父親的腿,舔了一下,又舔一下。父親摸著它的兩只破爛的耳朵,說,你想告訴我什么?那只狗舔了一下,就扭頭往外走了,父親跟了出去。父親跟著狗,林河跟著父親,兩人一狗沿著河流往林場的方向走去。
父親看到那條狗走得很匆忙,雖然它走得很慢,但父親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那種焦急。父親也跟著焦急起來,老邁的步子生起了一絲絲風,隨著一條長而蜿蜒的河扭動著。
林河在后面跟著,熱風從父親和狗身上刮來,他聞到很濃的汗臭味。他抬起頭,看見天空很藍,像假的。天邊起了幾簇白的云,銜接著下面青色的遠山。一條河把青山劈成了兩半。林河的目光逐漸落到林場的方向,林場伐木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了,疙疙瘩瘩,滿目瘡痍。那兩間屋子,像兩只蜱蟲很突兀地粘連在林場的邊角上。
他們走近那兩間房子。他們走向鷹鼻子住的那間房子,然而狗卻把他們往旁邊那間引。那間房子,門在里面閂住了。狗一來就馬上往門上抓。
那門閂得很結實,父親弄了好久也沒弄開。林河搡開了他,用一塊石頭砸,也砸不開。到旁邊找來一根鐵橇,才撬開了。
一股濃濃的松香從屋里猛躥出來。他們看到,屋里堆滿了松子,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他們在松香里聞到一種腐爛的味道。狗順著味道,沖到味道最濃處,飛快扒了起來。父親和林河踩著一路破碎的聲音跟了過去,也跟著扒起來。
在他們腳下大概一米多深的地方,鷹鼻子的尸體正在以時間的速度飛快腐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