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雲(yún)
阿丑回來那晚打來電話,想邀我出去喝一杯。我說,有急稿要寫,改天再約,我請。
其實,我在家看電影,并沒有稿子要寫。只是,我不想見,也不敢見他。
電話中的改天,成了張空頭支票。當(dāng)我再一次聽到阿丑的消息時,他已經(jīng)去了遠方。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畢業(yè)那年剛到報社采訪中心時,主任看了我的簡歷,知道我和阿丑是同鄉(xiāng),就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
阿丑的座位沒人,只有擺放整齊的報紙和一頂竹制寬邊沿帽。
現(xiàn)在還有人戴這樣的帽子?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帽子了。
他好像出去了。見主任到訪,與阿丑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說。
去哪里了?主任問。
沒人回答。
真是沒規(guī)矩,再這樣下去還得了?主任臉上帶著幾分慍色。
你在這等他,試用期間由他帶你。主任哼哼兩聲,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語氣變得溫和地和我交代。
我點點頭服從主任的安排,心中想的卻是這位同鄉(xiāng),似乎他讓領(lǐng)導(dǎo)很不滿。
我在辦公室等了兩小時,終于見到阿丑。第一次見面,他僅是禮貌性地笑笑,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之后就端坐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打鍵盤寫稿。
沒什么好帶的,自己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就知道了。阿丑見我站在一旁,頭也不抬地說了句,繼續(xù)寫他的稿。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話,就默默走開了,但心里總有幾分不快。
沒有人帶,我花了好幾天才熟悉工作環(huán)境。但在采編一線,新人最期盼的還是有人能帶自己外出采訪。
阿丑有自己的新聞聯(lián)絡(luò)線,沒多久他就接到報料電話,事情大致是路邊的雞攤違建,影響了交通和市容。
主任讓阿丑帶我一起去,他沒有拒絕。
一路上,阿丑的話不多,步子很快。為了跟上他,我憋足勁小跑。到雞攤時,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氣喘如牛。
雞攤由幾塊大小不一的木塊圍著,外邊裹著快要掉色的藍色塑料薄膜,上面還有拇指大小的洞,幾只肥雞擠在圈里低頭啄玉米。臨近馬路邊,搭有簡易的床,上面凌亂地放著幾件泛白的衣物。路過此處的人大多都捂住口鼻,滿臉厭惡地快速離去。
在我看來,一條寬闊潔凈的大道邊有個混亂骯臟的雞攤,對交通和市容是有些影響。
雞攤老板是個干癟矮小的女人,她身著褪色連衣裙,見有人來采訪,那雙渾濁的眼里閃出亮光,快速跑到阿丑跟前,嘰里呱啦地講述生活的不易。
小伙子,你可不可以幫我跟政府部門說一下,不要拆雞攤。說到最后,女老板的眼圈開始泛紅。
阿丑沒有回答,他圍著雞攤轉(zhuǎn)了一圈,低頭在本子上寫著。
我有些同情女老板,覺得她過得不容易,但心中卻有種預(yù)感,雞攤終究是要被拆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阿丑寫完就走,我趕緊站起來跟著。
她挺可憐的。我追上阿丑。
阿丑沒有接話,走到右江邊,他突然停住腳步,呆呆地看向碧綠的河面。
過了將近一個星期,還是沒有刊出有關(guān)雞攤的報道。星期五,主任辦公室里傳出爭吵聲。
同事們聽著爭吵聲,都面無表情地做著手中的事,似乎用這樣的淡定來表示,大家早已見怪不怪。
當(dāng)了幾年的記者,這種稿子能不能發(fā)你還不知道?主任的訓(xùn)斥中帶著一種鄙夷。
我只知道,做記者寫報道要有良心。阿丑也怒了。
市里近期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主任拍著桌子。
他沒有回答,氣沖沖地走出來,鐵青著臉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呆坐。
我猜阿丑為的是那篇雞攤稿子,可新聞有溫度的同時,它還要有立場,這個道理并不難懂。
從那以后,阿丑每天都坐在辦公室,只是不再寫稿。
不寫稿,自然完不成任務(wù),采訪中心也就待不下去了。一個月過后,他被調(diào)到其他部門。
其實,阿丑是有名字的,只是我到報社時,同事們都叫他阿丑,聽習(xí)慣了,我也懶得去探究。實際上,他五官端正,不高也不矮,不過是皮膚有些黝黑。那雙在男人中少有的明亮大眼,還讓不少人羨慕。此外,他笑起來很好看,總能恰到好處地露出八顆白牙。
到報社久了,我慢慢發(fā)現(xiàn)阿丑喜歡戴帽子,帽子的形狀各異,他最愛戴的是那頂我最初見的竹制寬邊沿帽,可遮太陽又可擋風(fēng)雨。戴這種類似俠客的帽子出現(xiàn)在報社,實在過于另類。
他穿衣打扮怪,脾氣也怪,像獨來獨往的俠客。這是大部分同事對他的評價。若沒有工作來往,大家基本不會和他有太多接觸。
我有阿丑的微信,他朋友圈發(fā)的大多是采訪時遇到的山水風(fēng)光照,以及對新聞事件和別人文章的點評。他的言辭過于激烈,看法也有些不入流,但很有個性。
剛開始,我不喜歡這種個性。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它像一塊磁鐵,自帶吸引力,讓我忘記初次見面的不愉快,并一點點靠近。就在我感興趣,準備好好探究一番時,繁忙的采訪任務(wù)突然而至,生生打斷了我的這種興致。
這一忙,就是大半年。
再和阿丑接觸,是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上。那晚,他有些興奮,不停地敬別人酒,別人敬酒也不推辭。聚會快要結(jié)束時,他黝黑的臉成了茄子色。
喝。他手舞足蹈搖晃酒杯,一個勁勸身邊的人喝酒。
眾人面面相覷,像沒見過他這種醉態(tài)。為了不出事,大伙就讓同報社的我先送他回住處。
我感覺他沒醉。他的話雖比平常多,但出了大排檔能正常走路,還能識別住處的方向。
過了馬路就是右江河堤,他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往河邊走。
右江吹起的河風(fēng)是輕柔的,帶著幾分夏季的熱氣。阿丑對這樣的夜行很滿意,不時哼出輕快的小調(diào)。我敢肯定,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娛自樂,沒有注意到身后還有一個老鄉(xiāng)跟著。
走了許久,他突然回過頭,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從他眼里閃出的亮光可以知道,他希望我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并不想透露自己的隱私,就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有。阿丑臉上的茄子色在河風(fēng)的吹拂下漸漸褪去。
他這樣的佛系俠客也有兒女情長?我想笑,最終還是忍住了。
來報社許久,我對阿丑的情感狀況也了解了一些,與他同一批參加工作的同事大多已結(jié)婚,沒結(jié)婚的也有固定的戀愛對象,只有他是大齡剩男。
他很挑。大家都這樣認為。
現(xiàn)在他開口主動說起,我便想知道能讓他看上的是何許人。
她是誰,說來聽聽。我讓他往下說。
她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長得很秀氣,有一頭長發(fā)和一雙丹鳳眼,笑起來特別好看。從大一開始,我就喜歡她。阿丑嘴角含著笑??梢钥吹贸觯貞浰龑λ麃碇v是件幸福的事。
在他的勾勒中,我能想到,那女孩長得不錯。
后來,你和她說了沒?我比較關(guān)心后來的發(fā)展情況。
畢業(yè)那晚,我鼓起勇氣約她出來,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說喜歡我,也想在一起,但離家太遠,父母不同意。阿丑說到這時,聲調(diào)降低了幾分。
我認同這樣的理由,可心里卻莫名冒出女孩根本不喜歡阿丑,只想快點將他打發(fā)的想法。
她不想離家太遠,我留在她身邊好了。畢業(yè)一年后,我安排好一切,去到她的城市。誰知,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懷孕了。要是去早點,或許我和她還能成。阿丑搖頭惋惜。
聽到這,我不禁覺得阿丑有些蠢,到現(xiàn)在還懷念過去的不可能。
忘了她,未來還會遇到好的。我由衷安慰。
沒想到阿丑記住了我的話,真的清空腦袋里的她,去追求他遇到的好女人。
不過,那女人是結(jié)了婚的。
那段時間,阿丑的微信朋友圈帶著甜蜜的味道??吹贸?,他很用心地在做這件事。
不巧的是,阿丑窮追不舍的女人是朋友的朋友。在一次偶然小聚上碰到我時,那女人大倒苦水,說阿丑給她造成了困擾,甚至影響了夫妻感情,讓人不勝其煩。得知我與阿丑是同事又是老鄉(xiāng),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拜托我?guī)蛣裾f一番。
為何要這般?我在微信上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阿丑心里明白,他很快回復(fù):管她結(jié)婚離婚有男朋友,我不想再一次錯過。
不久,幾個彪悍男人沖到報社,找到阿丑就是一頓狠揍。他被打倒在地,但腰挺得筆直,頭也抬得高高的。他認為是對的,并不屈服于拳腳。
阿丑糾纏別人這件事,成了報社里的一件趣聞,大伙在工作之余,總會提起來調(diào)侃兩句,有時他在場也不避諱。
剛開始,阿丑會面露不悅起身離開,但后來,他也和大家一起說笑。
你們誰有我這樣的勇氣?阿丑為此感到驕傲。
大家卻不認為這是勇氣,反而覺得阿丑是缺心眼的傻子。
作為老鄉(xiāng),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開始留意身邊與他同齡的女人,順便找機會撮合一番。
找了幾個我認為合適的,但都不入阿丑的眼,他總說,和她們在思想上沒有共鳴。
介紹了幾次,阿丑總是以同樣的理由拒絕再交往。我也就懶了心,再不和他談女人。
不談女人,阿丑開始談房子。他是應(yīng)該談房子了,身邊的同事大都買了房,只有他還住在陰暗潮濕的廉價出租屋內(nèi)。
你要在哪個地段買房?我有些好奇。阿丑開始著手房子,我真心替他高興。
我不買房,要建房。阿丑并不隱瞞。
建房?我知道阿丑不是本地人,哪里有地建房?
我要回老家建房。阿丑對建房這件事并不猶豫。
他的老家在縣里的鄉(xiāng)下,回到家要三四個小時。或許只是說說而已。但我錯了,阿丑真的在老家建房。
大概過了半年,阿丑貸款把房建起來了,是一棟三層半的樓房。
從阿丑朋友圈更新的照片來看,樓房臨水而建,外墻用金色的瓷磚裝飾,看起來金碧輝煌。這樣的房子,在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雖算不上最好的,也足夠讓人羨慕。
我注意到,在那些照片中,有一個老人的笑容特別燦爛。
第一眼看到就不用花心思猜,她一定是阿丑的母親。
我聽說阿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親又在他很小的時候過世,多年來母子倆相依為命。
為何不在市里買一套房子,把老母親接過來一起生活?我問。
她在老家開心,人老了高興最重要。這是阿丑給我的回答。
每次回老家,阿丑總要和母親合影。他們站在樓頂,身后是寬闊的河面,太陽從水平面升起,金色的光把母子倆圍在溫暖之中。
身后有光的他們特別美??粗掌?,我有點理解阿丑了。
有一年春節(jié)期間,我在菜市遇到阿丑,他正忙著買菜。
你沒回老家過年?我的驚訝不止一點點。
沒。阿丑一如既往地笑出白牙,但笑容下面有掩飾不住的疲倦和憂傷。
怎么?我感覺他有事。
老母親病了,需要在醫(yī)院治療。阿丑的話沒有以前輕松。
人老了生病是常事。但阿丑母親生的不是小病,這一病,生活就不能自理了。
我去看過阿丑母親,她坐在輪椅上,當(dāng)阿丑開門進屋時,她像小孩等家長一樣,臉上掛滿了笑容。
阿丑也是一臉笑容,他蹲下握住母親干枯的手,輕聲說著他們自己的語言。
還蠻辛苦的。我同情阿丑,若是多一個兄弟姐妹搭把手,或有媳婦幫忙一起照顧,日子會過得輕松些。
阿丑從不說苦,他倒覺得以前沒時間陪母親,現(xiàn)在能陪著,是件幸福的事。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未曾知道阿丑母親的病有沒有好轉(zhuǎn)。我知道的是自從他母親生病以后,他的脾氣變得愈發(fā)古怪,原先的部門待不下去,接連換了三四個部門,最終還是逃不掉被嫌棄的命運。
阿丑是個不喜歡屈服的人,辭職是他最好的選擇。辭職后,他就帶著母親離開了小城。
幾年間,聽說他帶著母親四處看了看。但后來又聽說他是一個人,這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敢去想。
今年盛夏,那個違建的雞攤終于被拆。不知怎的,拆除那天我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走去。拆除現(xiàn)場一片狼藉,搭建木板散落一地,塑料薄膜隨風(fēng)飛舞。一群工作人員揮舞雙手,指揮工人拆這搬那,幾只肥雞受到驚嚇,慌張地撲閃翅膀東躲西藏。
雞攤老板還是那個干癟女人,她似乎知道這天遲早要來,正不緊不慢地站在床邊,收拾那些泛白衣物。收拾完畢,她眼眶里噙著淚水,留戀地環(huán)視雞攤。
她一定舍不得。我心里也為她難過。
就在這時,我感覺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是不是記起來了?當(dāng)年她曾當(dāng)著我的面跟阿丑哭訴,想要保留雞攤??墒虑榻K究沒有解決,雞攤還是被拆了。
我覺得很羞愧,不敢抬頭正視她的目光,一直到她拿著衣服包裹,抓著幾只肥雞離開。
若是阿丑在,他會不會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上前和那些拆雞攤的工作人員打一架?會,一定會。我心里給出的答案不容置疑。
雞攤沒拆完,口袋里的手機鈴聲響了,我希望是阿丑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