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雪
摘 要: 《周易·賁》卦是講飾賁之道的文句,所記之事并非深不可識,但思想?yún)s微妙玄通,其“自然”之意蘊在卦爻辭中時隱時現(xiàn)。飾賁之道,有本而飾、反素尚真,賁于“丘園”,不溺于“束帛”。不執(zhí)于時空中的對象,不困于對象化的時空,體驗生命自然真切的存在狀態(tài)。探《賁》卦賾幽之理,索其隱微之事,對理解王弼的“自然”觀,思考生命的和諧一體性有特殊的意義。
關(guān)鍵詞: 賁卦 王弼 自然
《賁》卦是《周易》的第二十二卦。如何理解其深邃的思想意蘊?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對《賁》卦眾多的解讀中,大多是從文學(xué)及美學(xué)角度剖析的,對其中蘊涵的“自然”思想提及甚少。對王弼“自然”概念的理解大多從其表面認(rèn)知,怠于“自然”之詞而害其本真之理。從生成論意義上而言,“自然”作為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和人類的自然本性[1],是遵循生命的,具有“自然而然”的意義。這種“自然而然”是普遍必然的,是絕對無條件性的,生命存在必須和于這種普遍必然,否則生命的一體性將被分裂,和諧秩序難以構(gòu)建。以下通過對《賁》的解讀,探其“自然”之意蘊,進而理解王弼有關(guān)“自然與名教”的思想。
一、賁卦之義
賁卦由下《離》( )、上《艮》( )組成?!墩f文解字》:“賁,飾也。”鄭云:“賁,文飾之貌。”《雜卦》:“賁,無色也?!睙o色為素,引申為事物本真資質(zhì)[2](379)。那么,《賁》卦就是對事物本真狀態(tài)和自然本性加以文飾。王弼解《易》主取義和爻位[3](310)天文、人文交相文飾;剛?cè)嵯酀猿商煳?,文明止物以成人文;天文乃自然而然,人文乃矯揉造作。
《賁》卦爻辭曰: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徒。六二:賁其須。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
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上九:白賁,無咎。
處“賁”之初,守賁之“道”,縱有華美之物也不取。二三剛?cè)嵯囡?,陰從陽,陽為實,故有本而飾。一陽處二陰,得其濡潤,守正則不溺于陰柔。疑懼之地,外尚陰之飾,內(nèi)崇陽之素,不懼三之難,則反其素得其真。五柔得中,乃飾之主,飾盛之時,重質(zhì)樸之丘園,雖有羞吝,然不害于道。賁道已成,復(fù)歸于質(zhì)樸,悠然自得。
二、王弼之《賁》盡顯“自然”精神
“自然”一詞溯源于老子《道德經(jīng)》,一共出現(xiàn)了五次。老子言“自然”,尋萬物生成和存在的終極本源。形而上地反思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反思生命與道德的和合,反思和諧的社會秩序。王弼甚是愛慕老學(xué),他在《老子注》中多次提及“自然”一詞,并著眼于萬物整體性,將“自然而然”作為一種絕對普遍必然。王弼以《老》解《易》,其易學(xué)思想的活水源頭就在老學(xué)中,活的靈魂貫穿于解《易》,注《易》中。對《賁》卦的注解,就將老學(xué)玄幽自然的心性和合于儒道之中,隱射了其“自然”之思想。王弼“自然”精神之展現(xiàn),具體可從《賁》卦卦義和六爻爻辭來理解。
(一)從卦義上看,剛?cè)峤诲e,陰陽和合隱含了“自然”之義。
《彖曰》:“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分剛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關(guān)乎天文,以察時變;關(guān)乎人文,以化成天下?!?/p>
“柔來而文剛”是說《賁》卦六二陰爻由《泰》卦的上六陰爻變換而來,文飾著《賁》卦初九和九三兩個陽爻。陰為虛,為文,陽為實,為質(zhì),一柔文飾二剛,內(nèi)在有其“實質(zhì)”,說明一陰有本而飾。“分剛上而文柔”是說《賁》卦上九陽爻由《泰》卦的九二陽爻變換而來,文飾著《賁》卦六四和六五兩個陰爻。在此時位之下,是一剛文飾二陰,陰柔居其內(nèi),意味著陰柔之風(fēng)不可過盛,必須合于陽剛之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下體柔飾剛,本質(zhì)上還是質(zhì)為主,上體剛飾柔,說明柔反客為主,遮蔽了陽之實,陽之實必須制止陰柔之肆染。
“剛?cè)峤诲e,天文也”,《說文》:“文,錯畫也。交錯而畫之,乃成文也?!盵2](8940)《系辭》:“物相雜,故曰文?!奔催@種剛?cè)峄ュe,陰陽和合就形成了天的自然文理,它是永恒的生命存在力量,故王弼說:“剛?cè)嵯噱e而成文焉。天之文也。”
離下艮上,離主明,艮主止,“文明以止,人文也”是說用人文禮法來規(guī)制人的行為,這就是人文,不止、過止、暴力以止都會造成天下大亂。本卦中“三陽三陰”正有此意,因此人文的施行應(yīng)順天應(yīng)時應(yīng)人。一卦兩體,離為陰,艮為陽,陰過則虛華失真,陽過則粗野無序。
王弼此注解中雖然沒有提及“自然”一詞,但此卦義中蘊涵“自然”的“實”、“質(zhì)”、“真”、“本”等之意味,與他在《老子注》中有關(guān)這些思想的論述卻是相通的。比如,在其《老子注》上篇中就提出:“言人能處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無離乎?則萬物自賓也?!彼选耙弧苯忉尀椤罢妗?,“真”就是“樸”。反其“真”,與“真”合一,不以物累真,不以欲害神,萬物自然會來歸附。若有違其“真”,造離施化,必然會使生命失去本有的質(zhì)樸。王弼說:“夫御體失性,則疾病生;輔物失真,則疵釁作?!奔床豁樒渥匀恢?,生命本身的存在狀態(tài)是分裂的、矛盾的,生命存在的其他活動也是處于對立緊張的狀態(tài)。
(二)從六爻的爻辭上看,可以體察其自然之精神。
當(dāng)然,細(xì)致體察不同時位上的爻辭,“自然”的闡釋也是不一樣的,終究是要歸根于自然本真的。
初九爻是說,賁道剛剛開始,在此時空當(dāng)中不可違逆質(zhì)樸之道。初與四應(yīng),四乃諸侯之位,初不敝于四之奢華,固守其道。此爻中“趾”與“車”相對,可以說是四之禮法之繁與初之本性之真的隱喻,其中就有守其自然本性之義。在爻位上,六二與九三兩相比鄰,且逆必初九,六二以柔飾剛,以文飾質(zhì),文不能虛生,也不能無本而自飾。因此,六二從于九三,也就是“文從質(zhì)”、“陰從陽”。從天文與人文的視角而言,一方面使天文有了人文的特性,另一方面使人文有了天文的根據(jù)。在實踐中,有限時空中的對象將處于規(guī)制當(dāng)中。三與二陰陽和合,又得六四之浸染,自然得其濡潤。然而,九三與上下兩個陰爻構(gòu)成一個坎卦,坎主險。九三處于陰柔坎險之中,說明受到人文的虛華文飾,若不隱溺于虛夸,能守其和合狀態(tài),自然之性便不受其害。
六四陰柔居于外卦,本就有文飾之義,又受九三的阻礙一心想與質(zhì)樸的初九相應(yīng),受困于進退兩難之境。王弼解釋說:“欲靜則疑初之應(yīng),欲退則懼三之難,故或飾或素,內(nèi)懷疑懼也?!奔赐藙t懼失人文,進則懼失天文。在當(dāng)前時空中,不作文飾,恐有違人倫常德,虛飾浮夸,疑有害自然本性。六四近質(zhì)素的六五,又逆乘陽剛的九三,文飾虛夸難免會引起周邊的疑懼,只要克服困境,一心與質(zhì)樸的初九相合,就不會有咎害。
賁卦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六五爻上,柔居剛位,外表文飾,內(nèi)在實質(zhì)卻是素樸。王弼解釋爻辭說:“施飾于物,其道害也。施飾丘園,盛莫大焉,故賁于束帛,丘園乃落。賁于丘園,帛乃戔戔。”孔穎達疏:“丘謂丘墟,園謂園圃。唯草木所生是質(zhì)素之處,非華美之所?!辈菽灸俗匀欢恢?,非人力所施造,人文浸肆的時代,用草木加以賁飾,因任自然,不假造作,如此得以保全生命的本真和一體性。上九處一卦之終,表明飾賁之道已經(jīng)完成。物極必反,文飾之極必反素。故王弼曰:“處飾之終,飾賁反素,故任其質(zhì)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p>
三、王弼對《賁》卦自然精神的發(fā)揮
王弼對《賁》卦蘊含的“自然”思想的發(fā)揮,在其“名教與自然”的觀點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道家重自然,儒家貴名教。所謂“自然”,是天地萬物的本真狀態(tài)和人類的自然本性。所謂“名教”實際上與王弼在《老子指略》所說的“五教”相通,其內(nèi)容通常涵蓋了孟子所言的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種人倫秩序,即《賁》卦所言“文明止物”之人文禮法?!顿S》卦講有本而飾,反素尚真,正是個體自身生命存在與社會人文禮法秩序相交鋒以至交融的展現(xiàn)。下面從“名教”本于“自然”與“自然”正“名教”兩方面探討王弼對“自然”的關(guān)注。
(一)名教本于自然。
《賁》卦六二爻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人文禮法的規(guī)范必須從于人類的自然本性之實,這是人文禮法存在的依據(jù),是其存在合理性的問題。之所以有其合理性,在于“名教”符合絕對普遍必然的“自然而然”,與“自然而然”的相適保持一致。也就是,“名教”憑借“自然而然”獲得其存在的合理性,“自然而然”憑借“名教”而獲得普遍的現(xiàn)實性。“自然而然”是“名教”存在意義的價值本源。如果“名教”失去了這種“自然而然”,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王弼說:“樸,真也。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移風(fēng)易俗,復(fù)使歸于一也。故大制者,以天下之心為心,故無割也?!保ā独献印ざ苏伦ⅰ罚┰谕蹂隹磥恚^“名”、“教”及一切道德品行、人文禮法都是由“樸散為器”而來,“樸”是真、素、質(zhì),是“自然而然”。那么,“名”、“教”就符合“自然而然”的普遍必然性和絕對無條件性。只有順萬物自然之性,才能“裁而不害”,“不皎不昧,不恩不飭”。故王弼有言:“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保ā独献印ざ逭伦ⅰ罚?/p>
(二)自然正名教。
體現(xiàn)在《賁》卦爻辭中就是文飾之風(fēng)逐漸肆虐,名不符其實,文飾逐漸遠(yuǎn)離自然之實。名教的存在已經(jīng)背離了初衷,這種力量與周圍的一切失去了平衡,發(fā)生著矛盾。對表象世界的存在殫精竭慮的追求,將個體生命的容攝力牢牢桎梏,將生命的一體性支離瓦解。既然文不虛生,名教本于自然,為了凈化世風(fēng),還原生命存在的平和狀態(tài),名教就必須回歸自然,也就是復(fù)歸于生命本身無條件的自然而然,這種“自然而然”具有某種規(guī)范性和秩序性。
在王弼看來,生命本身無條件的自然而然在一定意義上是“父慈子孝”、“六親和睦”、“自然親愛”、“推愛及物”之類的“仁”與“孝”,這是非人力所為的,具有超驗性。只有符合這種“自然而然”的諸如“名教”之類經(jīng)驗世界的具體存在才有其合理性,否則就會遮蔽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虛夸?!笆衬福疽病H私詶壣裰?,貴末飾之華”(《老子·二十章注》)說的正是此意。所以,用自然來正名教,王弼主張“無為”的態(tài)度不施不造,讓生命返璞歸真。
王弼之《賁》卦,其六爻在不同的時位上彰顯出飾賁之道,六爻皆以“自然”處賁,其中雖有小吝,終復(fù)本而吉。賁卦之義要求人們處賁而不虛,賁不過其實,這是應(yīng)《易》“中正”之價值。否則,必然朝反方向而去,華偽至極必剝之,這正是應(yīng)《易》“時變”之原則,故《賁》卦之后受之以《剝》卦。九三爻雖處眾陰之間中,但能守其正位,“終莫之陵也”,不會受到眾陰的侵蝕。上九陽爻之反樸,顯現(xiàn)出生命“自然而然”的回歸。無陷于外物,擴大生命的容攝力,經(jīng)有限抵達無限,消解與對立物的緊張狀態(tài),彌合生命的一體性,在和諧中安頓萬物的生命?!白匀弧痹凇百S”中,亦在《易》中。
《賁》卦的終極意義是萬物各復(fù)歸其根,回歸“自然而然”,體道大通,無所不包容。細(xì)致體察《賁》卦的隱幽之理,王弼援道入儒,糅合儒道,試圖在自然與人文之間架起生命的橋梁。對自由精神的追求,并不是將其完全凌駕于人文禮法之上。相反,王弼承認(rèn)自覺自愿的道德,有其存在的社會必然性。某種程度上這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無奈。著眼當(dāng)下,科學(xué)主義對科學(xué)精神的踐踏,人類中心主義對生命共同體的漠視,有限時空中對象物對生命一體性的分裂,拉鋸式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使得人們身心疲憊,自我封鎖于有限的時空中。必須擯棄有違“自然”之實的文飾,擯棄虛偽狡詐的吹捧,回歸“自然而然”的生命本真狀態(tài)。同時,要在有限時空中開顯出生命的一體性。否則,生命將越來越遠(yuǎn)離真切的存在狀態(tài),將永遠(yuǎn)處于對立的緊張狀態(tài),社會秩序的和諧、生命與道德的和合將無從談起。
參考文獻:
[1]李振綱.中國古代哲學(xué)史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
[2]李振綱.老莊易[三玄]淺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3]朱伯昆.易學(xué)哲學(xué)史[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