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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08 05:38文珍
天涯 2018年5期

一燈如月看多時。

1

我現(xiàn)在的家是2009年布置的,買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燈。一個長鳥籠形狀的燈。時常我一個人在家里,什么臺燈、工作燈、吊燈都不開,獨開這一盞。尤其黃昏的魔術時刻,夕陽隨影流光,漸漸從茶幾轉(zhuǎn)移到玄關,最后和這個長鳥籠燈的燈光匯合,隨即陽光便消失,三足金烏縱身一躍,徹底躍入西山的陰影中。

我時常想那金烏跳得那樣倉促,會不會跌痛?但鳥籠燈永遠安詳?shù)?、幽幽地亮著。橘紅色,不亮堂,卻是暖色調(diào),像一個洞穴內(nèi)篝火曲折傳出的光。放在餐桌邊,卻完全不夠看書,只能勉強看清楚桌子對面的眉目。偶爾有朋友來看我,開這盞燈的好處在于在暗中,可以坦然地凝視對方而不覺得突兀。尤其是陰天或者夜晚。

友人的眼睛里就像躍著燭火,又像遠方的星。我想他們眼中的我或許亦如是。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哎,那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到今年,鳥籠燈已經(jīng)在我家亮了九年。很多來過我家的朋友都記得這盞燈。

2012年我援疆半年,為當時的臨時居所買下的第一個大件,也是燈,白鐵玫瑰環(huán)繞的鐵藝落地燈——并非偏愛鋼鐵柔情的美式田園風格,只因為淹留此地統(tǒng)共不過一百八十天,華凌市場雖大,真正性價比高的選擇實在也有限。大理石底座,全鋼燈桿,非常沉,我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設法把它從離住處南門尚遠的華凌市場運到的士上,下車后又如何費勁地從一樓搬運到了六樓。然而燈亮起的那一刻,所有必要不必要的辛勞都得到了回報——幾天來看上去簡陋破敗的居所突然就被抹上了一層神光,舊絲絨窗簾的顏色也變得柔和了。那半年,只要在烏魯木齊的日子,我進門的第一件事,總是先伸足果斷地踏亮那盞燈。整個房間瞬間就籠罩在暖光里,讓我知道,在這個陌生的“亞心之城”里,唯有這一小塊亮光是完全屬于我的。我可以在這燈下讀書、發(fā)呆、吃葡萄,像原始的穴居人守著洞口的篝火,以一種足以嚇退猛獸的教人安心的明亮。因為燈泡瓦數(shù)很高,在一些邊地寒冷的夜晚,甚至可以直接帶來熱暖。

半年后離開新疆,猶豫再三,仍然決定把這沉重的落地燈拆卸成燈罩、燈桿和燈座,分頭裝箱,千里迢迢運回北京。好比把自己在烏魯木齊的一部分光陰仔細打包運回,中間尚藏有無數(shù)個借燈光驅(qū)散寒冷和黑暗的夜晚。

幫我拆燈打包的朋友隨口問:這燈很貴吧?

其實不貴的。那種田園鐵藝在北京,幾年前就過時了。我笑著,沒說話。

回憶中有時還夾雜一只小貓的身影——離開烏市前最后半月,我終于機緣巧合收養(yǎng)了一只小貓叫阿思瑯——在明亮的黃光里向我躍來。那真是記憶中關于新疆最美的畫面之一。

2

“一燈如月”是一個朋友和我說起的。黃仲則的《癸巳除夕偶成》里,本是“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后來我也一直沒有再問他是不是即興改編,只是覺得這句改了意思也甚好。黃詩的好處,原本不在“一星如月”的以小見大,而是“悄立市橋”的孤清。除夕獨看星月的人,并不知道為誰風露立中宵,而區(qū)區(qū)四字,寂寥情態(tài)全出。此處“星”若改成“燈”,則有星的室外就移到燈下內(nèi)室,抬頭變作低頭,“看多時”雖同樣凄寒,卻因為空間變得狹小,尋常事物也更多了幾分百無聊賴。

“是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突然察覺了一件小事。

“你的房間里,竟然并沒有一盞我記得起來的燈。這么長時間以來我陸陸續(xù)續(xù)想到替你添置安排的一切,卻一直忘了買燈。你的工作臺上本來是有臺燈的,只是光的顏色不大對。根本你整個房間的顏色都不對,太慘白了,日光燈一打開就清清楚楚暴露出所有細部的擺放隨意、臨時,不講究,湊合。不知為什么,其他都還可以忍受,一想到你這樣一個好人在這樣慘白的燈下面看書,就不免非常之難過。分開之后那么久,我一直避免想到一個游子深夜歸來,在那樣一個房間里疲憊地和衣而臥的場景。白天伏案工作,晚上斜靠在床邊就著臺燈看書。這些形象都太具體也太真實了。如此就很容易帶入感情,讓人感到蟲蟻噬咬般的微細痛苦。

“這些天雖然說了很多話,仿佛都和感情無關,只和人世間那些固有的道理有關。我原本以為這次訣別能夠解決我所有的精神問題。然而后來才發(fā)現(xiàn),鬧半天一切只是從一塊浮冰,千辛萬苦地跳到了另一塊浮冰上。而我又并不是企鵝,而只是一個穿著單薄,仍在不斷流失熱量的人。因此就一直一直感到冷。太陽出來了,從外部似乎獲得短暫的溫度。同時身下的冰塊又在漸漸化去。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小塊小塊的春日融化的冰。這才發(fā)現(xiàn)離岸已遠。早已回不去了?!?/p>

這是一篇廢棄小說里的段落。小說沒有寫完,我甚至忘記了最初要寫這小說是為了什么。過了差不多一年再看到浮冰的比方,覺得小說主人公的處境委實是非常艱難的,幾乎也要感同身受地替她寒冷起來。這樣難,怪不得要一直寫信。但是寫這樣曲折的信又有什么用呢,連寫小說的人都吃力得編不下去,最后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講起這個殘篇,只因為開頭也是燈。我原本一直是如此迷戀燈的人,所以就繼續(xù)順著這個話頭說下去吧。比如說,第一盞燈到底是誰發(fā)明的呢?世人只知愛迪生發(fā)明了燈泡——在后世的中文里,漸漸變成尷尬的比喻。還有什么關于燈的歇后語?

“瞎子點燈——白費蠟?!?/p>

“太陽下點燈——白費蠟?!?/p>

有趣的隱喻。殘酷的戲謔。燈很難雪中送炭,最多錦上添花,偶然照亮那些幸?;虬嗟拿佳郏坏┫?,面容又瞬間隱至暗處。

燈只不過是燈。

微弱的那么一小盞燈火,遠處夜航的船看到了,很慢很慢地靠過來。天亮了,燈塔也便悄悄暗了。和城市里無數(shù)路燈一樣,完成了上一夜的使命。未見得一定有用卻嚴格遵守關于起滅的約定,燈比篝火總要離現(xiàn)代文明更近。

當我們說起萬家燈火的時候,也許只是在說,回家。該回家了。

在并非久遠的過去,很多城市夏天傍晚都會停電,因為所有人同時在用風扇空調(diào),經(jīng)常短時間內(nèi)電力供應不足。每當停電,大人不見得有多快樂,卻永遠都是小孩們的盛大節(jié)日。終于可以合法地從某種正常(因而無聊)的秩序里脫逃,動靜很大地互相追逐著,嘯叫、歡笑,高興得像發(fā)了瘋。而乏味的大人們都在做什么呢?他們好像總是在翻箱倒柜地找蠟燭。

當時爺爺奶奶家用一種自制的蠟燭。用剩下的蠟燭頭去芯,加熱熔化在一個小小的廢棄不用的舊搪瓷缸子里,再趁未凝固前放入一條粗棉線做燈芯,這種自制蠟燭極其經(jīng)燒,而且蠟油烤融后仍舊熔在杯子里,因此絲毫不至于浪費,是聰明的家用省錢法則。但我卻不大喜歡,因為每次燃燒后都會積下焦煙,放久了又落上新灰,看上去總不夠體面。還是歡喜商店里買來的新蠟燭,甚至鐘意白蠟燭更多過紅蠟燭,因為格外潔凈、精致,接近半透明的純白,快燒盡時又能留下浪花卷涌的形狀。

我還試過在蠟燭的火焰上烤晚飯偷偷省下來的五花肉片??局磷套堂坝?,油又落進火焰里化為焦煙,比街上一切的烤肉串都要更奇香撲鼻。那年是七歲,或者六歲。

奶奶家的橘貍貓好奇地看我做最初的烹調(diào)實驗,圓睜大眼在黑暗中一眨不眨。繼而一躍而上,大步跨過桌上快燃盡的蠟燭……很快,火焰撩焦貓肚腹毛的氣味傳來。但它早已經(jīng)更靈巧地跳下桌了。

長大后又有一段時間頻繁地使用蠟燭,是上了本科之后。舍友們相約玩筆仙,總需燃起一支蠟燭,在半夜十二點的特殊時分。一開始大家都害怕,經(jīng)常尖叫著抱作一團,走過廁所外面的穿衣鏡也不敢往里望。漸漸膽子練得大了,動輒請仙,而且不論巨細事事都問,軍訓時不知誰從小賣部買來的幾根蠟燭早燃盡了,也沒人再補,完全放棄了儀式感。到了大一下學期,這游戲已成明日黃花,有時候光天化日,正午十二點,想起來也隨時擺開架勢。而碟仙比一切仙都更隨和(也許也是更熟稔),永遠隨叫隨到,當然,回答的也必然是某個女生心心念念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的秘密:誰喜歡誰更多、那個“他”的傘/襪子/背包到底是什么顏色、這次期中考試能不能過……

玩筆仙時就算不點蠟燭,也總得關燈拉窗簾,房間頓時晦暗如陰天。因此,游戲結束后的開燈,就如同從昏暗惝恍的幽冥一步踏回現(xiàn)實世界。日光燈照在六七張十八九歲的鮮妍臉龐上,都還在笑,帶著一點驚疑未定的曖昧,一半也是借怪力亂神來自欺,為了貪玩。

最后總有一個膽子最小的人先去開燈??傄日f一聲:開燈了,噯?

燈一亮,一切不足為外人道之的心事瞬間成灰。所有秘密儀式的參與者都若無其事地走開,重新回到清明理性的唯物主義世界,誰也不提剛才的小小迷信和昭然若揭的自我暴露。

很多年后再想起那一幕,只覺得彼時讓人心驚的放肆年輕。以及鬼神都無法漠視,必得敷衍成全的可怕熱情。當時所有人都在笨拙地學習愛。都認定天底下沒有比愛更大的事。為此,平地卷起滔天巨浪、傷天害理都不在話下——每個人,也都是看《新白娘子傳奇》長大的。

3

希臘神話里,普羅米修斯借一根橄欖枝從日神阿波羅前進的車輪里盜來的火,可被視為塵世的第一盞燈。最早的燈只和火有關,燈與燈的最大區(qū)別只在于燃料,以及用什么容器承載這脆弱、充滿危險又灼灼其華的光焰。最常見的當然是紙燈籠,透光性能好又輕巧的燈器,則莫過于西洋舶來的玻璃。即便到了曹公寫紅樓的清朝,榮國府這樣吃穿用度皆非尋常的貴胄之家,一盞玻璃繡球燈也依然是連寶玉都要珍視的物事。

這一幕發(fā)生在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里。是個秋雨夜,黛玉剛剛吟罷悶殺人也么哥的《秋窗風雨詞》,正待擱筆安寢,可巧寶玉穿著北靜王送的蓑衣來了。黛玉取笑他“哪里來的漁翁”,又忍不住贊這蓑衣精巧,寶玉忙許愿要送她一件同樣式的,此情此境下,作者對黛玉言行心理有一番極精微的工筆描寫。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奔罢f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后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可惜黛玉難得流露如此不設防的小兒女態(tài),寶玉當時卻未領會得。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nèi),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摈煊竦溃骸拔乙埠昧嗽S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闭f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么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著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fā)緊了,快去罷??捎腥烁鴽]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摈煊裥Φ溃骸斑@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摈煊衤犝f,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里點的?!睂氂竦溃骸拔乙灿羞@么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摈煊竦溃骸暗藷糁靛X,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后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徑去了。

這段曹公看似寫尋常對話,竟無一字可刪。無論是讀詩奪詩燒詩,還是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抑或是剛剛披蓑戴笠地出去又想起一句不相干的閑話復“翻身進來”。然而這一節(jié)最動人的,還是黛玉少見的軟語溫存:“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這是她少有的不疑忌,不自傷,也不隱藏心意的時刻,一切的一切,也許只因為是個雨夜,又有玻璃繡球燈和小蠟這樣美麗的物事,在這樣一個悶制風雨詞的雨夜,平白籠照出一團晶瑩剔透的暖意,就著這點光芒,將心事在風雨飄搖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愛者的歸程;又因為這一燈如豆,仿佛隨時就會熄滅,卻也并不怕人知道。

《秋窗風雨夕》里也有“淚燭搖搖爇短檠”之句。“爇”就是燃燒,“檠”就是蠟。這一晚原本屬于搖紅的燭影,卻可惜寶黛終究沒有共剪西窗燭的緣分。

燈緩緩燃盡的不光是燈蠟,還有彼此失去的可能,和曾經(jīng)如此動人的靠近瞬間。

4

很多人都看過冰心的《小桔燈》。與此相似的,是水果或者瓜類的內(nèi)部掏空,放進一個蠟燭。點亮后,植物內(nèi)部的香氛被熱暖催逼出來,裊裊上升。透明的、芬芳的,每一分鐘都在流失,每一分鐘又不斷重生。充滿香氣的火??梢苑旁谑中睦锏臒簟?/p>

此外,最撥動人心的大概是水燈。每年盂蘭盆節(jié),亞洲多少地方都在放它。給死去的親人,也給路過的游魂。亮光如螢火順水而下,那些生離死別的惆悵也便隨之遠去。紙船遇風浪本易翻,但這樣的節(jié)日,往往都是無風的晴天,好像真有鬼神暗中護佑一般。自家親人即便迷路,看不到水燈情狀,水底的魚兒水草也都替他們一一見證,游弋來去,并不驚動。

天上星,地上燈。說人死,也常說燈滅。

燈本有心。燈芯偶爾會被化了的蠟油汪住燒不起來,要人用針挑出再剪一下才能繼續(xù)。古人恐怕也是長夜漫漫對燈無聊的時間太多,才會編出《燈草和尚》這樣的故事,又荒唐,又艷異,還有一點來自魑魅魍魎世界的邪趣狂喜。

日本的《百鬼夜行圖》里,鬼也都擎著燈,躡手躡腳地走。樣子煞是好看。

去年十二月,在上??戳艘粋€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背景是墨西哥,里面亡靈世界也都由燈光統(tǒng)治。原本古今中外所有的鬼都只怕陽光,不怕燈——燈是黑暗王國最友好的使者,沒什么攻擊性,只是靜靜地照亮,不大擾人,又如同人的靈魂有生有滅。但那電影最重要的意思,是說在墨西哥人的眼中,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意義,生與死互為補充才組成了完整的生命。因此,每年的亡靈節(jié),墨西哥人會祭奠亡靈,卻絕無悲哀,甚至載歌載舞,通宵達旦,與逝去親人共同歡度這一年一度的團聚時刻。

也就是說,人死了沒什么可怕,只要還有活著的親人記得自己,便長久在另一個世界活著。而每年亡靈節(jié),只要有親人記得為自己點一盞燈,便可渡過生死橋與家人團聚。

看完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接到家人的電話,告知我當天凌晨四點,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老家的縣城去世的。她和我們在深圳住了整整二十年,后來不幸得了阿茲海默癥,也即俗話說的老年癡呆。最末的六七年,正是一個明白漸漸趨于糊涂的完整演變過程,乃至于漸漸不認識女兒,更遑論兒子孫子、女婿外孫。去年春天神智突然短暫清明,就一直鬧著要回縣城,回老家,葉落歸根。半夜起來上廁所,卻找不到路回房間(其實就在廁所對面),跑到客廳里大放悲聲:我是毛海娥,我要回家。有時又對媽媽說:怎么一屋子人在喊我回老家?其實客廳除她兩人外空空蕩蕩。聞者無不毛骨悚然。

如此大鬧數(shù)日,媽媽終于只能含淚讓照顧她的四姨奶奶陪她回去,自己也一路護送到縣城,又給老房添置了無數(shù)家當。而外婆幾年前,就早早為自己在鄉(xiāng)下準備好了壽材。只有在老家才能土葬,原來也是早有預感。

我八月的時候還和媽媽回縣城看過她一次,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認識任何人了。身邊親友問她我們是誰,外婆聞言非常緊張,又十分羞澀(她本來脾氣不好,得病后卻常有少女的嬌羞),想了很久以后老實說:不知道。隨即又補充:但肯定是我心上的人。好親。

從滬上連夜趕回湖南奔喪,一路忍不住對著飛機舷窗外的黑暗流淚,二十年朝夕相處的往事紛至沓來。淚眼中看見自己模糊變形的倒影,一直覺得手上擎著一盞燈光微弱的燈。在心底說,外婆,我會一直記得你。我是你心上的人呀。

今年春節(jié),因是新葬,必須回縣城掃墓。初五那日,依照本地風俗,需在墳頭燒半人高的紙馬十數(shù)架。還是十二月送葬的同一隊孝子孝孫帶著紙馬上山,一行人浩浩蕩蕩。我因為在葬禮上已痛哭過多次,這時也沒有眼淚,只是一心一意擎著紙馬認真走那隆冬陰天泥濘的山路。等到了墳頭,眾人祭拜如儀,待紙馬騰起半天煙火,遂又沉默地魚貫下山。

我故意拖在最后,想等表弟踏滅墳頭的余燼再一起下山。這個表弟,就是那個小時候常犯百日咳,害外婆不斷下床給他拿止咳糖漿的表弟。外婆是他的親年年(我們本地土話把奶奶喚作年年,大概和紹興一帶的嬢嬢意思相當)。等她到了深圳,才一直和我家一起住。按理說后來和我們在一起時間更久,但似乎還是對從小帶大的孫子更親。雖然后來統(tǒng)統(tǒng)都不認得了。

墳頭黃土里到處都摻雜著鞭炮碎屑、彩色紙馬、白色經(jīng)幡、塑料童男童女未燒盡的笑臉、慘淡如任何鄉(xiāng)下掃墓的尾聲。怕引發(fā)山火,表弟一邊在墳頭專心找那些尚有火星的紙馬踩踏,一邊低聲說:年年,你一個人在山上冷清,給你燒點紙,過年也熱乎熱乎。

他并不知道我在等他。更不知道我聽見他的話,當即轉(zhuǎn)過身去淚如雨下。

他也記得她。給外婆點燈的人又多了一個。

外婆一定可以回家。

5

第一次放孔明燈是二十一歲。在太原。

雖然是山西省城,卻古舊得像穿越回到上個世紀。十一期間,市中心廣場空曠無人,周圍少見高樓,偶然有幾個行人,也都像隨時可以穿上漢服,操一口秦晉古音。就在這城里,我和當時行將分手的初戀男友一起旅行,在廣場一隅的人民影院看了《2046》。看章子怡飾演的妓女如何絕望地和梁朝偉扮演的落魄文人調(diào)情:“不是你嫖我,是我嫖你!”梁的眼角永遠有那么一種無可如何的中年憊懶,女人的脆弱和沒有安全感他是懂的,只是永遠無法滿足。章子怡一生演得最性感的角色正在那部戲里。之后二人在《一代宗師》里再相遇,一招一式的亮烈還在,卻再也沒有那種充滿試探和情欲的角力,不好看了。

下午兩點半,進影院天光還大亮,出來就已是四五點鐘的暮色了。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廣場行人卻慢慢多了起來,到處都有人在賣一種薄薄的折疊紙殼。不斷被人買下,少頃,再從中心點亮,四方漸漸充盈,升上天空。

那是……孔明燈嗎?我在一旁看了半天,問。

初戀也沒有見過:應該是。

我當即歡呼,也與他各買一盞,學其他人把隨燈附贈的方形扁蠟四角點燃,固定在燈下方兩根交叉鐵絲的中心,再把折疊的紙張整個展開,徐徐往上一送,燈籠里面的空氣很快因加熱膨脹起來,漸漸具有了形狀,高度,從平面而立體,終于緩緩升空。它比風箏、氫氣球等等,都更自覺地有向上之心。

周圍只有我倆是第一次放這燈。站在無數(shù)見怪不怪的本地青年中,我們指著那兩盞越來越小的燈大驚小怪:放起來了!真的放起來了!

猛然又靜下來,問:你剛才許愿沒有?

初戀也呆住了:一激動給忘了。

那兩盞燈籠紙上明明寫著許愿燈的。賣燈給我們的大叔說,可以各寫一個愿望,燈升上去了,愿望也就被老天爺知道了。很靈的。

意想不到的懊喪擊垮了我們。等再看天上屬于我們的兩盞燈時,它們已經(jīng)越來越小,相隔也越來越遠,就像兩顆從未相遇的星星。

沮喪就像夜色一樣不由分說地披掛下來。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次旅行后不久就分了手,是不是也和忘了許愿有關呢。

去山西前,我倆是兩個除北京外,從未踏足祖國北地的南蠻。第一眼看到五臺山,才知道原來黃賓虹的畫竟完全是寫實。原來真的有那樣料峭枯瘦的山,骨骼清奇的嶺。南面背陰有一山白楊,葉子全枯了,被風吹過,鈴鐺一樣漫山遍野地響,更襯出孤寂的廣袤無邊了。晉祠熱鬧一點,有不老泉,門口還有好多賣北方布藝小老虎的,橙黃鮮紅燈芯絨質(zhì)地,只只眼神生動。還有繡花鞋墊子,被燙上羅漢圖的大葫蘆,手把的小葫蘆。樣樣都新鮮,可喜,便宜,值得一看。雙塔寺孤零零地藏在半山腰中,比起晉祠的世俗,就像被遺棄了的塔,風從谷間吹過,每一層都有鐵馬泠泠作響,比白楊葉子的聲音更冷清。

但那一路記憶最深的,還是那忘了許愿的孔明燈。不知道那兩盞燈蠟燒盡后各自落向何方,還會不會記得,曾如何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升上天空?

然而它們至少見過同一片遼闊的北方大地,以及水晶一樣清冷的空氣中凍得直眨眼睛的我二十一歲那年的星星。

很多年后我偶然讀到一個朋友的詩。

忽然就浩蕩大風,

長街上沒有行人。

孔明燈在樹梢,

孔明燈在夜空。

詩里也是同樣清寂的秋天。而孔明燈似乎就只適合這樣遼闊的秋天的夜晚。在北方。

6

神經(jīng)脆弱的現(xiàn)代獨居者,經(jīng)常會把房間百分之七十的燈都點亮,睡前也要留一盞小夜燈。就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喬遷當日,就任性地把新居樓上樓下所有電氣燈全打開:這是我的房間??!我自己的房間!

但我安全感或許過分充沛,一般很少開超過三盞燈。否則到處都亮堂堂的,渺小的自我無所遁形,日光燈下又沒有影子,更荒蕪了。

《海上花列傳》里已經(jīng)有了煤氣燈。賴三公子有次犯渾大鬧妓院,嫌姚姑娘“推板”不巴結,發(fā)起脾氣來把所有亮晶晶的煤氣燈挨個打碎。事后又花大價錢賠償——洋燈洋油在民初海上仍是稀罕物兒,也正因為此,破壞起來特別有摧毀一切的快意。

在侯孝賢的同名電影里,古老油燈的存在似乎就全為了調(diào)情,襯托旗袍美人半明半暗的秀麗輪廓。李嘉欣扮的黃翠鳳斜靠在煙塌上,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朝向羅子富,被燈光照得瑩美不可方物,表情卻如斯幽怨:儂到底幫不幫我贖身?實在沒有辦法,我自家贖。

羅子富早驚為天人,凡事無所不應。這場重頭戲里,油燈是最重要的道具,燭影搖紅,世事虛渺,軟語商量。有了這夜欲仙欲死,也就未必要再好好地活到明天了。

那一幕在書里面的章回名,就叫“羅子富入美人局”。

燈下看美人,美人尤艷。燈下看花也是一樣,有“花市燈如晝”之說,說的是上元節(jié),也是古時青年男女游春相看的盛會。還可專為看花點燈,“故燒高燭照紅妝”,人世風光看之不足,賞之如醉。

剛到北京念書的那一年,把在廣州一德路上淘來的一個手提玻璃風燈也千里迢迢地背了來。隨身之物還有一套日式茶具、幾個瓷器擺件。這些無用之器放在桌上,新宿舍也被沾染上了舊日氣息,和鳥籠燈、鐵藝燈的功效相當。

那時正受困于前一段將斷未斷的戀愛里,整個人都非常頹喪,在陌生校園里獨來獨往,眼看著銀杏葉子一點點黃透,看看將落盡了,依然不能從糟糕心緒里擺脫出來。也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那個時候有一個朋友時常勸慰我,是第一天幫我搬書因此認識的同系師兄。他說第一次看到我,手里拿著一本杜拉斯的《黑夜號輪船》,從此就留了心。也許覺得我不夠快樂。

第二年五月某個雨夜,我們原本已很久不曾聯(lián)系了,他突然發(fā)消息約我下樓散心。怕行至暗處不慎跌倒,我專門把那盞玻璃風燈帶下樓去。后來一直也沒有問他,那天晚上為什么突然約我,是剛巧也失戀了或是其他;而我們之間,也始終不曾比那個雨夜走得更近。

但我同樣記得漫長黑暗的人世征途中,兩個細雨中提燈共行過一段夜路的友人。還記得他突然指著早已熄燈的宿舍樓,說:他們都睡著了——你覺不覺得,這整整一樓的心事,都傾倒在你我兩人的身上?

他曾經(jīng)是劇社的社長,全校著名的文藝青年,所以說什么都像臺詞。不瘋魔,不成活。

而我當時答了什么,卻早不記得了。也許是何必如此自戀。各人都有自己的失去和得著。每個人。所有人。也許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看著手里的風燈一明,又一滅。直至蠟燭燃燒殆盡。

“燭燈”兩字調(diào)換過來,就是“燈燭”,李商隱最愛的意象:“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彪S后,他又寫,“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之珍貴,就在于和蠟一樣,燒盡便不復來。

愛得那樣笨拙,那樣百般譬喻說不出口,卻終究是年輕時才有的事。

7

伍爾夫?qū)戇^《到燈塔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里也描寫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附近的長明不滅的燈塔。這是人類除了巨型摩天大樓的LCD燈,曾經(jīng)發(fā)明過的最大規(guī)模的燈。但看守燈塔,卻又是可以想象的古往今來最寂寞的工種之一,和游樂場管理員、精神病院護士并稱三大最易發(fā)瘋的職業(yè)。

我曾經(jīng)在小說里寫過沙漠綜合征。也許有一天,也會寫寫燈塔看守人。

如果有一天,得到機會在海上的燈塔獨自待幾個月,我會愿意去嗎?那幾個月又會發(fā)生什么?我不知道。住在一盞燈里,假裝一根隨時燃盡的燈芯,這太美也太孤絕了,簡直像個洛可可式的噩夢。

2015年的秋天,我應母校之邀回到曾就讀過的嶺南學院,給珠海的大一新生做開學演講。這邀請一度讓我非常吃驚。嶺南學院也即經(jīng)濟學院,我這樣一個金融本科讀完即考中文研究生的經(jīng)濟系逃兵,又能和剛入校的師弟師妹們說些什么呢?退一萬步,假設講座成功,學院真的不在乎有更多人“棄商從文”嗎?

珠海校區(qū)建成十五載,綠樹成蔭,翠意蔥蘢,早非昨日荒地。我的題目就是《一個經(jīng)濟學逃兵的自述》。磕磕巴巴說了一小時,一個師妹舉手提問道:師姐,他們都說讀書多的女生找不到對象。你出了書得了獎又順利嫁了人,能告訴我們是怎么變成人生贏家的嗎?

話音剛落,全場哄堂大笑。

那是八月底的酷暑。我當時滿身都是熱汗,聽到問題卻心底一涼。是的,這很像是某種經(jīng)濟學需要的實用主義精神,可是大一剛入學就如此……仍然超出我預期之外。我問她:師妹你多少歲了?

她臉上掛滿微笑,也許覺得自己提了一個另辟蹊徑的好問題:十八歲。

我慢慢地說:十八歲就想結婚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一點?更何況,并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婚姻是剛需。人生道路漫長,其實也無所謂輸贏。這些你再大一點,或許就會明白。

其他提問者的問題大多關于文學和專業(yè)選擇。我一開始的擔憂果然成真,但也許校方是想在沒開課前就橋路兩訖,愷撒的歸于愷撒,上帝的歸于上帝。什么樣的種子開什么樣的花,十年后的院方已遠比我在讀時開明,而學生轉(zhuǎn)系據(jù)說也變得更容易了——尤其從經(jīng)濟轉(zhuǎn)到中文。講座后有兩個辦院刊的大二學生采訪我,師妹按提綱問完問題,我一一作答。待說完,在一旁聽了很久的師弟突然問:師姐,你最希望成為什么?

我想了很久,說:也許是一棵樹吧。

樹?

樹的根深深扎在地底,無論暴雨大風都很難損壞其根本,晴天又能讓鳥兒在枝頭唱歌,直接燃燒能提供熱量,千萬年后也可以變成煤。想來想去,好像沒有比當一棵樹更便宜的了。

——樹的用途其實非常多,被伐下當作桌椅、箱柜,做成大小擺件都有可能??墒?,為什么我想到的最好收梢,是燃燒殆盡?

2016年再赴拉薩,印象最深的寺廟,不是甘丹色拉哲蚌桑耶楚布,而是聶塘的卓瑪拉康,阿底峽尊者最后圓寂之所。位處拉薩郊區(qū)曲水縣的古老寺廟,除阿底峽外,還供著二十一尊度母像,精美絕倫,神情各異,卻少有人知。我去那日是個陰天,殿里幾乎沒有其他訪客,只有一盞盞酥油燈的火光在佛像前搖曳不定。阿底峽1042年自印度入藏傳道,至今已近千年。這一千年來,這些燈有多少年明,多少年滅,多少年蒙塵,多少年弘法?此刻,在幾乎無人問津的此地,又為誰照亮,要照亮什么?

樹,或菩提樹。燈,或酥油燈。

——這看似平凡的,又仿佛蘊藏無限偉大可能的事物。當一個寫作者渴望成為一盞燈,是否能夠意識到自己即將抵達的瘋狂與虛妄?燈明亮有時,熄滅有時;在頭腦里點燃,同時也能照亮另一些人的心房,如此幸事逢百無一,亦或有時。

我想說的,卻還不一定只是寫作。

其實每個人都有機會把自己變成一盞燈。凡總一生,便是將一點微光從一雙手,傳遞到萬千只手的過程。倘若能各盡其力,各司其職,沿途便可以替無數(shù)陌生人照亮,至少也能看清自己腳下的路。如此心隨念轉(zhuǎn),迎風添蠟,又生新焰。燈花中間,被偶然炸開的一點點希望,熱暖,友愛和光輝。

是為燈。

因此后來就一直懊悔告訴那個師弟我要當一棵樹。樹的可能性太多,因此太貪心。如果可以再問我一次——就改當燈。盡我所能地照亮,在我所可抵達的最深的幽暗中。直至油盡。直至燈熄。

文珍,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柒》《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十一味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