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記得是麥?zhǔn)蘸蟛痪茫艺s著馬車在路上,明朗的天色忽然暗下來。在地里干活的一個本村“學(xué)問人”,不知道手里擎著塊什么,認(rèn)真地望著天空。我也停下馬車,抬頭往天上看去,只見太陽被一小塊陰影遮住,那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完全蓋住了太陽,天也變得如同黑夜一般。我心下微感戰(zhàn)栗,便不再看天,盯住了學(xué)問人所站的位置。過了不大一會兒,太陽又一點(diǎn)點(diǎn)顯露出來,天色也恢復(fù)了正常。那個學(xué)問人這才低下頭,朝我這邊踱過來,告訴我,剛才是日全食,前幾天報紙上登了消息,并有觀看提示,他就備了一塊涂墨玻璃拿在手里,避免陽光直射眼睛。
后來想起這段無知的經(jīng)歷,我就會記起當(dāng)時自己內(nèi)在的不安,無來由的,是對天顯異相的本能反應(yīng)吧。這樣的時刻,即便是一個眼界不如三家村塾師的學(xué)問人,只要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因知識而來的鎮(zhèn)靜,也能給人安慰的力量。從種種記載看,起碼古早有很長一段時間,巫差不多就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些甚至是人群的領(lǐng)袖,在天顯異相,民人無力解釋的時候,便是萬眾仰望的對象,“大瘟疫,久旱不雨,千百只眼睛等著他”。如果連他們都對各種異象解釋不清,束手無策,事情會怎樣呢?
《小雅·十月之交》記載了一次時間相對明確的日食,并緊跟著寫到了造成巨大損害的自然災(zāi)害——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這里的“日有食之”,是中國第一次有月日可考的日食記錄。按說,不管是根據(jù)當(dāng)時人對此事的記載,或是用現(xiàn)代科學(xué)倒推,都應(yīng)該很容易確定這次日食的發(fā)生時間。其實(shí)不然,這時間自漢代起就有兩種不同的說法,毛傳謂:“大夫刺幽王也?!编嵐{則據(jù)篇次編排,移幽王為厲王。根據(jù)現(xiàn)代日食推算,終厲王之世(約前879年—前843年)沒有發(fā)生過“十月之交”而干支紀(jì)日為“辛卯”的日食,鄭箋說法可以排除。后來的許多歷算家,如為人熟知的僧一行、郭守敬,均推算出周幽王六年(前776年9月6日)建酉之月朔日辛卯(周正,建子)曾發(fā)生過一次日食,且此年十月之前,周都地區(qū)還能連續(xù)看到兩次月食,正符合詩中所寫“彼月而微(不明),此日而微”。
幽王六年說另一個有力證據(jù),就是詩中寫到的自然災(zāi)害:“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語·周語》載:“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因為這原因,很多人推測,詩中所寫,就是這次地震,也似乎恰好可以說明,作詩者把這前前后后的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想在一起,由此感嘆“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常道)”。疑問是,詩中所記是“燁燁震電,百川沸騰”,而《國語》寫的卻是“三川竭”,對自然現(xiàn)象敏感如此詩作者,恐怕不會連河里的水滿還是水干也分不清吧?或許,詩中所寫并非地震,因大雨引起的“山冢(頂)崒(碎)崩”(也即如今所稱的山崩),照樣能使“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對吧?
另有一個對幽王六年說不利的證據(jù),即據(jù)現(xiàn)代日食推算,此年發(fā)生的日食,只有今之內(nèi)蒙西部、寧夏北部可見很小的偏食(一分左右),周都附近不可能看到,與詩中所謂“亦孔(甚)之丑(惡)”不符。即便這一分左右的日食能被看到,居于周都及其附近的作詩者要知道這次日食,需內(nèi)蒙、寧夏的使節(jié)來報,那直接沖擊會減弱非常多。何況,當(dāng)時內(nèi)蒙、寧夏等地的天文觀測水平,是否能夠察看到這次偏食,還在未知之?dāng)?shù)(當(dāng)時可沒有天文望遠(yuǎn)鏡,一分左右的日食頗難觀測)。此外,如張載所言,“《詩》有夏正,無周正”,也就是《詩經(jīng)》絕大多數(shù)用夏歷(建寅或建卯),獨(dú)此《十月之交》用周正,不太符合通例。
根據(jù)夏歷(建寅),則《詩經(jīng)》時間上下限(約前十一世紀(jì)—前六世紀(jì))之間,發(fā)生在周平王三十六年十一月朔日(前735年11月30日)的日食也符合這次記載——至少八分的全食,幾乎整個周土可見,且此前不久發(fā)生過月食——或許可以作為證據(jù)較強(qiáng)的推斷之一種。其實(shí),不論把這次日食確認(rèn)為幽王六年還是平王三十六年,社會都是變亂已甚的情形,對直接觀看到此次黑暗侵蝕光明的人來說,難免會“感乎自然之變,以憂人事之變”——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
抑此皇父,豈曰不時。胡為我作,不即我謀。徹我墻屋,田卒污萊。曰予不戕,禮則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擇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遺一老,俾守我王。擇有車馬,以居徂向。
詩中所紀(jì),乃“小人用事于外,嬖妾固寵于內(nèi)”,權(quán)臣?xì)輳U田,不斷聚斂財富,一心自營私邑,差不多明顯如日食般“亦孔之丑”,卻不自儆戒,甚且變本加厲,有識者當(dāng)然會發(fā)出“哀今之人,胡憯(乃)莫(不)懲(儆)”的深重嘆息,避之唯恐不及——小人陰浸長而君子陽退讓,差不多正是《周易》遯卦時的景象。
二
遯卦 由姤卦 而來,姤初六陰,上消九二陽而成遯,再消則成否 ,正彖辭所謂陰“浸而長也”之象。遯下卦艮 ,上卦乾 ,按《周易》取象,艮為山,乾為天,《易正義》釋之云:“山者陰類,進(jìn)在天下,即是山勢欲上逼于天。天性高遠(yuǎn),不受于逼,是遯避之象,故曰‘天下有山,遯也。”虞翻于此之外,又取乾為遠(yuǎn),下參巽 為入,完成遯避的動態(tài)取象,云人入藏于遠(yuǎn)山為遯,可以下圖示其意。
遯《大象》:“天下有山,遯。君子以遠(yuǎn)小人,不惡而嚴(yán)。”崔憬解上句曰:“天喻君子,山比小人。小人浸長,若山之侵天。君子遯避,若天之遠(yuǎn)山,故言‘天下有山,遯也?!焙罟麆t并下句解為:“群小浸盛,剛德殞削,故君子避之。高尚林野,但矜嚴(yán)于外,亦不憎惡于內(nèi),所謂吾家耄(老)遜(遯)于荒也。”當(dāng)此之時,時世正如《十月之交》所寫之“四國無政,不用其良”,或《邶風(fēng)·北風(fēng)》暗示的那樣——
北風(fēng)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fēng)其喈,雨雪其霏?;荻梦遥瑪y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荻梦?,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詩本身看不出太多的變亂痕跡,之所以被小序確認(rèn)為刺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邶風(fēng)》十九首越來越衰敗,在總體中倒數(shù)第四的《北風(fēng)》之前,早已顯出天地否塞而內(nèi)外交怨之象。小序又講此詩為:“衛(wèi)國并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蓖魄闷饋恚娭懈峦坝嘘P(guān)的,不過是三節(jié)起首的興辭,當(dāng)然,都需要經(jīng)過特殊的解釋——“北風(fēng)其涼,雨雪其雱(盛)”“北風(fēng)其喈(疾),雨雪其霏(甚)”,鄭箋謂:“寒涼之風(fēng),病害萬物。喻君政教酷暴,使民散亂。”“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正義解為:“狐色皆赤,烏色皆黑,以喻衛(wèi)之君臣皆惡也?!闭c俗語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同義?;蛘呷缰祆渌?,狐和烏“不但指一物而言。當(dāng)國將危亂時,凡所見者無非不好底景象也”。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于詩序之言有個提醒:“《序》所謂百姓乃《詩》《書》時代之百姓,當(dāng)是泛指其時一般之貴族。且蒼黃避難之際,虛徐有車,明非庶民也?!睕]錯,蒼黃逃難也未必輪得到真正的下層百姓,可以選擇“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仍然是較上層的人物。只是這一去,即便有車,卻也并不從容,而是“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对娂瘋鳌分^:“虛,寬貌。邪,一作徐,緩也。亟,急也。只且,語助辭。(國家危亂將至)是尚可以寬徐乎,彼其禍亂之迫已甚,而去不可不速也?!?/p>
大概是因為忽視了詩中的“亟”字,害得程頤夫子在清人陳啟源那里納了敗闕:“程子謂《北風(fēng)》詩乃君子見幾而作,夫北風(fēng)雨雪,害將及身,當(dāng)此而去,亦不得為見幾矣?!辈贿^,即便稱不上見幾,這首詩里遠(yuǎn)舉避禍的人,也還算處困有方,如遯卦初爻所謂:“初六,遯尾,厲,勿用有攸往?!标懣冡屩唬骸瓣帤庖阎劣诙踉谄浜?,故曰遯尾也。避難當(dāng)在前而在后,故厲。往則與災(zāi)難會,故勿用有攸往?!?/p>
朱熹《周易本義》解此初爻,竟接連出現(xiàn)了他的字、號:“遯而在后,尾之象,危之道也。占者不可以有所往,但晦處靜俟,可免災(zāi)耳?!敝熳用洌∽旨狙?,十六七歲時,其師劉子翚命字元晦,《屏山集》記之曰:“字以元晦,表名之義。木晦于根,春容曄敷;人晦于身,神明內(nèi)腴?!敝祆渫硖柣掴帧⒒尬?,并自述曰:“余受其言而行之不力,涉世犯患,顛沛而歸,然后知其言之有味也?!憋@然終身體會此字。當(dāng)六十六歲之年,朱熹曾草封事(密封的奏章)數(shù)萬言,極陳奸邪蔽主之禍,然“既復(fù)自疑,因以易筮之,得遯之家人 ,為‘遯尾、‘好遯之占,遂亟焚稿齰(咬)舌”,更號遯翁。
雖然朱熹“念身雖閑退,尚帶侍從之名,不敢自默”,知遯略遲,但當(dāng)政事紛雜之際,用晦用遯,初筮已告,則亟遵之而行,不留一點(diǎn)尾巴,亦可謂善處遯尾者矣。由此來看不夠從容瀟灑的“既亟只且”,從遯的角度,倒也顯出了避禍者的果決——不再對時事抱有希望,不再企圖有所作為,而是一刀兩斷,斷然而隱——恰如此爻小象所言:“遯尾之厲,不往何災(zāi)。”
三
對科學(xué)昌明的現(xiàn)代人來說,卜筮似是為襯出古人的愚昧專設(shè)的,帶著未開化者笨拙的虔敬和陳舊的虛妄。究其實(shí),在卜筮問題上,古人(起碼智商和情商都足夠的那些)的原則卻清晰而理性,并不是混沌的迷信。比如卜筮的原則之一是“卜以決疑”,“意思是不疑的、一定得做的事,包括信念堅定不疑不懼的或日常的例行性的,那就不必也不該輕易啟動此一鋪天蓋地的詢問機(jī)制”;比如卜筮不能用來“占險”,也即不支持任何鋌而走險的行為;比如對同一件事,也不支持反復(fù)卜筮,“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對幽明之事不虔心以待,只期望得到一個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就已經(jīng)不是問斷,而是要挾了,“不告”……“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小人(普通人)的事,不出尋常日用,超不出人的理解范圍(只是“百姓日用之而不知”而已),用不著問于幽冥。
《卜居》中的屈原,被放于外三年,不得見于君王,面對“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的局面,彷徨無歸的他問計于太卜鄭詹尹,“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卜的是什么呢?“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偷)生乎?”鄭詹尹沒有為這個潦倒的貴族占卜,而是“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事?!闭惨圆淮鸫鹬歉呙鞯幕夥绞?,有心者或可從中探出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只是屈原情凝不散,沉溺在自己劃定的兩條方向相反的路線里,無意也無力分析自己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shí),最終不得不“從彭咸之所居”。
屈原問卜前的心情,我懷疑很像《邶風(fēng)·柏舟》的作者——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遯卦九三彖:“系遯,有疾厲,畜臣妾,吉?!毕螅骸跋颠q之厲,有疾憊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本湃栐趦?nèi)卦,無應(yīng)于上,只好系于初、二二陰,不能超然遠(yuǎn)遯,故稱“系遯”?!斑q之為義,宜遠(yuǎn)小人。既系于陰,即是有疾憊而致危厲,故曰‘有疾厲也。親于所近,系在于下,施之于人,畜養(yǎng)臣妾則可矣,大事則兇,故曰‘畜臣妾吉?!瘪R振彪曰:“畜臣妾即能容納小人之意,所謂不惡而嚴(yán)也,此貴有畜之之道,乃不為害?!?/p>
仔細(xì)琢磨起來,此爻幾乎密合屈原與《柏舟》作者的情勢。屈原雖“竭知盡忠,而蔽鄣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柏舟》的作者,則一面是同姓君主不可信賴,“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一面是小人的圍攻,“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因而他難免會“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心之憂矣,如匪浣衣”,正《詩經(jīng)原始》所謂“賢臣憂讒憫亂而莫能自遠(yuǎn)也”之象。如此淤塞的心情,如果《柏舟》的作者有個可以信賴的鄭詹尹,他會不會也去問卜呢?那時還看不到《易經(jīng)》彖辭和象辭的他,能想象得出遯卦第三爻的告誡,并收拾起去做大事的心情嗎?或者,跟一國之君密切相關(guān)的他和屈原,會想到如《陳風(fēng)·衡門》所示的那樣隱居自樂嗎?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崔述《讀風(fēng)偶識》說此詩:“似此人也,非無心仕進(jìn)者,但陳之士大夫方以逢迎侈泰相尚,不以國事民艱為意,自度不能隨時俯仰,以故幡然改圖,甘于岑寂?!焙忾T可居,不期廊廟;蔬食可飯,何在魴鯉;荊布可取,豈必子姜,君子遠(yuǎn)危厲而畜臣妾——雖有牽系,畢竟遯矣,他日國破家亡,洪水滔天,是誰之過歟?
四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xué)》:“城邦出于自然的演化,而人類自然是趨向于城邦生活的動物(人類在本性上,也正是一個政治動物)?!薄胺哺綦x而自外于城邦的人——或是為世俗所鄙棄而無法獲得人類社會組合的便利或因高傲自滿而鄙棄世俗的組合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獸,那就是一位神祇?!辈恢纴喞锸慷嗟卵壑羞@些“脫軛的?!本唧w所指,但在中國古典時代,那些自外于城邦的人,或正是認(rèn)識到自己是所謂政治動物的那批人,他們自外于城邦,并非情愿,而是緣于不得已。王夫之解遯大象“君子以遠(yuǎn)小人,不惡而嚴(yán)”謂:“‘不惡者,不屑與之爭?!畤?yán)者,雖求合而必不受,惟超然遯于其外?!?/p>
若果能夠求合而受,君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也必然)成為共同體的助益者:“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比如在《衛(wèi)風(fēng)·淇奧》“美武公之德”的黃金時代——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衛(wèi)武公,前852年生,前758年卒,前812年至前758年在位?!妒酚洝ばl(wèi)世家》:“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于釐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羨(墓道)自殺。衛(wèi)人立和為衛(wèi)侯,是為武公?!蹦莻€后來作《大雅·抑》《小雅·賓之初筵》和這首《淇奧》贊頌的衛(wèi)武公,初年本以篡弒起家,手上是淋漓的鮮血。這樣的人在歷史上如何評價,只是歸為殘酷無情的人嗎?這個一生經(jīng)歷了厲王流放、宣王中興、幽王覆滅、平王東遷的人,用后來的行為表明自己體味了無情的滄桑嗎?還是鮮血的折磨,讓他不得不學(xué)會了與自己的殘酷相處?反正,晚年的衛(wèi)武公似乎變成了值得信賴的那么一種君主:“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xùn)道我?!?/p>
《朱子語類》記弟子陳文蔚言:“《淇奧》一篇,衛(wèi)武公進(jìn)德成德之序,始終可見。一章言切磋琢磨,則學(xué)問自修之功精密如此。二章言威儀服飾之盛,有諸中而形諸外者也。三章言如金、錫、圭、璧則鍛煉以精,溫純深粹,而德器成矣。前二章皆有‘瑟(莊嚴(yán))、僩(寬大)、赫(威嚴(yán))、咺(光明)之詞,三章但言‘寬(容眾)、綽(緩)、戲謔(玩笑)而已。于此可見不事矜持,而周旋自然中禮之意。”“綠竹”由“猗猗(長而美)”“青青”而“如簀(郁茂)”,共同體氣氛融洽,剛而不猛,柔而不憒,君子于是四方萃聚,以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德。
黃金時代難可再得,“來日大難”,在東周漫長的小國滅亡長廊里,衛(wèi)國自然難逃愈來愈衰的趨勢。更何況,武公逝而莊公繼,未能克紹其裘,“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賢者君子見幾而遯,遂不免有《考槃》之吟——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dú)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dú)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dú)寐寤宿,永矢弗告。
“考(成)槃(樂)在澗(山夾水)”“在阿(曲陵)”“在陸(平陸)”“永矢弗諼(忘)”“弗過(過從)”“弗告(說)”,避之惟恐不遠(yuǎn),遯之惟恐不密?!疤斓亻]而賢人隱”,《淇奧》中可相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君子,已渙散而遯退,以求獨(dú)寐之樂。當(dāng)此之時,雖有寬(廣)、薖(kē,寬大)之舒徐,卻已是“遯世之士無悶于世”的遐裕自適,并非《淇澳》朝堂之上的“寬兮綽兮”,故于近于市朝之平陸前軸(盤桓)之不行,自我深密地隔離于城邦,正君子處遯九四之象。
遯九四彖辭:“好遯,君子吉,小人否?!本潘年杽偩忧≈?,如王弼言,“處于外(卦)而應(yīng)于內(nèi)(卦),君子好遯,故能舍之。小人系戀,(不能遯,)是以否(困厄)也”。沒有人故意做錯事,小人之系戀不遯,非不欲也,是不能也,“當(dāng)?shù)溁嘉葱纬芍畷r,可從容而遯也,然知幾其神,惟君子能之”。這個遯退序列里的人,既不是野獸,也不是神祇,而是君子——他們并非城邦的棄物,而是用一種獨(dú)特的形式,成為了共同體的一部分。
五
從整個遯卦的形勢來看,是遯得越遠(yuǎn)越好,下卦三爻各有其難遯,自九四爻開始,上卦三爻皆為好遯,且愈上愈好,對九四、九五、上九的遯,《易經(jīng)》用的詞,分別是好、嘉和肥。九五彖辭曰:“嘉遯,貞吉?!比纭缎⊙拧ぐ遵x》,便頗有此嘉遯之象——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于焉逍遙。
皎皎白駒,食我場藿??{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yōu)游,勉爾遯思。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小序:“大夫刺宣王也。”傳謂:“宣王之末,不能用賢,賢者有乘白駒而去者。”朱熹未肯其說,《詩集傳》總第一節(jié)大義:“為此詩者以賢者之去而不可留也,故托以其所乘之駒食我場(圃)苗而縶(絆其足)維(系其引車前進(jìn)的皮帶)之,庶幾以永(延長)今朝,使其人得以于此逍遙而不去,若后人留客而投其轄(車軸兩頭的金屬鍵,用以擋住車輪,不使脫落)于井中也?!钡诙?jié)略同第一節(jié),第三節(jié)中則直接出現(xiàn)了遯字:“言乘此白駒者若其肯來,則以爾為公、以爾為侯,而逸豫無期矣。豈可以過于優(yōu)游,決于遯思,而終不我顧哉。蓋愛之切而不知好爵之不足縻(束縛),留之苦而不恤其志之不得遂也。”第四節(jié)則謂:“賢者必去而不可留矣,于是嘆其乘白駒入空谷,束生芻(飼草)以秣之。而其人之德美如玉也,蓋以邈乎其不可親矣。然猶冀其相聞而無絕也,故語之曰,毋貴重爾之音聲,而有遠(yuǎn)我之心也。”
照朱熹的解釋,詩中的賢者遯意已決,無論怎樣挽留,都不能讓其有所改變,只留下讓人追懷的美好風(fēng)姿。然而,這追懷和挽留的情意,卻也并不是白費(fèi)。王弼注遯九五爻彖辭曰:“遯而得正,反制于內(nèi)。小人應(yīng)命,率正其志,不惡而嚴(yán),得正之吉,遯之嘉者?!奔幢阋呀?jīng)遯得如此之遠(yuǎn),因居于九五之位,仍在人們的懷想中存在,從而可正二爻之志,限制小人的妄為之心,使其“不敢為邪”,起到自己該起的作用。
方玉潤則于此詩另有妙解:“此王者欲留賢士不得,因放歸山林而賜以詩也。其好賢之心可謂切,而留賢之意可謂殷,奈士各有志,難以相強(qiáng)?!贝私饧尤肓恕巴跽摺倍?,并將或仕或遯看成人的性情之別,則其義轉(zhuǎn)密。陳子展《詩三百解題》引鄒忠允《詩傳闡》之說,進(jìn)一步把王者和賢者坐實(shí):“詩再三說皎皎白駒,殷人尚白,大夫乘駒,這是周武王餞送箕子之詩。”是則結(jié)合《尚書大傳》之載,把此詩上推到周初:“武王勝殷,釋箕子之囚?;硬蝗虨橹苤專ㄡ尫牛?,走之朝鮮,武王聞之,因以朝鮮封之?!碑?dāng)時的所謂“走之朝鮮”,差不多就是一種特殊形式的遯了。
柏拉圖《理想國》寫到了初學(xué)中的佼佼者,說他們應(yīng)該學(xué)著相信“高貴的謊言”——“‘謊言是說,這個故事未必真有其事,‘高貴是說,這個故事的意圖在于讓政治共同體走向一種由哲人——立法者來引導(dǎo)的高貴生活”,也即讓人們“相信那些對共同體有益,但終歸是謊言的陳述”。有些陳述事實(shí)的方式,或如盧梭所說:“我公開信奉真實(shí),更多建立在正直和公正的基礎(chǔ)上,而不是基于事物的真實(shí)性。在實(shí)踐中,我更多遵循的是我良心提供的道德準(zhǔn)則,而不是抽象的是非概念。我經(jīng)常信口編造,但我很少說謊?!?/p>
沒錯,關(guān)于此詩與箕子有關(guān)的傳說流傳無序,不怎么靠譜,甚至有編造的嫌疑,即便《尚書》所載的箕子傳《洪范》,恐怕也未必就是板上釘釘真實(shí)發(fā)生的歷史。但從“高貴的謊言”來看,是不是可以說,這一系列行為,頗似圣王與賢仁配合,演了場如假似真的大戲,由此構(gòu)成了完美的“言辭中的城邦”,讓人們比照參考,用以正一國士人之志。茍如此,則所遯雖遠(yuǎn),而猶未遯,不正是遯之嘉美者最好的樣子?
六
1935年,魯迅發(fā)表《隱士》一文,開章明義:“隱士,歷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dāng)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痹隰斞缚磥?,“登仕,是噉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w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噉飯;肩出‘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里,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噉飯之道”。筆鋒直指當(dāng)時心志淺薄的假隱遯真熱衷者,不知道好遯、嘉遯的君子,或如《秦風(fēng)·蒹葭》中的“所謂伊人”,是不是可以免于這樣的嘲諷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謂:“此自是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谒兀艘痪湟蚜?。重加‘溯洄‘溯游兩番模擬,所以寫其深企愿見之狀,于是于‘在字上加一‘宛字,遂覺點(diǎn)睛欲飛,入神之筆。上曰‘在水,下曰‘宛在水,愚以為賢人隱居水濱,亦以此知之也?!毕噍^于上篇的《白駒》,此篇的“伊人”遯得更遠(yuǎn)、更徹底,連縶之維之的念想也沒有了,只見其“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或正是遯上九“肥遯,無不利”之象?!兑住氛x解彖辭謂:“《子夏傳》曰:‘肥,饒裕也。四、五雖在于外(卦),皆在內(nèi)有應(yīng),猶有反顧之心。惟上九最在外極,無應(yīng)于內(nèi),心無疑顧,是遯之最優(yōu),故曰肥遯。遯而得肥,無所不利,故云無不利也?!?/p>
崔述結(jié)合作詩時之形勢,辨《白駒》與《蒹葭》“好賢”之別,差不多也是嘉遯與肥遯之別:“《白駒》,好賢詩也,曰‘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曰‘所謂伊人,于焉逍遙,曰‘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遁筝纭?,亦好賢詩也,然但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而已,不望其縶維也,不望其逍遙也,亦不恤其有遐心焉否也。何者?《白駒》之時,周道既衰,周禮尚在,特其君不能用賢,其臣不能舉賢,故詩人冀其人之出仕,其國之中興焉。迨至平王東遷,地沒于戎,秦雖得而有之,而所聽信者寺人(古代宮中的近侍小臣,多以閹人充任),所經(jīng)營者甲兵征戰(zhàn),而不復(fù)以崇禮樂、敦教化為務(wù),人材風(fēng)俗于是大變。然以地為周之舊也,故猶有守道之君子,能服習(xí)先王之教者,見其政變于上,俗移于下,是以深自蹈晦,入山惟恐不深。詩人雖知其賢而亦知其不適于當(dāng)世之用,是以反覆嘆美而不勝惋惜之情?!?/p>
那么,人生于世,到底是遯好呢,還是不遯好?《莊子·人間世》編排過一個孔子和顏回的對話,對,可以叫寓言,也可以說是高貴的謊言——顏回聽說衛(wèi)國國君“其年壯,其行獨(dú),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幾乎)澤(藪澤)若蕉(草芥),民其無如(無可如何)矣”。因此引孔子的話,準(zhǔn)備到衛(wèi)國去協(xié)助治理:“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病愈)乎!”理想可謂遠(yuǎn)大。孔子開口一笑:“嘻,若殆往而刑耳?!蹦闶菧?zhǔn)備去找死吧,“若殆以不信厚言(深厚之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完全否定了顏回的請命,并就此講出了看起來卑之無甚高論的處世方式:“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比∠送緩?,不張揚(yáng)治療,也就避免了毒害,人應(yīng)完全根據(jù)所處局面的“不得已”而行動,在不確定的地方安放自己,或許就差不多了吧。肥遯之伊人,或許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不得已,因而堅決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七
自九三陽爻往上,遯者離時事越來越遠(yuǎn),心情越來越好,似乎已得了大快活。那個遯所從出的混亂局面,似乎早就遠(yuǎn)離了遯者的視野。只是,即便再有怎樣的好心情,恐怕也不會忘記,遯卦是陰長陽消之時,家國的混亂不堪局面,是隱遯者難以抹去的必在背景。或許,《小雅·小旻》所示的,正是長養(yǎng)之地那讓人憂心不已的情形之一?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謀臧不從,不臧覆用。我視謀猶,亦孔之邛。
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我視謀猶,伊于胡底。
我龜既厭,不我告猶。謀夫孔多,是用不集。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行邁謀,是用不得于道。
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jīng)。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如彼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
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詩集傳》推定此詩之旨:“大夫以王惑于邪謀,不能斷以從善,而作此詩?!敝祆渲畟?,于每節(jié)首釋字詞,隨點(diǎn)出大義:“旻,幽遠(yuǎn)之意。敷,布。猶,謀?;?,邪。遹,辟。沮,止。臧,善。覆,反。卭(qióng),病也。言旻天之疾威布于下土,使王之謀猶邪辟無日而止,謀之善者則不從,而其不善者反用之,故我視其謀猶,亦甚病也。”二章:“潝潝,相和也。訿訿,相詆也。具,俱。底,至也。言小人同而不和,其慮深矣。然于謀之善者則違之,其不善者則從之,亦何能有所定乎?!比拢骸凹?,成也。卜筮數(shù)則瀆而龜厭之,故不復(fù)告其所圖之吉兇。謀夫眾則是非相奪,而莫適所從,故所謀終亦不成。蓋發(fā)言盈庭,各是其是,無肯任其責(zé)而決之者,猶不行不邁而坐謀所適,謀之雖審,而亦何得于道路哉?!彼恼拢骸跋让?,古之圣賢也。程,法。猶,道。經(jīng),常。潰,遂也。言哀哉今之為謀,不以先民為法,不以大道為常,其所聽而爭者皆淺末之言。以是相持,如將筑室,而與行道之人謀之,人人得為異論,其能有成也哉?!?/p>
前四節(jié)均講“謀”,第五節(jié)忽然宕開,連言“圣、哲、謀、肅、艾”,出《尚書·洪范》“五事”章:“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闭x云:“貌是容儀,舉身之大名也,言是口之所出,視是目之所見,聽是耳之所聞,思是心之所慮,一人之上有此五事也?!痹\(yùn)乾《尚書正讀》云:“恭、從、明、聰、睿者,五事之德也;肅、乂、哲、謀、圣者,五德之用也?!?/p>
朱子總此節(jié)字詞及大旨曰:“止,定也。圣,通明也。膴,大也,多也。艾,與乂同,治也。淪,陷。胥,相也。言國論雖不定,然有圣者焉,有否者焉;民雖不多,然有哲者焉,有謀者焉,有肅者焉,有艾者焉。但王不用善,則雖有善者,不能自存,將如泉流之不反,而淪胥以至于敗矣。圣、哲、謀、肅、艾,即《洪范》五事之德。豈作此詩者,亦傳箕子之學(xué)也與。”姚際恒于此節(jié)提示:“此篇本主謀說,故引用《洪范》五事之謀,而以‘圣、哲、謀、肅、艾連言陪之。讀古人書,須窺破其意旨所在,以分主客,毋徒忽略混過也?!币庵^本篇主旨在謀,余四事則連類而及。我覺得也不妨這么認(rèn)為,此詩以“謀”為重點(diǎn),前四節(jié)充分描述謀的情形之后,余四事于此節(jié)提及,表明也是相似的情形,仿佛釋典里的“亦復(fù)如是”,意思是不用再稱述一遍,聰睿者當(dāng)能自行補(bǔ)充。如此,則五事并重,可不分主客乎?
一不小心,又來到了箕子這里,朱熹所謂箕子之學(xué),即《洪范》之學(xué)乎?《尚書》序云:“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范》。”正義曰:“武王伐殷,既勝,殺受,立其子武庚為殷后,以箕子歸鎬京,訪以天道,箕子為陳天地之大法,敘述其事,作《洪范》?!被幽嗽唬骸拔衣勗谖簦呠Вǘ氯┖樗?,汩(亂)陳(列)五行,帝乃震怒,不畀(給予)洪范九疇(種),彝倫(常理)攸斁(敗壞)。鯀則殛(流放)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所以)敘(次序)?!贝舜蠓?,夏亡而傳之商,商亡,箕子存亡絕續(xù),傳之于周。當(dāng)《小旻》之時,又到了周“彝倫攸斁”的時候,誰來傳這千古不絕如縷的大法呢?作詩者,其有憂患乎?
或許,傳法的人就是詩第六節(jié)中的樣子?“徒搏曰暴,徒涉曰馮,如馮幾然也。戰(zhàn)戰(zhàn),恐也。兢兢,戒也。如臨深淵,恐墜也。如履薄冰,恐陷也。眾人之慮不能及遠(yuǎn),暴虎馮河之患近而易見,則知避之。喪國亡家之禍隱于無形,則不知以為憂也。故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懼及其禍之詞也?!痹右缀j之時,也引用了這一節(jié):“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对姟吩疲骸畱?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痹右簧呐R深履薄感,是不是箕子傳洪范的心情呢?這心情,是不是遯卦六二“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莫之勝說”所需的固志呢?
遯初陰上消至二,有繼續(xù)上消之勢。六二雖已變陰,然尚有正位時行之德,如此時不加阻止,則遯象崩潰,終將成坤,故君子于此處執(zhí)之以最堅最韌的黃牛之革,不使脫(說)落,努力撐持局面,所謂固志(堅固心志),使欲遯者不去。九五嘉遯之正志,正與此固志相應(yīng),“當(dāng)位而正,與時行也”?!渡袝の⒆印贰盎釉唬也活櫺羞q”,即此之謂乎?或者,《十月之交》里那個感嘆“胡憯莫懲”的君子,雖明明知道“無罪無辜,讒口囂囂。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相對談?wù)Z,背則相憎),職競(專事競逐)由(因為)人”,雖不斷感慨“悠悠(憂)我里(居),亦孔之痗(?。?。四方有羨(寬裕),我獨(dú)居憂”,卻并沒有真的遯去,而是“黽勉從事,不敢告勞”,“民莫不逸,我獨(dú)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是的,即便“物皆棄己而遯”,仍“體艮履正,志在輔時,不隨物遯,堅如革束”,其箕子之徒乎?其曾子之徒歟?
人生于世,總有不能解決的問題,總有不得不面對的困苦局面,固然可賞尾遯、系遯之果決,可羨好遯、嘉遯、肥遯之優(yōu)游,但“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以致命遂其志者,不也可敬乎?要之,君子據(jù)自己所處的時位不同,各行自己的不得已之事,或出或處,或進(jìn)或遯,或“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或“當(dāng)位而應(yīng),與時行也”,均有其與時消息的深意存焉?!坝镁?,行君之意”,初不必待鄭詹尹之端策拂龜也——“遯之時義,大矣哉!”
黃德海,評論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若將飛而未翔》《書到今生讀已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