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比自序,開宗明義
錢鍾書( 1910-1998).江蘇無錫人,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鍾書,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中國現(xiàn)代作家、文學研究家,與饒宗頤并稱為“南饒北錢”。
何屺瞻《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則曰:“此悼亡之詩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發(fā)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lián)則悲其遽化為異物。腹聯(lián)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也。曰思華年,曰追憶,指趣曉然,何事紛紛附會乎。錢飲光亦以為悼亡之詩,與吾意合;莊生句取義于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lián)言作詩之旨趣,中聯(lián)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頗喜其說之新。然義山詩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說固無據(jù)也?!绷x門“初喜”之程氏說,詳著于王東溆《柳南隨筆》卷三:“何義門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首聯(lián)云云,言平時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諾俱足追憶生平也。次聯(lián)云云,言集中諸詩,或自傷其出處,或托諷于君親;蓋作詩之旨趣,盡于此也。中聯(lián)云云,言清詞麗句,珠輝玉潤,而語多激映,又有根柢,則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聯(lián)云云,言詩之所陳,雖不堪追憶,庶幾后之讀者,知其人而論其世,猶可得其大凡耳?!背陶f殊有見,義門徒以宋本義山集舊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覓醋李。“莊生”句乃用《齊物論》夢蝶事,非用《至樂》鼓盆事,何得謂“取義”悼亡。夢蝶鼓盆固莊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云”,亦屬無理取鬧。譬如見言“掩鼻而過”,乃斷其隱指“輸錢以觀”,以二事均屬西施也;見言盜金,乃斷其隱指盜嫂,以二事均屬直不疑也;于義安乎。梁之樂、髑髏之嘆,舉凡漆同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義門笑“紛紛附會”,而不免躬自蹈之。
張孟劬《玉溪生年譜會箋》卷四至云:“滄海句言李德裕已與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藍田句言令狐絢如玉田不冷,以藍田喻之,即節(jié)彼南山意也。”釋“滄?!本浠颡q堪與第46頁補訂所引“拜佛西天”之謔相擬;釋“藍田”句則原語無可依附,于是想入非非,蠻湊強攀。茍盡其道,亦無妨曰:“藍令、田絢皆雙聲;日能暖人,故有黃棉襖之謔,狐裘更暖于棉襖。藍田日暖隱指令狐絢,的然無疑?!鄙w尚不足比于猜謎,而直類圓夢、解讖;心思愈曲,膽氣愈粗,識見愈卑,又下義門數(shù)等矣。
施北研《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十一《論詩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厲樊榭說此詩,亦以為“悼亡之作。錦瑟五十弦,剖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則如莊生之蝶、望帝之鵑,已化為異物矣。然其珠光玉潤,容華出眾,有令人追憶不能忘者。在當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憶而始然也。”施注稱其說之“簡快”,而未言出處,檢樊榭著作亦不得。馮氏《玉溪詩集箋注》卷二說此詩后半首,與樊榭冥契。
汪韓門《詩學纂聞》則非“悼亡”之說,謂義山“以古瑟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則五十弦之古瑟,“不為時尚”,猶己挾文章才學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日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春心指“壯心,壯志消歇”;追憶謂“后世之人追憶”,可待猶言“必傳于后無疑”;當時“指現(xiàn)在”,言“后世之傳雖可自信,而即今淪落為可嘆耳”。梁苣林《退庵隨筆》卷二十極稱其解。程、厲、汪三家之說,道者寥寥,皆差能緊貼原詩,言下承當,取足于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風影。
余竊喜程說與鄙見有合,采其旨而終條理之也可。義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乃直白自道其詩也?!跺\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特勿同前篇之顯言耳。
“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卞\瑟、玉瑟,正堪儷偶。義山詩數(shù)言錦瑟?!斗恐星罚骸皯浀们澳甏海凑Z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長于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于生”,謂物在人亡,如少陵《玉華宮》:“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付金輿,故物獨石馬。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或東坡《石鼓歌》:“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知汝壽?!绷x山“長于人”之“長”即少陵之“長年”、東坡之“壽”。《回中牡丹為雨所敗》第二首:“玉盤進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喻雨聲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所謂:“雨打湘靈五十弦。”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楊大年《代意》第一首:“錦瑟驚弦愁別鶴,星機促杼怨新縑”,取繪聲之詞,傳傷別之意,亦見取譬之難固必矣?!对⒛俊罚骸靶轮蘸?,錦瑟傍朱櫳”,則如《詩晶》所謂:“既是即目,亦惟所見”;而《錦瑟》一詩借此器發(fā)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盁o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首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所謂“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
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jié)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zhì)言。舉事寄意,故日“托”;深文隱旨,故日“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參觀《管錐編》63頁、又628-692頁),即其法爾。
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圣之形容《詩品》也?!都闹x先輩》以“星勢”“河聲”品其詩,此則更端而取“珠淚”、“玉煙”?!恫┪镏尽肪矶涻o人“眼能泣珠”,《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亦言之;茲不日“珠是淚”,而日“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zhì)而不失人氣?!独W紀聞》卷十八早謂“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吳融《奠陸龜蒙文》贊嘆其文,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碧迫艘源擞髟娢捏w性,義山前有承、后有繼。“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匹似挦擆義山之“西昆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非珠明有淚歟。有人嘗品目歌德一劇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潤,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詩文中喻人物之儀表端正而沉默或涼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潔白,而復如大理石之寒冷?!辈钔窭錈o煙焉。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jié)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yīng)作結(jié),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zhuǎn)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朱行中《漁家傲》云:“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而今”早知“他年”,即“當時已悄然”也。拜倫深會此情,嘗曰:“人世務(wù)俗,交游酬應(yīng),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人生百為,于興最高、心最歡時,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不啻為“當時已惘然作箋矣。
(選自《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