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舟子

摘 要：汪曾祺小說繼承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和現(xiàn)代抒情小說的傳統(tǒng)，關注人物心靈中的詩意及這種詩意的逐漸喪失。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心靈具有詩意，凝聚了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美德，但這些詩意和美德正被嚴酷的生活磨損，逐漸喪失了這些寶貴傳統(tǒng)美德的心靈開始變得粗鄙。汪曾祺小說的主題就是呼吁我們這個民族文明起來。

關鍵詞：汪曾祺；人物形象；民族風骨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7-0138-03

汪曾祺筆下的人物表面看來三教九流，職業(yè)各不相同，描寫各有側(cè)重。但是，仔細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汪曾祺描寫人物，大多從作為個人的精神世界和作為社會成員的社會責任方面入手，這些人物，正如魯迅先生雜文中的人物一樣，一鱗一爪，合成了一個整體，構(gòu)成了汪曾祺理想中的傳統(tǒng)中國文化人格的整體形象。

一

汪曾祺首先注重的是個人的精神世界。許多人物，放在當時的文學表達中，幾乎沒有什么意義，但是，當汪曾祺用了不同的眼光對這些人物進行重新審視時，人物便呈現(xiàn)出了復雜而雋永的意味?！栋饲q》發(fā)表于1983年第二期《人民文學》，同年第四期《鐘山》就發(fā)表了雷達的《論汪曾祺的小說》，在肯定了汪曾祺小說藝術成就的同時，委婉地批判了《八千歲》這樣的作品缺乏思想意義。饒有意味的是，同期的《鐘山》還發(fā)表了汪曾祺的《小說三篇》，其中的第三篇《賣蚯蚓的人》中的部分內(nèi)容似乎在含蓄地和雷達及更多的讀者討論小說的思想意義問題。小說寫一個退休的建筑工人，為了補貼家用，每天騎自行車跑一百多里路挖蚯蚓賣給在玉淵潭釣魚的人。在作家眼里，老人挖蚯蚓鍛煉了身體，補貼了家用，豐富了關于中藥材的知識。但是，在大學老師和研究人員眼里，賣蚯蚓的人是一種低級的存在，對社會發(fā)展貢獻不大，作家不應該對他感興趣。作家向這兩個人說明，“我”對這個人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個善良的，有古風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至少不是社會的蛀蟲”。旁邊卻又走來一個生物學家告訴他們，蚯蚓是益蟲，不應該鼓勵挖蚯蚓。小說讓作家發(fā)表了一大通言論，這既是汪曾祺的自我辯護，也是他對自己審美追求的申明，他的小說不注重從政治歷史社會的角度關注人物，而注重從審美的角度對小人物進行觀照。如果從這個角度審視“八千歲”的話，不難發(fā)現(xiàn)，“八千歲”同樣可以說是一個善良的、自食其力的有古風的小人物，令人痛心的是，“八千歲”身上一些美好的品德如勤儉，正在被一個不合理的社會所摧毀。汪曾祺對人物精神世界的關注，首先在于人物善良的本性。無論是八千歲和賣蚯蚓的人，還是王二（《異秉》）、陳小手、陳四、陳泥鰍（《故里三陳》），以及《歲寒三友》《故鄉(xiāng)人》中的人物，其本性無疑都是善良的。其次，汪曾祺筆下的傳統(tǒng)中國人都是勤勞的。賣蚯蚓的人，七十四歲的高齡仍然每天騎車一百多里，挖來的蚯蚓不過能夠賣一兩塊錢，可以說非常勤勞。關于人物勤勞的品行，表現(xiàn)最突出的當推《異秉》中的王二。周圍的人眼看著賣鹵燒的王二的日子一天天興旺起來，紛紛猜測王二一定具有什么天賦異稟。但是，小說具體的藝術描寫卻讓讀者感覺到，如果說王二有什么“異秉”的話，這異秉正是經(jīng)營有道和全家過人的勤勞，勤勞正是汪曾祺在傳統(tǒng)中國人身上著力歌頌的品質(zhì)之一。再次，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又都是仁愛的，樂于助人的。《歲寒三友》中的三個普通人，相互幫助、相互扶持的情感是他們的事跡最為感人之處。另外，汪曾祺小說往往還強調(diào)普通人的尊嚴。陳四因為會首對自己不夠尊重，當眾打了自己一巴掌，發(fā)誓從此不踩高蹺，顯示了一個普通人的尊嚴。尤為可貴的是，汪曾祺對于人的尊嚴內(nèi)涵有著深入的思考，果販葉三不以勞動感到可恥，反而因為自食其力感到光榮。巧云作為一個女性，為了救小錫匠，拋頭露面，和男人一起做挑夫，在《大淖記事》中也顯得那么高貴。最后，還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汪曾祺小說中的普通中國人，精神世界都是極其豐富的，充滿了對生活和美的事物的熱愛。正是這些人物具有的善良、勤勞、仁愛、自尊的品性以及對生活和美的事物的強烈熱愛，使得這些人物充滿了詩意，并以這種詩意感染了讀者。

二

如果說汪曾祺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內(nèi)在精神充滿了詩意的話，他們的社會行為則賦予了他們一種特殊的精神力量，使他們成為優(yōu)秀的社會成員。對此，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探討。首先，汪曾祺小說中的這些人物，都具有高度的職業(yè)道德。這些人物能夠成為生活中的佼佼者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對自己職業(yè)的敬畏和熱愛無疑是重要原因。陳小手作為一個男產(chǎn)科醫(yī)生，很受同行輕視，但是，只要有人來請，他從不推辭，對于酬金的多少，陳小手看也不看。果販葉三賣出的每一個果子，都是他親自跑到果園里，親手從樹上摘下來的，全是在樹上長熟的，連磕的碰的也細心地揀了出來，深受顧客信任。王淡人作為一個醫(yī)生，病人沒錢，他自己不僅藥費全免，甚至還要管病人吃飯。在王淡人和病人之間，已經(jīng)完全突破了利益關系，而成了單純的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系，可以說王淡人完美地體現(xiàn)了醫(yī)生職業(yè)道德的要求。這些人物，無論從事什么職業(yè)，遇到什么困難，他們都恪守職業(yè)道德，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產(chǎn)生了雖不耀眼，但能夠震撼讀者的力量。這些人物令人矚目的另一點在于這些人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責任感。讀過《歲寒三友》的讀者，恐怕很難忘記小說開頭對這三個人的介紹：他們的生活時好時壞，好時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壞時喝粥甚至斷炊。但是，“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上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后來，王廋吾和陶虎臣潦倒了，靳彝甫賣掉珍藏多年的田黃石救濟兩個朋友。這三個人，真正具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傳統(tǒng)品格，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理想人格。釣魚的醫(yī)生王淡人平時貌似只是一個風雅的醫(yī)生，一旦發(fā)生水災，他可以冒著生命的危險讓人把他送到被洪水圍困的村莊，胸前橫著一根竹竿，蹚水給災區(qū)的百姓治病，更是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社會承擔。《徙》中的高北溟，才干完全能夠勝任工作，但因為派系斗爭而受到排擠，可貴的是，他完全不理會這些無聊的爭斗，全心投入到教學中去，培養(yǎng)了諸多的人才。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是汪曾祺小說中優(yōu)秀人物的重要特點之一，正因為這一特點，使得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不是獨善其身的隱君子，而是傳統(tǒng)社會的中堅力量。

隔著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通過汪曾祺的小說回望過去，站在歲月深處的那些傳統(tǒng)中國人，那么善良，那么優(yōu)雅，那么有承擔，他們的精神世界中那么富有詩意。汪曾祺小說中的優(yōu)秀人物，從精神世界和社會承擔兩個方面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精神風骨，稱得上骨峻風清。

三

汪曾祺小說還寫了一些失去傳統(tǒng)美德而顯得格外粗鄙的人物。

汪曾祺小說中的這些粗鄙人物，大多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文革”期間?！饵S油烙餅》通過一個兒童的視角，描寫了三年困難時期，人們生活上的不平等。蕭勝的奶奶餓死了，馬鈴薯研究站的“社員們”吃的是紅高粱餅子和甜菜葉子湯，但是干部們卻借開會之名行吃飯之實。這些農(nóng)民眼中的干部，與汪曾祺早期作品中的那些傳統(tǒng)中國人相比，顯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都拍c溫暖》里出現(xiàn)了胡支書和王作祜這樣的人物。胡支書是個專職支部書記，他的本職工作是給工人講話，但不讀書，不看報。他在農(nóng)業(yè)研究所有絕對的權力，仗著手里的權力，即使在困難時期，他也頓頓離不開酒，并且相當心安理得。在這個人身上，已經(jīng)很難看到傳統(tǒng)中國人身上那種善良的本性。王作祜則是胡支書的得力助手，他最拿手的本事是打撲克和寫文章。農(nóng)業(yè)研究所年輕的女研究員沈沅僅僅因為在工作中給領導提了一點具體的意見，便被胡支書和王作祜劃成了“右派”，還畫了一副具有丑化和人身攻擊意味的漫畫。汪曾祺小說中由對人的美好精神世界的描寫，逐漸轉(zhuǎn)變?yōu)閷Τ舐木袷澜绲恼故?，由審美轉(zhuǎn)向?qū)彸蟆５搅艘浴拔母铩睘楸尘暗淖髌?，則成了對于當代人精神世界丑陋現(xiàn)象的揭發(fā)與批判。這部分作品，首先令人注意到的是，汪曾祺在選擇人物時，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可有可無的當代野人。這些人物往往沒有事業(yè)上的追求，他們關注的只是自己的切身利益，最關注的莫過于吃什么或者比別人吃的好。在描寫這些人物時，汪曾祺將諷刺寓于調(diào)侃之中，有時充滿了荒誕色彩?！恫恍唷分械内w福山，是劇團中的梳頭師傅，由于屬于工人階級，軍宣隊組織會議討論趙福山的美學思想。但是，趙福山本人實在說不上有什么美學思想，一個演員惡作劇般給了趙福山一個花圈，號召向趙福山同志學習，大家全體起立，向趙福山三鞠躬，趙福山則拿著花圈，忙不迭地向大家答禮。嚴肅的回憶，荒誕的結(jié)果，在大家的笑聲中趙福山精神世界的荒蕪暴露無遺。正是由于精神世界的貧乏，一旦遇到“文革”這樣的歷史時期，人性中惡的一面就得到充分釋放?！都t旗牌轎車》中的袁大夫有一點醫(yī)術，但是，看病常常因人而異。他因違章受到交通警察的批評并受到處罰，對交警懷恨在心。一次，權貴人物用紅旗牌轎車接他看病，他知道交警無權攔紅旗車，故意下車辱罵交警后又讓司機闖紅燈揚長而去?！短崎T三杰》《可有可無的人》《當代野人系列三篇》中那些小人物在特殊的年代人性中惡的東西充分釋放出來，處心積慮地陷害他人，中國人傳統(tǒng)骨子里的優(yōu)雅、文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代替他們是野蠻、粗鄙、充滿獸性的人物形象。

汪曾祺小說中的“野人”形象，更多出現(xiàn)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這當然不是把兩個時代進行對比。形成這樣一種情況的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作家對不同時期社會生活的認識和描寫，受作家在不同時期的社會生活中的處境有很大關系。民國時期，尤其是抗戰(zhàn)之前，汪曾祺作為富家子弟幸福的童年生活容易留下美好記憶；“反右”時期的“右派”經(jīng)歷則更容易讓作家感受到人性惡的一面。第二，汪曾祺的文學觀深受沈從文的影響，沈從文致力于表現(xiàn)我們“民族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①，這個判斷顯然影響了汪曾祺對生活的觀察。第三，一個作家的寫作勢必會受到時代文學思潮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重返文壇時，文學界正流行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汪曾祺的這些描寫，顯然受到這一思潮的影響。強調(diào)這些原因并不是要否定汪曾祺描寫和觀察生活的獨特性；汪曾祺站在獨特的角度，看到了我們民族精神中流失的一些美好品德，呼喚我們的民族要文明起來。這個主題和愿望，在今天看起來仍然是美好的和有現(xiàn)實意義的。

余英時有一個觀點：“今天，集體的危機過去了，個體的危機比‘五四前夕更為嚴重，自我的失落是大陸年青一代的普遍現(xiàn)象?！雹谕粼鞯男≌f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這一判斷。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當然也包括文化的復興，尤其是作為文化集中體現(xiàn)的文化人格的復興。從這個意義上看，復興民族傳統(tǒng)，任重而道遠。

注釋

①沈從文：《〈邊城〉題記》，《沈從文別集·邊城集》，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6頁。

②余英時：《自我的失落與重建——中國現(xiàn)代的意義危機》，《中國文化的重建》，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189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