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成勇
云南地區(qū)古代葬俗形式多樣,變化復(fù)雜。筆者受到民族考古學(xué)類比分析模式的啟發(fā)和影響,試圖以考古類型學(xué)的方法,整理云南古代的喪葬民族志資料,以期對中國西南民族地區(qū)喪葬儀式及文化內(nèi)涵的發(fā)展變遷有進一步的認(rèn)識。
記載云南地區(qū)古代葬俗的文獻不少,自漢至明清時期,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有18種之多。明以前多游宦之作,明及其以后多地志之述?,F(xiàn)初步統(tǒng)計如下(按成書年代早晚順序)。
表1 云南地區(qū)古代葬俗文獻統(tǒng)計表
說明:表中把民國時期的三條記錄也計入內(nèi),是因為所計內(nèi)容至遲在清代業(yè)已出現(xiàn),仍屬古代范圍。
從統(tǒng)計的18種著錄、149條內(nèi)容可以看出:第一,明以前的記載非常少,且內(nèi)容簡略。明代以來,尤其是清代的記載明顯增多,越加詳細(xì)。第二,真正開始對云南地區(qū)葬俗作詳細(xì)記敘者,是早期唐的游宦。明清兩代的私人紀(jì)聞和官方地志并盛,這與明代在西南地區(qū)大行土司制度和清代大行“改土歸流”的政治背景相合。第三,149條記載,多是書中附屬之言,非特以“葬俗”為目專敘之,且多是對非內(nèi)地喪葬習(xí)俗之異質(zhì)性的書寫。當(dāng)時知識精英們盡管是傾向于重邊政而輕夷俗,重政事不重軼事,但也能在修教齊政、治民化俗的統(tǒng)治思想下對夷俗有特定的關(guān)注和著錄。第四,材料來源,私人紀(jì)聞多為著者個人經(jīng)歷之事,較真實,且時代性較強,而官方編纂的地志,內(nèi)容比較全面,但層層抄錄轉(zhuǎn)述多糅雜繁縟,時代性不明顯。
現(xiàn)把文獻中的記述櫛列如下,并按所記葬俗中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三方面作綜合考察。所謂葬式,是狹義的含義,指直接處理尸體的方式和儀式,這里主要指焚尸或殮尸入土。葬前儀式指尸體處理前(火化或入土)與死者有關(guān)的不同個體參與的所有儀式活動,而葬后儀式是指尸體處理后(火化或入土)與死者有關(guān)的不同個體舉行的所有儀式活動。根據(jù)材料可分為三類,即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皆備者為第一類;葬式皆備,但葬前儀式或葬后儀式不全備為第二類;僅具葬式者為第三類。這樣的分類,是筆者借鑒考古類型學(xué)理論方法來試圖對喪葬文獻作分析的一種嘗試。
火葬在云南地區(qū)自唐代起,長盛不衰,影響深廣。
第一類(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皆備者)。唐《云南志·蠻夷風(fēng)俗第八》:
1.“蒙舍及諸烏蠻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其余灰燼掩以土壤,唯收兩耳。南詔家則貯以金瓶,又重以銀為函盛之,深藏別室,四時將出祭之,其余詔家或銅瓶鐵瓶盛耳藏之也?!雹佟对颇现尽ばU夷風(fēng)俗第八》,見方國喻主編《云南史料叢刊》第2卷,昆明: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74頁。以下文獻皆為此版本。
元《云南志略》:
2.白人“人死,浴尸束縛,令坐,棺如方框,擊銅鼓送喪,以剪發(fā)為孝,哭聲如歌而不衰,既焚,盛骨而葬?!?/p>
3.倮倮(烏蠻)“酋長死,以豹皮裹尸為焚,葬其骨于山,非骨肉莫知其處。葬畢,用七寶偶人藏之高樓,盜取鄰境貴人之首以祭,如不得,則不能祭。祭祀時親戚畢至,宰殺牛羊,動以千數(shù),少者不下數(shù)百。”
4.麼些蠻“人死,則用竹簀舁至山下,無棺槨,貴賤皆焚一所,不收其骨。非命死者則別焚之。其余頗與烏蠻同。”②《云南志略》卷3,第128頁、第129頁、第130頁。
《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
5.《云南府·風(fēng)俗·少信醫(yī)藥》“死則浴尸,束縛置方棺中,或坐或側(cè)臥,以布方幅,令有室僧名阿吒力者,書梵咒八字其上,曰‘地水火風(fēng),常樂我凈’。而飾以五采,覆之于棺。不問僧俗,皆送之野而焚之。或五日或七日,收骨貯瓶中,擇日而葬之?!?/p>
6.《羅雄州·風(fēng)俗·葬不用棺》“死無棺,其貴者用虎豹皮,賤者用羊皮裹其尸,以竹簀舁野焚之。會親友殺牲祭享,棄其骨而不收。酋長及富者,則令奴婢看守,長者二三月,幼者月余而止,藏其骨,非親人莫知其處。其倮倮散居各處者,其俗亦同,非特此州然也。”
7.《維摩州·風(fēng)俗·擊土鼓》“土僚……人死掘窖,置棺于上,亂擊之,名曰擊土鼓,二日舁出焚之。習(xí)俗亦類倮倮?!?/p>
8.《鎮(zhèn)南州·風(fēng)俗·戌日祀祖》“境內(nèi)僰人,風(fēng)俗大抵與云南府同,但每月以戌日祀祖,及每歲伏月(日)、臘月二十四日具酒饌上墳,告曰某節(jié)之期至矣,敢請回家享祭。告畢相聚飲宴而散。人死則置于中堂,請阿吒力僧遍咒之三日。焚于野,取其骨,貼以金箔,書符咒其上,以磁(瓷)瓶盛而瘞之?!?/p>
9.《寶山州·風(fēng)俗·焚骨不葬》“麼些蠻死者無棺槨,以竹簀舁至山下,貴賤一所焚之,不收其骨,侯冬擇日走馬到焚所。用氈覆地,呼死者之名,隔氈抓之,或骨或灰,但得一塊取之,以歸家祭之。祭畢,送之山澗棄之,非命死者,別焚之。其土官死,則置于床,陳衣服玩好鷹犬于前,妻子無衰绖,衣文繡,返勝平日。以死者之馬,令奴額帕馳驟,謂之招魂。當(dāng)焚骨之際,則以鞍轡玩好,皆付諸火。其馬則以斧擊殺之?!雹邸毒疤┰颇蠄D經(jīng)志書》卷6,第4頁、第41頁、第56頁、第64頁、第90頁。
《正德云南志》:
10.《鎮(zhèn)南州·風(fēng)俗·戌日祀祖》(同第8條)。
11.《麗江軍民府·風(fēng)俗·焚骨不葬》此條引自《寶山州志》(同第9條)。①《正德云南志》卷6,第157-158頁、第207頁。
《萬歷云南通志·爨蠻風(fēng)俗》:
12.曲靖爨蠻“酋長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葬其骨于山,非骨肉莫知其處?!?/p>
13.麗江麼些“人死則以竹簀舁至山下,無棺槨,貴賤皆焚之,非命死者則別焚之?!雹凇度f歷云南通志·爨蠻風(fēng)俗》卷6,第647頁、第647頁。
萬歷《滇略·夷略》:
14.曲靖之爨夷“葬不用棺,貴者裹以虎、豹皮,賤者羊皮,之野而焚之,棄其灰?!?/p>
15.麗江諸土酋“酋死,則以生平所好鞍馬、寶玩置于一處,厝棺其中,盡焚之。遣人馳馬于灰燼中拾其骨,得一即置櫝,藏巖石內(nèi)而封焉。或馬疾,不得骨,即他物亦可?!雹邸兜崧浴ひ穆浴肪?,第781頁、第783頁。
清初《滇小記·滇云夷種》:
16.爨蠻“上下皆祭天,為臺三階以禱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葬其骨于山,非至親莫知其處。”
17.白倮倮“喪無棺,火麻裹氈,舁于竹椅,七人擐甲執(zhí)戈,四方射,前導(dǎo),焚之于山,鳴金持旗招其魂,以竹簽裹絮置小篾籠懸生者床間。祭以丑月二十三日,插山榛三百枝于門,列篾籠地上,割燒豚,每籠各獻少許,侑以酒食,誦夷經(jīng)羅拜。”
18.黑倮倮“葬,貴者裹虎皮,賤者羊皮,焚諸野,棄其灰?!?/p>
19.窩泥“喪無棺,吊者鑼鼓搖鈴,頭插雞尾跳舞,名曰洗鬼。忽泣忽飲,三日,采松為架,焚而葬其骨。祭用牛羊,揮扇環(huán)歌,拊掌踏足,以鉦鼓、蘆笙為樂?!雹堋兜嵝∮洝さ嵩埔姆N》卷11,第144頁、第144-145頁、第145頁、第149頁。
乾隆《滇海虞衡志·志蠻》:
20.白倮倮“喪無棺,縛以火麻,裹氈,竹床舁之,前導(dǎo)七人,甲胄,槍弩四方射,名禁惡止殺。焚之于山,鳴金執(zhí)旗,招其魂,以竹裹絮置小篾籠懸床間,如神主。五月二十三日,列籠地上,割燒豚,侑以酒食,誦夷經(jīng),羅拜以祭之?!?/p>
21.黑倮倮“死以火化,同諸夷,惟神主或以金銀葉為之,葬于一處或高岡之上,敘昭穆次第,并無墳冢,惟指懸?guī)r曰此吾祖塋?!男晕饭?,多禁忌,亦有效漢葬,而裔不昌,群誚之,復(fù)以夷法葬。其焚尸也,貴者裹以虎皮,賤者裹以羊皮,執(zhí)役者必其百姓?!?/p>
22.窩泥“喪無棺,吊者鑼鼓搖鈴,頭插雞尾跳舞,名洗鬼。忽泣忽歌,三日,架松焚之而葬其骨。祭用牛羊,揮扇環(huán)歌,拊掌踏足,以鉦鼓、蘆笙為樂?!雹荨兜岷S莺庵尽ぶ拘U》卷11,第230頁、第231頁、第234頁。
《維西見聞紀(jì)》(一作《維西聞見錄》):
23.麼些“人死無喪服,棺以竹席為底,盡懸死者衣于柩側(cè),而陳設(shè)所有琵琶豬。頭目家喪,則屠羊、豕,所屬麼些吊,皆飯之。死,無論貴賤,三日后舁至山,厝薪灌酥,焚而棄其骨,取炭一寸瘞之,每六月五日則祭于瘞炭所,迎神于家,炙小豕祭焉,三年后不復(fù)祭?!?/p>
24.古宗“即吐蕃舊民也……人死無棺,生無服,延喇嘛卜其死之日,或寄之喬木食鳥,或投之水食魚,或焚于火,骨棄不收。阿墩子以上,人死則延喇嘛誦佛經(jīng)三日,吹笳而雕至,剝?nèi)?,拋以食之。剝工取其髏骨一,臁肕骨二以值。髏為器售之,臁為笳售之。”
25.那馬“本民家,即僰人也……死無棺,置尸床于庭,陳設(shè)死者衣冠,家人哭不絕聲,姻婭吊于百步之外哭,友吊于五十步之外哭,哭于尸所,以所攜尊酒灌尸口,畢,躃踴卒哭而拜,鄰人延而款以酒食。五日后舁而焚之,葬骨立墓,歲時俱祭。喪服尤嚴(yán),五世后之族兄弟子侄之姻婭皆有服,一時輕重之服俱遇,則先服其重者,而補輕服于后,其服無節(jié),而遇恒多,故其人長年多白衣冠也。”①《維西見聞紀(jì)》卷12,第62頁、第63頁、第64頁。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志·種人》:
26.黑倮倮引舊《云南通志》“葬,貴者裹以皋比,賤者以羊皮,焚諸野而棄其灰?!?/p>
27.黑倮倮引《宣威州志》“死則覆以裙氈,罩以錦緞,不用棺木,縫大布帳,用五色帛裁為云物,謂之‘遠(yuǎn)天錦’。生前所用衣物,悉展掛于旁,事畢焚之。打牛、羊、豬以祭三、五、七日,舉而焚之于山。以竹葉、草根,用必磨[注:倮倮之巫師]裹以錦,纏以采絨,置竹笥中,插篾籃內(nèi),供于屋深暗處。三年附于祖,供入一木桶內(nèi),別置祖廟以奉之,謂之‘鬼桶’。打牛、羊、犬祭其先,謂之‘祭鬼’?!?/p>
28.白倮倮引舊《云南通志》“喪無棺,縛以火麻,裹氈舁于竹椅,前導(dǎo)七人,環(huán)甲胄,執(zhí)槍弩四方射,名禁惡止殺,焚之于山。既焚,鳴金,執(zhí)旗招其魂,以竹簽裹少許,置小篾籠,懸生者床間,祭以丑(五)月廿三日,插山榛三百枝于門,列篾籠地上,割燒豚,每籠各獻少許,侑以酒食,誦夷經(jīng),羅拜為敬。”
29.干倮倮引《宣威州志》“葬以火,縛尸如猿猴,使人踴躍火上助喝。其長死,游騎挾弓弩周圍馳騁,名‘?dāng)嚮犟R’;祭祀則揭牲畜心肝于竹杪,繞尸旁歌舞,孝子受賀,孝婦衣彩。燔畢,揀骨納器,懸屋中,或送入鬼洞,近亦漸習(xí)殯殮?!?/p>
30.伯彝引《永北府志》“歿后不用棺槨,發(fā)尸火化,撿骨立墳,春秋祭祀。”
31.糯比引《元江州志》“糯比,即窩泥之別種。喪無棺,吊者擊鼓搖鈴跳舞,名曰洗鬼。忽泣忽歌忽飲,三日,采松為架焚之?!?/p>
32.儂人引《開化府志》“親死素食,麻衣,土巫卜期火葬。不拘日月遠(yuǎn)近,歲終服即除。”
33.沙人引《羅平州志》“死用薄棺葬,女、媳盛妝羅立,曰站場。畢,舁于野,焚而掩之?!?/p>
34.麼些引《永北府志》“歿后剜木為棺,焚化棄骸,不行掩埋?!?/p>
35.阿度引《開化府志》“死葬不用棺,宰牲以祭,火化掩埋?!雹凇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48頁、第349-350頁、第350頁、第353頁、第360頁、第366頁、第370頁、第371頁、第372頁、第384頁。
另外,該志關(guān)于窩泥之葬俗全引自《滇小記》(見19條),關(guān)于麼些、古宗、那馬葬俗全引自余慶遠(yuǎn)《維西聞見錄》(見23—25條)。
《云南屏邊西區(qū)岔河金廠調(diào)查報告》:
36.(H)人種及風(fēng)俗之徭人:“每一代人須選一死尸置于棺內(nèi),以火燒之。燒時先將死者左手及右足夾一紙條,術(shù)士作法后,其火大起,焚畢,然后將尸灰擇地安葬云?!雹偬狰櫊c:《云南屏邊西區(qū)岔河金廠調(diào)查報告》,《云南日報》1937年9月。
上列36條材料,按照前面的分類原則,它們是最全面的一類,可信度自然高。這其中,游宦之作乃著者親歷,其可信度又在地志之上,應(yīng)是首選材料,地志多錄前人或古代人著作,其有時代性不強之嫌。但即便是親歷者之作,也未必能準(zhǔn)確地反映出當(dāng)時當(dāng)?shù)孛褡宓幕鹪崃?xí)俗的真正文化內(nèi)涵,因為作者不可能像現(xiàn)代的人類學(xué)家那樣系統(tǒng)全面地觀察描敘一種文化現(xiàn)象。而且,著者常帶著本民族的文化眼光,會不自覺地用自身的文化價值觀去解釋、衡量火葬這種習(xí)俗,從而導(dǎo)致誤解,甚至是把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扯在一塊。當(dāng)然,由于記敘內(nèi)容的時空關(guān)系,族屬關(guān)系的含混模糊,我們對這些材料的對比研究以及與考古材料類比時,無法深入,實為遺憾。
現(xiàn)在,我們根據(jù)上引的材料,對云南古代火葬的基本情況作一窺探。
第一,據(jù)第1條,至遲到唐代中晚期火葬在洱海地區(qū)蒙舍及諸烏蠻中興起,且獨具特色。一般是葬前停放尸體一段時間(三日),火化后掩埋,收死者部分骸骨(兩耳),用特制的瓶盛裝起來以祭祀。同時還出現(xiàn)了等級差別,南詔家用金瓶,其余詔家用銅瓶鐵瓶盛耳(南詔為六詔之首,是南詔時期統(tǒng)治者中的最高貴者)。從這里我們能看到這種火葬習(xí)俗已經(jīng)具備了完整的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不應(yīng)是當(dāng)?shù)刈畛醯幕鹪嵝螒B(tài)。
第二,元代(2—4條)除洱海地區(qū)外,火葬至少在其北的麼些蠻(今麗江地區(qū)納西族先民)和其東的白人(今白族先民)中流行,但形態(tài)各異。白人焚尸前有諸如浴尸,束尸入棺,擊銅鼓送葬,剪發(fā)隨葬、哭喪等儀式,焚后則盛骨而葬,這些都無不帶有該民族早先的葬俗色彩。相比之下,麼些蠻火葬則簡易得多,無棺槨,僅用竹簀舁至山下而焚,無貴賤之別,也不收骸骨。而在烏蠻內(nèi)部上層社會則流行裹尸并用鄰境貴人首祭祀的獨特習(xí)俗,祭祀場面宏大,宰殺牛羊,數(shù)量成百至千。
第三,明代(5—15條)相關(guān)文獻只有4種,后者基本上是對始著文獻的抄錄。火葬比元代更盛,其影響東至羅雄、曲靖(今云南羅平、曲靖一帶),東南至維摩州(今云南丘北、硯山一帶),北至寶山州(今麗江以北),已涉及云南大部分地區(qū)和民族。分布越廣,民族也越龐雜,形態(tài)更是各異,但是與前代比較,基本形態(tài)卻未變。見于元代的三種形態(tài)都得以繼續(xù),如浴尸、束尸入棺(第5條),無棺、獸皮裹尸(第6條),竹簀舁尸于野而焚(第6、9、13條)。明代對麗江地區(qū)麼些蠻上層葬俗記錄較之前充分,這是明代土司制度背景下麗江土司文化的有機部分,頗被人重視。與此同時,火葬在傳播過程中,不是簡單地被接受,而是附注了濃厚的本民族文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葬前儀式上:一是增加了佛教僧人的參與(第5、8條),二是對棺的重視(第5、7條),三是殺牲祭祀、守靈、招魂儀式及焚燒死者生前玩好(第6、9條)。以上三點表明,重視葬前儀式,對死者靈魂的關(guān)注是明代云南地區(qū)火葬的一大特點。明代云南火葬大致可分為三種形態(tài):其一,僰人火葬受佛教影響甚深,重視棺殮,收骨而瘞而葬,定期祭祀。其二,倮倮火葬習(xí)俗流行最廣,所謂“其倮倮散居各處者,其俗亦同,非特此州然也?!苯詿o棺槨,一般民眾棄骨不葬,貴者則藏骨于山,非親莫知其處。其三,麼些火葬習(xí)俗,基本儀式與倮倮接近,但其招魂及毀焚死者身前玩好之俗,倮倮則無。明代地志除了對部分土司地區(qū)和軍事交通沿線土著葬俗的記載外,對廣大的多民族葬俗則很不重視。在明王朝對西南地區(qū)實行夷漢分治背景下,地方歷史書寫者必然會出現(xiàn)這種重邊政而輕夷俗,重政事不重軼事的傾向。
第四,清代(16—35條)、民國(第36條),相關(guān)文獻雖然也只有4種,但內(nèi)容針對性更強,如對白倮倮、黑倮倮、窩泥、古宗、那馬、干倮倮、糯比、儂人等群體之喪葬習(xí)俗有詳細(xì)的記錄,其中反映了倮倮各支系葬俗的不同形態(tài)。而對麼些葬俗的記錄豐富了以往的內(nèi)容,反映出時代的變化。特別是生動地記錄了清中期黑倮倮仿效漢式土葬與復(fù)行火葬的擺動和矛盾心態(tài),比較真實地揭示了在漢文化強勢影響下,土著火葬習(xí)俗這個核心文化因素開始動搖。火葬的形態(tài)與前代迥異,內(nèi)容豐富得多,有的民族中火葬時的儀式較明代變異明顯。這階段火葬的特點是對葬前儀式和葬后儀式的普遍重視。前者如:爨蠻“祭天禱死”(第16條)、白倮倮焚尸前“禁惡止殺”(第17、20條),窩泥人洗鬼(第19、22條),那馬人吊哭、以酒灌尸、服喪、歲時祭祀(第25條),沙人站場(第33條),干倮倮“攪魂馬”(第29條)。后者如:白倮倮焚后鳴金執(zhí)旗以招魂、置神主(篾籠)以祭祀(第17、20條),黑倮倮置祖廟(鬼桶)以祭祀(第27條),麼些人和伯彝人收骨定期祭祀(第23、30條),那馬人、伯彝人葬骨立墓立墳(第25、30條)。此外,可以看到同一民族內(nèi)部火葬習(xí)俗迥異,如彝族各分支中的黑倮倮、白倮倮、干倮倮的火葬就各不同。
以上變化生動地反映了土著堅守火葬本身的意義,同時,葬前儀式和葬后儀式不斷被加重,諸如招魂、洗鬼、立墳?zāi)埂⒍ㄆ诩漓氲葍x式已經(jīng)成為整個葬俗的重要內(nèi)容和主題。這與清朝在云南地區(qū)改土歸流,漢人大量涌入后帶去的崇宗敬祖的思想和土葬習(xí)俗的影響密不可分。由此看來,清代云南地區(qū)的火葬跟佛教思想越走越遠(yuǎn),而跟中原祖宗崇拜思想越走越近。可以說,在清代,火葬已接受了改造,本質(zhì)意義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總之,云南古代火葬習(xí)俗是隨著佛教(阿吒力派)的傳播,在洱海地區(qū)最早興起,并隨著唐宋時期南詔大理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而擴展到云南大部分地區(qū)和民族中。至明代火葬達到鼎盛,形成了穩(wěn)定的模式,以白族和彝族先民兩種類型為代表。至清代,火葬漸行遠(yuǎn)離佛教本意,與中原地區(qū)祖宗崇拜、靈魂崇拜思想和土葬習(xí)俗合流。
第二類(葬式備,葬前儀式或葬后儀式不全備)。
萬歷《滇略·夷略》:
1.爨夷“死,以豹皮裹而焚之?!?/p>
2.麼些“人死,以竹簀舁至山下,無貴賤皆焚之。”①《滇略·夷略》卷6,第779頁、第780頁。
清初《滇小記·滇云夷種》:
3.爨蠻“以豹皮裹尸而焚,葬其骨于山,非至親莫知其處。”
4.干倮倮“喪以牛皮裹尸,束錦衣薪?!?/p>
5.開化十八寨之僰夷“焚骨而葬?!?/p>
6.麼些“人死,以竹簀舁至山下,無貴賤皆焚之?!?/p>
7.流入新興、祿豐、阿迷、鎮(zhèn)南之蒲人“葬用莎羅布裹尸焚之?!?/p>
8.苗子“死則氈裹,舁而焚諸野。”
9.黑干夷“死則裹氈焚之。”①《滇小記·滇云夷種》卷11,第144頁、第146頁、第148頁、第149頁、第151頁、第152頁、第152頁。
嘉慶《滇海虞衡志·志蠻》:
10.麼些“人死以竹簀舁至山下,無貴賤皆焚之?!?/p>
11.蒲人“葬用莎羅裹尸而焚之。”
12.黑干夷“死則裹氈,舁而焚諸野。此夷之最賤者?!雹凇兜岷S莺庵尽ぶ拘U》卷11,第234頁、第235頁、第236頁。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志·種人》:
13.爨蠻“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葬其骨于山,非骨肉莫知其處。”
14.黑倮倮引《馬龍州志》“祭以十二月二十三日為期,植松枝于門外,布松葉于屋上,割雞、燒豚,修以澧酒,陳列地上。誦夷經(jīng)向羅拜焉。”
15.妙倮倮引《永北府志》“一種無姓氏,身沒火化,收骨埋葬,插松枝以棲神?!?/p>
16.蒲人引舊《云南通志》蒲人其流入新興、祿豐、阿迷、鎮(zhèn)南者“葬用莎羅布裹尸焚之。”
17.白撲喇引《開化府志》《廣南府志》“喪無孝服,亦不用棺,以木架扛送火化?!?/p>
18.麼些引舊《云南通志》“人死以竹簀舁至山下,無貴賤皆焚之。”
19.麼些引《永北府志》“歿后火化,收首掩埋?!?/p>
20.力些引《永北府志》“死后火化,拋棄骸骨?!?/p>
21.古宗引《恩樂縣志》“喪葬火化,不拾骨,即于焚處掩土葬之?!?/p>
22.西番引《永北府志》“歿后火化,不立墳冢。”
23.苗人引舊《云南通志》“死則氈裹,舁而焚諸野?!?/p>
24.黑乾夷引舊《云南通志》“宣威有之,死則裹以氈,舁而焚諸野,此夷中之最賤者?!?/p>
25.喇烏引《開化府志》“父母兄弟之喪,吹角跳舞,宰牛以祭。無孝服,以木編床,發(fā)尸火之?!?/p>
26.瑤人引《開化府志》《廣南府志》“死者骸骨不落地,火化收藏。”
27.阿嘎引《開化府志》“有喪,合寨老幼向尸前跳舞,尸以火化,無孝服?!?/p>
28.山車引《開化府志》“喪無孝服,割牲以祭,葬用木床,盛尸火化?!雹邸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46頁、第349頁、第352頁、第362頁、第364頁、第372頁、第372頁、第374頁、第375頁、第377頁、第378頁、第379頁、第380頁、第383頁、第383頁、第385頁。
光緒《滇中瑣記》:
29.古宗“人死無棺,生無服。延喇嘛卜,或寄之喬木食鳥,或投之水食魚,或焚于火,骨棄不葬也?!雹堋兜嶂鞋嵱洝肪?1,第309頁。
對于第二類材料,其可信度大不如第一類,一是內(nèi)容本身貧乏,二是輾轉(zhuǎn)抄錄者甚眾,與實際情況出入頗大。但是,若以這類材料來補充據(jù)第一類材料得出的結(jié)論,則未嘗不可。從上引的29條材料可以得出:
第一,文獻記載的火葬分布范圍擴大了,涉及的土著種類群體增多了。對葬前儀式的重視總是多于對葬后儀式的重視(當(dāng)然不排除是著者偏重前者所致),這與對第一類材料分析得出的明代“火葬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葬前儀式上”的結(jié)論是一致的。其中,開化府的葬俗中,尸前跳舞一項是清以前未曾記載的。
第二,葬前儀式主要集中在焚尸前對尸體的處理上。彝族的各分支及其鄰近民族一般用氈裹尸(氈是彝族日常生活中的服飾),蒲人用莎羅裹尸,爨蠻用貂皮裹尸,喇烏、山車人用木床盛之而焚,白撲喇用木架扛送而焚。
第三,葬后儀式則集中在收骨與否、掩埋與否??偟目矗展钦呱?,掩埋者少。這一點似乎與前面得出的清代也重視葬后儀式的結(jié)論不合。其實,除了記敘不全面外,主要是因為清代火葬的葬后儀式具有隱匿性,不易被著者碰見。
第四,材料還能說明清代的火葬在多民族中廣泛流行,如滇西南部的蒲人、滇東南部的苗人、瑤人中也行火葬。原來滇中、滇西地區(qū)久已流行的火葬習(xí)俗則疊經(jīng)變遷,差異甚為明顯。
以上四點,特別是清代的火葬特點,對研究云南古代火葬習(xí)俗來說,是一種補充和細(xì)化,同時也驗證了前面的結(jié)論基本上是正確的。
第三類材料(只備葬式,即焚尸)。
清初《滇小記·滇云夷種》:
1.羅婺“葬以火化?!?/p>
2.卡隋“葬皆火化?!雹佟兜嵝∮洝さ嵩埔姆N》卷11,第146頁、第153頁。
嘉慶《滇海虞衡志·志蠻》:
3.羅婺“葬用火化。”
4.卡惰“葬者火化。”②《滇海虞衡志·志蠻》卷11,第232頁、第237頁。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種人》:
5.黑倮倮引《彌勒州志》“死用火化。”
6.羅婺舊《云南通志》“葬用火化。”
7.白沙人引《廣南府志》“喪葬用火,衣服尚白色,惟土富州有此。”
8.喇傒引《開化府志》“此種多從交趾流入,喪用火化?!?/p>
9.卡惰引自《云南通志》“卡惰,元江有之……葬皆火化。”
10.普列引《開化府志》“喪則火化?!雹邸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種人》卷13,第349頁、第361頁、第371頁、第384頁、第385頁、第387頁。
以上10條材料,只言其火化這一點,葬前儀式,葬后儀式皆無,與前面兩類材料實不可比較,但它們?nèi)杂衅鋬r值,主要是增加了清代云南一些地區(qū)和一些民族是否行火葬這一基本信息的記錄。上述材料主要集中在滇東南地區(qū),開化府、廣南府已與廣西地區(qū)和越南地區(qū)接連,表明這一區(qū)域的許多民族也是盛行火葬的。
本文對土葬材料的分析,仍按前面對火葬分析的方法進行分類。
第一類(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皆備)。
唐初《西洱河風(fēng)土記》:
1.“至于死喪哭泣,棺槨襲斂無不畢備。三年之內(nèi),穿地為坎,殯于舍側(cè),上作小屋,三年而后出而葬之,蠡蚌封棺,令其耐濕。豪富者殺馬牛祭祀,親戚必會,皆赍牛酒助焉,多者至數(shù)百人。父母死皆衰布衣,不澡。遠(yuǎn)者至四五年,近者二三年,然后即吉。其被人殺者,喪主以麻結(jié)發(fā)而黑其面,衣裳不緝。唯服內(nèi)不廢婚嫁?!雹佟段鞫语L(fēng)土記》卷2,第219頁。
唐中晚期《云南志·蠻夷風(fēng)俗第八》:
2.“西爨及白蠻死后,三日內(nèi)埋殯,依漢法為墓。稍富室廣栽杉松。蒙舍及諸烏蠻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②《云南志·蠻夷風(fēng)俗第八》卷2,第74頁。
明初《百夷傳》:
3.原文:“父母亡,用婦人祝尸,親鄰咸饋酒肉,聚年少環(huán)尸歌舞宴樂。婦人擊碓杵,自旦達宵,數(shù)日而后葬。其棺若馬槽,無蓋,置尸于中,抬往葬所,一人執(zhí)刀持火前導(dǎo)。及瘞,其生平所用器物,壞之于側(cè)而去。其俗不祀先,不奉佛,亦無僧道?!?/p>
景泰志本:“父母亡,不用僧道,祭則用婦人祝于尸前,諸親戚鄰人各持酒物于喪家,聚少年百數(shù)人,飲酒作樂,歌舞達旦,謂之娛尸。婦人群聚擊碓杵為戲,數(shù)日而后葬。葬則親者一人持火及刀前導(dǎo),送至葬所,以板數(shù)片如馬槽之狀瘞之,其人平生所用器皿盔甲戈盾之類,壞之以懸于墓側(cè),而自去后絕無祭掃之禮也。又有死三日之后,命女巫刴生祭送,謂遣之遠(yuǎn)去,不使復(fù)還家也。民家無祀先奉佛者。”③《百夷傳》卷5,第363頁、第363頁。
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
4.諸夷傳百夷條(同第3條景泰志本)。④《云南圖經(jīng)志書》卷6,第480頁。
《正德云南志》:
5.楚雄府風(fēng)俗葬殉以雞條“病死亦挖坑,用板而葬,上蓋草蓬,以生時所用之物納于左右,復(fù)以雌雄二雞置其側(cè)?!雹荨墩略颇现尽肪?,第158頁。
《萬歷云南通志》:
6.僰夷風(fēng)俗條(同第3條景泰志本)。⑥《萬歷云南通志》卷6,第645頁。
萬歷《滇略·俗略》:
7.“喪,以請僧懺悔追薦為事,鉦鼓之聲日夕不絕;葬不擇地,祭不于廟而于墓。墓祭甚數(shù),以正月初浣,三月清明,七月中元,十月朔日,臘月之末,咸往拜墳?zāi)埂8徽呱窊?dān)負(fù),貧者荷楮錢以往,未嘗有輟也。唐宋以前,葬之以火化……國朝始為之厲禁,于是有棺槨、墳塋、封樹之禮,埒于中華。李元陽有《復(fù)火葬議》曰:‘一墳所占,不過十步。而有力之人廣圖風(fēng)水,遂致占田為墳。而刀耕火種之民無從措手,恐非長久之策也?!虻峤陨揭?,教之山葬則已矣,安可慮其侵田而思復(fù)火葬之舊乎?”
8.僰夷條(內(nèi)容同第3條景泰志本)。
9.鎮(zhèn)康州蠻“死則剜木為棺殯之,墳上植一樹為識?!雹佟兜崧浴に茁浴肪?,第696頁、第778頁、第784頁。
清初《滇小記·滇云夷種》:
10.僰夷(又稱百夷)“人死,用婦人祝于尸前,親鄰相聚,飲酒歌舞,謂之娛尸。婦人群擊椎杵為戲,數(shù)日而后葬;葬則親者一人持火及刀前導(dǎo),至葬所,以數(shù)片瘞之。其人素所用器皿,甲胄戈盾皆壞之,懸于墓側(cè),自后絕無祭掃禮。此大百夷之風(fēng)俗如此?!保ù伺c第3條近似)②《滇小記·滇云夷種》卷11,第147頁。
嘉慶《滇海虞衡志·志蠻》:
11.僰人條(同第10條)。③《滇海虞衡志·志蠻》卷11,第233頁?!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
12.妙倮倮引《永北府志》“又有一種,其人淳樸,沒后棺殮掩埋,春秋祭祀,仿佛漢禮。”
13.僰夷引舊《云南通志》(同第10條)。
14.僰夷引《恩樂縣志》:“如親沒,以擊銅鼓為號,聞聲,親戚畢至。孝子用筍葉帽,上束紅花白棉花條戴之。每日束草人,穿平時衣服為尸,浴于河岸二次。祭用牛豬,葬用孝子先以生雞蛋禱于靈,左手持往山卜地,如死者不愿處,打在地遇木石不損。葬后每日二次送飯往墓上祭獻,或一年或三月乃止,自后,即以親喪日為忌日,百事不作?!?/p>
15.花撲喇引《開化府志》《廣南府志》“喪亦用棺葬,不忍火,且論山向。自謂不似諸夷,各有古禮,語言亦微異?!?/p>
16.普馬引《開化府志》“人死,不論男女,俱埋于掌房下常行走處,每日以滾水澆之。侯腐取出,以肉另埋,骨則洗凈,用緞為袋盛之。家人盡穿紅、綠,殺豬牛,令婿負(fù)之跳舞,藏于家,三年乃葬。遇疾病,則取用再跳,以為未瘞之骨作祟也?!雹堋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52頁、第357頁、第359頁、第364頁、第385頁。
現(xiàn)在對以上16條材料分析如下:
第一,據(jù)唐代人的兩條材料(第1、2條),可知至遲在唐初洱海地區(qū)土葬與火葬并行,部分民族已有了完整的土葬形態(tài),且極具特色。如葬前要“殯于舍側(cè)三年,上行小屋”,三年后蠡蚌封棺而葬,葬后要為父母衰布衣,不澡達數(shù)年(至少三年)之久(第1條)。這些儀式都表明它遠(yuǎn)不是最初的形態(tài),土葬之俗由來已久,源遠(yuǎn)流長。有趣的是,唐代中晚期在洱海地區(qū)土葬與火葬并行不悖(第2條)。其所謂“三日內(nèi)埋殯”“依漢法為葬”、葬后“栽杉松”等儀式顯然與漢人土葬之俗類似??梢?,唐代土葬有自己的特點,也有近于漢式葬者。
第二,明代(第3—9條)土葬的流行程度遠(yuǎn)不如火葬,只是在部分區(qū)域和民族中繼存了下來。唐代已顯現(xiàn)的兩種土葬之傳統(tǒng)(夷式和仿漢式)也繼續(xù)存在。前者如第3條,后者如第7條所記。百夷人(傣族先民)在明代是否行火葬,文獻無載。只是清嘉慶檀萃輯《滇海虞衡志》中記載的蒲人(布朗族先民,在傣族之南)已行火葬?,F(xiàn)據(jù)第3條材料僅知至少有一部分百夷人在明初期還行土葬,“不用僧道”,棺如馬槽。其葬前儀式“婦人祝尸、諸親鄰娛尸”,埋葬時“親者一人持火及刀前導(dǎo),送至葬所”,不重棺,僅以板數(shù)片瘞之,葬后無祭掃之禮。這與唐代洱海地區(qū)的土葬習(xí)俗迥異,表明二者各有起源。第7條材料談到明萬歷年間李元陽《復(fù)火葬議》中所議之事,似乎還表明這時在云南某地區(qū)土葬有盛行之勢。文獻明確記載,明代曾禁止過火葬,推行中原地區(qū)的棺槨、墳塋、封樹之禮儀。土著之火葬習(xí)俗明顯受此影響,前文分析火葬受內(nèi)地漢式葬俗影響已證實了這一點。
第三,清代(第10—16條)土葬仍未有大的發(fā)展,僅存在于小部分區(qū)域的部分民族中,如洱海及附近順寧府的部分僰夷、百夷人中和滇東南開化府內(nèi)的花撲喇、普馬人中(可能是彝族中很小的分支)。其實,明清時代這些地區(qū)早已是火葬盛行,而行土葬者多是偏僻之地的少部分人。雖然如此,土葬在清代除了繼承前代的形態(tài)外,有的民族還是對其作了一定的發(fā)展。
第四,土葬與火葬互有影響。土葬中百夷葬前“執(zhí)刀持火前導(dǎo)”可能影響到了清代白倮倮焚尸前的“禁惡止殺”,而毀生平所用器物于墓側(cè)之俗,可能受到麗江地區(qū)麼些蠻火葬時焚燒玩好之俗的影響。
據(jù)此可知,云南地區(qū)的土葬習(xí)俗相對于火葬出現(xiàn)要早,且非一源。從唐至清,雖火葬盛行,但土葬仍未斷絕,還在部分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中存繼,形態(tài)各異。清代云南地區(qū)火葬在盛行之時,卻接受了漢人崇宗敬祖思想和土葬習(xí)俗的影響,漸行遠(yuǎn)離佛教思想。與此截然不同的是,云南古代土葬習(xí)俗不是與漢式土葬形態(tài)越走越近,而是越走越遠(yuǎn),如明清以來土葬中的“婦人祝尸,親戚娛尸,孝子浴尸于河,洗骨盛之藏于家”等儀式都不是漢式土葬之俗,卻是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葬俗之主題。有的土葬,還受到火葬的明顯影響。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行土葬之民與行火葬之民雜處,多屬偏遠(yuǎn)之民族或部族,與外界接觸不多。他們或多或少也受了一些火葬或漢人葬俗思想的影響,前者如請僧為事,無祭掃之禮,后者如依漢法為墓,栽杉松,墓祭甚數(shù),定期舉行,種樹為識,論山向等?!白灾^不似諸夷,各有古禮”,則可能是對中原文化的堅守。
第二類材料(葬式備,葬前儀式或葬后儀式不全備)無。
第三類材料(僅備葬式)。
《華陽國志·南中志·永昌郡》:
1.晉元帝(建武二十三年)扈栗人“大破哀牢軍,殺其六王,哀牢人埋六王?!雹伲|晉)常璩:《華陽國志·南中志·永昌郡》,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298頁。
《水經(jīng)注》:
2.“鹿茤王與(哀牢人)戰(zhàn),殺六王,哀牢耆老共埋之?!雹伲ū蔽海┽B道元:《水經(jīng)注》卷37,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第564頁?!逗鬂h書》:
3.“永平元年,姑復(fù)夷復(fù)叛,益州刺史發(fā)兵討破之,斬首渠帥,傳首京師。后太守巴郡張翕,政化清平,得夷人和。在郡十七年,卒,夷人愛慕,如喪父母。蘇祁叟二百余人,賚牛羊送喪,至翕本縣安漢,起墳祭祀?!雹冢铣に危┓稌希骸逗鬂h書》卷86,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853頁。
以上3條材料時代甚早,但多不詳,甚憾。第1、2兩條所謂“埋六王”“共埋之”,是何種葬法,不知,只能推測,其可能是挖坑埋葬。第3條材料中“起墳祭祀”也未明言是何種葬法,只能據(jù)當(dāng)時的民族關(guān)系和政治背景推測其就是漢式土葬之法。
文獻中還發(fā)現(xiàn)一些非前述兩種葬俗的材料,現(xiàn)備于此,待考。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志·種人》:
1.白牳雞引《開化府志》“喪不用棺,無論山坡,俱橫葬?!?/p>
2.普岔引《開化府志》“喪用木槽,蓋以馬鞍,孝子披白、抱雞,親戚吹嗩吶送之。藏于石硐,歲余橫葬。”
3.臘歌引《開化府志》“死則橫葬?!雹邸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67頁、第384頁、第386頁。
以上三條族屬不一,但都在開化府范圍內(nèi)。葬前儀式不一致,而埋葬的具體方式不得知。
明代《請復(fù)置永昌府治疏》:
其夷(金齒、黑齒)歿后,金鑲二齒而葬,故因得名。④(明)何孟春:《請復(fù)置永昌府治疏》卷4,第643頁。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志·種人》:
倮黑引《楚雄府志》“遇有死者,不斂不葬而去,另擇居焉?!雹荨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63頁。
《滇中瑣記》:
滇中被瘟死者,不敢即葬,謂即葬則后此瘟氣愈熾,大不利于鄉(xiāng)閭。因而草草斂以棺,舁而棄之道左或墓側(cè),斜安倒置,不封不樹。死者既多,逐致橫棺遍野,日炙風(fēng)撩,棺為綻裂,狐食蠅嘬,莫取仰視,久乃葬之,真忍心哉!⑥《滇中瑣記》卷11,第253頁。
《滇中瑣記》:
滇中喪母,大不易辦。母族人無親疏皆來爭飲食,索布帛,視喪家貧富以為例。爭論不已,謂之鬧喪,真惡俗也……此風(fēng)愚民多有之,讀書之家鮮有也。①《滇中瑣記》卷11,第253-254頁。
這部分材料都是未明論葬式者,或載葬前儀式,或載葬后儀式,有的與前述火葬土葬之俗有某些相似或相同之處,但由于葬式不明,不便歸類,也不宜深入對比討論,故皆列出來僅供參照。
《正德云南志》:
1.尋甸軍民府·風(fēng)俗·種類不一條:“六月二十四日,殺牲祭祖,夜以高竿縛火炬,占?xì)q豐兇……死喪則各出所有以相助,謂之叢?!?/p>
2.金齒軍民指揮使司·風(fēng)俗·夷俗丕變條:“潞江諸處百夷,婦人夫死,則抱尸而眠,合面而哭,雖經(jīng)久臭爛不顧也。”②《正德云南志》卷6,第205頁、第220頁。
萬歷《滇略·夷略》:
3.楚雄之羅婺“死者葬,以雞雌、雄各一殉之”
4.僰夷“夫死不嫁,自稱鬼妻?!雹邸兜崧浴ひ穆浴肪?,第781頁、第786頁。清初《滇小記·滇云夷種》:
5.祿豐、羅次、元謀僰夷“葬有棺,少哀戚。”
6.劍川僰夷“棺如馬槽,以板為之。”
7.臨安僰夷“喪,衣緋,架木置尸其上,吊者各散紅布緞一方,召拜禡誦夷經(jīng),三日,以簟裹而舁之山,妻不更嫁,名曰鬼妻?!保ù藯l神似火葬,但未明言。)
8.順寧僰夷“喪有棺殮,封葬以石?!?/p>
9.鎮(zhèn)南僰夷“人死,令親者捉刀尸旁,晝夜守之,親朋以酒祭奠,捉刀人呼死者之名灌諸口中,如是三日而葬。”
10.南安和泥“死以雌、雄雞各一殉葬?!?/p>
11.黑濮“喪以木槽為棺,服白布,葬即除之?!雹堋兜嵝∮洝さ嵩埔姆N》卷11,第147頁、第148頁、第148頁、第148頁、第148頁、第149頁、第153頁。
乾隆《維西見聞紀(jì)》:
12.巴苴,又名西蕃,“惟兄弟死,嫂及弟婦歸于一人?!雹荨毒S西見聞紀(jì)》卷12,第64頁。
嘉慶《滇海虞衡志·志蠻》:
13.干倮倮“喪以牛皮裹尸束錦,而衣之以薪。每食,插箸飯中,仰天而祝,以為報本?!雹佟兜岷S莺庵尽ぶ拘U》卷11,第231-232頁。
《道光云南通志·南蠻志·種人》:
14.黑倮倮引《楚雄府志》“性畏鬼,親死即葬,遇有疾,即謂父母作祟,開冢取骨而視之,以驗吉兇?!?/p>
15.妙倮倮引舊《云南通志》“在阿迷者,其喪,則合寨醵金為助?!保ㄅc第1條頗類)。
16.祿豐、羅次、元謀僰夷“葬有棺,少哀戚?!保ㄍ?條)。
17.江川、路南僰夷“喪,衣緋,架木置尸其上,吊者各散紅布緞一方,召拜禡誦夷經(jīng),三日,以簟裹而舁之山,妻不更嫁,名曰鬼妻。”(同第7條)。
18.順寧僰夷“喪有棺殮,封葬以石。”(同第8條)。
19.劍川僰夷“棺如馬槽,以板為之。”(同第6條)。
20.在十八寨僰夷“又有髡者,曰光頭僰夷。葬不復(fù)顧,或夢亡者,昧爽至墳上,設(shè)一石祝之,曰‘勿再返也?!?/p>
21.鎮(zhèn)南僰夷“人死,令親者捉刀尸旁,晝夜守之,親朋以酒祭奠,捉刀人呼死者之名灌諸口中,如是三日而葬?!?/p>
22.順寧僰引《古今圖書集成》“喪葬以助?!?/p>
23.僰夷引《新興州志》“人死,以尺帛裹頭為服,州境雜居之?!?/p>
24.水?dāng)[夷引《開化府志》“夫死名為鬼妻,無復(fù)可嫁。”
25.撲喇引《開化府志》《廣南府志》“一名黑撲喇……祭用牛羊豕,名曰三樂?!?/p>
26.窩泥引舊《云南通志》“在南安州者,又曰和泥……死以雌雄雞各一殉葬。”(同第10條)
27.窩泥引《景東廳志》“喪葬剜木為棺,祭用牛,貧則用豬。不記生而記死,每逢忌日,設(shè)牲祭于家,不出財,不出戶?!?/p>
28.窩泥引《蒙自縣志》“夫死歸于母家,更適人,不關(guān)于翁姑?!?/p>
29.黑土僚引《開化府志》“婚喪亦近花土僚,送葬,女婿吹蘆笙,跳舞尸前?!?/p>
30.沙人引《彌勒州志》“父母死,亦知戴孝,不食肉,差異于諸夷?!?/p>
31.沙人引《開化府志》《廣南府志》“親死,所祭之肉不食,或棄,或饋諸同人。”
32.力些引《維西聞見錄》“喪則棄尸,不敬佛而信鬼?!?/p>
33.小古宗引《景東廳志》“喪葬掩土,不知祭祀?!?/p>
34.西蕃引余慶遠(yuǎn)《維西聞見錄》“惟兄弟死,嫂及弟婦歸于一人?!?/p>
35.苗人引《鎮(zhèn)雄州志》“葬有棺無斂,祭宰羊,擊高顙鼓以為哭奠之節(jié)?!?/p>
36.沙兔引《鎮(zhèn)雄州志》“死則以棺收尸,橫停中堂,親友祭奠。富者答帛,貧者但款酒食。子戴白布一幅,媳必易錦繡衣,乃以為孝云?!?/p>
37.阿系引《開化府志》“喪立長幡,以招吊客,祭用牛羊,世居郡之樂農(nóng)里?!?/p>
38.普剽引《開化府志》“親亡,令子婿跳舞,親屬擊鼓鳴鑼,吹角祭獻,名曰娛尸?!?/p>
39.黑濮引舊《云南通志》“喪服白布,喪畢即除之,其喪皆用木槽?!?/p>
40.峨昌引舊《云南通志》“一名阿昌……舊俗,父兄死,則妻其母、嫂。后羅板寨百夫長早正死,其妻方艾,自矢不失節(jié),遂餓而死,其俗乃革?!雹佟兜拦庠颇贤ㄖ尽つ闲U志·種人》卷13,第349頁、第351頁、第357頁、第357頁、第357頁、第357頁、第357頁、第357頁、第358頁、第358頁、第360頁、第364頁、第365頁、第365頁、第365頁、第368頁、第371頁、第371頁、第374頁、第376頁、第377頁、第378頁、第379頁、第383頁、第384頁、第387頁、第388頁。
光緒《滇中瑣記》:
41.麼些蠻“死無服,棺以竹席為之?!雹凇兜嶂鞋嵱洝肪?1,第309頁。
《云南屏邊西區(qū)岔河金廠調(diào)查報告》:
42.(H)人種及風(fēng)俗:“昔人遇有喪事,須先將死者尸身懸掛于住房之側(cè),一日或數(shù)日后,請人圍繞歌唱,吹奏六笙,并將飲食置于死者口中,始行裝殮安葬云?!?/p>
43.江外民族(今金平縣之岔河)“至于喪事,先請白馬(術(shù)土之稱)殺牛諷經(jīng)開始,其禮節(jié)與內(nèi)地略同。惟親朋來吊,有攜豬牛為禮者,有帶獅子燈、花燈來喪家跳舞者。因是富有之家,如遇喪事,輒殺牛至數(shù)十頭。”③陶鴻燾:《云南屏邊西區(qū)岔河金廠調(diào)查報告》,《云南日報》1937年9月。
以上43條材料,可與前述火葬和土葬材料結(jié)合,詳加考證,于此從略。其中,助葬、夫死不嫁、父兄死妻母嫂之類的習(xí)俗,值得關(guān)注。
本文主要依據(jù)云南古代文獻中關(guān)于各種葬俗的記載,按火葬、土葬和其他葬俗分別加以介紹,對文獻內(nèi)容作櫛列排比。并從所記各類葬俗之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三方面作類型學(xué)考察分析,初步梳理了不同葬俗的歷史演變及其原因。這對理解云南地區(qū)不同民族歷史文化特別是喪葬文化,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考古類型學(xué)固然是緣于對出土物的分類和型式功能演變研究,但它亦可以作為一種方法論,通過一定的轉(zhuǎn)換而用于對歷史遺存下來的文獻整理,進而與考古資料作類比研究。這種研究理念在中國考古學(xué)界以汪寧生先生的民族考古學(xué)研究模式運用最為充分。
關(guān)于云南古代的喪葬習(xí)俗,既有豐富的文獻資料,也有豐富的考古出土資料。具體到云南地區(qū)古代葬俗上,對火葬、土葬按葬前儀式、葬式、葬后儀式的標(biāo)準(zhǔn)分三類,以為有可行之處,但結(jié)論未必都可靠。按照民族考古學(xué)的分析模式,本文只是喪葬民族志的類型學(xué)整理,只完成了整個研究工作的一半。另一半是對相關(guān)考古資料的類型學(xué)分析,并對二者作類比研究,以期得出更可靠的關(guān)于歷史過程和文化變遷的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