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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戰(zhàn)爭與國族的變奏及書寫*
——以關露為中心的考察

2018-10-16 08:10:48高翔宇
婦女研究論叢 2018年5期
關鍵詞:女聲

高翔宇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2249)

關露(1907-1982),原名胡壽楣,早年以叛逆者的姿態(tài)踐行了從“離家”到“離?!背鲎叩摹澳壤笔杰壽E,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及“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為享譽上海文壇的“左翼”女作家。1939年至1945年間作為中共“女特工”,先后潛伏進入汪偽特工總部,擔任由日本大使館與海軍報道部主辦的《女聲》雜志編輯兼主筆,曾赴日參加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目前僅有中國臺灣學者羅久蓉在“忠奸之辨”這一視野下系統(tǒng)考察了關露的生平事跡,指出其長期背負著“叛徒”與“忠誠楷?!眱煞N相互對立的形象,分析了造成其人格分裂的根源在于無法調適“性別自主”與“政治忠誠”之間難以兩全的關系[注]詳細內容參見羅久蓉:《忠誠楷模:關露的顛躓人生》,《她的審判:近代中國國族與性別意義下的忠奸之辨》,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年,第66-132頁。。中國大陸方面的研究相對薄弱,主要集中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同《女聲》雜志的關系等方面,不僅缺乏專題性與全景式的研究,而且還有諸多關露創(chuàng)作的文本以及其他輔證的史料尚未得到充分地挖掘和利用[注]相關研究主要有陳雁:《性別與戰(zhàn)爭:上海(1932-194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75-89頁、第292-311頁;王芳:《關露的新詩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2期;涂曉華:《上海淪陷時期〈女聲〉雜志的歷史考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3期。。筆者一方面將解讀關露對于性別解放與國族關系的認知,另一方面擬闡釋其“戰(zhàn)爭”書寫與“疾病”敘事等文本,以期透視關露對于性別、戰(zhàn)爭與國族關系的獨特生命體驗,以及作為“女特工”的關露對于一度被誤認為“女漢奸”的無聲“告白”,由此,建構“女漢奸”話語、性別意識、政黨意志、民族解放之間的相互交織、內在緊張與沖突的紛繁圖景,以及內中隱喻的現(xiàn)代中國性別實踐與抗日救亡、政黨政治、革命道路呈現(xiàn)的分歧與錯位。

一、從“娜拉出走”到戰(zhàn)爭敘事

“五四”時期,隨著“易卜生主義”向中國的傳播,“娜拉”作為反叛者與“新女性”形象的代言人,激勵了一批女性反抗封建包辦婚姻,離開傳統(tǒng)舊式家庭,走進校園接受新式教育,從而形成了“娜拉出走”的歷史圖景。

關露出生于山西右玉縣的書香之家,成長于晚清傳統(tǒng)與新式教育并存的時代,父親相對開明,尤其是母親徐繡風教誨其“一個女孩子一定要能夠自謀生活,一定要學點本領,否則將一輩子受氣,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做人”[1](PP 3-5),這使得關露漸而萌生了女性自立思想。然而,父母在其10歲、15歲相繼去世,她不得不寄人籬下。據(jù)關露的妹妹胡繡楓回憶,在外祖母、姨母的認知中,“認為女孩子惟一的出路就是結婚,找一個家道富裕的丈夫,就可以過一輩子幸福的生活”,并且“不停地為我們倆找一個‘好婆家’……關露長于我自然首當其沖”,但關露極力反抗,視“學有所成,自食其力”乃建立平等自由婚姻的前提,卻惹來了親友的責罵。1926年,在一次機緣巧合下,關露赴上海結識了中共地下黨員劉道衡,并得到了求學上海法科大學的資助。1928年5月,在教務長沈鈞儒的啟發(fā)下,關露參加了控訴“濟南慘案”的游行,接受了愛國主義的洗禮。同年,關露考入南京中央大學文學系,開始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征途,接觸到張?zhí)煲怼⒑L、歐陽山等“進步青年”,同時閱讀了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1](PP 3-5)。1931年初,因關露參加驅逐壓制女性個性自由、強迫學生信奉天主教的女生宿舍指導員李瑪麗的活動,受到了學校的開除處分,遂返滬并于次年春在張?zhí)煲淼慕榻B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及“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2](PP 14-17)。由此,關露走出校園、邁上革命的道路,擔任“左聯(lián)”領導下中國詩歌會的機關刊物《新詩歌》的編輯,且于1933年接替丁玲主持的“左聯(lián)創(chuàng)作委員會”工作,負責“左聯(lián)”黨團書記周揚的“交通”任務[3](P 180)。

在自傳體小說《新舊時代》[注]《新舊時代》創(chuàng)作始于1938年,完成于1939年除夕,1940年3月出版,應為關露打入敵偽之前的作品。中,關露結合早年的人生體驗,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了一個出身于封建家庭的女青年逐漸轉變成為“一個有獨立思想、有獨立精神”的叛逆者的歷程,系統(tǒng)詮釋了“五四”時期“娜拉”精神[4](P 227)。在作品中,唯一與現(xiàn)實生活迥然不同的是,關露塑造了一個“妖魔化的”“封建大家長”的父親形象,其勒令母親管教女兒“做一個好的女孩子”,然而,母親并未遵循父親的意思培養(yǎng)女兒“賢母良妻”的角色,相反卻嚴厲斥責起初反感讀書的“我”,并令其下跪反省,“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她一生的生活就等于下跪……要獨立和自由就要有知識,要有知識,就得念書”,這使得“我”萌生了通過求學改造人生的意識,“母親底言語像時鐘底擺動一樣催促著我要追趕的那路程”。隨之,在姨母家中寄人籬下的日子里,“我”厭惡包辦婚姻,并見證了周遭的悲劇,“我覺得我沒有說話和行動底自由。我每天都得被迫著去聽許多不愿聽的話,看許多不愛看的行動和表情”。于是關露轉向了“逃離敘事”,感覺“周圍有著一種什么引誘的力量……叫我去破壞我舊有的生活……我愛運動,我底姨母卻告訴我那是一種粗野的行為。我愛唱歌,她說那是一種優(yōu)娼的專技……我要上學校去念書,她說上學堂特別是上男女同學的學堂底意義,就是送去給那些男教員和男學生們去欣賞和消遣”。于是,“我”選擇了“出走”,來到了大都市上海[5](P 63)(PP 73-75,PP 106-113)?!缎屡f時代》至此擱筆,原本三部曲的敘事,卻僅完稿了第一部,但恰可作為關露早年伴隨著“娜拉出走”浪潮,追求性別解放這一原初動力的經典文本加以釋讀。

關露早年從“離家”到“離校”出走再到投身革命這一軌跡,也是近代中國“新女性”確立自我認同的一種方式。與關露同為“左翼”的女作家丁玲,早期創(chuàng)作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肯定了“五四”對于女性解放的積極能動性以及女性在婚戀中的欲望與訴求。然而,在大革命風潮的裹挾下,作品中的莎菲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丁玲均陷入孤獨與迷惘。為此,馮雪峰替她指明了出路,即呼喚女性接近青年革命的力量,進而追趕時代前進的步伐[注]詳細論述可參見郭冰茹:《20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性別建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4頁。。誠然,對于同時期脫離了舊式家庭羈絆、由校園走向社會的女青年而言,部分雖難以避免如同魯迅所預言的“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命運,然而無論是關露還是丁玲,則通過順應時代的洪流,從而實現(xiàn)女性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型進程中的價值。由此,關露與丁玲轉向了革命文學的陣營。1936年丁玲奔赴延安,關露于同年11月結集出版了詩歌集《太平洋上的歌聲》,在上海文壇激發(fā)了巨大反響,成為“上海灘”風靡一時的女詩人。

《太平洋上的歌聲》寫于1934年至1936年間,主題集中在對戰(zhàn)爭的控訴。該詩集的創(chuàng)作,伴隨著“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華北事變”等民族危機的相繼發(fā)生,“戰(zhàn)爭”敘事成為關露書寫的主題。易青在《讀了〈太平洋上的歌聲〉以后》一文中給予了高度評價,甚至認為關露足以取代冰心在詩界的地位:“雖然在某些詞句上她犯了感傷的、戀情的、女性的、柔弱的色彩,然而絕不是冰心式的,因為冰心的詩是個人的、享樂的、幻想的,而《太平洋上的歌聲》是社會的、抗爭的、現(xiàn)實的……也的確是一九三六年代的作品?!盵6](PP 48-49)王天馬亦表示:“關露是一個救國族的歌手,一個自由的熱烈的追求者……是國族解放運動的先鋒。她的這一本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是充滿了殖民地的奴隸的吼聲!有屠宰的血腥!有掙扎的慘影!有戰(zhàn)地的烽煙,有四月的麥田……創(chuàng)造新中國的青年們,請你們看看這用血和淚寫成的詩集吧!”[7](PP 16-18)

在《戰(zhàn)地》一詩中,關露書寫了故土淪亡以及異族侵略者剝削、奴役中華民族的現(xiàn)實,在詩中既有“尸體掩沒了艷綠的村莊”,也有“被馬蹄踐踏的四月的秧田”,還有“失去了家鄉(xiāng)的男女”[8](PP 67-71)。在《風波亭》一詩中,關露呼喚民族英雄的再現(xiàn),通過對岳飛歷史記憶的重構,與鞭撻秦檜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并由此發(fā)出控訴“漢奸”的吶喊,她寫到岳飛展現(xiàn)了“血染英雄的背影”,秦檜是“屈膝諂笑的奸臣”,岳飛之死乃是“絞刑架賽過十字架的光榮”,至于“賣國求榮”的秦檜“還在岳王墓上,跪到如今”[9](PP 10-14)。在《故鄉(xiāng),我不能讓你淪亡》一詩中,關露闡發(fā)了對于戰(zhàn)爭災難的悲痛,她仿佛聽到了祖國“待救的呼聲,已經把四萬萬同胞震響”,表達了投身救亡洪流的激情,并動員海內外愛國同胞的同仇敵愾、一致抗日[10](PP 73-78)。在散文詩《悲劇之夜》中,這種愛國的聲音同樣得到了強化,她歌頌十九路軍在“一·二八事變”期間捍衛(wèi)國土的英勇事跡:“他們不愿意喪去自己的土地和自由,不愿做敵人的奴隸……用他們不投降的抗御的精神,向敵人鼓起了武勇的戰(zhàn)爭。”[11](PP 79-82)

在革命與戰(zhàn)爭的歷史語境下,性別建構與民族國家敘事進一步呈現(xiàn)出同構性關系。這也成為關露占據(jù)上海“左翼”文壇一席之地的重要憑借。作為對比,蕭紅的《生死場》與《呼蘭河傳》在“左翼文學”話語中遭遇了截然不同的評價:前者經由魯迅作序推廣,被譽為“反日的文藝作品”之代表;后者在茅盾看來,呼蘭河人民的生活是寧靜的,缺乏對封建剝削以及日本帝國主義血腥侵略的控訴。換言之,女作家書寫的主題是否合乎“國防文學”的標準以及民族國家解放的宏大敘事,成為當時衡量作品價值的一個重要尺碼。

1935年“一二·九運動”興起時,關露與馬相伯、沈鈞儒、鄒韜奮、陶行知、李公樸等人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上海文化界救國運動宣言》,次年2月與張?zhí)煲怼邹钡葏⒓印皣牢膶W問題座談會”,1937年“七七事變”后,復加入“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上海戰(zhàn)時文藝協(xié)會”等組織[3](PP 180-181),同時與郭沫若、艾思奇、夏衍等人成立“戰(zhàn)時服務團”,從事戰(zhàn)地采訪、街頭演講、出版小報、生活救濟等活動[12],以文藝宣傳的形式踐行民族救亡使命。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大部分“左翼”作家相繼撤離,但關露依舊堅守“孤島”。在送別“戰(zhàn)友”的演講會上,關露致辭:“上海失了,我們要走,并非是我們不愛上海,也不是與‘上海共存亡’這句話失約……用我們民眾組織和宣傳……并不是用我們的身體死死地睡在這里?!盵13](P 14)1938年,關露在中共南方局情報工作者王炳南的安排下,留駐上海啟秀女中擔任高中語文教習[3](P 181),次年春,與“上海詩歌座談會”同仁一道為抗日救亡奔走,創(chuàng)作了《夜鶯》等作品,以文藝的形式傳遞了對國難的感懷,詮釋了與敵偽斗爭到底的使命和決心:“夜鶯,你飛,也在歌唱/你飛得那樣勇敢/但是歌唱得那樣悲哀/從你那歌唱的聲音里/我辨別出來你在報告我些苦難和秋色……你不是在悲哀/也不是在逃亡/你是在把消息告訴我/并且要讓我知道你是在戰(zhàn)斗中飛著?!盵14](PP 78-79)關露之所以視詩歌為留守“孤島”作戰(zhàn)的工具,緣于其對于詩歌作為抗戰(zhàn)精神動員紐帶的認識。關露認為,一個具有真正民族情懷的詩人,應當從“民族革命解放斗爭里”找尋創(chuàng)作素材,并且國民政府提倡的“國民精神總動員”的政治口號“同時也應該是詩的口號”[15](PP 58-62)。

期間,關露在發(fā)表的《戰(zhàn)斗的婦女》一詩中明確提出了“婦女的解放和自由,要在民族解放后”這一論斷,詮釋并奠定了在民族救亡時期對性別與國族關系的基本認知:“婦女們,從來想自由/為了自由不怕生死的決斗/現(xiàn)在,正是生死存亡的秋/敵人的強盜軍/逼我們把自由出售……婦女的解放和自由/要在民族解放后。”[16](P 1)并且,關露的這首經典的詩歌被譜成曲,廣為傳唱[17](P 1)。關露在闡述“性別解放服從于國族話語”看法以外,還論及了“民族解放與性別平等”的關系問題,認為前者乃后者的前提。這體現(xiàn)在其創(chuàng)作的《女國民》一詩中:“舊時代說我們是無用的婦女/新時代認我們是民族的子民/現(xiàn)在,我們眼前已開始了民族的戰(zhàn)爭/……只民族解放才有自由和平等?!盵18](P 10)故而,關露在評論文章《婦女從軍的歷史劇》中提倡戰(zhàn)時京劇改良應當以民族抗戰(zhàn)為題材,要彰顯時代性與民族性的雙重歷史特征,且高度評價了歐陽予倩對于《梁紅玉》這一傳統(tǒng)經典文本的再造[19](PP 26-27)。

事實上,與關露提倡的將性別解放融合于國族解放這一命題相似的是,謝冰瑩筆下的《從軍日記》,視唯有邁上革命的征途、推翻舊有的封建堡壘,才是女性實現(xiàn)解放的前提和保障。丁玲奔赴延安后,放棄了早期書寫的“modern girl”,轉而在戰(zhàn)爭與國族話語的感召下,自覺地懸置了“小我”,服從“大我”、革命/戰(zhàn)爭的需要以及政黨意志的安排,構成了抗戰(zhàn)時期女性確立自我認同的重要方式。同時,這也反映出,近代中國婦女在謀求國族解放、性別解放進程中,女性價值的坐標與民族國家話語之間呈現(xiàn)的同構性關系。

二、《女聲》與“孤島”文化空間的重塑

1939年秋,八路軍駐上海辦事處負責人劉少文向關露轉寄的一則赴港“密電”,成為改變關露人生軌跡的轉折點。與關露同在“孤島”的中共地下黨員丁景唐的女兒丁言昭,在采訪關露本人后,于《關露傳》一書中披露,在香港接見關露者乃負責中共在淪陷區(qū)情報系統(tǒng)的潘漢年,其指派了關露一項隱秘而特殊的任務:潛伏上海極斯菲爾路76號——汪偽政府特工總部,了解副主任李士群的政治動向,并于恰當時機加以“策反”,以期獲取日偽情報[2](PP 84-85)。

早于大革命前,李士群曾加入中國共產黨,1932年被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逮捕后自首叛變,1938年復投靠日偽汪精衛(wèi)政權,基于對抗戰(zhàn)局勢尚不明了的判斷,他游移于日偽、國民黨、中共之間。由此,潘漢年認為將李士群作為利用對象或有一定意義。據(jù)關露的學生蕭陽所撰《一個女作家的遭遇——記關露一生》稱,潘漢年委任的特工人選,須具備中共黨員以及與李士群“熟悉”的雙重角色。因李士群曾于1933年利用職務之便助關露脫險,曾邀請其轉投麾下?lián)斡⑽拿貢⒘髀冻觥靶蕾p”之情[20](PP 131-135),故而,1939年冬關露接受了潘漢年的指示,潛入“76號魔窟”,負責“爭取”李士群的工作。由于關露斡旋于“76號魔窟”的活動系中共地下黨工作,囿于史料留存及公開的有限性,尚有諸多內幕鮮為人知,但據(jù)蕭陽的回憶稱,1941年夏,關露曾代表中共地下黨組織同李士群有過一次秘密談話,表達了“黨很關心他,想和他取得聯(lián)系,希望他能為黨工作”,并“將保證他的政治前途”的暗示,且得到了李士群的回應[21](PP 47-48)。1942年4月,潘漢年秘密赴滬“會見”了李士群,獲悉了與日偽相關的諸多情報,其中包括敵偽將“掃蕩”蘇北根據(jù)地的軍事計劃[22](PP 159-161)。

除此以外,值得特別關注的是關露于1942年至1945年間擔任《女聲》雜志編輯兼主筆這一經歷。《女聲》雜志創(chuàng)刊于1942年5月15日,系日本駐華大使館與海軍報道部聯(lián)合主管,也是日本在華淪陷區(qū)創(chuàng)辦的唯一中文刊物,以宣傳“大東亞共榮”以及“中日婦女解放”為宗旨。在“策反”李士群的任務結束后,關露并未回歸延安革命根據(jù)地,而是收到了組織委派的新任務:通過日本“左翼”分子中西功接洽佐藤俊子,由關露出任《女聲》雜志編輯[23](P 9)。此間,關露借助擔任《女聲》雜志編輯這一職務上的便利,嘗試收集日方情報。例如,在與汪偽控制下的“太平洋出版社”的業(yè)務往來中間,關露爭取并影響該社的盧瀟與楊豐:盧瀟調任汪偽政府物資統(tǒng)計委員會后,提供了日本在華軍用物資的品種、質量、數(shù)量的統(tǒng)計表[20](P 163);楊豐則在其“啟蒙”下,于1944年赴延安參加革命工作[3](P 182)。

若考察《女聲》雜志的性質,可知其日本官方色彩并不濃厚,除了刊登必要的“中日共榮”的常規(guī)文章外,亦存有相當自由言論的空間,這與該刊主編佐藤俊子的編輯理念不無相關。佐藤俊子系日本女權主義者,對中日婦女相似的生存命運流露出同情的姿態(tài),且將謀求兩國女性的解放作為赴華的使命。其多次表示“中國的婦女痛苦得很,因為她們的知識太淺,我們應該多多幫助她們”,同時還有一定的“左傾”傾向,尤為崇拜魯迅的文筆,佩服斯大林、毛澤東、新四軍、八路軍,鄙夷希特勒、蔣介石、國民黨軍隊[24](P 7)。

鑒于日方禁止刊載破壞“中日親善”的言論,關露通過建立與主編佐藤俊子的“信任”關系,并利用佐藤俊子“親共”的一面以及《女聲》雜志相對“中立”的立場——只談性別,不涉政治——斡旋其間。除了使用關露這一真實姓名外,1942年至1945年期間,她還以“芳君”“蘭”等筆名在《女聲》雜志上刊發(fā)了數(shù)十篇有關性別問題的專稿(見表1),并且協(xié)助中共在滬地下黨員丁景唐、楊志誠、鮑士、陳新華、杜淑貞、李祖良、陳嬗忱等發(fā)表文章[注]丁景唐使用筆名“歌青春”“辛夕照”“樂未央”等,楊志誠使用筆名“陸洋”“陸以真”等,鮑士使用筆名“席名”,陳新華使用筆名“陳聯(lián)”,杜淑貞使用筆名“李璈”,李祖良使用筆名“方曉”,陳嬗忱使用筆名“凱勒”。參見蕭陽、廣群:《一個女作家的遭遇——記關露一生》,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69-177頁。。據(jù)丁景唐所述:關露擔任《女聲》編輯期間配合中共地下黨的工作,被譽為“孤島”淪陷后的“散兵作戰(zhàn)”[25](PP 60-65)。

表1 關露在擔任《女聲》雜志編輯期間刊發(fā)的有關婦女問題的文章

續(xù)表1姓名/筆名題目刊期芳君《再論女性的文藝跟婦女》1943年第2卷第5期芳君《貞操和一杯水的戀愛》1943年第2卷第8期芳君《托爾斯泰宗教藝術與婦女》1943年第9期芳君《從關于女性的文藝講到婦女》1943年第12期芳君《林黛玉和她的悲劇:紅樓夢以外的事》1944年第2卷第9期芳君《節(jié)約和青年婦女》1944年第2卷第10期芳君《潘金蓮與“武松殺嫂”》1944年第2卷第11期芳君《關于兩周年的感想》1944年第3卷第1期芳君《女人和寫作》1944年第3卷第2期芳君《從“中國的女人道”到“男人煩惱”》1944年第3卷第4期芳君《論離婚》1944年第3卷第7期芳君《摩登婦女》1945年第3卷第9期蘭《看過辣斐戲院的“王熙鳳”以后》1942年第3期蘭《劇評:梁山伯與祝英臺》1942年第6期蘭《劇評:兩代女性、亂世風光》1943年第12期蘭《劇評:啞妻、門當戶對、新女性》1944年第3卷第3期蘭《劇評:傾城之戀》1945年第3卷第9期

首先,令人矚目的是關露此間連載的《黎明》這部作品,此系繼《新舊時代》后關露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自傳體小說?!缎屡f時代》所表現(xiàn)的是逃離家庭的往事,《黎明》則聚焦于校園求學、戀愛及蛻變成長這一話題。小說中的杜菱,在初戀男友凌青的啟蒙下,逐漸產生了改造人生與社會的朦朧意識,但囿于對男友華麗辭藻的盲目崇拜。隨著凌青的出國以及隱瞞家室的謊言被拆穿,這段虛幻的愛情成為了泡影。繼之,妹妹大學同學饒恕的出現(xiàn),促使她走出個人主義的狹小空間,成長為一位充滿批判與戰(zhàn)斗情懷的左翼女作家。投射到關露現(xiàn)實生活的是,她與留蘇歸國的沈志遠由于在“家事”與“職業(yè)”角色認知方面的分歧而匆匆結束的三年短暫婚姻。前者力求在革命的浪潮中實現(xiàn)女性的價值,后者則僅希望將配偶定位在“賢妻良母”的坐標上[26]。

其次,關露在《女聲》雜志刊發(fā)了一些有關婦女解放問題的散文。大體而言,主要涵蓋以下幾個方面:其一,關注下層婦女的生存境遇,如女工、妓女、舞女、無業(yè)女性等弱勢群體[27](PP 4-5)。其二,希望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知識女性深入現(xiàn)實生活,探索解決深陷民間疾苦女性的出路,并認為上層女性精英不能僅停留在理論與文字層面的空談,應以實際的行動幫助、教育、啟蒙她們[28](PP 4-5)。其三,對于封建貞操觀念展開批判,認為此系男權社會不平等的產物,本質上是男性對女性肉體和生殖能力的占用與奴役,主張不能以貞節(jié)作為衡量女性價值的標準[29](PP 4-5)。其四,強調平等與自由的戀愛觀,但堅持以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愛情,反對流于濫交的性關系[30](PP 5-7)。其五,批判具有享樂主義傾向的“摩登女郎”,認為“摩登婦女不但不能獨立、自由和進步,反倒更落后,更依靠,做了完完全全的寄生蟲”,倡導“能向家庭社會負責,要有新知識,新思想,新技能,能夠獨立起來的新的‘現(xiàn)代婦女’”[31](PP 3-4)。其六,認為造成中國婦女解放困境的現(xiàn)實問題,根源于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關鍵在于社會問題之解決[32](PP 4-5)。其七,推崇武則天,將其視為沖破封建家族制度的代表,稱贊其治國能力,激勵婦女應以之為榜樣,盡瘁“女國民”義務[33](P 29)。

再次,關露通過撰寫“劇評”文章,重評古代戲劇中的女性人物,揭露傳統(tǒng)社會禮教的偽善以及舊式倫理對于女性的戕害,控訴封建制度下女性的愛情悲劇。例如,關露否定了潘金蓮“荒淫無道”這一固有的評價,認為潘金蓮亦有值得“原諒”之處,潘金蓮缺乏婚姻自主權,被迫嫁給在相貌與才能方面難以與她匹配的武大郎,私通與其愛慕的武松外貌相似的西門慶,也是人性本能的欲望,此外前人以“野蠻”批判潘金蓮殺夫,以“正義”頌揚武松殺嫂,則是建立在男女不平等這一封建論說的基礎上[34](PP 4-5)。又如,關露分析了構成林黛玉悲劇的五大因素,包括作為“情人”的賈寶玉對其寄于情卻又不專情、作為“情敵”的薛寶釵最終取而代之、作為“保護者”與“傷害者”雙重角色的賈母將家族延綿置于林黛玉的生死之上、作為“劊子手”的王熙鳳為侵占財產而不擇手段,此外林黛玉自身寄人籬下、體弱多病、多愁善感也是因素之一[35](PP 4-5)。再如,關露表達了對于梁祝殉情悲劇的同情,認為自由戀愛在封建禮教中是不能容許的范疇。鑒于祝英臺以死抗爭包辦婚姻仍然是一種“隱忍”的方式[36](PP 38-39),關露認為,王熙鳳表現(xiàn)出來的聰明、潑辣、強勢,在提倡女性掙脫傳統(tǒng)倫理束縛的時代中,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37](PP 3-4)。

復次,《女聲》雜志聚焦于論述戰(zhàn)時上海女性的生存困境,并闡釋了謀求經濟、人格層面的獨立對于婦女解放的重要意義,這成為關露與佐藤俊子關注的首要命題。事實上,早在上海淪陷前國民政府開展的新生活運動就使得“婦女回家”的論調甚囂塵上,隨之涌現(xiàn)了一股“新賢妻良母”重塑與回歸的潮流。1935年1月,南京磨風藝社王光珍因公演《娜拉》,喚醒時人對“五四”女性啟蒙話語的記憶,遭遇了“失業(yè)”“失家”“失譽”的困境,造成了轟動一時的“娜拉事件”[注]詳細論述參見蔡潔:《性別解放與政治話語的雙重變奏:1935年“娜拉事件”的多元觀照》,《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1期。。隨后的3月至4月間,《申報》連載了關露的小說《姨太太日記》,講述了一個妓女嫁人后,甘愿忍受丈夫的辱罵和背叛,直至因懷孕被丈夫拋棄,才開始重新思考女性的價值——“在有一種社會里,女人不靠男人可以在社會里生活,替社會做事,要戀愛的話也隨時有她的自由”[38],告誡女性“不要迷醉在那享樂的圈子里面”[39](PP 1-2),不要再做“小松鼠”和“不懂事的孩子”[40]。然而,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上海職業(yè)女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據(jù)《上海婦女》報道,各機關實行裁員,女職員首當其沖,“許多職業(yè)婦女失了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又被X人毀了,幸而不被侮辱的也做了難民……有許多更在炮火下做了犧牲者”[41]。并且,1939年上海婦女界圍繞上海郵政局不招女性職員、拒用已婚女職員問題,展開了一場戰(zhàn)時職業(yè)女性的生存危機的論爭[注]關于職業(yè)女性生存危機的論述,可參見陳雁:《性別與戰(zhàn)爭:上海(1932—194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96-138頁、第87-88頁。。故而,關露在《女聲》雜志擔任編輯期間的努力,是通過鼓勵職業(yè)女性尋求獨立自主的勇氣與意志,動員婦女解放,力圖打通性別解放與國族話語之間的內在通道,進而實現(xiàn)二者的合流與統(tǒng)一。并且,《女聲》雜志刊發(fā)性別話語的論說,也為佐藤俊子與關露這兩位不同國度與民族的女權作家的對話提供了可能性。

此外,《女聲》雜志在戰(zhàn)時上海的暢銷與繁榮,展現(xiàn)了“孤島”這一特定的地緣政治空間下,不同政治力量的角逐被表面的、暫時的太平景象所遮蔽的歷史特征。與此同時,在“大東亞共榮”的背景下,戰(zhàn)爭成為一種缺席的在場,淪陷區(qū)的日常生活書寫則構成了區(qū)別于民族國家敘事以外的另一條路徑[注]詳細論述可參見郭冰茹:《20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性別建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0-121頁。。女作家張愛玲、蘇青、潘柳黛、施濟美等人通過對于日常生活中凡俗性甚至是柴米油鹽故事的描述,使上海的市民階層成為通俗文學消費的重要對象。若系統(tǒng)檢閱此間《女聲》的刊文,可知其除了著力于探討女性與職業(yè)、女性與婚姻等話題,還書寫了談論花草、蔬菜、飛鳥蟲魚、女明星、家政學、女人的護膚美容、兒童的新潮衣裝等游離于政治話語之外的篇章[注]參見綠萍:《異鄉(xiāng)草》,《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2期;高橋敬三:《南洋的海底動物》,《女聲(上海1942)》1945年第3卷第11期;關露:《閑談菊花》,《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6期;菡:《幾種美麗的飛鳥》,《女聲(上海1942)》1943年第2卷第2期;《這是羅蘭,她在“傾城之戀”里飾演白流蘇》,《女聲(上海1942)》1945年第3卷第9期;《最近在銀幕上紅起來的周曼華》,《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6期;方媚:《家政:時代化的家庭布置》,《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1期;純瓈:《家政:炸醬打鹵面》,《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3期;衡:《家政:幾樣不需用油的蔬菜》,《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2卷第1期;葉芝:《節(jié)約前提下的美容術:獻給時代的姐妹們》,《女聲(上海1942)》1943年第11期;《小寶寶的新夏裝》,《女聲(上海1942)》1942年第2期等。。

然而,由于關露接受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派遣,退出“左翼”文壇,開啟“女特工”的生涯,往來行走于汪偽政權與《女聲》雜志之間,難以避免地背負起“女漢奸”的歷史污名。

三、“疾病”的隱喻與“女漢奸”話語的形成

關露涉足間諜活動初期就引來上海各界進步人士的非議與排擠。一方面,關露先前所在的“上海詩歌座談會”暗自取締了其繼續(xù)參會的資格,并與其“形同路人”[42](PP 93-96);另一方面,由于劉王立明與王伊蔚曾于1932年創(chuàng)辦過名為《女聲》的雜志,故而對于佐藤俊子使用《女聲》作為同名刊物耿耿于懷,更不滿關露參與其中,認為此有損《女聲》名譽[注]參見王伊蔚口述訪談,Wang zheng,Women in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Oral and Textual Histor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pp.233-242,轉引自陳雁:《性別與戰(zhàn)爭:上海(1932—194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92-93頁。。

除此之外,最為時人詬病的是關露作為《女聲》雜志編輯代表赴日參加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1943年8月,關露赴日游覽長崎、唐津、下關、東京等處[43](P 12)。面對大會邀請其作一場有關“大東亞共榮”的主題報告,關露并未正面予以回應,表示不諳政治,最終演講了《中日婦女之交流》的議題,僅談論了兩國女性在性別解放層面問題的共通性[44](P 12),并同日本女性文學界相關人士略有接觸[45](PP 44-47)。歸國后,關露復受“中日文化協(xié)會”之邀,赴上海市立第一女子中學等校演說,述及了中日文學交流的最新動態(tài)[46]。自1939年冬,關露接受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派遣,潛伏進入汪偽政權“76號魔窟”后,便一度退出了上?!白笠怼蔽膲?,甚至以“女漢奸”的形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這種“反常性”行徑,招致詩界同人的非議與孤立,認為關露“態(tài)度一變,最初與漢奸文人往來,后來竟公然參加‘大東亞’文藝陣營,并曾一度東渡扶桑”[47](P 2)。與此同時,關露轉變了先前奔放、激進、昂揚的文風,取而代之的是“疾病”的敘事。

在日本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居留期間,關露創(chuàng)作的《神經病的日子》一文,通過對于“疾病”的隱喻,淋漓地展現(xiàn)了其內心的糾結、掙扎、痛苦、斗爭等復雜情緒。

她寫到自己在上海的時候即“時常頭痛”,但每當頭痛,“就吃一包老虎粉”,然而藥粉“到了日本就不大起作用了,到了東京就簡直完全失了效果”。繼之,在親臨“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三天里,她表示自己“神志感到昏亂”,身體發(fā)熱異常。在日本特意布置的音樂演奏會上,她所聽到的并非是歌頌日本的“強大”與“崛起”,相反聯(lián)想到的是隔洋相望祖國山河的“支離破碎”。透過《明治頌歌》,她想到了岳飛、崇禎皇帝、慈禧太后、光緒,“最后想到袁世凱和我父母之邦的一大片混亂的土地”,以及“歷史的興亡和山河的變改”。并且,她認為“這種想象的方式有一些帶著病態(tài)”。隨之而至,她又表達了對于死亡的“懼怕”,“更可怕的是在偷偷地活了之后又偷偷地死去”,于是轉而闡發(fā)了“活”的愿望,還“要有往后的‘活’,填補我過去那些在死后不使人悲哀的日子”[48](PP 14-15)。

日本學者岸陽子同樣注意到了《神經病的日子》這一文本,側重于認為該作品是關露為掩人耳目所蘊藏的一種夸張與戲劇化的手法:

既然作為“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代表出席大會,不可能一句話也不涉及“大東亞共榮圈”或“大東亞文學”。惟一的辦法,裝自己發(fā)作劇烈的頭痛和由此而引起的精神異常的狀態(tài)來寫報告……對她而言,大會的三天,必須是“神經病態(tài)的日子”。為了使自己不至于淪為大會的同犯,惟有通過一個徹頭徹尾患有精神異常的人的眼光來看大會,使它戲曲化[49](P 78)。

實際上,這種“疾病”的敘事,除了作為文學藝術場域的一種呈現(xiàn)外,還隱喻了關露對于“女特工”使命與“女漢奸”形象相悖這一忍辱負重的心境。關露所謂的在上海即“頭痛”,意指在日偽機關擔任“女特工”的“如履薄冰”。然而,到達日本這一充滿仇視的國度,中日文化“共榮”的交流日程,致使平日緩解壓力的“老虎粉”似再難“生效”。為了防止間諜身份的暴露,關露唯以“麻木”的姿態(tài)示人。這種徘徊于“真我”與“假我”之間的人格分裂與沖突,令關露產生神志昏亂的感覺,在所難免。關露“想到中國”以及“歷史的興亡”,既有著對于民族孱弱的悲情,也有著國人尋求復興的訴求,但這一切卻不能“自由言說”,僅能當作一種“病態(tài)”的呈現(xiàn),甚至被迫在文字中間加以“埋葬”。并且,在“死”與“活”之間的糾葛,成為關露內心世界直接的映射:一方面,她偽裝成“女漢奸”的形象,背負著民族的謾罵與聲討;另一方面,又蘊含著“死中求生”的強烈欲望。

1944年,關露創(chuàng)作的《一個失眠的夜里》,再度將“疾病”的敘事以更情境化的形式呈現(xiàn)。她寫道,在一個失眠的夜晚,安眠藥餅不能使她安靜。她走到鏡子跟前,“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想到了曾經把它當作戰(zhàn)場、展開過戰(zhàn)斗的生命,又仿佛看到了“頭上有一道光輝,光輝里有著刀槍和血印”。繼之,她又站到“窗子面前”,并從“黑夜”的恐慌,轉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兩次“吹著涼風”意象的呈現(xiàn),形成了鮮明反差:

站在窗子面前……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我不敢去向窗外呼吸。我戰(zhàn)敗了,安眠藥餅和黑夜,都是我強勁的敵人……

突然間從遙遠的寂靜里……在我不曾注視到的遙遠的地方有一盞明亮的路燈……我站起來,打開窗戶,丟擲了安眠藥片……望著有燈光的黑夜作我深長的呼吸。于是,黎明來到了![50](PP 28-30)

若解讀上述文本,“鏡子”實意指對自我靈魂的拷問以及自我形象的審視,通過“影子”的追憶,關露旨在喚醒此前充滿銳利、批判與戰(zhàn)斗的“真我”,并以“刀槍和血印”這一特定的意象,詮釋了為振興國族而不畏犧牲的勇敢。沒有星星和月亮的“黑夜”,實際上是關露所處的惡劣戰(zhàn)爭環(huán)境以及嚴酷潛伏工作的映射。她的精神和生理承受著雙重壓力,以至“安眠藥餅”一度成為她賴以支撐的唯一憑借。然而,關露對于民族復興的信念猶如“一盞明亮的路燈”,始終沒有熄滅。經過反復的掙扎和斗爭,她最終克服了內心的恐懼?!皝G擲了安眠藥片”這一動作,也是關露戰(zhàn)勝自我的象征。渴望黎明,飽含著關露對順利完成潛伏使命以及抗戰(zhàn)必勝的雙重期許。

關露在潛入敵偽的前夜,曾大聲地告白:“歌唱是我底生命,不唱歌我便會死亡……我歌唱,我歌唱死,我歌唱犧牲”[51](PP 30-32)。然而,透過其在擔負“女特工”角色期間創(chuàng)作的兩個有關“疾病”敘事的文本可知,性別角色從“女作家”向“女特工”的轉換,使其無奈地壓抑在“左翼”文壇上公開吶喊抗日救亡的訴求,故而“失眠”與“疾病”成為其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關露所深陷的“病痛”實為身體與精神雙重層面的困境,前者為“漢奸”身份的喬裝與“恥辱”,后者系與敵偽的斡旋與“煎熬”。實際上,關露早已將個體的利益置于民族大義之后,其所在意的并非自我名節(jié)的喪失,而是潛伏期內不僅要對日本侵略行徑“若無其事”的偽裝,而且還須在“刀光劍影”以外與之“觥籌交錯”。這種獨特的人生軌跡以及從“戰(zhàn)爭”敘事向“疾病”書寫的流變,隱喻了其不能言說的身份“秘密”與情感體驗。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國民政府接管上海,并掀起了一場懲治“漢奸”的政治話語聲浪,而關露的名字,作為國民黨通緝的對象,赫然在列[52](P 3),關露一夜間從上海消失[47](P 80)。次年有記者報道關露于蘇北根據(jù)地“現(xiàn)身”,從“女漢奸”形象“搖身一變”為“女英雄”,引發(fā)不明真相的各方的猜測與質疑。盡管關露抵達蘇北根據(jù)地后,潘漢年作為當年“公證人”,已證實其“清白”,并公開了其“中共地下黨員”以及“女間諜”這一秘密身份[53](P 12)。但任職于新四軍的關露,因其編輯《女聲》這一經歷,仍招致了批評:“她的好友為之驚異,就是內地的作家,也個個咬牙切齒,表示恨透……一個有前途的女詩人,竟不能使自己向光明的路上走,真是相當可惜,也相當可恥”[54](P 11)。女作家白薇等人痛斥關露于抗戰(zhàn)期間難免涉嫌“投機”與“變節(jié)”,勾結敵偽之“無恥作風”,等同于女子“失節(jié)”[55](P 11)。署名“陳彪”的作者諷刺關露為迎合日本而“整容”,甚至嘲弄其為“塌鼻關露”,稱其“鼻子曾經過美容醫(yī)院的修改,但是很不幸她的鼻子改壞了,竟把額角頭也填高了”[56](P 9)。有作者擔憂關露赴根據(jù)地后,或引來“附逆文人”,將“過去在滬活動的敵偽時期作家們,提到共產區(qū)域里去”,無疑玷污了革命隊伍的純潔性[57](P 5)。此外,還有人編造關露攀附高官的“桃色新聞”,稱其欲做“省主席的太太”[52](P 3)。上述種種批判之辭,皆指向關露的“女漢奸”身份。在“漢奸”話語形成邏輯的背后,乃“非黑即白”且無“中間地帶”。換言之,與敵偽接觸,即等同于“漢奸”,尤其與女性相關聯(lián)者,即為“丑陋面孔”“品德有缺”“桃色新聞”等“妖魔化”的形塑。

女性將投身戰(zhàn)爭與革命事業(yè)視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并獲得主體性的道路,所構建的是性別解放與國族話語之間的同構性圖景,但關露“女特工”身份的特殊性和復雜性使其陷入困境,長期背負“女漢奸”的污名,為外界所誤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關露因潘漢年遭遇迫害而受牽連,先后于1955年至1957年以及1967年至1975年入獄。在獄中含冤之際,關露非但沒有任何怨言,還撰寫了《告訴黨》《我和黨》《祖國》等詩歌,詩中滿溢對于黨的感情,稱當時在上海從事的“女間諜”活動,皆系服從革命的需要,并“以詩明志”,為自我真實的“女英雄”形象“正名”[20](PP 202-209)。直至1982年3月23日中央組織部作出《關于關露同志平反的決定》,才徹底洗刷了關露“女漢奸”這一“污名”。同年12月5日,關露離世。12月18日,文化部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召開了悼念關露的座談會[3](P 185)。12月29日《人民日報》刊發(fā)了《紀念左翼女作家關露》的文章,高度評價其為20世紀30年代“中國前進的女詩人”[58]。

四、結語

成長于“五四”時期婦女解放主潮下的關露,在《新舊時代》《黎明》兩部自傳體小說中,先后詮釋了“娜拉”從“離家”到“離?!边@一軌跡以及在婚戀中的體悟與蛻變,其中實際蘊含了近代中國女性在新舊交替時代里探索并確立價值認同的過程。融入“左翼”陣營,嘗試以民族國家話語統(tǒng)合女性解放道路,成為以關露為代表的進步女青年普遍的人生抉擇。故而,經由“女作家”的文學書寫,關露為諸多女性代言“娜拉”精神,彰顯出她們將性別解放與國族解放融合起來的訴求。

維護黨和人民的利益,將個人的名譽與榮辱置身事外,實為一名中共黨員自覺的規(guī)訓。在接受中共黨組織的派遣,秘密潛伏至日偽機關期間,關露利用《女聲》雜志“不涉政治”這一相對中立的平臺,撰寫了一系列有關性別問題討論的篇章,繼續(xù)為女性解放問題“發(fā)聲”,而關露通過“疾病”的敘事與書寫,實則希冀獲得自我言說的特定空間,從而委婉地表明對于自我形象裂變的抑郁、苦楚與無奈,以及忠誠于黨與民族這一矢志不渝的立場。這些文字既是關露對于國族忠誠的自我表述,也是其澄清心志的另類書寫。

只是,囿于“女特工”角色的特殊性、經歷的復雜性,關露一度在對“漢奸”的“審判”中陷入了困境。關露獨特的人生軌跡,與同時期投身民族國家救亡的女性精英一起,共同構成了近代中國女性解放的復雜性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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