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曦
午后,秋陽淡淡的,沒有風(fēng),也沒有賓客來訪,屋內(nèi)、屋外難得的安靜。
朱安坐在床邊,隔簾望著客廳里伏案讀書的背影,神情安詳,心更欣喜。從小叔子作人家搬到新居,先生不似之前冷漠,偶爾會說兩句話,會給她一個微笑。于朱安,這是溫暖,是光明。為婦數(shù)年,有名無實,朱安有哀,卻無怨。人稱魯迅的周樹人誰人不曉,誰人不敬?可他是她朱安的丈夫!他是新派的大人物,她是舊時的小人物,經(jīng)年的忍負(fù)與犧牲,換來偶爾的一望、一笑,足矣!她是他的妻,一輩子的光陰,她不怕等。
難得的安靜被打破了。走進來一名很年輕的女子:小個子,短頭發(fā),高顴骨,黑皮膚。朱安欲起身,先生先她而起,歡喜地迎女子入屋,神情似一潭秋水。朱安的心慌了。只聽屋外相談甚歡,女子撒嬌,先生輕笑?!拔沂撬钠?!”朱安對鏡梳妝,邁著三寸金蓮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端上茶:“姑娘,喝茶?!迸訉λ郎\笑,先生看了她一眼,冷冷的,似千年寒冰射出的光。朱安退進內(nèi)屋,聽聞先生說:“她是母親大人的太太,我只負(fù)責(zé)贍養(yǎng)?!鼻镪柹性冢彀部吹降膮s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
女子幾乎日日過來,先生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多,卻再沒有一次是給朱安的。女子不來,先生便沉默地讀書寫字,不時收到信件,連同日記堆在桌上。他知道朱安是舊時婦女,不識字,可他不知道,她為了不離他太遠(yuǎn),也在嘗試學(xué)習(xí)新事物。初到北平,住在二弟作人家,朱安方知先生名聲顯赫,來訪者絡(luò)繹不絕,而她是小腳婦人,一字不識,只能居于后屋,當(dāng)不存在,倒是作人的日本妻子會寫字,思想進步,深得先生欣賞。一天,外屋又是談笑風(fēng)生,朱安獨坐后屋發(fā)呆,作人進來:“大嫂,你可好?”
朱安笑,說:“作人,教我認(rèn)字吧。”
作人怔了怔,說:“聽大哥講,只以為你守舊古板,原來未必,我將全力教你?!?/p>
作人教得盡心,朱安學(xué)得盡力?!百|(zhì)雅腴潤,人淡如菊?!弊魅苏f,“這八個字形容大嫂,恰好。”朱安心起微瀾,長滿枯草的日子仿佛有花將要盛開。然而,賞花人未來,等來的是另一個女人,不漂亮,卻年輕,有新思想,與先生志同道合。朱安不戰(zhàn)而屈,她記起江南那會兒委托弟弟寫給先生的信:
“先生近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望納妾!”
并沒有收到回信。朱安聽婆母說先生動了怒,說舊時婦女不可理喻,無可救藥。
先生還記得他當(dāng)初的動怒嗎?那今日的許廣平算什么?朱安合上情深言表的日記,如合上自己的心,邁著三寸金蓮顫巍巍地往外挪,可她真不知道該挪到哪兒去。她是好人家的女兒,四歲纏足,學(xué)女紅,持家務(wù),一字不識。嫁入周家,是世人眼里的大幸。初見,先生還是一個清瘦的少年,他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便遠(yuǎn)行,一去五載,歸來,已是新派青年,而她還是那個舊時朱安。守約成親,下花轎時,掉了繡花鞋,兇吉已種。新婚之夜,先生讀書至天亮,婚床咫尺,心在天涯。如此,過去一年,又一年。終于好似烏云初見月,怎奈又是滄海難為水。她一個弱女子,拉扯著舊時的枷鎖撞進新時代,能容何處?
時局大變,先生走了,留言:“朱安,好生過!”
“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朱安,好生過!”
青燈黃卷度殘生,殤滿地,情蒼涼,人已老。朱安枕著這兩句話,平靜度日,只盼他好。竟也成了奢侈:“先生已去,你我節(jié)哀!”收到許廣平的來信,朱安為人妻后第一次流淚,緣分清淺,念想從根拔起。此生,她哀她痛,卻無怨。
生計無著落,朱安接受許廣平的接濟,殘羹、屈辱一同下咽,何其悲涼??!還有意氣風(fēng)發(fā)的學(xué)生上門:“您是舊時代的人,先生是民族英雄,先生藏書、手稿是無價之寶,您生活再困難,這些萬萬不可出售,一定要妥善保管?!?/p>
那一刻,朱安心中生怨,生恨,卻已無力去怨,去恨,只記得初見,那個清瘦的少年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p>
望眼欲穿
黃昏,封老漢背著一大背簍柴火,在下山的小路上走得有些吃力。大黃在前面走走停停,好像怕把他丟了似的。它的身體不如從前靈活了,像拉纖一樣兩條前腿扯著兩條后腿向前走。老了,都老了!封老漢常常愛自個兒說話。他今年七十三,要是按人的壽命衡量,大黃比他還要老一些。這條上山下山的小路,是他倆的老朋友了。他們把小路踏得油光發(fā)亮,小路把他們也給看老了。他喜歡走在這樣的小路上,有坑有坡,有泥有土,有草有蟲,像個莊稼漢要過的日子。
路上,靜悄悄的。當(dāng)然,鳥嗚、青蛙的叫聲什么的,封老漢已習(xí)慣得當(dāng)它們不存在,就像習(xí)慣如今的白崖莊里只有他這個能出氣的活人一樣。哦,對了,還有大黃,大黃常對著他叫,對著白崖上那條又寬又平的水泥大路叫,它和他一樣,都盼著有個人影出現(xiàn)??上В缃癜籽虑f最缺的就是兩條腿的人。五六十號人,一天一天的往外走,外面能掙錢,城里的教學(xué)質(zhì)量好。走著走著,偌大的白崖莊就剩下封老漢一個人了,幸好還有大黃,出出進進地跟著他。
走到莊頭,天已黑盡,莊里莊外都黑壓壓的,怪瘳人。封老漢緊走兩步.想趕緊回家把燈打開.不料,腳下不知怎么滑了一下,腳面上即刻像被刀扎一樣鉆心地疼起來。強忍著疼痛,封老漢艱難地移到屋里,放下背簍,打開燈,看到右腳慢慢腫起來了,連忙用涼水沖洗一番,取出半瓶白酒,倒在盤子里,用火點著,按摩了多半夜。
天麻麻亮,封老漢被疼醒,看到饅頭一樣的右腳,知道是骨頭斷了,想著得給鄰村的女兒說一聲,才記起前兩天不小心把兒子給的舊手機掉進水里,開不了機了。只能等有人進莊,捎個話過去了。封老漢嘴里念叨著,虧得昨天蒸了一大鍋饃,還有幾把掛面,人和狗不會餓肚子。
一整天,封老漢半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一直盯著白崖邊上的那條大路。大黃在莊里不知來回轉(zhuǎn)了多少趟,最后,無精打采地臥在木椅旁,和主人一起看著孤零零的大路隱沒在黑夜里。
又過了一個疼痛鉆心的夜,白天來臨,封老漢像昨日一樣,看著那條大路。天黑,大路從眼前退去,銀盤一樣的月亮掛上樹梢。他想,明天是個好天氣,應(yīng)該有人來。
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陽光照得白崖山上的紅葉似火如畫,卻依然看不到人的影子。
第四天,第五天……
山上、路上、莊里靜悄悄的,只看到封老漢家院里雕塑一樣的一人一狗。封老漢夜夜都覺得他會被疼死,可天亮了,卻還能睜眼,能呼吸,肚子照樣餓。第九天了。封老漢看著大路,滿眼的紅血絲,目光卻一動不動,好像要把那條大路看穿。
天又亮了,封老漢想,十天,該有人來了。
白崖山上的紅葉越加的紅艷。大路,還是原來的樣子,靜靜地盤山而臥。
窗外的天露白了,封老漢起身,平靜地從柜子里翻出和老伴一起做的老衣,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對著鏡子整理了一番。拄著棍,拖著疼得失去知覺的右腿,像前十天一樣坐在木椅上,安然地閉上眼睛,回想著前幾年那個人歡牛叫、雞鳴狗吠的白崖莊。慢慢地,那些事,那些人都變得模糊,只有老伴清晰地站在前方,說要帶他回家……
大黃好像也累了,懨懨地蹲在封老漢腿邊打著盹兒。車聲突兀地傳來,大黃一下子竄了出去。封老漢也聽到了,而且聽出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又響起了腳步聲,接著,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話。他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來了,雙眼卻像被針給縫上了,怎么也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