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上海知青小金他們進(jìn)村的那個晚上,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時,我雖然只有四歲多,但記憶卻是真切的,甚至,那天晚上我就記住了他們四個人的名字:金春文、沈聯(lián)防、汪亞偉、安白芹。
小金多次懷疑我說瞎話,說我根本不可能記住他們來的那個晚上。但我總是一點(diǎn)一滴地講述那天晚上的細(xì)節(jié),而且用母親的話回敬他們:三歲不記四歲記,五歲過了混沌期。
我怎么能夠忘了那個晚上呢!
那天晚上,天陰冷陰冷的,云也很厚,是那種就要落雪的陰云。全村60多口人都聚在村部里的牛屋前面。牛屋里燃起一堆火,隊長大種叔吸著紙煙,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黑炮叔用彎木棒子翻著火堆上的柴,氣呼呼地說:“又來四張嘴,咋填嚴(yán)呀!”
大種叔猛地吐出一口濃煙,大聲罵道:“啥熊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把四個上海娃子派來了,全村人就是掐著脖子不吃,也不能短了他們的口糧!”
火堆旁邊蹲著站著的男人和女人們都安靜下來,沒有人再吭聲。
這時,屋外突然響起狗叫聲,接著就有人喊:“來了!來了!”
大種叔從唯一的矮板凳上站起來,快步走出去。屋外的人立即閃開一條路,等他走出幾步后才敢嘰嘰喳喳地跟著他走向村頭。
到了村口,天更黑了,人們自動地站在路兩邊,擺出一個夾道。我們十幾個孩子站在最里面,雖然誰也看不清誰,但從每個人的呼吸中卻能感到大家都很激動。
去接他們的是我父親。我當(dāng)然更激動,有幾次都想驕傲地喊幾聲,但最終還是沒敢大聲喘氣。
突然,叭嗒叭嗒的牛蹄聲由遠(yuǎn)及近、由低到高,越來越響了。
這時,大種叔高聲大氣地向著牛拉的板車說:“都來了?”
我父親也高興地說:“都來了!”
牛拉的板車走進(jìn)人群,村民們鼓掌后,聲音高高低低地說:“來了!——來了!——來了!”跟在板車兩旁的四個人也都開口說:“來了!”
“快進(jìn)牛屋烤把火!”大種叔從我爹手里接過牛韁繩,牛蹄的響聲更大更快了。
板車在牛屋門前停下。板車兩旁的四個人跟著大種叔進(jìn)到屋里,年紀(jì)大的人和我們小孩子也擁著進(jìn)屋了,屋外仍站著黑壓壓一片人。
大種叔搓了搓手,也許是冷了,也許是激動,反正他開口的腔調(diào)與平時不太一樣:“學(xué)生,喝剩茶不?”
四個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大種叔幾眼,說:“不喝,不喝?!?/p>
“噢,那,你們都報個名吧。以后也好稱呼?!贝蠓N叔看著他們說。
這時,一條黃狗從小腳奶的褲襠下突然躥出來,貼在了那個瘦得像麻稈、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學(xué)生褲腿上,哧哼著鼻子嗅了兩下。小金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狼!狼!”
大種叔抬腳把黃狗踢翻,屋里的人都大笑起來。
“哪來的狼?這是狗?!贝蠓N叔說罷后,笑聲更大,連屋外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大種叔拉著這個嚇得發(fā)抖的學(xué)生,安慰著說:“別怕。你叫啥名字啊?多大了?”
他扶了扶眼鏡,嚅嚅著答:“我叫金春文,十六歲了。”
“啊,那以后就叫你小金了。還是個娃子呀!”屋里的人都有吃驚地看著小金。
接著,剩下的三個人一一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沈聯(lián)防,汪亞偉,安白芹。
安白芹是最后一個開口的。她說完自己十八歲時,小腳奶一把拉著她說:“多稀罕人的閨女啊!比畫上的美人還俊哩。”
這時,大種叔就對著小腳奶說:“娘,天不早了。今兒個就讓小安給你做個伴吧。”
接著,大種叔把人群掃了一圈后,就把小金安排在了俺家,把汪亞偉、沈聯(lián)防安排到黑炮叔和大慶叔家。
我爹接到指令后就擠出門外,一邊走一邊說:“哪是小金的行李?”
這時,我就拉著小金的手,大聲說:“走,到俺家!”
我與小金的緣分,從此就開始了。
小金進(jìn)我家院門的時候,天上開始刷刷的落起了雪粒子。
娘說,這老天爺咋落起雪了呢?爹在前邊背著小金的行李,聲音很大地說:“好啊,老天爺真長眼,雪是麥的被窩,正要著呢!”
“就你黑墨嘴子,冰天雪地的,這上海娃子咋過呢?”娘罵了爹一句。
爹不以為然地應(yīng)道:“上海不下雪?廚屋暖和,住廚屋,住廚屋!”
我家的廚屋是兩間向西開門的東屋,一問燒灶做飯,一問拴著羊。娘進(jìn)屋后,摸索著把墨水瓶改裝的油燈點(diǎn)著,廚屋里突然亮堂起來。
這時,爹和娘都開始忙活起來。爹把羊牽到堂屋,搬來我和哥哥夏天睡的網(wǎng)床,娘把只有姥姥來時才用的牡丹花洋布被子抱過來,仔仔細(xì)細(xì)地鋪好。
此刻,小金站在廚屋里,束著手,不知所措地瞅著四周。
“喝剩茶吧?”娘親切地問小金。
小金趕緊說:“不喝了?!?/p>
“你這孩子,都到家了,還客氣啥?喝點(diǎn)吧,暖暖身子!”娘說著就去掀鍋蓋。
小金又說:“真不渴,不喝了。”
這時,爹把尿盆子放在網(wǎng)床跟前,開口說:“那就這,叫小金歇著吧。從上海到咱這兒,人困馬乏地折騰兩天了?!?/p>
我和爹娘走出廚屋,院子的地上已經(jīng)一片白了,冰涼的雪花直往臉上撲。
哥哥已經(jīng)在地鋪上睡著了,可我躺下來卻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心里仍想著從見到小金的一幕幕場景。
困意漫上眼的時候,卻聽到娘跟爹低聲說:“這娃子真是,一天了,也不喝碗剩茶。真怕他挨了餓呢?!?/p>
“睡吧,興許他帶的有肉罐頭,正吃著呢?!钡鶓?yīng)和著說。
肉罐頭?雖然我沒有聽說過更沒有吃過,但我認(rèn)定那一定是用肉做的特別好的東西,口水便不自覺地流出來,再強(qiáng)迫自己擠著眼睛,可就是睡不著。
后來,我想起床,偷偷地去廚屋看看,但怕娘罵我饞,最終還是沒去。
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雪飛到窗欞上刷刷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后來又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上還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著雪花。院子的地上、院墻上、樹枝上、柴垛上、花狗的身上、縮在屋檐下的麻雀身上,都被白雪包裹了。
雪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半個月,一直到春節(jié)這天夜里都沒有真正停過。
天也越發(fā)的冷,草屋檐下掛著的琉璃越來越粗,以至把屋頂?shù)牟荻級嬃讼聛?。爹每天早上掃雪前,一邊罵著,一邊用長長的桐木棍打屋檐下的琉璃。但樹上由化雪而成的琉璃卻沒人問,樹枝被壓得低低的,每棵樹都像一把撐開的白傘,煞是好看。
小金被凍得不輕,一是他從上海來的時候帶的棉衣并不多;再者,他們也不會像我們一樣跺腳、搓手啥的。
記得第二天生產(chǎn)隊男勞力在牛屋里開會時,大種叔讓小金他們蹲在中間的火堆邊,他們卻被煙味嗆得咳嗽著往后退。屋里的人都哧哧地笑。大種叔嚴(yán)肅地說:“笑個熊,這些學(xué)生娃剛來,接受教育得要些日子呀!”
那次會后,好像生產(chǎn)隊就沒怎么干活,每天中午只有男勞力上一次工,打掃打掃村街上和牛屋院里的積雪。有幾次晚上也開會的,開會的樣子每次都一樣:大種叔先說幾句,然后是小金他們四個人分別讀一段報紙,最后就是啦呱、吸煙,臨到大種的兒子建設(shè)來叫“回家喝茶”的時候,才會散去。
吃了臘八飯,就把年來辦。辦年,半年,一個年要把一年的收成用去一半。那時雖然農(nóng)村很窮,但過年這事卻一點(diǎn)也不會馬虎的。
小金他們來的那天已是臘月二十了,各家都開始辦年貨了。熬糖、做麻葉、蒸饃、生產(chǎn)隊殺年豬、碾糖、炸丸子、煨海帶、貼春聯(lián),一村的孩子和大人們都在雪中忙碌著、歡喜著。
小金還是住在我們家里,其他的三個人也一樣住在另外三戶人家。
那年,我家過了個從沒有過的肥年。公社給每個有下放學(xué)生的人家發(fā)了十斤麥面和三斤豬肉,好像還有一條魚、兩瓶酒吧。
小金雖然人瘦得像麻稈,可腦子聰明著呢。
娘做各種東西的時候,似乎他都能插上手,而且還丁是丁卯是卯的像模像樣。這可讓我娘好一頓夸,逢人便講:“上海來的學(xué)生就是能,干啥像啥,毛主席他老人家咋還叫他們來接受教育呢?真是想不通!”
我爹聽到后,就阻止說:“你們娘們家家,整日圍著鍋臺轉(zhuǎn),懂個球!”
過了正月初一,家家都開始來客了。
村里也就十幾戶人家,誰家來了客都找小金他們?nèi)ヅ憧停缟蠔|家中午西家,爭不到的還不高興。過了初五,干脆就硬拉著小金他們?nèi)ゴ畧?,在這家桌子上坐一會,岡0喝兩杯酒、夾兩筷子菜,就又被等在院子里的另一家人拉走了。
村里有喝年酒的習(xí)慣。從初六這天晚上起,每家都會擺一桌子留下來的年菜,請村里各家的男主人來家,說說話、猜猜拳,熱鬧一晚上。
小金他們自然不會少的,吃了這家吃那家,每天都紅著臉回來,有好幾次都是被人架到我家的。他顯然是喝醉了,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唱歌、有時背毛主席語錄。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就不好意思地對我爹說:“叔,我昨天又喝多了?!?/p>
“你這孩子太實誠,夜兒黑里喝得真不少。喂你水,你都不知道張嘴了!”娘就在旁邊笑著插話。
在鄉(xiāng)下,過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跑遠(yuǎn)了。正月十六這天,小金從我家搬走了,搬到由倉庫騰出來的“下放學(xué)生屋”里去了。
這三問倉庫蓋在牛屋的東邊,坐東朝西,一出門就是堆積牛糞的大糞坑。三間房子用秫秸箔隔著,東問是安白芹單住,西問是小金、沈聯(lián)防、汪亞偉三人住,正中那間支著一大一小兩臺鍋灶,新做的柳木案板旁是用土坯、木板搭的吃飯桌子。
這房子與牛屋的東山墻緊挨著,兩個山墻之間是廁所。
小金搬過來后,我常常來他們屋里,與他們四個人粘在一起。他們有時歡喜,有時反感,甚至有時用上海話罵我,趕我離開,但我仍然喜歡圍在他們身邊,哪怕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們,心里也感覺到美美的??傊?,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讓我心生歡喜和向往。
站在他們屋里,能聽見隔壁牛屋里牛和驢響亮的噴鼻聲,飼養(yǎng)員老趙用木棍在飼料槽拌草料的“嗵嗵”聲。有時,找不到吃食的豬們也會進(jìn)到牛屋,拱吃牛的飼料,老趙就會大喝一聲:“咄!”并揮舞拌料棍去打那些貪吃的豬,豬們“哼哼”叫著奪門而逃。
老趙是單身漢,脾氣大得很,他望著四散逃遠(yuǎn)的豬們,怒氣未消,站在牛屋門口聲音很響地恨恨罵:“剁死你個丈人!”
小金他們就哈哈地笑,問我“剁死你個丈人”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搔著頭皮,轉(zhuǎn)身跑出去。我去問我爹,但我爹要么不理我,要么也說不出來個道道,說:“剁死你個丈人,就是剁死你個丈人!”
出了正月,地里的雪化完了,村里的男勞力都上溝工,去挖龍灣河分出來的兩條溝。小金他們四個下放學(xué)生也都去了??蓻]過幾天,小金就累倒了,不能再去挖溝,就與村里的娘們一起干點(diǎn)秧紅芋苗、煙葉苗和炒牲口料的事兒。這些老娘們就取笑他,說他的腰桿瓤得跟面條一樣,連女娃的腰也不及。
有幾次,小金委屈地流淚了。我娘就說:“小金這娃子有胃病,何況還沒成人呢!”一起干活的婦女就哈哈地笑。
小金除跟婦女們一起干活,還負(fù)責(zé)給其他三個下放學(xué)生做飯。
那時的飯也沒有什么可做的,他們屋子里只有一草囤紅芋片子、一袋子紅芋面、半小袋玉米面。
雖然我娘教過他好多次了,但他總是做不好。
早飯紅片子稀飯,就是把紅芋片子砸碎放在鍋里煮,再和點(diǎn)紅芋面放進(jìn)去煮成糊狀。中飯是紅芋面餅子和紅片子稀飯。紅芋面沒有粘性,做紅芋面餅子不能用搟面杖搟,只能先用手把面團(tuán)輕輕按扁,再用左右手掌來回將它拍扁成餅狀后貼在鍋邊。稀飯煮好了,餅子也熟了。
我那時幾乎天天自告奮勇給小金燒火。有時,看他硬是把餅子做得像半圓的太陽,心里就替他著急。
小金會做“辣子”。我在灶前燒火,他用筷子串兩個干紅辣椒,在竄出灶膛的火苗上翻轉(zhuǎn)著燎烤,把辣椒都烤得微焦后,吹吹上面的灰,趁熱擱在蒜臼子里,加點(diǎn)粗鹽砸碎就行了。有時,他會再倒上一點(diǎn)剛出鍋的糊涂,辣子就又成了辣糊醬。
紅芋餅子蘸辣椒,越吃越上膘。我們村里人都這樣說,也都愛這樣吃。
但沈聯(lián)防、汪亞偉、安白芹卻并不太喜歡這樣吃。他們端起糊涂碗時,總是埋怨小金做的飯不好吃。小金也不吭聲,只管默默地吃著。
我想,這與小金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他們連糊涂都不會喝,紅芋片子糊涂熱而粘,得嘴貼著碗沿子轉(zhuǎn)著喝,可他們總是嘴對碗的一個地方喝,能不熱嗎?
一明一黑過一天,一熱一冷過一年。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小金他們來到村里有三年多了。雖然,我六歲開始在大隊小學(xué)開始上學(xué),但那時下午不上課,小孩子又沒有什么活做,我與小金他們四個人還是接觸最多的。
現(xiàn)在想來,真是有點(diǎn)意思,他們留給我最多的記憶還是與吃有關(guān)。
記得是小金他們來村里的第二年春節(jié),村里人家喂的雞開始丟了。
最先丟的是西院二奶家的蘆花母雞。這只母雞應(yīng)該有六七歲了,打我記事的時候就有。
早上,天還沒亮,西院二奶就開始在村街上罵。二奶是一個人單過,她男人和兒子在六零年時都餓死了,她在村里時常罵人,沒人敢招惹她。
她坐在村街口的地上,面前放一個木墩子,手里拿著菜刀,罵一聲,就用菜刀在木墩上剁一下,聲調(diào)有高有低有疾有緩,刀在木墩上剁的節(jié)奏與聲音和腔調(diào)配合著,整整一天沒歇。
村里從來沒丟過一根木棒,何況一只雞呢。人們就私下里懷疑是小金他們四個下放學(xué)生偷的。村長大種叔也去小金他們的住處看過,但沒發(fā)現(xiàn)一根雞毛,也沒見一絲肉星。于是,他就開會說:“誰再瞎胡沁,我撕了他的嘴!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好學(xué)生,咋能偷雞摸狗呢?”
大約過了一月,東頭黑炮嬸家的兩只禿尾巴花母雞又丟了。這可不是小事,一家人吃鹽、點(diǎn)燈的煤油、針頭線腦、黑炮叔吸的紙煙,全靠這兩只母雞下蛋換呢。
早上雞出窩后,黑炮嬸急急地跑到村街中心,扯直嗓子開罵:我——靠——你——娘——哪個小舅子做的——偷俺的雞了——
這一聲高腔拉開序幕。接著,她變著花樣地罵開了:偷雞賊不得好死——誰偷雞靠誰家十八輩祖宗!
她一邊罵,一邊雙腳蹦地,像跳高一樣罵起來。也許是蹦累了,她就拍著屁股罵,一邊罵一邊把屁股拍得啪啪響……
村里人大都懷疑是小金他們偷的,可一點(diǎn)證據(jù)也沒有。但村里人對他們四個下放學(xué)生的態(tài)度明顯變化了。
我覺得小金是不可能偷的,決心給他洗清白。于是,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沈聯(lián)防、汪亞偉他們兩個人。
那天后晌,天上下起了蒙蒙雨,生產(chǎn)隊歇了工半天。我見沈聯(lián)防一個人向村前的龍灣河走去,就遠(yuǎn)遠(yuǎn)地從玉米地里跟蹤他。
沈聯(lián)防走到河堤前,手里拿起一個樹枝,把河堤前的幾只雞往河里轟。雞們就咯咯咯地叫著飛到河中。不一會兒,河里的雞又游過來,沈聯(lián)防蹲在岸邊,一伸手就抓住一只水淋淋的雞。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大喊一聲偷雞賊,但沒敢吭聲。我想看看他到底把雞拿到哪里去。
接著,沈聯(lián)防把雞揣進(jìn)懷里,順著河堤向東走去。
原來,他偷了雞是去臨村的知青點(diǎn)吃,怪不得他們屋里一點(diǎn)肉腥也沒有。
我從玉米地里跑回村子,就去找小金。
小金正在屋里吹口琴,我進(jìn)去跟他說有事,讓他出來。他出來了,我就把沈聯(lián)防偷雞的事告訴了他。這時,他突然轉(zhuǎn)回屋里,出來后拉著我,小聲地說:“咱倆是好朋友,你可聽我的話?”
我不解地答:“聽啊,你說啥俺都聽!”
“這事你千萬保密,不能向外說!”小金緊張得臉都紅了。
“為啥?說出來你們仨人就清白了!”我不解地反問。
小金皺著眉頭想了想,又說:“你說出來,他會倒霉的!再說了,捉賊捉贓,你又沒抓住,一個小孩子說的話沒人信!”
“我親眼看到的!”我對小金的話更不理解了,強(qiáng)辯地說。
“咱倆要是好朋友,你就別對外說,一定保密!”說著,小金從口袋里掏出五個糖果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小金為什么會這樣,但我最終還是沒有對外人說。
后來,村里的雞不停地丟,開始還都罵,后來競沒有人再罵了。只是每次丟雞后,村的大人都會神神秘秘地小聲議論幾天。
那年冬天,梁山家的一條狗也丟了。記得那天晚上,大種叔在我家廚屋里跟我爹說:“他是禍害,得把這個冤爺送走!”
我偷聽后不知道什么意思。第二天剛出正月,沈聯(lián)防就離開了村子,說是去淮北礦上挖煤去了。
沈聯(lián)防因為偷雞摸狗,第一個被招工離開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走后,小金蒙頭睡了兩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說感冒了。
病好了,繼續(xù)看莊稼。小金身體瓤,豌豆、小麥、玉米、紅芋、芝麻快成熟的時候,他就被派去看莊稼,平時跟婦女們一道干活。
村里的規(guī)矩很特別:沒結(jié)婚的大閨女是金身子,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是銀身子,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成了豬身子。大閨女沒出嫁時,無論冬夏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連襯衫袖口都一天到晚扣得死死的;只要嫁為人婦,生過孩子,立馬就可以光脊梁干活、敞開胸奶孩子了。
婦女們在干活休息中間,還常常玩“扒頭頂褲”的游戲。
夏秋季節(jié),一幫婦女干活累了,剛坐在地頭要休息,就會有人突然開口說:“扒!”
這時,大家就會圍住一個女人,把她的上衣脫掉,露出長長的奶子和白花花的肚皮;然后,有人就會解開這女人的褲帶,把褲腰往上提,其他人把這女人的頭往下壓,一直把這人的頭套在褲腰里才算結(jié)束。有時,也會玩裝褲襠的游戲。就是掐一把麥或抓一把土,硬把一個女人按倒,裝進(jìn)褲襠里。
每到這時,小金就害羞地躲開。開始的時候,這些婦女會拿小金開玩笑,動嘴不動手。后來,潑皮的婦女們開始打小金的主意了。一個眼神掃過去,就會有人從背后突然抱住小金的腰,另幾個人把一個小媳婦的上衣扣子解開,把小金的臉往這小媳婦胸上推。
小金那時還不到二十歲,害羞得很,臉紅得像剛下過蛋的母雞。但他也沒有辦法,有幾次他提出要與男勞力一起干活,可隊長大種叔都不答應(yīng)??偸钦f,你這小身板甜瓜瓤一樣,累壞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
小金也提出過喂豬的,似乎也沒有被批準(zhǔn)。
記不清從啥時候起,生產(chǎn)隊開始喂豬了。
生產(chǎn)隊里做事總要比一家一戶鬧得大些,先是在牛屋院的前面壘起了一個長方形的豬圈,再把它分成一個一個的格子,每一個格子里蓋一個小篷子;篷子前面又挖一個大坑,是讓豬夏天打泥用的,坑的前面則是一個水泥石子砌成的食盆子。
開始喂豬時,是讓黑炮嬸負(fù)責(zé)喂的。黑炮叔是會計,這種輕閑的活兒當(dāng)然得由她來干。其他婦女氣在肚子里,但嘴上不說什么,誰叫自己不暖會計的被窩呢!
隊里先買了十頭豬,不到半年就死了兩頭。誰也沒敢說黑炮嬸啥,只是嘆息這豬真沒福氣,在生產(chǎn)隊里可比在一家一戶滋潤多了,咋就死了呢?過了一年,其余的八頭豬卻都不長膘。
這時,村里的人就都有意見了,意見來自黑炮嬸家的三頭豬,都長得泥捏的一樣。于是,隊長大種叔就不再讓黑炮嬸喂了。
商量來商量去,有人提議讓得順喂。
得順五十出頭,按輩分我叫他哥,他是去年剛從白湖勞改農(nóng)場服刑回來的。原是巫先生,是可以通神的,四里八鄉(xiāng)的婦女得了邪病,都會來請他去通神。他常常借給鄰村婦女看病時下迷魂藥,然后大行好事,時間長了敗露后就入獄了。他現(xiàn)在一個人過,家里也不喂豬,不會把豬食往家偷的,是個合適的人選。但最終還是被黑炮叔給否定了:聽說得順年輕時干過水羊,誰能保證他不干母豬呢?
這么一說,就沒人再說讓得順喂豬了。如果他真的把母豬干了,生出頭人豬咋辦?
中間,也有人提議讓小金喂。但又有人提出,小金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得發(fā)白,他能受得了那豬屎臭嗎?最后,大種叔拍板了:讓玉泉這閨女喂!
玉泉還沒說婆家,平時背毛主席語錄背得最陜,她喂豬一定會讓豬長得快。可這一回村里的人再一次失望了,雖然沒有死豬,但隊里的豬仍沒有她自己家的長得快。
這時就有婦女留她的小心,終于有一次看到她趁別人都下地做活時往自家拎豬食。事情出來后,玉泉就有些受不了,開會批斗那天,她突然從會場站起來,一口氣跑到村子的水井邊,一抬腿跳了下去。
這時,坐在外圈的小金第一個向井邊跑去。到了井邊,立即抱著水車往井中下的鐵管子,下到了井中。當(dāng)人們趕到的時候,小金一只胳膊摟著鐵管子,一只胳膊抱著玉泉的上身子。
玉泉被撈上來了,沒有人敢再說什么。一個還沒出嫁的閨女,誰都怕有個閃失自己擔(dān)當(dāng)不起。
后來,公社干部給小金送了大紅花和獎狀;再后來,我常??匆娪袢〗鹪谝黄穑?,有天晚上在村前的玉米地里,玉泉還抱住了小金。以我與小金的關(guān)系,我是不會給別人說的。這些都是后話了。
這件事后,小金開始喂豬了。他是上海人,總不能把豬食往上海拿吧?現(xiàn)在,小金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小金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把這八頭殼郎豬都賣了,新買豬仔,新打鑼鼓新開張。生產(chǎn)隊依了小金的話,又買來十頭豬仔。
豬仔買來后沒幾天,小金又提出到別的生產(chǎn)隊去學(xué)習(xí)一下經(jīng)驗。大種叔開始不同意,后來就同意了。大種叔讓喂牛的飼養(yǎng)員老趙替小金喂了十天,讓他出去參觀學(xué)習(xí)。
小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白石灰水在豬圈的墻上寫上“快吃快長為革命”幾個大白字。
天底下,牛鬼蛇神都得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何況豬呢?
隊長大種叔轉(zhuǎn)著圈把字看完,笑著說:“小金,你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來的學(xué)生啊,要天又給你摘了半個,豬要長不了膘你就別想走了!”
小金很有信心地答道:“請隊長放心,豬仔不長膘,我永遠(yuǎn)扎根在村里!”
這些豬仔也真給小金撐臉,半年不到就都長成七八十斤重。為此,大種叔不止一次表揚(yáng)過小金,還讓他參加了一次下放學(xué)生標(biāo)兵會。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夏天。平原的夏天雨下得特別勤,不幾天村西的溝里就漲滿了水,青蛙開始不停地叫。小金就是不能聽見青蛙叫,青蛙一叫他心里就癢癢,就想吃青蛙的肥大腿。他把從上海帶來的糖拿了出來,在村子里的孩子們面前晃來晃去。今年比往年加了碼,一只青蛙換兩顆糖。
他把青蛙剝了皮后用清水煮。煮好后,自己并不獨(dú)吃,而是請鄰村的下放學(xué)生一道來吃。
汪亞偉已到大隊小學(xué)當(dāng)老師了。他回來時又帶了三個知青老師。加上安白芹和鄰村的兩個人,總共七男一女八個知青。
他們吃的時候不是專心致志地吃,而是先坐在門外邊圍成一圈,有人拉二胡、有人吹笛子、有人唱歌。小金只吹口琴。圈里的豬聽到這些聲音后,也哼哼唧唧地叫。叫著叫著,就像聽著童謠的孩子一樣,全睡著了。
那一段時間,小金他們聚在一起吹拉彈唱,圈里的豬到很晚的時候才能吃上食。有時,小金他們玩得時間長了忘了喂,半夜時豬就開始大聲地叫,其時小金早已睡著了。
入秋后抓不到青蛙了,小金又從別的下放學(xué)生那里學(xué)會清燉麻雀了。他除了自己逮外,仍然用糖跟村里的孩子們換。當(dāng)然,糖果已不是從上海帶來的那種了。
這時,圈里的豬比夏天時并沒有長多少膘,只是變得靈活了,不再像過去那樣懶了,整天在圈里擰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有一次,小金正在與別村的下放學(xué)生喝麻雀湯時,兩頭豬比賽似的,像狗一樣輕巧地從圈里躥了出來。不久,這些豬就都學(xué)會了,都能像狗一樣從圈里飛躍出來。村里的婦女一見小金就笑:“你喂的豬,比馬戲團(tuán)里的狗還靈巧!”
小金并不做聲,有時也笑笑。
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隊里開始挖溝的時候,小金趁著村里的男勞力住在工地上,就到別的公社的下放學(xué)生點(diǎn)去串聯(lián)了。這事他在夏天就給我說過了,要到別的公社去走走,打聽一下他們都是咋招工回城的。
三天后他再回來時,圈里就只剩一頭豬了。最可氣的是,這最后一頭豬見他回來,也一躥從圈里飛了出來,向田地里跑去。
生產(chǎn)隊追查起來,小金并不怕,他說夜里豬讓人偷走了。
隊委會開始埋怨小金,后來一想,就覺得也不能光怨人家下放學(xué)生,豬肯定不是他弄出去的,一定是有壞人趁隊里的男勞力都去工地就下手了。這種事不像丟了點(diǎn)莊稼,整整十頭豬哩!
第二天,公社來了工作組調(diào)查此事。
小金又承擔(dān)了給工作組做飯的任務(wù)。
工作組在村里調(diào)查了半個月,也沒有調(diào)查出來個頭緒。小金因這次失誤,被責(zé)令在全體村民會上作了檢討。那天,他念檢討的時候聲音很慢,帶著哭腔,念著念著竟大聲哭了起來。檢討會就不了了之,散了。
從此,村里決定不再養(yǎng)豬了。
小金又繼續(xù)跟婦女們一起干活。他的身體更瓤了,走路都踩不死個螞蟻。直到他春節(jié)后從上?;貋?,才像還了魂一樣慢慢精神起來。
春天,麥子泛青了,小金又被隊長大種叔支派去看麥子,別被村里的雞、豬糟蹋了。
那天春天,我家?guī)缀鯖]有什么糧食了,每天都是烀紅芋,連紅芋糊涂都是兩三天才喝一次。我的胃酸得厲害,一直吐酸水。
榆錢兒長出來后,娘就讓我爬樹去擼,然后抖點(diǎn)面蒸了吃?;睒溟_花了,娘又讓我爬上去擼槐花,蒸了吃。每次蒸好后,娘都會讓我端上一小碗給小金送去。他也最愛吃這些蒸的東西。
樹上的花都吃完了,每頓又只有吃紅芋了,我的胃又開始泛酸了。
這時,爹總是讓我挎著糞籃子去撿糞。
挎著糞籃子,我的胃一陣一陣地抽著,酸水沒有了,吐出來的都是酸沫。剛出村口,胃又開始抽了。這時,我就特別恨爹,胃都酸得吐醋了,還讓我去撿糞!
平時,我眼不停地往四處瞅,看有沒有狗啊人啊拉下的屎。可那天我的頭被胃酸抽得一晃一晃的,就沒有心情。走著走著,還是看到了一泡狗糞。這是怎樣的一泡狗屎呀!只是一團(tuán)綠色的麥葉堆在一起,上面是有些發(fā)干的白末,在太陽下放著水光。我知道,這條拉屎的狗一定沒跑多遠(yuǎn),說不定又鉆到麥地里去吃麥葉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身邊的麥子都抽穗了,心情陡然問好了點(diǎn)兒。麥子熟了,就有幾天的白面條吃,兩腿就輕松起來。
再往前一看,麥地中間的豌豆花全開了,望不到頭的一大片。我不由自主地向麥地深處趟去。
村里怕孩子們偷吃豌豆,每年都把豌豆種在麥地中間。走近豌豆花和麥地接在一起的地方,首先看到兩朵花,一朵朝著我張開薄薄的粉白的嘴唇,正在對我笑著,好像有吟吟的笑聲入耳;另一朵淡紫色的花卻扭頭遮面,也正在對我笑,雖有些害羞,總掩不住笑顏。
這時,我的饑餓感上來了,覺得這花一定能吃,就像牛一樣撲過去,猛吃幾口,但又遲疑下來。暖絨絨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就有了些睡意,再想起什么的時候已躺在了花叢里,眼的上空全是白色紫色的微笑,胃里全然沒有了酸味,整個身體里都汩汩流淌著花的清香……
等我再站起來時,花上面濃濃的香味就飄動得更快了,釅釅的空氣在千萬條光線的攪動中,從我的臉上、手上、耳朵上蕩來漾去的。我長吸了一口香氣,抬眼向前面望去,白的紫的花像花海里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向我涌來,涌來;可一轉(zhuǎn)眼,花的波浪又掉轉(zhuǎn)了頭,從我身邊一起一伏地向遠(yuǎn)處漂去。
我的目光隨著波浪向前走去。突然,看到遠(yuǎn)處有一朵像面盆一樣大的白花,在陽光下一高一低地動得最歡。我中了魔一樣向前跑去……跑著跑著,猛地停了下來。
我用手狠勁地揉了揉兩眼,再抬頭看時白花就不再動了,一個女人慌亂地提起褲子,驚惶地望著我。我想轉(zhuǎn)身跑開,兩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抬不動。這時,大種叔也提著褲子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兩眼兇兇地盯著我:“你,你看到啥了?”
我望一眼已蹲在豌豆花里的安白芹,在嗓子里咕嚕著:“我,我看花,看花,不,不,我想吃花……”
“你,你,你吃吧,我不問你,別說這事!”我嚇得蹲了下來。大種叔和安白芹一前一后消失在花里了。
我再看見眼前的花時,花兒已經(jīng)不是一波一波地向前涌了,像是地底下有無數(shù)個人擠在一起搖晃著。我突然感到無比的饑餓,于是,瘋了一樣猛地用手攥了一把花,用勁拽了下來,迅速地填在嘴里,咽下去,再拽一把,咽下去,再拽一把……
這時,小金走了過來。
他蹲下來,小聲地問我:“你剛才看到啥了?”
“我,我看到隊長和安白芹脫褲子了!”我吐出嘴里的豌豆花。
小金長嘆一聲,突然扯著嗓子大聲說:“你是餓暈了,什么事都沒有!”
我一時傻在了那里,腦子真的暈暈的,像剛剛睡迷糊了一樣。
這年夏天,安白芹被推薦上大學(xué),離開了村子?,F(xiàn)在,一起來村里的四個下放學(xué)生只剩下小金一個人了。
入秋的時候,小金又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著有半個月,吃藥打針就是不退燒。我娘每天都會讓我把單做的一碗面條給小金送去。
有幾次,我碰到玉泉在小金屋里給他燒水。看著小金躺在床上的樣子,我心里就替他抱不平。人家都調(diào)走了,為什么要把小金留下呢?
一天晚上,我給小金送飯回來就問娘:“小金為啥不上調(diào)呢?”
娘嘆了口氣,小聲地說:“唉,聽說他爺是上海的大資本家,逃到美國了。估計他一輩子就窩在咱村里了?!?/p>
我不太理解娘說的話,但也沒敢多問。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
入了冬,小金才算好起來,但仍是病懨懨的樣子。落第一場雪的時候,大種叔允許他回上海了。
那個冬天,我過得特別沒有意思。我常常在他住的屋子前轉(zhuǎn)悠,夜里也常常做夢,有幾次真夢到了小金。夢里的小金,還是躺在床上病歪歪的樣子。
第二年正月底,小金回來了。他帶來了十幾個鋁盆和一些塑料針線盒,每家都送一個盆,每個婦女都送一個針線盒。最讓我高興的是,他專門給我?guī)Я艘粋€印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鉛筆盒。
他說:“你要上五年級了,送個禮物給你!”
這一年發(fā)生的事真多。
春天,周總理去世了。接著,朱總司令又走了。入暑的時候,又發(fā)生唐山大地震。村里的人都不敢在屋子里住,就睡在用塑料布搭的窩棚里。
小金似乎也沒有再看莊稼,而且仍然跟婦女們一起干活。
我放學(xué)的時候,還是常常去找小金玩。他就給我講地震的知識,什么地震前青蛙會叫啊,井水會向上翻啊。他也吃胖了許多,而且開始抽煙了。平時,看不出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就那么個木木的樣子。
晚上,天熱睡不著,我就去找小金玩。有時,把我娘烀的毛豆、嫩玉米什么的給他送一點(diǎn)。他雖然也搭了塑料布棚,可很少在里面睡,只有下雨的時候才在棚里睡,平時還是睡在他屋里的蚊帳里。
有天晚上,月亮都升老高了,娘才把白天偷來的毛豆烀熟。我端著一小碗來給小金送。我敲門叫他的時候,他停了一會才出來,而且關(guān)上門對我說:“咱坐地震棚里吃吧,屋里熱。”
我們來在地震棚里,坐了一小會,我就走了。
我覺得小金有點(diǎn)不對勁,好像他屋里有人似的。我邊走邊想,肯定玉泉在他屋里。我在心里就恨玉泉,你長得那么胖,屁股跟洗臉盆那樣大,你憑啥去找小金呢?
不知道玉泉是不是在屋里,反正那天晚上我恨透了玉泉。
又過了兩個月,村里的大喇叭里突然放起了讓人想哭的聲音,毛主席又走了。第二天,村里人在小金住的院子里用柏樹枝、黑布、白布搭起了靈棚。全村人都戴著黑袖章,跪在毛主席像前,哭得死去活來。那些天,每日早中晚三次集哭,一次比一次哭得痛。
第一天,小金也哭得厲害。開始,他跪在地上哭,哭著哭著就倒在了地上。第二天,大種叔就不讓小金在靈棚前哭了,說上面有指示,像小金這樣的人不能參加哭靈。
但小金還是哭,只是他回到屋里,跪在墻上貼的毛主席像前,一個人獨(dú)自哭。有天晚上,我想找他說說話,可剛走到窗欞前,就看到他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用手拍著地,那聲音像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
沒過幾天,又粉碎了“四人幫”。
這一次,小金發(fā)揮了用場,負(fù)責(zé)在牛屋西山墻上畫“四人幫”的像。這四個人被他畫得真丑,像鬼一樣。每天上工前,大種叔都帶著全村人在畫像前指著這四個人痛罵一番。
這一年,終于過去了。
但是接下來的一年給我留下的印象,似乎比上一年還差。
我說這個差,主要是和吃有關(guān)的。從春天,家里的糧食就極少,更不要說吃到油和肉了。記憶中,每天都是想吃上一點(diǎn)好吃的東西。
那時,真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記得是一個風(fēng)很大的中午,小金把我叫到他屋里,拿出一盒魚罐頭。他用刀把鐵盒子別開,我們倆美美地吃了一頓。吃過后,他跟我說:“嘴里都淡出水來了,找機(jī)會抓只雞吃!”
小金現(xiàn)在也沒有以前講究了,與村里的男勞力幾乎沒有兩樣。只是他那副眼鏡和身上穿的勞動布褲子,才讓人知道他是上海來的知青。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真的抓到一只公雞。我用繩子把它勒死后,偷偷地送到了小金的屋里。夜里,小金把雞毛褪了、開了膛,放在鍋里煮。他把鍋蓋壓得嚴(yán)嚴(yán)的,生怕有一點(diǎn)香味跑出來。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月亮透過窗欞照進(jìn)屋里,他吹滅燈,我們就著月光,一人拿一個雞腿啃了起來……
怕人發(fā)現(xiàn),小金沒讓我再抓雞。但我倆在吃上已達(dá)成了默契,我找到好吃的東西,總會給他留一些。
我在村里那時被稱作“吃精”,能吃和不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我沒嘗過的。我最愛吃葷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能捉到,我都要想法捉到。
入夏了,我就捉知了、捉螞蚱。我最喜歡吃那種全身發(fā)亮的油螞蚱,用鍋炒熟后通體焦紅,再撒上幾粒鹽,味道好極了!每次捉到幾串螞蚱,我都交給小金,炒熟后一起吃。油螞蚱被捉驚了,蹦得快而遠(yuǎn),我就想了個絕招,用青草的汁把手先染綠了,然后再把手伸過去,油螞蚱就一動不動,有時還直著兩根須向我手邊蹦。那年夏天,我和小金幾乎天天吃知了和螞蚱。
到了秋天,好吃的蟲子就更多了。我們就開始吃那種黑里透紅的蟋蟀。這種蟋蟀肚子里全是子兒,炒熟了有一種入骨的香。但這種蟋蟀最難捉,它不僅蹦得快而且會鉆洞,但我照樣能捉到不少,我和小金常常吃得滿嘴油光光的。
冬天里,唯一能吃到的就是麻雀。但麻雀實在太難抓,幾乎就沒抓住過幾個。我和小金都饞得要命。
從一入冬,村的男勞力都又去上河工了。村里只剩下婦女、老人和孩子。當(dāng)然,小金還是留在了村里,與婦女們一起做些雜活。
那天中午,小金和婦女們在牛屋院里摘棉花時,剛出生半月的小牛犢突然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婦女們都站起身來,圍著牛犢看。黑炮嬸說:“這牛犢瘋了,活不成了,殺了吃吧!”
“是啊,活不成了!”
“全村一年都沒見葷腥了,殺了,烀一鍋!”
婦女們嘁嘁喳喳的,都要?dú)⑦@頭倒在地上的牛犢。
可飼養(yǎng)員老趙不同意,大聲罵起來:“破娘們,就知道嘴饞,殺牛得經(jīng)公社批!”
黑炮嬸在牛犢身上踢了一腳,然后說:“它都死了。你個驢日的,是想獨(dú)吞還是想埋地里???”
“一個瘋牛犢子,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一年沒沾葷腥了,不殺它殺你?”大種嬸也這樣罵老趙。
“對,對,你是想獨(dú)吞吧?”
“現(xiàn)在就剝!”
“現(xiàn)在就剝!”
婦女們都瘋了一樣大喊。
小金這時就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了切菜刀。黑炮嬸見小金拿出了刀,一揮手大聲地說:“小金,好樣的!”
炒牲口料的鐵鍋里飄出肉香時,兩個扛著長槍的民兵就哧哼著鼻子跑了過來。小金一動也沒動,用眼睛慢慢地把站成圈的孩子和婦女們瞅了一遍,然后使勁地哧哼兩下鼻子,就向圈外走去。
婦女和孩子看著小金被民兵帶走后,瘋了一樣向冒著熱氣的鐵鍋撲去。
三天后的下午,小金是被用板車送回來的。
民兵走后,村里的婦女擁到他屋里,見他的臉腫得像發(fā)面饃一樣,身上也沾滿了血跡,都抹起了眼淚。
那天晚上人們走后,我和玉泉整整守了一夜。小金只喝了兩次熱水,一句話也沒說。
小金在床上躺了半月多,村里的婦女們輪流從家里端飯來給他吃。玉泉每天晚上都去,而且都是很晚才回家。
后來,村里的婦女就開始議論玉泉,說她是看上了小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癡心妄想!我在心里也很看不起玉泉,總覺得她與小金是不配的。人家是上海學(xué)生,細(xì)皮嫩肉的,還戴著金絲邊眼鏡,學(xué)問大著呢。你玉泉算啥?胖得像冬瓜一樣,又沒上過一天學(xué)。
但我們都看錯了。
正月底,小金從上海回來后就與玉泉打了結(jié)婚證。他們光明正大地結(jié)婚了。玉泉搬到了小金的屋里,兩個人親親熱熱地過了起來。
從此,我就極少再去找小金玩。有時,看到小金的背影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不想跟他打照面。
這年冬天,玉泉生了兒子,白白胖胖的,一點(diǎn)都不像小金的模樣,倒是與玉泉像得很。小金給這小孩起了拗口的小名:盼滬。
快過年的時候,小金帶著玉泉和盼滬回上海過年去了。
他們出村口的那天,村里的婦女們一個個都陰沉著臉,陰陽怪氣的。有的說,別看現(xiàn)在笑得歡,笑來笑去一股煙;有的說,真沒想到這柴禾妞心眼子這么多,到底是把小金給摟住了;有的說,啥人啥福氣,丑閨女也能嫁上騎馬坐轎的;有的說,小金總歸要回上海的,有了娃也不一定能拴住人家的腿。
我聽著這些話,心里很不好受,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總覺得小金不會與玉泉過一輩子。
事情果然如村里婦女議論的那樣,第二年秋天,上面來政策了:所有的單身上海知青都可回城!
不久,小金就與玉泉離婚了。小金自己回了上海。
村人們當(dāng)面背后笑話玉泉時,玉泉總是很有底氣地說:“小金會回來接俺娘倆的!”村里的婦女就哧哧地笑。
甚至,常常有人會說:“別做夢了,趕緊找個人嫁了吧。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咋個養(yǎng)活啊!”
玉泉明白這些婦女的意思,她們是在看她的笑話、出她的丑呢。不是想看笑話嗎?我偏不給你們看。有什么可看的呢?就是小金現(xiàn)在走了,可我們畢竟夫妻一場,而且有孩子。再說了,一個鄉(xiāng)下女子能給心儀的上海學(xué)生睡一夜也值了,更不要說光明正大地結(jié)婚,還有了兒子。我有什么笑話可讓你們看的?
玉泉心里想,你們不是要說三道四嗎,要看我的笑話嗎?我正眼都不夾你,更別說跟你們理論了。
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盼滬快七歲了,小金到底還是沒有來接他們。
入冬,農(nóng)閑的時候玉泉帶著盼滬去了上海,她說去找小金。
這回,村里的婦女又議論開了。有的說,那大上海,她斗大的字不識一升,上哪里找去?有的說,找到了又如何?想要你娘倆早來接你了。有的說,肯定早跟洋學(xué)生結(jié)婚了,去了也結(jié)不出個啥好果子。
正月初十,玉泉一個人回到了村里。
全村人都來到小金住的屋前,打聽找到了沒有,打聽兒子咋沒有了?西院二奶跺著小腳罵開了,一會罵小金這個蠻子沒有良心,一會罵玉泉傻,人沒找到,倒是把兒子給弄丟了。
開始,玉泉一聲不吭。后來被人問急了,就忽地站起來,大聲說:“都走,都走!我找到小金了,兒子留在上海上學(xué)了!”
說罷,放聲大哭起來。圍觀的人都覺得無趣,就一個一個地走開了。
又過幾年,村里開始分責(zé)任田。玉泉非要兩個人的土地,她說盼滬在上海上學(xué),但又沒啥證明,最后村里走了折中政策,給她分了一個半人的地。玉泉就一個人種一個人收,孤孤單單地過著。
開始的時候,鄰村一個光棍老往玉泉的地里跑,表面上說是幫她收種,心里的意思誰都明白,那就是想與玉泉在一起過活。每次,玉泉都不依不饒地把這個光棍罵走。
后來,也有人來給玉泉介紹男人,勸她改嫁,但她都把來人趕出家門。連他的哥來勸她,都被推到門外面。時間長了,人們就覺得玉泉不可理喻,再也沒有人理她了。
又過了幾年,農(nóng)村人開始進(jìn)城去打工。玉泉把地交給他哥,非要去城里打工。她哥勸不住她,最終依了她。
玉泉離開村子,十幾年沒回來過一次。
村里人又議論開了,說她一定是在城里嫁人了,也有人說她可能得病或者出了意外,在不在人世都難說。這樣,議論來議論去,最終便沒有人再提及她,好像村里從來沒有玉泉這個人一樣。
五年前的那個中午,村里人徹底把玉泉忘了的時候,一輛轎車開進(jìn)了村里。車子停在小金那個坍了的屋子前,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從前門下來,轉(zhuǎn)身拉開車后門,玉泉從車上下來了。
村里的幾個老人圍過來,他們仔細(xì)地看了看,確認(rèn)這女人是玉泉后,都驚得張開了嘴:你,你是玉泉!
玉泉笑了笑,握著黑炮嬸的手,指著身邊的年輕人,開口說:“這是盼滬。他從美國回來了,接我去呢!”
黑炮嬸望著玉泉和盼滬,好大一會才開口:“那,小金呢?”
盼滬低聲說:“我爸帶我去美國的第二年就病逝了?!?/p>
突然,黑炮嬸大聲哭起來:我的孩子呀,你咋恁沒有福啊……
責(zé)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