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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

2018-10-10 02:53鬼金
飛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奇峰薔薇瀑布

鬼金

起風(fēng)了,唯有努力生存?!A_·瓦萊里《海濱墓園》

薔薇的爹媽都是工人,她和哥哥自然也就是工人子弟了。她哥哥叫米強,大她三歲,上中專。那時候能考上中專已經(jīng)很牛了,畢業(yè)有干部待遇,家里人對米強的前途滿懷憧憬。但有一天,米強因為驚嚇過度,精神出了問題。說是他們班的一個男生得罪了上一年級的一個男生,在上課的時候,上一年級的那個男生拿著一把殺豬刀,沖進教室,把他哥旁邊的同學(xué)給捅了。捅了??!十幾刀(后來警察確定是十六刀),真狠??!直到那個同學(xué)躺在血泊之中,嘴里還喃喃著,我不想死,不想死!說完,頭一歪,就不行了。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的樣子。米強的衣服上、褲子上、臉上、頭發(fā)上,濺了很多血。那同學(xué)的眼珠還在盯著他,好像在責(zé)備他沒有幫忙似的。是啊,班里二十多個男生,平時生龍活虎的,嘴巴上長毛了,下面也硬扎扎的,咋就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助呢?即使那被捅的男生人緣再差,起碼還是一個班的吧?人?。∷麄兙脱郾牨牫蛑?、瞅著,直到地上的血漫到他們的鞋底下,他們才驚叫著跳開來。那血慢慢凝了,嚇得躲在講臺下面的女老師才爬出來,喊叫著。同學(xué)們沖出教室,有的鞋底上還沾著那同學(xué)的血呢。有的在慌亂中,干脆踩著尸體過去了。他們骯臟的鞋踩在尸體傷口上會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往外冒血?。∶讖娨粍硬粍佣⒅?,地上的血已近乎黑色。他暈倒在地。這時候,才有人喊叫起來,打死那個拿刀的同學(xué),打死他,抓住那個殺人犯!可是,那個拿刀的同學(xué)早已經(jīng)跑到操場上,翻墻逃走了。米強的精神出了問題后就休學(xué)了,被送去康寧醫(yī)院呆了一段時間,好了一些,就接回家了。時好時壞的,米強成了家里的累贅。爹媽都要上班,只好把米強關(guān)在家里。人們常常會看到米強在窗戶里往外面巴望著,喊路過的人,但沒人搭理他。他有時候會憤怒,會罵人,罵操你媽的,罵小逼養(yǎng)的。那窗戶早已經(jīng)沒了玻璃,被米強憤怒的時候砸碎了。怕他從窗口爬出來,他爹媽就在窗框上裝了幾根鋼筋,看上去像一個籠子。當(dāng)米強罵人的時候,被罵的人就會隨手從地上撿塊石頭或抓一把土,砸他或者扔他,還威脅他,再罵人就把他的舌頭割下來!說的人還用手掌做了個割舌頭的手勢。米強聽到有人要割他的舌頭,害怕了,一只手捂住嘴,眨巴下眼睛,連忙把身體蜷縮到窗臺下面,偷偷地瞅著那人離開他的視野。那人走后才露出個臉來,繼續(xù)向外面巴望,嘴里罵罵咧咧的,變得硬氣起來。

薔薇的家距離他們軋鋼廠技校很近。陳奇峰這樣距離遠的,中午都要帶飯,在學(xué)校的汽鍋里熱。或者帶生的,生米,生菜,生菜里放了鹽和調(diào)料。在汽鍋里蒸熟,一頓飯就解決了。薔薇不帶飯,她中午回家去吃,也是為了給哥哥米強做口飯吃。有一天,技校的汽鍋壞了,老師就跟薔薇說,能不能把帶飯的幾個同學(xué)的飯盒拿到你家里去熱熱?薔薇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但薔薇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她有那樣一個哥哥,她只讓同桌陳奇峰幫忙拎著同學(xué)們的十幾個飯盒跟她去她家。到她家后,一打開門,陳奇峰就聞到一股屎尿的臭味,連忙用手捂住鼻子,他差點兒吐出來。那味道很濃烈,幾乎要把他推出去。薔薇說,他又拉了!你把飯盒放到爐臺上,出去等著,我熱好后你拿回學(xué)校去!陳奇峰說,好。也許是被關(guān)得太孤獨了,米強對著陳奇峰喊,喂……喂……陳奇峰以為米強在喊薔薇,沒理他。只見米強下身光著,兩腿之間墜著一嘟嚕黑乎乎的肉。陳奇峰突然感到了害羞,不敢去看。他向陳奇峰爬過來。陳奇峰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被囚禁起來的那種野獸般的目光,惶恐、憤怒,甚至還有被囚禁的無奈、軟弱、絕望、悲觀、乖戾……他像一條狗,齜著牙、要咬人。陳奇峰慌張地退出門去,肩膀在門框上撞了一下,很疼。只聽里面薔薇對著米強喊著,滾回去!再這樣,中午不給你飯吃!米強喊著,餓、餓、餓!陳奇峰站在門口,瞅著街道上走動的人,多是軋鋼廠的工人,中午回家吃飯的。他們穿著廠里的工作服,油膩膩的,看上去灰頭土臉的。有的脖子上還圍了條白毛巾。屋子里,米強還在喊叫著,餓、餓、餓!陳奇峰那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抽煙,沒錢買,就偷父親的。陳奇峰掏出一支藏在衣兜里的煙,點燃,抽起來。等煙抽了一半,薔薇在里面喊陳奇峰,飯都熱好了,你拿回學(xué)校給同學(xué)們吃吧!陳奇峰連忙把半截?zé)煱礈纾植卦谝露道?,進了屋。只見地上米強的屎尿還沒有清理。陳奇峰拎著十幾個飯盒從薔薇家逃出來。薔薇說,這個家真他媽的受夠了,早晚我要逃走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陳奇峰正一腳邁出門檻。米強還在那里喊著,餓、餓、餓!薔薇踢了地上的米強一腳,這一腳踢重了,米強流下眼淚,接著失聲,又變成長嚎。米強咧著大嘴,眼淚鼻涕淌了一臉。陳奇峰說,你踢他干什么?他餓就給他吃的?。∷N薇低頭,沮喪地說,別對同學(xué)們說我家里的事兒!陳奇峰說,不會的!陳奇峰離開薔薇家,走在街道上,回頭看見米強扒在窗口,手抓著兩根鋼筋,喊著,餓,餓,餓!那天中午,陳奇峰把同學(xué)們的飯盒拿回去,瞅著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卻沒有食欲。同學(xué)問陳奇峰,咋不吃呢?陳奇峰說,不餓。有同學(xué)開玩笑說,咋的,吃啥了,薔薇給你喂奶了嗎?陳奇峰急了,說,滾一邊去,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再說這樣的話,信不信我跟你急眼?那男同學(xué)也不示弱,說,見過貓眼、狗眼、牛眼的,沒看見過急眼是什么!你急眼一個,我看看?陳奇峰上去給了他一個耳光,把他嘴里正在咀嚼的飯菜都打出來了,噴到墻上。他怔住了,眼淚汪汪地盯著陳奇峰,說,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真他媽的急眼啦?陳奇峰說,少他媽的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說完,從教室里出去,在操場上轉(zhuǎn)了幾圈。陳奇峰點了支煙,把煙頭倒轉(zhuǎn)在手心里,隱秘地抽著。他眼睛往校門口瞄著,等薔薇回來?,F(xiàn)在想想,陳奇峰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喜歡上薔薇的。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常常在一起玩兒,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在同學(xué)們眼里,他們好像已經(jīng)是那么回事了?有人問陳奇峰和薔薇干沒干那事兒,陳奇峰就笑,不吭聲。但他的身子苦啊,他的心也苦??!除了拉拉手,偶爾擁抱一下,好像再沒有更深入的身體接觸了。他委屈啊!直到他們技校畢業(yè),一起分配到軋鋼廠。米強結(jié)婚了,找了農(nóng)村戶口的一個瘸女人,歲數(shù)比米強大四歲。米強結(jié)婚的時候,陳奇峰還去參加了婚禮。那天,米強像個好人似的,憨笑著,抱著瘸腿女人進入洞房。陳奇峰還和幾個孩子去聽了墻根。洞房里面,只聽見鞭子抽打水面的聲音。后來,陳奇峰被薔薇拉走了,說,你害羞不害羞?。慷啻蟮娜肆?,還聽這個!陳奇峰說,我晚熟啊,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薔薇那天因為喝了酒,格外嫵媚和溫柔嘞。米強仍舊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在街道辦的廠子里糊紙盒,每月給幾百塊錢。米強和媳婦單獨立戶了,這樣還能享受貧困補助,但日子過得仍舊犧惶。米強媳婦威脅婆婆說,要是不給他們錢貼補日用,就跟米強離婚!像米強這樣的,找個瘸腿女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現(xiàn)在瘸腿女人說要離婚,婆婆自然害怕,答應(yīng)每月給他們一百塊錢,才封住瘸腿女人的嘴。

陳奇峰和薔薇畢業(yè)分配到軋鋼廠的時候,效益就已經(jīng)不好了。那年冬天連買煤的錢都沒有,向工人借資,每人借資二百多塊錢,才把那個寒冷的冬天挨過去。班組里的人說,都是你們妨的,從你們分配來,鋼材市場就不好了,軋鋼廠效益直線下滑,一落千丈……他們就笑,說,我們要是有那個戰(zhàn)斗力,我們?nèi)國好不好,讓他們也經(jīng)濟危機……

見到那個瀑布是在軋鋼廠工會組織的一次郊游活動中,陳奇峰指著瀑布對薔薇說,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了,我就殺了你,把你扔到那個瀑布后面,讓瀑布做你的墓碑。薔薇白了他一眼,甩了一下她瀑布似的長發(fā),撇撇嘴說,切,把你能的,你如果不愛我了,我就把你碎尸萬段,拋尸荒野,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薔薇還以手做刀,來了個砍剁的手勢。陳奇峰說,你狠!我是愛你,才想在瀑布后面,保存你的尸體,你倒想把我交給荒野……這心啊,疼啊,都要碎啦!陳奇峰咧著嘴,作疼痛狀,抓過薔薇的手,按在胸上,說,給安慰一下唄!薔薇的手從陳奇峰的手里掙脫出去說,我才不管呢!我現(xiàn)在就不愛你了,你殺了我吧,把我藏到那瀑布后面吧!薔薇冷著臉,看上去真生氣了。她好像懼怕或者說厭惡“死”。陳奇峰說,不是開玩笑嗎?說明我愛你嘛,你生什么氣???陳奇峰近乎哀求了。薔薇還冷著臉,眼睛望著遠處樹林里尋找寶藏的同事。陳奇峰也順著目光看過去,只見肖浪生拿著找到的一塊香皂舉在手里高呼著,我找到寶藏啦,我找到寶藏啦!肖浪生嘚瑟的樣子讓陳奇峰想沖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薔薇說,我們也去找寶吧?陳奇峰說,你不覺得這瀑布很好看嗎?尋寶有什么好玩的,那是幼兒園的游戲!不過,幼兒園里的游戲我最喜歡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阿姨讓我裝成病人,她扮演醫(yī)生,我脫得光溜溜的,她開始給我看病,渾身上下都摸摸,問我,這兒疼嗎,那兒疼嗎?她還給我打針。阿姨還摸過我的小雞雞呢。等阿姨醫(yī)生給我看完病,我要扮演醫(yī)生給阿姨看病,我用醫(yī)生的口氣命令她也脫得光溜溜的,我好給她看病……阿姨上來給了我一個耳光,說,小流氓,小流氓!我咧開嘴大哭起來,她說,閉嘴,再哭,還打你……她拿出織毛衣的棒針,我害怕了,萎縮在墻角,眼淚汪汪地看著阿姨,說,你賴皮,我再也不跟你玩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了!薔薇說,沒想到你還那么早熟!陳奇峰說,不是早熟,是我覺得不公平,憑什么她讓我光溜溜,我不能讓她光溜溜……薔薇笑了,說,真是小流氓,現(xiàn)在長大了,是大流氓……陳奇峰說,我流氓誰啊?和你好了兩年,還沒流氓過你呢!要不我們到瀑布后面流氓一次唄……薔薇用手推開陳奇峰說,去你的!她撇開陳奇峰向樹林里走去,陳奇峰看上去有些失落。肖浪生又大叫起來,啊啊,這不是香皂,盒是香皂盒,里面是避孕套,組織真是體貼?。≌l來和我在樹林里把它們都消費了吧?他指著還在尋寶的幾個女的。那幾個女的用眼白看著肖浪生,蔑視地撇撇嘴,紛紛躲開。肖浪生是老流氓,在軋鋼廠早已經(jīng)臭名遠揚。他四十多歲,一張驢臉,瘦高個,有一米七八,外號叫“肖抹脖”。他的脖子上不知道動過什么手術(shù),下巴下面的脖頸上有一道環(huán)形疤痕,是明亮的,看上去就像頭被割去后又接上似的。肖浪生見薔薇走進樹林,連忙迎上來,說要把避孕套送給薔薇。薔薇沒理他,在亂石堆里尋寶。無聊的肖浪生竟然撕開盒子,把避孕套拿出來當(dāng)氣球吹起來,吹完一個,用手指挽一個死結(jié),把氣球放到半空之中。其中一個氣球飛起來,觸到了樹枝,被刺破了,泄了氣,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上,像被用過了似的。樹林中仍舊飄浮著幾個粉色的氣球,讓人覺得喜氣。這時候,工會主席過來踢了肖浪生一腳,說,還小孩啊,能不能正經(jīng)一點兒?肖浪生委屈地說,你踢我干什么,什么叫正經(jīng)一點兒?這個世界上的正經(jīng)都是假正經(jīng)!不是你們準(zhǔn)備的寶藏嗎?工會主席搖了搖頭說,不可救藥!一個氣球飄到工會主席的面前,他伸出手打了一下,那氣球受了委屈似的,彈起來,飄走了。工會主席把手下小劉喊過來,問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避孕套呢?小劉也一臉發(fā)懵,說我準(zhǔn)備的紀(jì)念品里沒有啊,一定是肖抹脖搞怪,要不就是游人藏在石頭縫里的,被他意外找到了。工會主席白了小劉一眼,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抽煙。小劉看陳奇峰沒有尋寶,喊他,你咋不玩,不來尋寶呢?有重頭貨的!陳奇峰說,不稀罕這樣的小孩子游戲。在軋鋼廠人們都認(rèn)為他是清高孤傲的人,不合群。小劉撇了下嘴,一臉不屑。陳奇峰又看了看亂石堆里穿著白裙子的薔薇,她一只手拎著裙角,露出兩條長腿,一只手拿著根木棍,在亂石堆里四處扒拉,低頭尋找寶藏。陳奇峰點了支煙,扭頭向瀑布走去……

從瀑布上流淌下來的水集成一個水潭,從水潭缺口流出去變成一條蜿蜒的小溪,流淌進山下的稻田里。稻田里隱約可見幾個農(nóng)民戴著草帽在彎腰勞作。一列綠皮火車從稻田中間穿過,那幾個農(nóng)民直起腰看了看。有乘客從車窗伸出手來,向他們揮著手。幾個農(nóng)民無動于衷,在綠皮火車過去之后,再次彎下腰勞作起來,頭部幾乎扎進土地里。

陳奇峰在小溪邊蹲下來,距離瀑布四五米左右。根據(jù)地上被踩倒的野草和其它植物判斷,這里來過很多人,他們都是為了瀑布而來。草叢里面還有人們?nèi)酉碌膹U塑料袋、食品包裝紙、果核、飲料瓶什么的,瀑布掛在那里,陳奇峰站著的地方很涼爽。近秋了,天正熱,日頭毒著呢,咬人。但站在這里,絲毫感覺不到秋老虎肆無忌憚的侵襲。水從山崖上流下來,摔到下面的水潭里,粉身碎骨后再次成為水。陳奇峰是這么想的,多少有些矯情。水潭看不到底,但水面上漂浮的垃圾清晰可見。至于水潭下面是否有一條龍一樣的怪獸,他不敢想象。瀑布旁邊的峭壁上寫著兩個字:龍?zhí)?。字體歪歪扭扭的,不像是書法家寫的,像是什么人隨便寫上去的。看來這個地方只是一個野瀑布,并沒有納入旅游管理的范圍,否則,水潭里、瀑布四周不會這么臟。這些年,人們越來越喜歡到這種沒有開發(fā)的地方來玩。開發(fā)過的就是被規(guī)避的,各種規(guī)則、甚至還有門票什么的,不好玩。陳奇峰把手伸進水里,水真涼??!刺骨了都。他連忙把浸在水里的手拿出來,在衣服上擦了擦。那涼已經(jīng)侵入骨頭里,令十指發(fā)木,沒了知覺似的。陳奇峰想起之前和薔薇說的話,如果她不愛我了,我就殺了她,把她的尸體藏在瀑布后面。那瀑布后面真的有一個藏身之處嗎?陳奇峰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清楚?,F(xiàn)在,他開始觀察著瀑布,企圖找到真相??赡苁切r候看《西游記》的印象,總覺得瀑布后面會有一個山洞,有一個世外桃源的所在。有深深的水潭在面前,他無法像孫悟空那樣飛進瀑布,自然也不知道瀑布后面隱藏著什么。

樹林那邊的尋找寶藏活動好像結(jié)束了,響起了音樂聲。陳奇峰回頭看了看,只見那些人開始跳舞,薔薇也在跳舞的人群之中。陳奇峰搖了搖頭,發(fā)現(xiàn)不遠的樹叢里有一塊一米多長的泡沫墊子,他走過去看了看,彎腰撿起來,抖了抖,不算很臟,又放在地上,躺上去,任由樹枝罅隙里瀉下來的日光落在臉上、身上……那一刻,陳奇峰竟然出現(xiàn)了幻覺,覺得那樹林里跳舞的人們是一群山鬼,色彩艷麗的樹林就是山鬼們的舞臺……顯現(xiàn)著末日狂歡的、陰郁的景象。這么想著,陳奇峰不禁渾身寒顫了一下……瀑布的聲音被那邊流行舞曲的噪音淹沒……他嘗試著堵住耳朵,但那種聲音還是進入到他的身體里,他在抵抗著,封閉身體的所有感官……陳奇峰躺在那里儼然一具尸體……恍惚問那瀑布橫空流淌過來,慢慢覆蓋在他身體上……

陳奇峰躺在那里,突然眼淚從眼眶里涌出來,流了滿臉。他睪丸緊縮,一陣陣疼痛。他從地上起來,來到樹林邊,看到肖浪生拉著薔薇在跳舞,還把薔薇抱在懷里。他離開樹林,向山下走去。停在山下的大客車看上去就是一種超大超長的棺槨……車門鎖著,他進不去,就蹲在地上抽煙,用煙頭把腳邊的枯草點著了,在那里盯著,直到火苗變大,眼看著有蔓延趨勢,他才用腳把火苗一一踩滅。鞋底有被燒焦的氣味,鞋帶只剩半截了,鞋口敞開著,松松垮垮的。他從地上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那山上的瀑布,沿著小路走向高速公路那邊,攔了輛車,回望城。

薔薇是在軋鋼廠宣布倒閉之后和肖浪生一起離開望城的,她沒有跟陳奇峰說一聲就人間蒸發(fā)了。陳奇峰到處打聽薔薇的下落,直到有人告訴陳奇峰,看見薔薇跟肖浪生去了火車站。陳奇峰氣急敗壞地咒罵著肖浪生,也咒罵薔薇。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在小飯館里還跟人打了一架,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氐郊?,一頭扎到床上睡著了。早上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嘴唇腫得像豬嘴唇似的,一顆門牙也掉了半截。他盯著鏡子里的那張臉,哭得鼻涕眼淚的。是啊,就你這張豬臉,還配得上薔薇嗎?現(xiàn)在軋鋼廠完蛋了,你拿什么養(yǎng)活薔薇?死心吧,你,就你……只見鏡子里的那張臉沖著他點了點頭。陳奇峰一拳把鏡子打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他的手也出了血,他用舌頭舔了舔,罵了句,媽的,還是咸的啊!好像他從來不知道血是咸的似的。他洗了把臉,經(jīng)水浸過的傷口隱隱作痛。這樣的疼痛,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小菜一碟。他媽抱著小狗般若,瞅著兒子心疼地說,天塌了也還要活著,是不是?陳奇峰嗯了一聲,哭著叫了聲,媽……我心苦……

他媽從他爸肝癌死后,和這條狗,還有陳奇峰一起過了八年了。他媽吃齋念佛,總希望佛主能保佑陳奇峰。陳奇峰和他媽吃了早飯,他穿上破舊的黑色皮夾克出去了。軋鋼廠的大門已經(jīng)封了,上面貼上了封條。軋鋼廠四周的那些店鋪紛紛出租或拍賣。其中,軋鋼廠幼兒園、軋鋼廠商店被兩個外地人買下來。陳奇峰在人群里轉(zhuǎn)著,偶爾看看軋鋼廠的大煙囪,就像個大雞巴似的矗立在那里,對這座城市充滿了嘲笑。那些小飯店什么的,也都是外地人經(jīng)營著。本地人大都在軋鋼廠上班,指著那點兒工資生活,都沒有余錢買這些店鋪的。陳奇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碰到了工友老黑。老黑有個外號叫“列寧”,他的禿頭、臉型還有個頭都和列寧有幾分相似。那時候,軋鋼廠舉辦晚會的時候,老黑就上去模仿列寧說幾句話,比如模仿電影《列寧在十月》里的講話,還有《列寧在1918》里面的話,具體模仿的是哪部電影里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黑說完,下面的工人就哈哈大笑。有時候,工間休息的時候就有人讓老黑來幾句,老黑拿腔作勢地喝一口大茶缸子里的茶水,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說:

安靜一點兒,同志們!被人民所意志判決的叛徒們,一定要無情地消滅他們!我們讓資產(chǎn)階級們?nèi)グl(fā)瘋吧,讓那些無價值的靈魂去哭泣吧!工人同志們,我們的回答是這樣的,加上三倍的警惕、小心和忍耐,大家應(yīng)當(dāng)守住自己的崗位。同志們,你們必須要記?。何覀冎挥幸粭l出路,那就是勝利!還有另外一條出路,死亡。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

如果你看過那兩部電影的話,你會覺得老黑模仿得惟妙惟肖,簡直就是列寧附體。工友們聽了哈哈大笑,都前仰后合了,只有陳奇峰不笑。旁邊有人問,奇峰,你咋不笑呢?陳奇峰問,很好笑嗎?這有什么好笑的呢?那時候,軋鋼廠要倒閉的消息已經(jīng)在坊間流傳開來,令人憂心忡忡。老黑瞅了瞅陳奇峰,說,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陳奇峰說,屁!說完,他從班組里走出去,在機器旁邊撒了泡尿,看著那些機器,他陷入沉默和虛無之中。班組的屋子里,因為老黑的模仿,歡聲笑語的。

老黑的口才因為模仿電影里的列寧,鍛煉得很好。

有一次,廠里為了宣傳英雄人物,成立了一個宣講團,講一名工人救火最后被大火燒死的感人故事。其他人講的時候,工人們聽得都眼淚汪汪的,有女職工還失聲痛哭起來。輪到老黑上去講的時候,人們就笑。他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他模仿的列寧同志。后來,老黑就被踢出宣講團,回廠里上班了。老黑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據(jù)人說,老黑暗戀上宣講團里面的一個小寡婦,兩人在一場宣講結(jié)束后,偷偷在幕布后面打情罵俏搞暖昧,被人發(fā)現(xiàn)。老黑被踢出宣講團,這段還未燃燒起來的情感,也宣告終結(jié)。陳奇峰看見老黑還是覺得親切,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黑嚇一跳,猛地回頭,看是陳奇峰才沒有生氣,問,干什么呢,奇峰?陳奇峰說,我還要問你干什么呢!老黑說,瞎逛悠,看看能不能找個活什么的,要吃飯?。£惼娣逭f,我也是。我聽說很多人都去外地打工啦,你咋不去?老黑說,不去,去掉房租,去掉吃喝,還不如在這里找口飯吃。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qiao)的。你咋不出去呢?陳奇峰說,我還沒想好呢。這時候,老黑才發(fā)現(xiàn)陳奇峰的臉是腫的,問,咋整的?陳奇峰說,昨晚上喝酒和人打了一架。老黑哦了一聲,問,誰打的?陳奇峰說,喝多了,記不得了。老黑說,下次遇上這樣的事情告訴哥哥一聲,哥會幫你的。陳奇峰說,謝謝!

兩人說著,出了人群,來到一個山坡上。從這個山坡上可以看到整個軋鋼廠的全景,處于一片荒涼境地。陳奇峰說,沒想到,剛上班五年,這軋鋼廠說不行就不行了,死翹翹了!那年,陳奇峰二十五歲。老黑說,我都上了十五年啦!軋鋼廠的全景盡收眼底,讓他們感傷。是啊,一個人把時間和生命獻給了軋鋼廠,現(xiàn)在軋鋼廠沒了,他們就像是被遺棄的孤兒。老黑講道,軋鋼廠宣布破產(chǎn)的時候,有個工人在路上買了包老鼠藥,回家倒進飯菜里,一家三口都死了。這件事陳奇峰當(dāng)然聽說過,他還去現(xiàn)場看了呢,那小孩才三歲,看上去叫人揪心啊!當(dāng)時,陳奇峰認(rèn)識的一個記者寫了這件事,稿子當(dāng)然是沒發(fā)出來,被上面壓下了,說給望城抹黑。陳奇峰說,老黑你給我學(xué)一段列寧吧?老黑又是那段,但結(jié)尾一句,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老黑重復(fù)念著,念著念著變調(diào)了,變成了老黑的語調(diào),帶著望城的口音,而不是電影里列寧的腔調(diào)了。老黑重復(fù)著念叨這一句,重復(fù)了好幾遍,是懷疑的語氣了,直到陳奇峰厭煩了,說,別他媽的念了!他搡了老黑一下,差點兒把老黑從山坡上推下去。老黑抓住一把灌木才沒有滾下去。老黑委屈地說,不是你讓我學(xué)的嗎,你推我干嘛?陳奇峰說,我不想聽了,都他媽的是假話!老黑說,你說假話,倒讓我想起之前我在宣講團的事。你還記得吧,那個救火而死的工人?其實那工人是自殺,死后竟然被捧成了英雄!陳奇峰說,你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媽的望城,已經(jīng)是一座無望之城!老黑說,你說的我不懂,但我看也沒幾個人去死的,還都活著呢!只要喘氣就得吃飯,就得對得起鼻子下面的那張嘴,是不是這個理兒?陳奇峰沒吭聲。有人在山坡背面拉二胡,拉的是《二泉印月》,讓陳奇峰喘不過氣來。他站起來說,走吧!老黑說,你下去吧,我再坐一會兒。陳奇峰說,好。走到一半的時候,老黑在山坡上抽冷子來了一嗓子,死亡是不屬于工人階級的!嚇了陳奇峰一跳,回頭說,老黑,你干啥呢,抽什么瘋呢?工廠已經(jīng)沒啦,我們他媽的連階級都沒有啦,徹底的無產(chǎn)階級啦!老黑笑著說,練習(xí)練習(xí),說不定哪天還能逗很多人笑笑呢!陳奇峰搖搖頭,罵了句,神經(jīng)??!他晃晃悠悠從山坡上下來。

他媽在望城中學(xué)門口賣瓜子。陳奇峰走過去,抓了把瓜子,嗑著,把瓜子皮吐到地上。他媽責(zé)備說,別吐在地上啊!如果弄得很埋汰的話,學(xué)校就不讓我在這兒擺攤啦!陳奇峰說,你們不是交管理費了嗎,給學(xué)校?他媽沒吭聲,拿起旁邊的一把笤帚,把地上的瓜子皮掃成一小堆,戴著手套抓起來,放到垃圾箱里。這時候,學(xué)校操場里正好有一個班在上體育課,是打排球。陳奇峰盯著那些女生曼妙的身姿出神了。旁邊是一對賣雞蛋卷餅的夫妻,他們坐在車前,說笑著。男的跟陳奇峰他媽搭話說,嬸,這是你兒子???他媽說,是的。男的問,在哪兒上班???他媽說,之前在軋鋼廠,現(xiàn)在軋鋼廠黃了,一天游手好閑的,還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陳奇峰聽到他們在議論自己,轉(zhuǎn)過身來。賣雞蛋卷餅的男人從凳子上站起來說,來,兄弟,抽一支。陳奇峰說,剛抽過。男的說,那么大的軋鋼廠咋說黃就黃了呢?陳奇峰說,你問我嗎,我咋知道?男的說,是啊,這咋能是我們小老百姓能知道和左右的呢?陳奇峰有些餓了,對他媽說,給我買個雞蛋卷餅。他媽就對賣雞蛋卷餅的男人說,他叔,給做個雞蛋卷餅!男的說,好嘞,給你打兩個雞蛋,算一個雞蛋的錢!他媽說,謝啦!男的邊烙餅邊說,這軋鋼廠黃了,這生意明顯就不行了。以前,一天可以賣一百個卷餅,現(xiàn)在一天賣五十個都困難。說著,嘆了口氣。陳奇峰還盯著操場上打排球的女生發(fā)呆。雞蛋卷餅做好了,是男人的媳婦給送過來的。那個女人個子不高,圓臉,小鼻子小眼的,但人看上去干凈利索。她把雞蛋卷餅遞給陳奇峰的時候,陳奇峰瞧了她一眼。也許是常年在外面賣雞蛋卷餅,風(fēng)吹雨淋的,她看上去有些老相,尤其是眼角,有了明顯的皺紋。熱乎乎的雞蛋卷餅在手里,陳奇峰問他媽,媽,你吃嗎,給你一半?他媽說,不吃。女人也瞄了一眼陳奇峰,跟他媽說,嬸,你兒子有對象沒?他媽說,還沒。他媽沒說之前跟薔薇處過對象,更沒說薔薇跟肖浪生跑了。女的說,我有個農(nóng)村的表妹,是個本分人,進城打工兩年了,現(xiàn)在在一個化妝品店里當(dāng)服務(wù)員,我看你兒子不錯,要不要給搭個鵲橋?他媽說,那敢情好,只是我這家庭條件怕人家看不上嘞,現(xiàn)在的姑娘心氣都高著呢。原來我兒子還有個工作,找個媳婦倒不難,現(xiàn)在沒了工作……女的說,只要人好肯干,我那表妹不挑的。他媽瞇著眼睛笑了笑,嘴里念了句,阿彌陀佛!他媽對陳奇峰說,還不謝謝你哥和你嫂子!陳奇峰只顧著吃雞蛋卷餅和看操場上的女生打排球了,沒在意他們說什么。嘴里咀嚼著卷餅,扭過頭來問,謝什么?他的遲鈍讓賣雞蛋卷餅的夫妻臉色有些難看。他媽說,你哥和你嫂子要給你介紹個對象!陳奇峰說,哦。他把剩下的雞蛋卷餅吃完,走過來,說謝謝!還給男人遞了支煙。男人的臉色好看多了,說,你看我不也沒工作嗎?只要肯干,還不是把你嫂子劃拉到手了!女人打了男人一下說,去你的,還不是被你騙到手的!男人抽著煙,咧嘴笑。這時候,有人過來買雞蛋卷餅,兩人去忙了。陳奇峰站在學(xué)校門口,繼續(xù)盯著操場上玩排球的女生出神,其中一個女生摔倒在地上,被人攙扶起來,瘸了。陳奇峰呆著無聊,說,我走了,媽!他媽說,早點回家,別瞎轉(zhuǎn)悠!陳奇峰答應(yīng)著。他媽又跟了一句說,你要是不想早點把你媽氣死,你就早點回家!陳奇峰說,知道啦,煩不煩??!他媽說,等我死了,你就不煩啦。陳奇峰已經(jīng)走遠了。他媽嘆了口氣說,這樣下去可咋整??!賣雞蛋卷餅的女人聽見了,說,找個媳婦就好了,像他這個歲數(shù),只有女人才能拴住他。你回家跟他說說,要不跟我那個表妹見見?說不定就有了眼緣。他媽說,謝謝啦,妹子!那女人說,客氣啥?都是窮苦人,互相幫助嘛!這話說得讓他媽感動了,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媽手里拿串菩提子下意識地捻動著。那菩提子又紅又亮的,徹底包漿了都,像一只只串起來的眼睛。

陳奇峰沿著灰了吧唧的街道閑逛著,看見一家門臉里面一個中年男人在扒兔子皮,一只只地扒。他看了一會兒,覺得血腥,就走了。路過工人電影院,他看了看,是啊,這里面很久沒有放映電影啦。工人電影院那幾個字都歪歪扭扭的,隨時都要掉下來似的。這樣走著,他來到曠野書店。最近被軋鋼廠破產(chǎn)的事弄得心里面凄惶,沒心思看書,更沒心思買書。他看到書店門口貼著一些圖書海報,其中一張上面畫著一把近黑近黃的塵土,又恍惚一張人的面孔,書名叫《塵土集》。塵土上面,隱隱可見絲絲血色,醒目、扎心。他看海報上寫著:“每個人都是一粒塵土,每一句話都是由塵土組成的,由塵土組成墳?zāi)梗@需要時間和距離,但在這本書里它會告訴你生與死、愛與欲,每一句話都是鈍刀割肉,佛頭做糞?!?/p>

陳奇峰懷著對書的好奇,走進書店。

老板叫海牧陽。

陳奇峰從上技校的時候就喜歡這個書店,一晃十多年了。海牧陽也老了,但仍是個憤青,一個老文藝青年,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書店最近因為房租暴漲,要開不下去了,每次看到海牧陽都愁眉苦臉的。陳奇峰走進書店,看見海牧陽坐在窗前抽煙,打了聲招呼說,牧陽好!海牧陽說,來啦,奇峰?陳奇峰問,有啥新書沒?我看門口的海報,那個《塵土集》不錯。海牧陽說,還可以,隨便翻翻吧。下個月這個書店可能就不在了,壽終正寢啦!陳奇峰問,咋,真的要關(guān)門嗎?海牧陽說,賠不起啦,再賠的話我可能連西北風(fēng)都喝不上了!海牧陽這么說,讓陳奇峰心里一沉,像被錘子敲了一下。抽煙的海牧陽仍舊胡子拉茬的,長發(fā),看上去老了很多。從他嘴里噴出來的煙霧籠罩著他,讓人感到一種虛幻。陳奇峰拿起那本《塵土集》,是詩集,作者叫尚冰雪。陳奇峰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書里面也沒有照片,沒簡介。當(dāng)他把書拿到光線好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作者的名字鑲嵌在一個黑框框里。他翻看著里面的文字,每一段文字都沒有題目,是序列號123456……

13

冰河醒來

只有碎裂

讓它感到安慰

19

人心塌了

再多的廟堂都不能讓人站起來

24

用一個人的命磨墨

寫出來的字也是黑的

隱隱可以看到血色

陳奇峰很喜歡這些句子,他感到疼痛。陳奇峰說,這書我買一本。海牧陽說,送你吧,當(dāng)個禮物,等我關(guān)了書店,你心里也留個念想。陳奇峰說,還真要關(guān)啊?海牧陽說,不關(guān)咋整?我跟你說,這書店從開業(yè)的那一天起就沒掙過錢,我只是想維持著,讓它變成一座城市的符號。現(xiàn)在看來都不重要啦,這座城市不需要這樣的文化符號。他們需要的是摩天大廈、是商場酒店、是休閑會館……現(xiàn)在,軋鋼廠都破產(chǎn)倒閉了……我真不知道這座城市到底需要什么!海牧陽嘆息著。陳奇峰走過來,拿了支海牧陽的煙,點燃,在旁邊坐下來,喃喃著,要是我有錢的話,我就把你的書店兌下來。海牧陽說,你想干什么,要像我一樣挨餓嗎?陳奇峰說,不賣,我就自己看。海牧陽說,主要是房租太貴啦!陳奇峰說,你沒考慮換個地方嗎?海牧陽說,想過,可是換到哪兒呢?兩人陷入沉默之中。過了一會兒,陳奇峰說,如果有地方的話你換嗎?海牧陽說,我再想想。

曠野書店也是突然在望城街頭冒出來的,當(dāng)時,陳奇峰認(rèn)識已經(jīng)去世的詩人蒙衍,是蒙衍帶著他來曠野書店的。蒙衍跟海牧陽很熟,聽蒙衍說,海牧陽是從北京回來的,在學(xué)校里犯了錯誤,被勒令退學(xué)。至于犯的什么錯誤,陳奇峰沒問。從那以后,陳奇峰只要沒什么事兒都到曠野書店來看看書,或者坐一會兒。他喜歡書,喜歡坐在書店的那種氛圍里,像一個不可缺少的漢字。蒙衍的葬禮上,海牧陽出現(xiàn)了,還致了悼詞,那悼詞寫得像望城去世了的一位偉人似的。從那以后,陳奇峰對海牧陽的印象很好。常來常往,也就成了朋友。論年齡,海牧陽應(yīng)該是陳奇峰叔叔輩的,但海牧陽說,不要那么叫,就叫我牧陽吧,叫叔就生分了。剛開始陳奇峰還覺得別扭,不尊重人似的,長幼不分,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那時候,陳奇峰已經(jīng)開始練習(xí)寫作,主要寫詩。海牧陽很喜歡陳奇峰,不吹噓,喜歡閱讀,很樸素,而且悟性很好。或者說,對生活的敏感程度,用文字呈現(xiàn)出來的情緒是精準(zhǔn)的、叛逆的,是吶喊的。說詩人蒙衍自殺,是傳說,好像詩人不自殺就不正常似的。其實蒙衍是意外落水而死。在曠野書店里還留有蒙衍的兩句遺詩,是海牧陽寫的,裝裱起來掛在墻上?!拔以谀瞧瑫缫?,后來我上場了。我挖掘,自我掩埋,成為一粒種子?!焙D陵栒f,很喜歡這句子,至于為什么,他沒說。每次陳奇峰來書店,看到這兩句詩,就會想到蒙衍,想象蒙衍這個泥土里的種子,現(xiàn)在長出了什么?他的墳,陳奇峰去過,除了野草,還是野草。陳奇峰本來想把他墳上的野草清理一下,想想,算了。也許蒙衍喜歡這樣,喜歡那份荒涼。是的,荒涼。整個墳園都是荒涼的。新墳上的花圈艷麗異常,像墳園的眼睛。

陳奇峰盯著窗外,一大群羊從街道穿過,被放羊的用鞭子驅(qū)趕著。都過了喝羊湯的季節(jié),這么多羊進城干什么?陳奇峰嘟囔著有的羊停下來,拉了一堆糞蛋蛋,夾起尾巴,繼續(xù)走。放羊的人吆喝著。羊群已經(jīng)阻礙交通了,很多車輛鳴著喇叭,刺耳,讓人感到煩躁??粗蛉合г诮值辣M頭,陳奇峰站起來說,我走了。他手里拿著那本《塵土集》。海牧陽說,你說的那個問題,我再琢磨琢磨。我也不想讓我耗了這么多年心血的一個書店,說黃就黃了??!海牧陽的話讓陳奇峰扎心。

陳奇峰拿著那本書,走在街上。秋天了,秋風(fēng)開始收割樹上的葉子,同時,把樹枝刮得吱呀作響。樹葉飄落在地,猶如一群被割下來的舌頭,在地上打滾,簇?fù)碇B摞在一起,發(fā)出不聲音。又像一堆沒有焚盡的冥幣,沒有把人間的消息帶給地府里那些凄惶的人們。秋風(fēng)把樹上收拾得光禿禿的,露出上面的喜鵲窩,黑乎乎的,像涂了黑色的紙月亮,舉在枝權(quán)之間。陳奇峰站在回家的胡同口。胡同長有一百多米,兩邊住著四五十戶人家。他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多鐘,他媽還沒回來,他媽要等到五點多鐘那撥學(xué)生放學(xué)才能回來。這么想著,他沒有往家走,而是去了菜市場,買了西紅柿、雞蛋,瞅著水盆里的活魚,他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錢,沒買。那活魚在紅色塑料水盆內(nèi)躍動著,好像讓他把它帶回家殺死吃掉,它好投胎似的。再次回到胡同口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懷孕的女人腆著大肚子,從里面走出來,那肚子讓胡同都變得窄小了很多。女人滿臉淚漬。陳奇峰不認(rèn)識,也不知道女人從哪戶人家出來的,因為啥事哭成了這樣,她的身后連個人影也沒有,空蕩蕩的胡同延伸到盡頭。女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聽見女人鼻腔里抽泣的聲音。女人從他身邊過去,他轉(zhuǎn)身盯著看,女人攔了輛出租車走了。陳奇峰往家走,腳步很慢。他企圖用耳朵探聽一下那個女人是從哪家離開的,但他的耳朵什么都沒捕捉到。每戶人家都靜悄悄的,讓人懷疑那個女人是一個女鬼。這么想著,陳奇峰不寒而栗,加快腳步走到家門口,打開門躲進去。關(guān)在小院里的小狗般若撲上來,陳奇峰說,沒啥給你吃的。般若盯著陳奇峰的臉色,灰溜溜跑開,圍繞著小院里那棵唯一的棗樹轉(zhuǎn)起圈來。不時還叼起顆被風(fēng)吹落在地的棗兒,趴在地上啃咬?;蛘叩鹌鸷笏Φ揭贿叄贀旎貋?。棗樹旁邊是煤堆和黃土堆,似兩座墳,成了般若解決屎尿的地方。風(fēng)吹過來,透著騷臭味兒,刺鼻。陳奇峰把買的菜放到黑黢黢的廚房,回里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翻書,渾身疲憊,竟然睡著了。睡得不深,處于一種恍惚之中。

有人敲門,陳奇峰從恍惚狀態(tài)中醒過來。他問,誰啊?進來。院子里的般若吠叫起來。門外人問,這是陳奇峰家嗎?陳奇峰說,不是讓你進來嗎?他躺在床上,渾身骨頭酸疼酸疼的,不想起來。般若吠叫得更加瘋狂。陳奇峰坐起來問,到底進不進來啊?誰啊?門外人說,我們是派出所的。陳奇峰一激靈,心想,派出所的,干啥?他深呼吸一口,讓自己鎮(zhèn)靜下,從床上下來到門口.說,有事嗎?般若在他的腳邊跑來跑去。有個警察陳奇峰認(rèn)識,陳奇峰說,許明,有啥事么?許明面皮很白,很靦腆的一個人。他戴著的警察帽看上去有些大,說起話來,在頭上直晃蕩。許明說,你認(rèn)識老黑吧?陳奇峰說,認(rèn)識???咋啦,他犯啥事啦?許明說,有人報案說在軋鋼廠對面的山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陳奇峰怔住了,問,老黑死了嗎?許明說,不是。陳奇峰問,那老黑在哪兒呢?許明說,在派出所里,我們來請你過去做個證人。陳奇峰說,我又沒做啥事,我證明什么?許明同行的警察一臉絡(luò)腮胡子,有些兇,近乎吼了,說,磨嘰什么?讓你去你就去!他伸出手來要拉陳奇峰,被陳奇峰擋開了。小狗般若瘋狂地對著那個胡子警察吠叫。許明勸著胡子警察說,我跟他說。已經(jīng)有鄰居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窺看著。許明說,只是一個調(diào)查,就是讓你證明一下,你之前一直跟老黑在一起。他說的,你們一起在山坡上坐著,后來你走了。陳奇峰說,是?。≡S明說,我們需要你的筆錄,請配合一下。陳奇峰看了眼胡子警察,瞪了他一眼,說,有你許明說話,我配合!陳奇峰把門鎖上,跟著兩個警察走了。胡同里的很多人都看見陳奇峰被警察帶走了。他們走出胡同口時,那些人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讓寂靜的胡同喧鬧起來。警車停在胡同口左面,陳奇峰跟著許明上了車。胡子警察開車,很快到了派出所。許明下車,拉開車門,讓陳奇峰下車。胡子警察點了支煙,跟在他們身后,進了派出所。只見老黑被銬在暖氣管子上,半蹲在地上,低著頭,聽見開門聲,連忙站起來。胡子警察說,誰讓你站起來啦?蹲著!老黑連忙又蹲下。因為手銬在暖氣管子上,那種蹲是很吃體力的。胡子警察走過來,看了眼老黑說,好好蹲著!他踢了老黑一下。只見老黑腳掌著地,腳跟離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蹲在那里??礃幼?,之前老黑被打過了,他的眼眶是青的,嘴角有血漬。許明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讓陳奇峰坐下。陳奇峰說了從遇見老黑到和老黑在山坡上坐著、他讓老黑模仿列寧講話、后來他走了。老黑說他再呆一會兒練習(xí)他的模仿,還說說不定以后會都有多人笑呢這些經(jīng)過。陳奇峰轉(zhuǎn)身問老黑,是不是這樣的?老黑說,是!陳奇峰問,我走后你干啥啦?老黑說,沒干啥啊,我就站在那里模仿列寧講話,還模仿希特勒的講話,還有很多人的。我看到一個拿著二胡的男人從我身邊慌慌張張跑過去,我停止模仿,喊他,咋啦?他沒說話,就跑下山坡了。直到警察來了……在我們坐著的地方,后面二十多米遠有一個土坑,土坑里有一具尸體……我害怕死人,沒過去看。我繼續(xù)練習(xí)模仿,警察看過尸體后封了現(xiàn)場。那時候山坡上可能沒有別人,就把我當(dāng)成嫌疑人帶回來了……這不還把你找過來,你能證明我和你在一起吧?陳奇峰說,能!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會殺人……老黑帶著哭腔說,我是冤枉的,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家里還有七十歲的老母等著我回去給她做飯呢,求求你們放了我吧!胡子警察吼,閉嘴!老黑連忙啞巴了。許明說,這也不能證明你就是清白的。陳奇峰走后,你完全可能……在沒有調(diào)查清楚之前,還不能放你……請你配合!老黑喊著,我冤啊,我冤枉啊……陳奇峰問,死者的身份核實了嗎?許明說,還沒,是個女的,看上去三十多歲……陳奇峰問,我可以看看死者嗎?許明說,不可以,沒你什么事了,趕快走吧!那個胡子警察喊了聲,滾!

陳奇峰從派出所出來,還在想著,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如果真的是老黑干的,那也是在他離開之后……老黑真的有那個膽量嗎?陳奇峰不相信。如果不是老黑干的,那么他們坐在那里,老黑模仿列寧講話的時候,那具女尸就在那個土坑里了,現(xiàn)在想想,反倒有些不寒而栗……

陳奇峰邁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老黑說,奇峰,我求求你,幫忙照顧一下我媽,我媽若問我去哪兒,你就說我出去打工了,過些天就回來!陳奇峰說,好!又說,會真相大白的,老黑!胡子警察翻愣著眼珠子,瞪了陳奇峰一眼。陳奇峰心里罵了句,操你媽的!

陳奇峰沒走出多遠,就看他媽快步走過來,急匆匆慌了神兒似的。他喊了聲,媽,你干啥?他媽說,我剛到家,鄰居跟我說你被警察帶走了,我就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到底咋啦?陳奇峰說,沒事,警察找我核實點兒事。他媽說,沒事吧?你別嚇唬媽!陳奇峰說,有事兒我會回來嗎?走,回家,我餓了。陳奇峰挽著他媽,兩人回家。吃過晚飯后,陳奇峰才想起來,要去老黑家一趟。路過薔薇家,他停下腳步,看著玻璃窗內(nèi),米強和那個瘸腿媳婦在吃飯。他在窗前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不禁翕動了兩下鼻子。他想薔薇了。心想,肖浪生那個狗操的把薔薇帶到什么地方了呢,他們還會回來嗎?這么想著,陳奇峰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流出來。他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那次郊游,他看到的瀑布,從巖石上傾瀉而下,橫空出世……

天上的月亮詭異地隱藏在云層后面,窺視著這座城市。陳奇峰看見一對男女騎著自行車,男的在騎,女的坐在后座上張開雙臂,要飛似的。他羨慕地看著,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陳奇峰到了老黑家,告訴老黑他媽說,老黑出門打工去了,過些天就回來。老黑他媽說,這個王八羔子,咋就這么急,也不自個兒回來告訴俺一聲?陳奇峰說,是很急,他們坐車走的。飯桌上一碟咸菜,還有一個盤子蓋在另一個盤子上,里面可能是炒菜。陳奇峰翕動鼻子判斷,也沒聞出是什么菜。陳奇峰替老黑撒謊,自己也覺得心虛膽怯,怕說多了露陷兒,呆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老黑他媽送出門,說,等老黑回來,你來家里玩哈。陳奇峰說,好的。從胡同里出來,他總覺得有人跟在他身后,回頭看又不見了。陳奇峰有些害怕,便加快腳步。前些天,這一帶有人用錘子打人后腦勺搶劫,據(jù)說已經(jīng)死了兩個人,有一個沒死,住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案子至今沒破。他突然怕死起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聽說還有一個艾滋病患者拿著一個針頭,往人身上亂扎呢,也沒抓到。

回來的時候,胡同里的路燈沒亮。是又停電了?陳奇峰想。

陳奇峰像只膽小的動物,張開身上的所有感官,充滿警惕、小心翼翼地沿著馬路回到家。他媽在廚房里點了支蠟燭炒瓜子。他媽說,又停電了。他沒吭聲,借著燭光從鍋里抓了一把瓜子,進到里屋,躺在床上嗑著。屋里一片漆黑。他沉浸在黑暗中,舌頭在瓜子殼碎裂的聲音里閃閃發(fā)光。廚房里不時傳來炒瓜子時鍋鏟和鍋刮碰的尖銳聲音,讓陳奇峰變得煩躁。

他媽炒完瓜子,拿著蠟燭進來,火苗一顫一顫的,往桌子上滴了兩滴蠟油,把蠟燭按上去,粘住。他媽在椅子上坐下來,說,兒子,白天那個賣雞蛋卷餅的兩口子說的事兒你考慮過嗎?陳奇峰問,什么?他媽說,就是給你介紹對象?。£惼娣逭f,不想看。他媽說,你不能還想著那個沒良心的薔薇啦,你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是不是?陳奇峰說,沒,我早把薔薇忘了。他媽說,真的忘了嗎?陳奇峰說,是啊!他媽說,那就看看這個吧!你不能老讓媽操心,你爸死得早,你給你媽省省心吧,讓你媽多活兩年吧!陳奇峰說,我讓你操啥心了?他媽說,你這就是讓我操心!陳奇峰不吭聲。過了很長時間,他媽說,那我就跟他們約個時間見見,你不吭聲就是默認(rèn)啦!再說,咱這樣的家庭條件……他媽嘆息著,眼淚汪汪的。陳奇峰說,好,好,哭什么?我答應(yīng)你,睡吧!他媽對著鑲嵌在墻上的佛龕拜了拜,舉著蠟燭離開,回她自己的屋了。燭光里顫動的母親身影,讓陳奇峰的心口冽了一下。

天陰下來,烏云幻化成各種野獸的形狀,在半空中奔突行走,隨時都要沖下來,落到這個啞寂的世界上。是的,啞寂??諝庵泄鼟吨睗竦臍馕?,還有涼意。一只烏鴉在半空中飛著,仿佛要融入到那烏云的動物狂歡之中。是啊,一只烏鴉可是那些動物狂歡的樂師。它扇動著翅膀,追趕著那些野獸,想迅速融入到那個隊伍之中,成為烏云的一部分。此刻的它是渺小的,只要融入到那個烏云的隊伍之中,它就會變得龐大起來。它拼命扇動翅膀,可以聽見羽翼劃破空氣的聲音。一根柔軟的細小的羽毛脫離身體,翩然落下,一小朵恍惚的黑墜落著。這時候是,一道鋼藍色的閃電切割著那些烏云肉身的野獸們,有些形體在閃電的切割下散開,無形了,模糊了本相。那只烏鴉嚇壞了,它俯瞰著下面的山河,顫懼著。就在這一刻,閃電過后,襲來的是轟隆隆的雷聲,仿若來自那些野獸體內(nèi)的憤怒,在半空中炸開……連綿著,猶如在烏云內(nèi)埋藏的炸藥被點燃……烏鴉扇動著翅膀在下降著,它恐懼那些張牙舞爪的野獸隊伍,它想回到大地上來……雷聲過后,又一道鋼藍色的閃電刀鋒般劃過,齊刷刷從膀根切下它的翅膀。膀根部還滴著鮮血……它在墜落……墜落……和兩只翅膀,還有血滴,一起墜落……墜落……落在軋鋼廠對面的那個山坡上。落地的那一瞬間,兩只脫離身體的翅膀不見了,失去翅膀的烏鴉變了,變化成軋鋼廠的失業(yè)青年陳奇峰了。他站立在大地上,仿若剛剛睡醒,還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天上的烏云消失殆盡,天下光明了。陳奇峰慵懶地坐在地上,點了支煙,俯瞰著軋鋼廠名存實亡的空殼。那些廠房、那些煙囪、那些鋼鐵構(gòu)架起來的電線……機器在空蕩蕩的廠房內(nèi)空轉(zhuǎn)著,傳來轟隆隆的響聲,仿佛操縱那些機器的是軋鋼廠的鬼魂。他們在軋鋼廠即將從這座城市退場的時候回來了。他們,那些軋鋼廠的鬼魂們,在消失多年后再次回來。陳奇峰的心臟一陣鈍痛。那曾經(jīng)賴以謀生的軋鋼廠就這樣破敗啦,是啊,破敗啦!他仿佛聽到那些歸來的鬼魂們的謾罵、詛咒,還有他們在憤怒地砸著那些機器的聲音。整個廠房里灰塵暴土的,在打砸的過程中,發(fā)出金屬的撞擊聲,格外尖銳、刺耳,都要響徹天空了。也許是打砸累了,他們坐下來喘著氣,在機器旁邊先是抽泣著,直到嚎啕大哭起來。那些鬼魂們變得瘋狂,從角落里找出幾桶油,潑灑在機器上,點了塊破布扔進去,火騰地跳起來,火苗越來越大?;鹧娴目駳g,在狂歡中舔舐著那些機器上的油漆。油漆崩落后,他們開始舔著鐵,是的,鐵。機器慢慢被燒得通紅通紅,火苗開始躥上房頂,整個軋鋼廠淹沒在火焰和滾滾煙霧之中。那些鬼魂們瞅著軋鋼廠在火海中慢慢冷卻下來,他們才哭喊著,永別了!是的,他們喊著,永別了!

陳奇峰收回目光,看到腳邊一根黑色的細小的柔軟的羽毛,掛在被斬首的草棍上,猶如一面微型的喪旗,在微風(fēng)中飄動。他用煙頭對著那一根黑色的細小的柔軟的羽毛,在上面點了一下,哧啦一聲,羽毛被燒的氣味撞進他的鼻腔,香,真香呀!而被他點著的羽毛蜷縮成了一個小黑球,炭化了的,他用手指捏過來,有些硬,硌著大拇指和食指上的指紋,他使勁一捏,碎了,成了粉末狀。他松開兩根手指,黑色的粉末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紋上還殘留著羽毛被燒焦后的黑,他捻了捻手指,黑色的痕跡不見了。但他的鼻子里仍舊滯留著那股子香味。他貪婪地想再來一次,可是腳邊再找不到一根那樣的羽毛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一小撮粉末上,回想著粉末之前的樣子。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他對那根羽毛的焚燒。他甚至感到一種罪惡感。他用鞋底把地上的那一小撮黑色粉末碾了碾,瞅著它摻雜在泥土里。他又用腳踢了些泥土,把黑色粉末掩埋掉。他躺下來,十指交叉在一起,枕在腦后。天空真大??!他閉上眼睛,日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猶如一只手在撫摸著他的身體……周圍變得越發(fā)寂靜了。宇宙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仿佛上帝之眼,讓他感到驚恐。他向右側(cè)了一下身子,枕著右拳。這個角度能看到城市籠罩在灰蒙蒙的霧霾之下,它們已經(jīng)占據(jù)這座城市的上空。那些林立的建筑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像從山坡上長出來的,在霧霾下吭哧吭哧地喘息,隨時都有可能因不堪重負(fù)而折斷或傾覆。他有個同學(xué)家在那邊的高樓里住,他去過一次,從同學(xué)家窗戶看這個大土坡,就像是這座城市里的一座荒墳。拳頭枕得麻木了,他坐起來,活動著手指,在虛無中抓了幾下,指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麻木才多少得到緩解。這樣的百無聊賴什么時候是個頭呢?這么想著,他變得沮喪起來,雙手作出端著機關(guān)槍的姿勢,對著遠處的建筑射擊,嘴里發(fā)出“突突突”掃射的聲音。在他專注射擊的時候,從坡下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短發(fā)、白色襯衫、牛仔褲、黑色平底敞口皮鞋(可以看見里面穿著的粉色船襪)。女人好奇地看著他問,你干什么呢?因為專注,女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身子一凜,手里的機關(guān)槍消失了,遠處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也消失了。他看了眼女人,面容姣好,平胸。女人又問了句,你干什么呢?他說,玩兒。女人笑了笑,那笑很迷人。女人說,哦,你當(dāng)過兵嗎?他說,沒。女人說,像一個憤怒的戰(zhàn)士,殺氣騰騰!他笑。女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帶著香味,他翕動鼻子,試圖要把香味吸進身體里。他瞅著女人向山坡后面走去,他下意識地喊了句,喂!女人回頭問,有事嗎?他說,沒。女人繼續(xù)走。盯著女人的背影,他從地上站起來,跟過去。兩人相距二十多米。女人被牛仔褲緊緊包裹的屁股讓他躁動。就這樣跟了一會兒,女人在一個土坑前停下來,四下瞅了瞅。他身子一閃,連忙躲到一塊人工巨石后面。他用手拍了拍,巨石里面是空的,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在他注意面前的人工巨石的時候,女人不見了。他從人工巨石后來出來,向前跑去,來到土坑邊上。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坑,看上去能有三平米,深一米五左右。他看見女人蹲在里面撒尿……他跳下去,把女人撲倒地地上……

陳奇峰深入到女人的身體里,要把她鑲嵌到泥土里似的。他的肉身在女人身上挖掘著,企圖把自己埋進去……他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多年前看過的一本書《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片段,他默誦起來:

……那些灰色野鳥就像披云帶霧一樣飛了過來……他們的舞蹈奇異而別具一格,就像灰色的影子在做游戲,使人目不暇接。這種舞蹈好像是從荒涼的沼澤地上空的云霧那里學(xué)來的,在他們的舞蹈里有著一種魔力……他們的舞蹈顯得粗獷,而激起的感情卻是一種甜蜜的憧憬。此時此刻再沒有人想到斗爭,相反,所有的動物,有翅膀的和沒有翅膀的,都想無限高飛,到太空去進行探索,想遺棄自己笨重的肉體,飛向天堂。

從天空上可以看到他們在那個土坑里,陳奇峰的屁股裸露著,在動作……他們看上去是那么渺小,是的,渺小。女人先前是有反抗的,在陳奇峰進入到她身體里的時候,她還在反抗,還抓傷了他的臉。她的指甲里殘留著他的皮屑和指甲抓下來的肉。她能感覺到這個男人的憤怒,這個男人的身體里隱藏著槍和刀,透著殺氣,她恐懼他。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很快就萎掉了,是的,萎掉啦!她竟然有種意猶未盡。男人俯在她身上,嘴里罵著,他媽的,我萎掉了,萎掉了!他的沮喪讓她想安慰他幾句,但她沒說出口。她說,你要給我錢,要不我告你強暴我,我要喊人啦!他說,喊吧,喊吧,我正他媽的厭惡這個世界呢,我在這個世界上活夠啦!我正好可以拉你一個墊背的……我他媽的都萎掉了……他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她的臉色開始變紅,變紫……他仍在用力,用力……盲到她一動不動……他釋然地盯著這個女人,她的面容讓他歡喜。他看到的竟然是薔薇的臉,他呼喊著,薔薇,薔薇,怎么會是你呢?可是,女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那種死去的面容是蒼白的。他喜歡女人的蒼白,這蒼白刺激了他,竟然勃起了……當(dāng)他從女人身上下來,躺在女人身邊,仰望著天空,這個世界仿佛又讓他充滿了活下去的勇氣……他筋疲力盡地睡在女人身邊,聽不到她的呼吸,女人是安靜的。他們在那個土坑里躺著,像在一艘小船里,像在一個黑暗的子宮里,慢慢變得模糊,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道罅隙里面的兩個嬰兒似的。世界里晃動著羊水的嘩響,那世界是明亮的。他們是那么安靜……這時候,嬰兒的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起來,從罅隙走出來,變成成年的他……那個小船般的土坑里,只剩下那個女人躺在那里……

陳奇峰回到荒涼的山坡上,坐在那里抽著煙,身體被掏空之后的那種虛無感緊緊地攥住他。山坡下面的軋鋼廠盡收眼底。他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出來……

一座悲傷的流淚的雕像。

陳奇峰哭醒了,整個人渾身失去了力量,躺在床上。即使是做夢,他仍覺得在夢中發(fā)生的事情里,他是有罪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夢呢?那么,那個真正傷害女人的人是什么人呢?他用手抹著眼淚,下身濕漉漉的。他遺精了,他害羞地看著下身。上一次遺精,還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在上技校的時候,有一個叫高楠的同學(xué)把他在衛(wèi)校的姐姐的教科書偷來給大伙看的時候,那書上的女性私處讓他在晚上遺精了。當(dāng)時,有幾個男同學(xué)控制不住自己,跑到衛(wèi)生間里解決掉了,他沒有。那時候,他父親肝癌晚期,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隨時都可能咽氣。疼痛折磨著他父親,生不如死。病房外面下雨了,雨水如瀑,讓病房內(nèi)部變得灰暗。他父親躺在那里,鄰床已經(jīng)騰空,前一天晚上那個病人剛剛離開這個世界……他寧可坐在父親病床邊的椅子上,也不要睡到那張床上……那一時期,他的世界就是這間肝癌病房,是這座醫(yī)院……直到父親離開這個世界,他才算解脫了。幾年后,再次陷入軋鋼廠的破產(chǎn)倒閉之中……還有他愛的薔薇離開他……他孤零零的,成了這座城市的孤兒,陷入無邊無際的荒涼之中……他一個無邊無際的男人……他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他在等什么呢?一座墳塋還是火焰,把他帶走……還是撫摸他的詩篇以及理想主義……他不知道。他從床上坐起來,脫掉濕漉漉的內(nèi)褲,那小而骯臟的羞恥的內(nèi)褲。他換上一個新的,把濕漉漉的內(nèi)褲放到水盆內(nèi),搓洗著……那濕漉漉的白色被肥皂的泡沫淹沒……還有那濕漉漉的魚腥味也被掩蓋……他把洗凈的內(nèi)褲擰干,拿回屋里晾起來?;氐酱采?,對著天花板發(fā)呆……

他媽起床,在做早飯。他穿上衣服來到廚房說,今天,我想去墓地看看我爸。他媽愣了一下,說,是啊,好久沒去了。你去吧,我還要出攤,你跟你爸就說我忙。他說,好的。他媽說,一會兒我給你點兒錢,你給你爸買些香、燒紙什么的,對了,你爸喜歡喝酒,你也給買一瓶,還有老吳家豆腐店的咸豆腐干,你爸最喜歡,也買點兒帶去。陳奇峰答應(yīng)著,倒水洗臉。鏡子里的他消瘦了很多。他媽說,你從墓地回來去我攤兒那兒。他問,干啥?他媽說,就是給你介紹對象的事兒。他說,好吧,我從墓地回來看看。他媽說,別看看,如果想要把你媽氣死的話,你就別來!他說,好吧。他媽說,啥好吧?你去還是不去?他說,去。他媽說,你啥態(tài)度???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啊,你煩什么煩?他說,知道啦!

吃過早飯后,陳奇峰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到卡爾里海碼頭,再坐船去般若島上的軋鋼廠公墓。那是陳奇峰剛上班的時候,工廠里攤派給每個人的墓地,每個月從工資里扣幾十塊錢。沒想到,最后給父親用上了。臨出家門的時候,陳奇峰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魯迅的《彷徨》,放到背包里。去卡爾里海碼頭的四十多分鐘的汽車上,還有從碼頭到般若島的二十多分鐘,這近一個小時的無聊,他想靠閱讀來打發(fā)掉。之前,在軋鋼廠開吊車的時候,他也是常常上車就很少下來,除非大便或者吃飯,更多的時間他呆在半空中,沒活的時候他會偷偷地閱讀。閱讀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長途汽車開動了,出城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卡爾里海碼頭。車上人很多,大致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去軋鋼廠公墓的,第二種是島上的居民,第三種是去般若島上旅游的。三種人表現(xiàn)出三種情緒:悲傷,平靜,喜悅。但他不屬于悲傷,他只是想去看看逝去多年的父親,可以說是平靜的。他打開書,翻看那篇《孤獨者》的小說。車內(nèi)有些喧鬧,但他還是看進去了,沉浸在文字和那個孤獨者的命運之中。他的心并沒有像作者結(jié)尾寫的那樣變得輕松。這時候,他聽見女人疼痛的呻吟聲。他抬起頭,呻吟是從后面的座位傳過來的。有人問女人咋啦?這么大肚子還不在家休息!女人是一個孕婦。孕婦說,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段時間,我也沒在乎,很久沒回般若島看我爸媽了,我想臨產(chǎn)前去看看他們,沒想到,這肚子突然疼起來……孕婦再次喊著疼,疼……有人讓司機停下來,司機說,馬上就到高速口了。出了高速口,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讓售票員問問那個孕婦咋樣,能否挺???要不就攔輛車,把孕婦送回城!售票員回來說,看樣子挺不住了。她下車攔著回望城的車輛,一說事情,人家就開跑了。最后,還是售票員作了決定,讓乘客們都下來,他們要把孕婦送到城里的醫(yī)院去。很多乘客不能理解,怨怨唉唉的,但都下了車。司機調(diào)轉(zhuǎn)車頭,載著孕婦回望城。售票員臨上車時對大家說,對不起大家了,人命要緊,我會給公司打電話,讓他們馬上派車過來!汽車開走后,人們變得吵吵鬧鬧的。陳奇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他不急,只要能到達軋鋼廠公墓,能看到父親就好。他坐在那里繼續(xù)看書。二十多分鐘后,汽車公司真的派車來了,把他們接上,送往卡爾里海碼頭。在等車的時間里,他又看《傷逝》,沒看完,汽車就來了。他們蜂擁著擠上去,前往卡爾里海碼頭。下車后,買了去般若島的船票。還要等一會兒才開船,他跑去買了香、燒紙,還買了瓶酒,拎上船。開船后,他站在船舷上,瞅著一望無際的海水,蔓延開來……沒有盡頭。海的遠處還是海,置身在海面上他是渺小的,這讓他變得悲觀起來。生而渺小,死好像遼闊似的,猶如這海。他想,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一定不要什么墳?zāi)?,就讓這大海變成他的墓地,讓人把他的骨灰撒到這海水之中。船到了般若島碼頭,有專門去軋鋼廠公墓的小火車,車票五元。墓地的大門是兩個廢棄的火車頭,上面鋼筋焊接成拱形,有鐵板切割的“軋鋼廠公墓”幾個大字。他來到父親的墓前,點上香,焚燒紙錢,把酒灑在地上。竟然忘了給父親買個下酒菜!他確實忘了去老吳家豆腐店,給父親買咸豆腐干。他歉意地說,下次,下次一定給您買下酒菜!坐在父親墓前,折了根樹枝,把燒紙焚盡。他想跟父親說點話,又不知道說什么,只好沉默。他也是心血來潮想來看看逝去多年的父親,沒有什么目的。日光落在墓地上,落在他身上,有些溫暖,讓他變得慵懶。他倚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時候倚靠在父親懷里似的。他掏出書,把《傷逝》看完?!八闹苁菑V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他不禁念出了聲音,再看四周,他悚然。那些墓碑方方正正地被規(guī)避著,瞅著他似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墓碑讓他更加堅定來時船上的想法,將來,他要選擇大海做他的墓地,做他最后的棲居地……父親的墳上野草瘋長,他伸手想清理一下,但想想算了,他坐著沒動。他腦海里的鬼魂形象就應(yīng)該是披頭散發(fā)的……

陳奇峰點了支煙,先是給父親,然后自己又點了一支,坐在那里抽著。給父親的那支煙,煙頭猩紅,哧哧的,燃得很快,就像父親真的在吸似的。這樣又坐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爸,我回了,有事兒給我和我媽托夢!他出了軋鋼廠公墓的大門,又走了五分鐘到小火車站,站在那里等小火車從般若島碼頭開回來,再拉他們?nèi)ゴa頭。

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兩匹馬,看上去像母子。母馬的韁繩很長很長,一頭拴在釘在地里面的鐵釬子上,鐵釬子上有個圓環(huán)。小馬圍繞在母馬身邊,偶爾會拱到母馬的胯下,噙著乳頭咽幾口奶水,然后再耍歡,在草地上亂跑,尥蹶子。母馬低頭吃草,會不時抬起頭瞅瞅自己的孩子,再低頭吃草。

小火車開過來了。有一家來下葬的,從上面下來,隊伍浩浩蕩蕩的,向墓地走去,伴著鼓樂。陳奇峰忌諱地看了看小火車,還是上去了,站著,一直到般若島碼頭都沒坐下。

陳奇峰和薔薇再次來到瀑布這兒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事情了,而且,這瀑布已經(jīng)屬于陳奇峰所有。怎么說呢?就是陳奇峰和海牧陽承包了這片山,搞起了旅游。這山上都是楓葉,秋天的時候像著火似的好看,再加上這個瀑布,是一個很好的景點。經(jīng)濟不景氣,人們更多開始關(guān)注自我,喜歡回到大自然中。景區(qū)的生意好到外地來看風(fēng)景的車輛排出幾公里之外。海牧陽和陳奇峰用旅游掙來的錢貼補城里的曠野書店,那書店才活到現(xiàn)在。在景區(qū)里,他們也設(shè)置了一個微型的曠野書店,在瀑布旁邊的一塊空地上。書店是一個玻璃房子,里面擺上書架,供在這里游玩的人借閱。一些年輕人正是因為這個微型的曠野書店才留下來,在這里住宿。每個房間的名字都很文藝,是國外一些作家的名字。

后來,陳奇峰和那個賣化妝品的女孩結(jié)婚了,女孩叫小婉?,F(xiàn)在,城里的曠野書店就是小婉在打理。兩人一直沒孩子。陳奇峰他媽很是著急,找來各種偏方給陳奇峰用,也不見效,但老人仍不放棄,她不相信老陳家會絕戶。為了照顧母親的心情,陳奇峰仍在配合著,看到那難聞的中藥湯,他還是蹙著眉頭喝下去。

海牧陽看著一切都上了軌道,就出國旅游去了,把景區(qū)和書店交給陳奇峰打理。陳奇峰每天開車到景區(qū)來,有時候累了就不回去,在書店里看看書,和客人們交流、閑聊。

一天傍晚,陳奇峰開車回望城,路過米強家,看到薔薇回來了。米強在一年前已經(jīng)消失,聽鄰居們說,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和尚帶走了。薔薇給父母和嫂子買了樓房,正要搬家。陳奇峰請薔薇去望城最大的飯店吃飯,閑聊著。薔薇說,肖浪生去南方第二年就被一個賣搖頭丸的人給扎死了。這么多年她是怎么過的,薔薇沒說。但從精心化妝的臉上,仍能看出她這么多年的不易留下的痕跡,還有她裸露的小臂上的刺青,他看不清是什么。陳奇峰問,這次還走嗎?薔薇說,這東北已死,我留在這里會好嗎?我勸你也去南方……這東北干點兒啥事都要講人際關(guān)系,要托人送禮,我對東北仍舊沒信心。陳奇峰說,已經(jīng)開始有所好轉(zhuǎn)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干?旅游還是大有可為的。如果我們都離開,這東北不更沒有生機了?薔薇喝了口酒,沒吭聲。陳奇峰說,你還記得多年前那次郊游我們看到的瀑布嗎?那片山已經(jīng)被我和一個叫海牧陽的人承包下來了。多少還是因為你??!薔薇說,還有些印象,有印象是因為你曾經(jīng)說過的話。陳奇峰笑。薔薇問,你笑什么?陳奇峰說,如果我當(dāng)時不說得那么狠,你也許不會記得。薔薇說,也許吧,當(dāng)時我確實感到了恐瞑。陳奇峰說,要不要再去看看那個瀑布?薔薇說,好。薔薇問,你是不是還恨我當(dāng)初離開你?陳奇峰說,那會兒恨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恨了,都是命吧。薔薇說,那時候軋鋼廠剛宣布倒閉,再加上我家那樣,我哥對我有很大影響,我覺得這個東北,完了,就毅然離開……陳奇峰說,是啊,我也曾深深絕望過,但還是挺住了,挺住意味著一切。說起你哥米強,我倒覺得他被人帶走是他最好的結(jié)局。唉,不說這些了,現(xiàn)在我們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福氣,相信你哥米強也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幸運的……活著,好像才是人存在于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最大的成本……做這個世界的旁觀者。我們在努力融入到這個世界之中……薔薇說,你變了。陳奇峰說,變了嗎?薔薇說,變成熟了。陳奇峰笑說,與其自怨自艾,還不如去做一些事情。在所有人唱衰東北的時候,我們不能,就像我們不能侮辱我們的母親一樣……薔薇說,你說的話,我都要聽不懂了。陳奇峰笑說,也都是從書里面看來的,受到啟蒙……我們對東北的怕與愛也都在這里……也許我們的離開,會讓這里變得更加荒涼……最后,真他媽的死亡了……離開這里的人,可以書寫他們的鄉(xiāng)愁,那么我們還在這水深火熱中生活的人應(yīng)該怎樣?我恨過,憤怒過,最后想想,作為生在這里的東北人,我會覺得我是有罪的。這也許就是十多年來的心路歷程,我在開拓著,企圖讓生我之地變得昌盛起來。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在努力……陳奇峰沉默。薔薇看了眼陳奇峰。這個人在她眼里是陌生的了。她的眼上蒙上一層水霧,淚濛濛的。薔薇說,你不知道,我在南方,當(dāng)人們知道我是東北人的時候受到的那種歧視……東北佬,這就是那些人對我的稱呼,我多么希望東北強大起來??!每當(dāng)我在電視上聽到東北的消息,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一樣……你能理解嗎?漸漸的,我變得麻木了、墮落了,他媽的,東北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么想的時候,我會釋然很多,但血脈是種奇怪的東西,我再怎么樣,我的血脈里仍流淌著東北的血液,我的父母在這東北。我勸他們跟我到南方去,可他們不舍,他們說,我們不能走,也許有一天你哥哥會回來……我承認(rèn)這么多年我用肉身在南方換取了很多,但我沒根呀!我的身體早晚有一天會衰老、會破敗的,我也需要一個歸宿?。】墒?,我的歸宿在哪兒?在那些人喊著我東北佬騎在我身上的時候,我還得偽裝高興,笑臉相迎。等他們結(jié)束離開房間后,我會偷偷哭泣。為什么會這樣呢,僅僅因為東北沒落了嗎?你有答案嗎?你看了那么多書,告訴我,告訴我!陳奇峰沉默著,心像被割了一下。薔薇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干掉,說,有答案嗎?沒有。是啊,薔薇的質(zhì)問,陳奇峰給不出答案。他喊服務(wù)員再來一瓶酒。薔薇阻攔著說,不喝了。喝醉了,也只是在那一刻忘記,醒來后,還是……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那瀑布嗎?我們走。因為開車,陳奇峰沒喝酒,只喝了點兒飲料。薔薇喝了一瓶紅酒,已有醉意。陳奇峰扶薔薇上車,向景區(qū)駛?cè)ァ?/p>

薔薇倚靠在座位上睡著了,陳奇峰透過后視鏡看見薔薇的眼角掛著淚。他把車開得很穩(wěn),一個小時后到了景區(qū)門口??撮T的老黑向他打招呼。老黑那年因為被冤枉住進監(jiān)獄,半年后抓到兇手,才把他放出來。陳奇峰和海牧陽承包這個景區(qū)的時候,就把老黑叫過來看大門。老黑看到副駕駛上的薔薇,沖陳奇峰笑了笑。陳奇峰說,不認(rèn)識了吧?當(dāng)年軋鋼廠的薔薇。老黑哦了一聲,說,她回來啦?陳奇峰說,是的。這時候薔薇醒了,看著窗外。老黑沖她打招呼說,還認(rèn)不認(rèn)識我了?薔薇說,想不起來。老黑說,會讓你想起來的。老黑咳了兩下,清清嗓子,模仿起列寧來。薔薇笑了,啊,是你啊老黑?薔薇從車窗伸出手和老黑握了握。陳奇峰說,我?guī)N薇去看看瀑布。老黑說,去吧,薔薇,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這景區(qū)在北方老火了,五一、十一的時候,南方也有很多人來玩兒。薔薇笑了笑。陳奇峰把車開進停車場。天傍黑了,游客們有的正在離開,有的已經(jīng)開始食宿。陳奇峰帶著薔薇參觀著,最后來到瀑布前。水流嘩嘩地從山上落下來,強光燈已經(jīng)亮起來。薔薇站在瀑布前,良久沒說話。陳奇峰說,咋樣,不錯吧,有沒有當(dāng)年的感覺?薔薇說,物是人非,倒是這瀑布沒變。陳奇峰說,變了。薔薇傷感地說,是啊,變了,你不會再像當(dāng)年說那樣的話了!陳奇峰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陳奇峰說,我還是要帶你去瀑布后面看看。薔薇說,你不會真的想……陳奇峰說,你害怕啦?薔薇說,切,我怕啥?在外這么多年,啥沒見過……可是你咋帶我進到瀑布后面呢?陳奇峰說,當(dāng)年我說要把你殺了,把你的尸體藏在這瀑布后面。薔薇說,你不會真的要帶著我的尸體進去吧?陳奇峰笑了笑,看看四周無人,說,不會。他拿出一個小遙控器,在手里按了一下,從水潭里升起一座浮橋。陳奇峰說,請吧!薔薇看上去有些興奮,說,沒想到啊,設(shè)計這個浮橋的時候,你是咋想的啊?陳奇峰說,當(dāng)時,還是想當(dāng)年我說過的那句話。薔薇笑說,沒想到你是一個記仇的人。陳奇峰說,那是,我說話算話,我當(dāng)時就是那么想的……想你多年后,一定會回來……薔薇說,那么我現(xiàn)在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是否可以下手啦?陳奇峰說,那時候年輕沖動啊!其實,活著才是真理,即使沒有了愛。薔薇踏上浮橋。陳奇峰跟在后面。水潭看上去很深很深。薔薇回頭問,你不會把我推下去吧?陳奇峰說,有那個必要嗎?薔薇笑說,是啊,人老珠黃了,沒人愛了!陳奇峰說,進去看看吧??梢哉f,這個設(shè)計來源于我當(dāng)年說過的話。水珠飛濺,落在薔薇身上。陳奇峰又按了一下遙控器,瀑布停止了,消失不見了。有一道門出現(xiàn)在薔薇眼前。陳奇峰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說,請進吧!薔薇臉色恐懼,問,你真的是因為當(dāng)年說過的話才這樣設(shè)計的嗎?陳奇峰說,嗯。薔薇含著眼淚說,難為你了!兩人進去,陳奇峰又按動,瀑布再次流淌起來。洞穴里面漆黑一片,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薔薇的呼吸變得急促。陳奇峰說,害怕了嗎?薔薇說,還真有點兒!陳奇峰說,不要害怕,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他找到開關(guān),按了一下,洞里面瞬間變得五光十色,猶如仙境。薔薇驚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洞里面有石桌、石椅。陳奇峰邀請薔薇坐下來,問,喝點什么?薔薇說,隨便!陳奇峰從遮蔽在墻壁后面的冰箱里拿出兩瓶飲料。薔薇四處打量著,問,為什么?陳奇峰說,什么為什么?薔薇說,你真的是因為當(dāng)年說過的話才這樣設(shè)計的嗎?陳奇峰說,不完全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瀑布干枯了,后來就想到人工瀑布,我們就在這山上開掘出這個山洞……那邊是機房,可以控制瀑布。薔薇說,哦!坐了一會兒,薔薇感到有些冷。陳奇峰說,要不要把暖風(fēng)給上?薔薇說,可以。吹上暖風(fēng),很快洞內(nèi)的溫度變得暖起來。薔薇脫下外套,搭在椅子上。她目光盯著陳奇峰說,沒想到,沒想到啊!陳奇峰說,沒想到什么?薔薇站起來,來到陳奇峰跟前,坐在他的腿上,手摟在陳奇峰脖子上,要親吻陳奇峰。陳奇峰扭開頭。薔薇問,怎么?是不是我不配了,是不是嫌我臟?陳奇峰說,還是保留著當(dāng)年的美好吧!在這里,我感覺過去的我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我們是重生后的我們。薔薇怔在那里,離開陳奇峰,回到座位上。

兩人沉默了很久,薔薇說,回吧!

從山洞里出來,沿著浮橋回到潭邊,在陳奇峰想把瀑布恢復(fù)的時候,薔薇說,讓我再看一眼。

只見強光燈下的山上,水滴墜落,看上去像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孔。薔薇站在那里哭泣起來。陳奇峰按了遙控,瀑布瞬間覆蓋了一切,猶如一面白旗懸掛起來。

世界如初。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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