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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父親的大路上

2018-09-24 15:22高凱
延安文學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延安革命文學

高凱

隔世的父親肯定知道我正走在他走過的大路上。

旨在尋找新中國一段血色記憶的“重走陜甘寧”采風活動,無疑是作家們一次穿越歷史時空的心靈之旅。不過,作為這次活動的發(fā)起人,我心里還揣著另外一個“小九九”——對鬧過革命的父親的一次精神追尋。

我的成長離不開父親。我的人生足跡一直沿著父親身后的一條大路在跋涉。跟著父親走路,始于一個孩子的模仿天性和迷戀父親的一雙大鞋子。小時候,只要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回家躺在了炕上,我就會偷偷穿走父親那一雙船一樣的大鞋,在院子里學著父親走路;而平時,我總像是父親的一個尾巴跟在父親身后,背著手,低著頭,像一個急于長大的小父親。

一個生在新中國的人當然更癡迷父親舊時選擇的革命道路。父親的革命故事,始于抗日戰(zhàn)爭止于解放戰(zhàn)爭,可謂出生入死、驚心動魄,是一段民族革命大歷史的縮寫。生于1921年的父親,16歲就跟著大人參加了為窮人謀幸福的革命并加入了共產(chǎn)黨,往返于隴東合水和陜北延安之間,做著一些支援延安的文藝宣傳和后勤工作。而此前,父親只是一個擅長手工藝的境界很小的農(nóng)民,以種地、制造和販賣香煙等手工日用品為生。

但是,父親的革命,過程是鮮紅而光彩的,結(jié)局卻是暗淡甚至是恥辱的。我的童年,正趕上那個眾所周知的動亂年代,生活的貧困暫且不說,父親悲催的遭際讓我十分困惑和迷茫。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有段時間父親似乎像一個罪人一樣,經(jīng)常被一伙扛著紅纓槍的人捆綁著,受盡凌辱和磨難。每當看見那一幕,我總是躲得遠遠的,不敢面對父親,也害怕被父親看見,即使是過后我也裝作未曾看見。我不敢直視父親,父親也不敢直面我。父親究竟做了什么壞事,當時不知道去問,也不敢去問,有一點卻是肯定的,父親心里充滿了冤屈。記得,父親似乎一直在寫申訴材料,有自己寫的,也有別人寫的,父親的一個木箱子里一直存著一摞厚厚的訴狀。后來,我終于知道了真相——父親本來是一個積極的革命者,解放前已經(jīng)當上了鄉(xiāng)長,但父親后來成了一個說不清的“叛徒”。千真萬確,我親眼在父親的一個履歷表上看見過“自首變節(jié)”四個字。知道真相以后,我一度很是看不起父親,但是再后來,也就是我徹底搞清楚父親的“變節(jié)”真相以后,我不但原諒了父親,還對“叛徒”的父親充滿敬意,直到現(xiàn)在。

原來,父親是一個被自己的老實本性害了的“叛徒”。解放戰(zhàn)爭末期,胡宗南為了圍剿延安而大舉進攻隴東,也就是著名的西華池戰(zhàn)役前夕,父親被編入一個舅爺帶領(lǐng)的一支游擊隊參與作戰(zhàn)。但是,父親和許多人一樣,從來沒有打過仗,一些怕死的人因為怯戰(zhàn)而逃走了。大戰(zhàn)之前,父親接到了一個對他來說非常艱巨的任務(wù):帶領(lǐng)兩個人前去處決一個臨陣逃跑的人。父親的確領(lǐng)命去了,但是父親并沒有執(zhí)行命令,因為那是一個熟人。到了那人家里,看見其和老婆、娃娃一家人正在熟睡之中。從來沒有殺過人的父親心一下軟了,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不但沒有取那個人的性命,害怕一起去的人動手并傷及無辜,父親還故意咳嗽了一聲,提醒其快快逃命而去。“完成任務(wù)”后,因為合水縣委已經(jīng)撤到了延安,找不到部隊的父親,只好偷偷地回到了家里。但是,沒安穩(wěn)幾天,因為一個鄰居告密,父親突然被國民黨逮捕入獄。消息傳出,在一個外爺?shù)谋a屜拢赣H寫下了一個從此不再鬧革命的保證書,才得以獲得自由。其時,父親既不敢見共產(chǎn)黨,也不敢見國民黨,只好在西峰什社鄉(xiāng)一個紅白相間的地方潛伏了下來,繼續(xù)等待部隊的消息。西華池戰(zhàn)役十分激烈,國共雙方都死傷慘重。解放后,因為剛剛恢復(fù)運轉(zhuǎn)的合水縣政府缺人手,已經(jīng)安心務(wù)農(nóng)的父親在那個游擊隊長舅爺?shù)拇叽傧掠謪⒓恿烁锩?,到縣政府當了一個管理后勤事務(wù)的科長,不久又當上了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但是,好景不長,“三反”時父親因為歷史污點被定為“自首變節(jié)”。撥亂反正之后,和父親情況一樣的兩千多人都“一風吹”了,只有父親一個人沒有平反。組織的說法是,父親的歷史問題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即“自首變節(jié)”。對此不公平待遇,父親一直不服,一直在申訴。父親的理由是,他不是主動投敵的,而是在找不到組織的情況下被人告密被敵人抓住的,再說被俘后他也沒有出賣任何人,只是被迫寫了一個不再鬧革命的保證書。至于放走那個叛徒的事情,父親當然無言以對,老老實實地認了錯,而且把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F(xiàn)在看來,時過境遷之后組織對父親的結(jié)論顯然是不公平的,起碼父親不是“自首變節(jié)”,不是一個叛徒,而放走了一個逃跑的窮人,不過是在一個特殊時期把人情置于一個冷酷無情的軍令之上;后來沒有在一個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繼續(xù)追趕撤走的部隊,充其量是從一個積極的革命者變成了一個消極的革命者。如此,盡管父親沒有把自己洗刷干凈,但時間還是原諒了父親。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尤其是前面的幾個,在上學、工作上因父親而受到許多不公平待遇,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都把父親的這段歷史視為一家人的隱私?,F(xiàn)在,我們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父親不是一個英雄,卻是一個好人,人性高尚,自帶光芒。我們對父親的這一觀點,完全符合我黨后來的歷史觀念和政治政策。我無意在這里為父親平反,我只是企圖超越時空打破歷史的局限回望事情的真相。而且,父親肯定不后悔因為放走一個人甚至一家人的生命而丟掉了自己一生的榮譽。

我曾經(jīng)在家里見過那個把父親領(lǐng)上革命之路的游擊隊隊長舅爺。不過,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官兒了。那一天,從未見過面的舅爺,在炕邊上挪了挪屁股,突然沖著站在地上的我說:這娃,你給我說說,革命是革誰的命?我當時剛上小學,還不知道革命是啥意思,想了半天才答了一句:革共產(chǎn)黨的命!舅爺聽后勃然大怒,抬手就在我的后腦勺上搧了一巴掌,還罵了一句,這娃咋胡說呢!因為給父親丟了臉,旁邊的父親也對我怒目而視。知道錯了,我趕緊改口,說了一個相反的詞:革國民黨的命!舅爺?shù)哪樕@才好了許多。這位舅爺我雖然只見過這一次,但他與我關(guān)于“革命革誰的命”的問答讓我羞恥不已。關(guān)于革命,這位舅爺無疑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個舅爺就是當初派父親去殺那個叛徒的人,他后來不止一次給我們兄弟姊妹說:“你爸的歷史清楚著呢!”舅爺?shù)倪@句話雖然讓父親獲得了一些溫暖,但還是沒有醫(yī)好父親的心病,空口無憑,父親畢竟缺一個白紙黑字的紅頭文件。因此,視榮譽為生命的父親一直不甘心被歷史抹黑,到死都在拼命申訴。記得,在父親歿的前一年,我將父親和妻兒的戶口一并從農(nóng)村轉(zhuǎn)成城市戶口后,似乎是得到了平反的父親在人生最后獲得了極大的慰藉。幾年前,我還根據(jù)父親那一聲救了一家人命的“咳嗽”寫過一首題為《咳嗽正傳》的長詩。而在同期的長詩《紅燈傳奇》之中,我也寫到父親的這一不紅不黑的傳奇經(jīng)歷。

不過,父親曾經(jīng)中斷的革命理想,被父親后來以另外一種方式兌現(xiàn)了。在我出生前,背著一個歷史黑鍋的父親被下放回家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父親都是以沉默表達著自己的不滿,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可謂任勞任怨。改革開放之初,歷史問題被漸漸淡化,許多人在政治上得以松綁,并獲得了精神上的徹底自由。其時,“污點人物”父親也放下了歷史的包袱,重拾最初的革命理想,憑借自己手工制作的特長,帶領(lǐng)村子里的幾個年輕人創(chuàng)辦了西華池公社第一個鐵器加工廠,實現(xiàn)了一個村子的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使一村子人在全縣率先脫貧。在當時,發(fā)展生產(chǎn)也是一次深刻的革命,而父親領(lǐng)導了村子里那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革命的徹底勝利。

父親畢竟只是一個歷史的引子,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個“小米加步槍”的傳奇故事召喚著我。長大后,我從故鄉(xiāng)合水出發(fā)去的第一個遠方就是延安,而且就是父親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的那個路線。走上文學之路后,我還先后多次跟隨《詩刊》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采風團到過延安。幾次延安之行,讓我終于明白了“小米加步槍”的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為此,我還寫下一組《圣地詩篇》的詩,發(fā)在《詩刊》和《延安文學》上,后又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征,穿越時空的精神歷程》一書。其中有一首《小米》,就是在詮釋“小米加步槍”:

小是小

但仇恨卻熟到了

一粒

就能讓一支步槍

吃飽

一粒

就能把一個鬼子

撂倒

小米加步槍的結(jié)果當然等于日本鬼子,這個簡單、樸素的革命加法,是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中國人民取得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偉大數(shù)學,其中所包含的智慧和勇氣,來自于一個黨派對一條道路的選擇,以及一個民族對一個黨派的選擇。

父輩們當初的道路自信究竟來自哪里呢?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在歷史中去傾聽。作為這次“重走陜甘寧”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出發(fā)前我對具體的采風路線做了精心的設(shè)計,不是夸張,我甚至拿出了陜甘寧地區(qū)地圖,制定了一個“作戰(zhàn)方案”。既然是“重走”,我們當然要“原路返回”,哪怕是以車代步,父輩們走過的路我們必須走一遍,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邊走邊調(diào)整的路線:環(huán)縣、西峰、華池、延安、志丹、鹽池、銀川、固原、隆德……

慶陽老區(qū)是連接陜甘寧三省區(qū)的一塊熱土。眼前的道路雖然不再崎嶇,但內(nèi)心的道路依然如昨。血紅色的陜甘寧,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而外延遼闊的歷史概念,我們選擇的路線無疑與那一段歷史高度契合。不過,我們是在倒敘著重走,回溯歷史也只能倒敘。我們抵達的第一站,是紅軍長征最后一仗山城堡戰(zhàn)役發(fā)生地環(huán)縣的山城堡,接著我們拜謁了河連灣原陜甘寧省政府舊址,然后才從當年的陜甘邊根據(jù)地首府華池縣南梁正式出發(fā)。革命是需要靈魂的,重溫革命同樣離不開靈魂。在華池縣城,采風團進行了一次理論研討,或者叫思想動員,參加了由華池縣委組織的隴東紅色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然后在南梁接受了華池縣委、縣政府通過一個莊嚴的儀式授予我們的一面團旗。這是一種榮譽的獎勵,也是一種精神的傳承,當一面鮮紅的旗幟經(jīng)由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李燕青、慶陽市委宣傳部部長閆曉峰等省市縣三級領(lǐng)導傳遞到我這個團長的手里時,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莊嚴和激動,我不由自主地揮動了旗幟,讓它在大家的頭頂鮮紅地飄揚了起來。那一刻,我似乎在送行的人群里看到了微笑的父親。

此次“重走陜甘寧”,我是有充分的思想和情感準備的,不是準備了幾天,而是準備了半輩子。在隴東紅色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我不僅談了我的紅色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還談了我對這一精神活動的深刻認識。我說,紅色文學是執(zhí)政黨的血色文學,是執(zhí)政黨的精神本色,而我一直以來的寫作是良心寫作,盡管今天紅色文學寫作者被一些人不屑一顧,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感到十分光榮。執(zhí)政黨的這段歷史是為窮人謀幸福的革命歷史,而且是窮人父親的人生歷程,不可忽視甚至忘卻。作為那場革命的一個直接受益者,我必須銘記在心。說實話,我從心里看不起今天那些腐化墮落的變節(jié)者。

而且,也許是天真,作為一個糖尿病患者,我希望通過這次暴走走掉自己的“富貴病”。盡管不是徒步,但畢竟是一次長途跋涉。由此及彼,一個人肉體患“富貴病”還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患“富貴病”。一代人的精神“糖尿病”已經(jīng)不容忽視,這個時代太需要“管住嘴,邁開腿”這樣一個全民性的精神暴走了。

像父輩們一樣,我和我的團隊的目的地當然也是圣地延安。這個昔日窮人的首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低處的高樓已經(jīng)快高過四面的山峁,一個小山川的旮旮旯旯里塞滿了高高低低的樓房,我們經(jīng)過市區(qū)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看不到三條川道的自然走向。不過,低處的延河還在,高處的窯洞還在,而最高處的寶塔仍然巍巍地站在山頂上,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物,令人心生敬仰之情。如果沒有這幾處標志性的景致,我是不會相信眼前的這個山溝里的小城就是革命圣地延安。的確,和當今中國的許多小城市一樣,延安同樣擁有著一片繁華,但同時又是千篇一律流于一般。這無疑是延安城市建設(shè)的一個敗筆。在我的內(nèi)心,延安的面貌是應(yīng)該與其它城市有所區(qū)別的。好在我們將要拜謁的是她的過去。

到達延安之前,當聽說今年正好是魯藝建院80周年,而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作家高研班的同學們將赴魯藝進行紀念活動時,作為魯院第六屆作家班的一個學員,我立即與魯院常務(wù)副院長邱華棟進行了聯(lián)系,希望與作家班的同學們會合,一并回望魯藝光輝的歷程,共同表達我們的敬意。我如愿以償,得到了及時的響應(yīng)。采風團與王璇副院長帶領(lǐng)的大部隊會合之后,我們一起分別給魯藝敬獻了深情的花籃,更多的年輕人與我們一起在延安光彩的革命相冊里留下了珍貴的記憶。

歷史不會忘記,是因為歷史是不會消失的時間。歷史只是一頁翻過去的書,還可以翻過來再看。幾十年以來重復(fù)的延安之行,我一直重復(fù)地走在同一條心路上,對延安的認識一直沒有改變。想想,延安像不像窮人身上一塊歷史的補???在我的那組《圣地詩篇》里,有一首題為《補丁》的詩就是當初寫給延安的。因為儲存在心靈深處,這首詩一直都是新的:

給膝頭補一塊吧

長久跪著的地方

肯定有傷

給肩上補一塊吧

骨頭最硬的地方

還要扛槍

給胸前補一塊吧

迎著敵人的地方

要擋死亡

讓每一個人都補一塊吧

山河破了

就得一塊一塊補上

在延安大學的一個座談會上,采風團與延安市的作家們共同撫摸了這塊傷疤一樣的歷史補丁。當?shù)刈骷覀兊木駡允刈屛覀儺a(chǎn)生了很大的心靈共鳴。在與延安市作家厚夫、成路、侯波、李炳智、李玉勝、高安俠、張亞寧、高權(quán)和惠雁等人的座談中,我找到了在我這個甘肅人心中懸了很久的一個問題的答案:新中國成立以來,陜西為什么出了《保衛(wèi)延安》《創(chuàng)業(yè)史》《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和《浮躁》那樣多的文學巨著,成就了杜鵬程、柳青、路遙、陳忠實和賈平凹那樣的文學大師?其答案是,在延安這塊土地上,蓄積了深厚的文化底蘊,特別是上世紀30年代以來,許多革命的文藝志士為了一個共同的夢想,從五湖四海奔赴延安,在一個小山川匯聚了豐沛的文化之墑,不但締造了一個革命的搖籃,還為新中國儲備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就是說,延安既是人杰地靈,又是地靈人杰,人與地互為滋補和成就著。80后作家張亞寧從新媒體上獲知我們到達延安的消息后,開車從一百多里的子長縣趕來看我,并參加當天的研討會,讓我感動不已。陜北的文學精神由此可見。

今天來看,延安不僅是陜西文學的魂魄,還是中國革命文學的根系所在。對此,我這個隴東老區(qū)人是最有感觸的,比如隴東詩人孫萬福的《咱們的領(lǐng)袖毛澤東》等隴東民歌當初就是從隴東唱到延安,然后才從延安唱紅全國的。不用想象,當時那些大人物嘴上叼的用以思考窮人命運問題的那些香煙,肯定也有父親當時販賣到延安的香煙。在當時,煙草不但是有味道的重要物資,還是有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當時,父親賣的是一種“飛馬”牌香煙,制造香煙的是一個手動的油布卷煙機。小時候,在家里一孔窯洞山墻的高窗上,我還發(fā)現(xiàn)過許多“飛馬”牌香煙的商標呢,而那個卷煙機則在家里保留了很長時間。

劉志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對劉志丹的崇敬,不僅是因為他在我的故鄉(xiāng)合水縣太白鄉(xiāng)成立了南梁第一支游擊隊,更主要的是他作為一個富家子弟為窮人謀幸福并為之獻出生命的可歌可泣的情懷和精神。志丹縣以前沒有去過,這次是必須要去的。在春光里的志丹陵園,我們不僅給大英雄敬獻了滿滿一花籃的思念和敬意,還和高大的劉志丹漢白玉塑像合影留念。我們當然不希望自己只是一群過客,我們希望和志丹縣人民一起陪伴一個英靈。而現(xiàn)在,我還想把自己以前一首題為《一座墓碑》的小詩獻給他:

一個人倒下之后

以另一種方式

站了起來

矗立

才是一個不朽的人

死的姿勢

作為當時的革命首府,延安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點,而是一個寬闊的面,甚至因為有著許多千絲萬縷的紅線線,延安才得以成為一個窮人的首都。除了大后方隴東,成就了延安歷史性革命理想的還有當時富庶的寧夏鹽池。這一點,我們在鹽池革命紀念館當然真切地看到了。鹽池的那些雪白的鹽,無疑為當時的延安增加了經(jīng)濟的和精神的鈣質(zhì)。在鹽池的革命檔案中,那些十幾歲就為革命而早早獻出生命的人,讓我感慨萬千。看著他們簡單的履歷和年輕的面孔,我覺得父親一點兒也不冤枉——他畢竟還僥幸活了下來。

我們的采風雖然是一次旗幟鮮明、主題突出的意識形態(tài)活動,但采風的目的還是要落在文學上,因為對于每一位作家來說,守住文學的細節(jié)才是根本,這個細節(jié)就是作家們每一個精品的細心創(chuàng)作。鑒于這種認識,到了銀川后我們與當?shù)刈骷医涣鞯脑掝}全部回到了純粹的文學。因為甘肅的“文學八駿”品牌是受寧夏的“三棵樹”啟發(fā)而打造的,所以我們把銀川之行看作是一次學習和取經(jīng)之旅。采風團的成員以“甘肅文學八駿”作家為主,我們到銀川的目的就是與寧夏的“三棵樹”作家會合。那天,正式或非正式與寧夏作家石舒清、郎偉、漠月、楊梓、楊森君、趙華、阿舍、聞玉霞、安奇、張富寶、查文瑾、陳立平和計紅等作家的一次交流讓我們獲益匪淺。而在固原,與楊風軍、單永珍、王懷凌和馬金蓮等作家也是一場熱烈的文學互動。

選擇從寧夏隆德回蘭州,則是為了拜祭去年逝世后骨灰被葬于該縣神林鄉(xiāng)一個山坡上的原《飛天》副主編、“大學生詩苑專欄”的創(chuàng)意者、著名編輯家張書紳。因為害怕打擾我們,張書紳去年是不辭而別并魂歸故里的,歿后半個月我們才知道。逝者謙卑,生者不能冷漠,所以我們必須去拜祭他的亡靈。而且,張書紳還是我的故鄉(xiāng)慶陽革命老區(qū)當代文學的先驅(qū),與我的父親十分熟悉,兩人有過許多交往,拜祭他就是祭拜我的父親。抵達隆德的三天前,我們就與遠在蘭州的張書紳之子張鐵牛取得了聯(lián)系,在他的安排下,又在其弟媳彭晚晚的帶領(lǐng)下前往張書紳的墓地。春風和煦,苜蓿飄香。5月2日上午11時許,在我的主持下,大家默默地站在張書紳和其父母的墳前,獻上路上事先準備好的四個花籃,由弋舟、郭曉琦、習習和向春分別吟誦了收在我的長篇隨筆《九百年祭》之中引用的于堅和伊沙去年寫的悼詩,隨后大家還代表于堅、王若冰上香一炷。祭拜結(jié)束后,我們把刊有《九百年祭》的一本《2017年中國隨筆精選》和一本《金城》雜志10個人的簽名本送給了彭晚晚。張書紳的侄媳婦彭晚晚和其愛人張碩偉無疑將永遠替一代大學生出身的詩人為張書紳守墓,所以吃午飯時在我的提議下大家鄭重地用她帶來的酒給她敬了一杯,希望她和愛人做一個忠實的守墓人。他們守他們的大伯無需我們叮嚀,守一個偉大的編輯家卻是需要我們叮嚀的。令我欣慰的是,因為走時加上了晚晚的微信,回到蘭州后在與晚晚的微信聊天中得知,她的女兒幾天前在學校朗誦了爺爺?shù)脑姼琛?磥?,張書紳在隆德不會冷清孤單的?/p>

隆德的這一文學良心行動,體現(xiàn)了甘肅作家們難能可貴的文學本心。我想,唯有向純粹的文學精神致敬,我們的文學采風才有意義。同樣,一場讓窮人翻身得解放的紅色革命也應(yīng)該得到文學的真誠致敬和眷顧。張書紳就是一個透徹而堅定的革命者呢。從微信中看到我們拜祭張書紳的消息后,張書紳的小同事、我的老師狄植棠通過微信給我發(fā)了一個圖片——他用手在稿紙上寫的一篇紀念張書紳文章的照片版。在這篇不足兩千字題為《哲人張書紳老師二三事》的文章里,狄植棠記述了上世紀50年代末自己與張書紳在合水一中教書時的幾件事。而此時,張書紳正在接受批判。第一件事,說的是他針對當時學校一個女生愛打扮,寫了一首諷刺性的打油詩發(fā)在校園一個黑板報上進行批評,張書紳看見后不但讓他馬上擦掉,還把他叫到辦公室批評了一頓。張書紳批評他之前,先送給他一本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然后說了下面這些讓他十分羞愧的話:“文藝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學校的文藝是為師生服務(wù)的。寫批判文章和諷刺性作品要有分寸。我們語文老師不但要自己身體力行,也要宣傳好毛主席的文藝方針?!绷硗庖患?,則是發(fā)生在張書紳從房上跌下摔傷后在家休養(yǎng)的時候。有一天,他悄悄去看望張書紳。閑聊中,他發(fā)現(xiàn)張書紳的書柜中藏著一本被批判的禁書——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休養(yǎng)》。他很吃驚,張書紳卻嘿嘿一笑,含蓄地說:“不留著它,不知道它寫了一些什么,我怎么批判它呢!”見張老師話中有話,他才跟著張老師一起會心地笑了。

沒有想到,狄植棠以微信的方式發(fā)給我的這篇文章居然成了我這篇長文的點題之筆。本來,“重走陜甘寧”是幾年前在西安拜訪陳忠實時一起說到的一個想法,打算以此活動來開啟陜甘寧作家的長期交流,只因陳忠實病倒不能遠行以及本人的懈怠才拖到了今天。今年是陳忠實逝世兩周年,我才將這一活動給省文聯(lián)提出來并付諸實施,以紀念陳忠實先生。因此,我還于4月29日陳忠實忌日之前在途中通過自媒體發(fā)出了我特意寫的悼詩《追悼一個頭枕高原的人》。而且,又臨近毛澤東“5.23”《講話》發(fā)表75周年,正在繼續(xù)貫徹落實繼往開來的習近平“10.15”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甘肅才單方面積極啟動了這次采風活動。如斯,陳忠實、張書紳肯定是非常高興看到我們的行動。當然還有我的父親。

父親的道路已經(jīng)是一條河流,而我是一朵快樂的浪花。因為一個歷史的紐帶,陜甘寧作家的心靈是相通的。歷時十余天,驅(qū)車行程2600余公里的甘肅作家“重走陜甘寧”采風活動,是新時期以來陜甘寧三地第一次跨界心靈交流,其率先打破了一個“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沉寂局面,拉開了陜甘寧區(qū)域間文化深度對話的序幕,社會影響和文化意義甚為深遠。

其實,我們的采風團就是一個播種機和宣傳隊。因為大家都有微信,行走過程中的消息各自都及時從自媒體發(fā)布了出去,所以說我們是一路被天南海北的微友們點贊著走下來的。省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主任張正峰、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李燕青等領(lǐng)導不但一直在微信中關(guān)注著我們的行蹤,看到我們的采風感言時還給我們發(fā)微信鼓勵。而且,考慮我們要寫稿子,張正峰還給我們發(fā)來了有關(guān)南梁的歷史資料。

當然,我們也感到了一些來自文學朋友圈內(nèi)外的冷漠。

文學的確能照亮生活,但又是什么在點亮文學?當然是心靈;但又是什么在點亮心靈?毫無疑問,我們的采風其實就是在尋找這個疑問的答案——探視這個時代的精神光源。

不知什么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父親之間是一種薪火相傳的關(guān)系,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父親是我昨天的星星之火,而我是父親留存在身后的一粒火種。如果說父親前半生是為其后半生的生存而戰(zhàn)的話,那么父親后半生就是在為其前半生的榮譽而戰(zhàn),總之來說父親是為窮人的革命而戰(zhàn)。父親的前半生我無緣經(jīng)見,但父親的后半生我卻是見證了的。父親的革命雖然不徹底,但父親對自己那段革命的道路和榮譽卻極其看重。我們兄弟姊妹之所以能安居城市,全是因為父母親的功勞。所以,父親去世后,安妥父親的后事就成了我們一直在掂量的大事。父親歿后的第十三年,因為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都離開了老家合水,我們決定把原葬在合水的父母的尸骨遷到西峰。立碑時,我請了文友、時任西峰區(qū)長的閆曉峰和書法家李鼎峰題寫了碑文。事后,我笑著對閆曉峰說,你們可不要出什么事,絕對不能腐化變節(jié),否則我會砸掉此碑,重新請人題碑!雖是朋友之間的玩笑話,但卻表達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期許。謝天謝地,或不忘初心嚴以律己,或臨池不輟斯文做人,二位使我的父母至今得以安享著一份隔世的清風明月。正是太巧了,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當初被我“警告”過的這位區(qū)長文友,就是前面在南梁給我們采風團送行的慶陽市委宣傳部部長閆曉峰,我當時就是從他的手中接過了采風團的那面紅旗。有這樣一位可以信賴的共產(chǎn)黨人守護父親的革命榮譽,不僅我們心里踏實,天國里的父親也是很光彩的。

父親的墓碑是我的里程碑。父親沒有背叛革命,我也絕對不能背叛父親。父親不在了,但父親走過的大路還在延伸。

父輩們的道路我們必須繼續(xù)走下去。即使一次走馬觀花的采風不能深入到歷史的骨髓,但也是對歷史一次風塵仆仆的致敬。不是抬高我們,也不是危言聳聽,這種致敬的精神也是這個時代的文學極度欠缺的。說實話,出發(fā)前我不僅僅是對行走路線做了刻意的安排,對采風團的每一個成員也是做了精心的挑選,起碼我們得有一個相同的文學初心,一路始終能夠走到一起。我們這十個人——弋舟、郭曉琦、向春、習習、劉梅花、傅興奎、楊胡平、李萍和李安平,從絕大多數(shù)的年齡來看,父輩們都是經(jīng)過那個時代的人,但不論各自的父輩過去是何身份,歷史背景如何,哪怕曾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對立面,今天都在同一個藍天下,分享著同一個和諧盛世,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對一個現(xiàn)實的接受必然對歷史有著一個共同的態(tài)度。

父親的道路不是一條自然界的路,而是一條遼闊的意識形態(tài)之路,它延伸在自然之中,卻高于自然長于自然。這條道路來自昨天,正在穿過今天,遠方直指明天。所以,我們的行走不僅僅是一種榮譽行走,而是一種不輕松的負重行走;我們不只是走在平坦的現(xiàn)實之中,也不是要掉頭回到艱險的從前,而是要穿越歷史時空走向未來。時代呼喚一個健康的文學肌體,當然需要作家們的堅定的精神回應(yīng)。走在路上,我們才有道路自信乃至目標自信。

而且,我們能一起走完這一程,就肯定能走完下一程,以及下一程的下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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