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翠萍
在我看來,漢代石雕中,雕鏤更近乎一種輪廓的勾勒,一種會神的訴說。幾筆韻致下去,線條生動起來,姿態(tài)優(yōu)雅起來,于載體上形成一種原初、拙樸、簡約和奇駿。也就是說,漢的石雕重在表現(xiàn)藝術(shù)的神韻,重在在自然的石上尋求一種心靈的表達,用筆極其節(jié)省,用心又極其巧妙,因原就匠,因材施刀,于原初上獲得一種自然天趣,以體積和重量獲得一種藝術(shù)的渾然厚重。雕刻者在雕刻前站在一塊石前,久久地沉思和凝望,瞬間以神和巫的瘋狂想象,心中洶涌著生機勃勃的原野,原野上生龍活虎在躁動,在奔騰,在休憩……雕刻者似乎看見了那些活物奔跑時身體各部位的律動,看見了那些活物漸漸停下來時靜臥的自在,看見了那些活物飛揚的毛發(fā)和靈慧的眼睛,雕刻者于心靈撞擊出藝術(shù)火花,繪刻出一種生靈的活色生香,一種夢的歡暢和寧靜。
最能代表漢代石雕文化的作品,自然要數(shù)茂陵霍去病墓前的石雕群了。對這組石雕群的重新審視,令我對大漢王朝的雄渾有了物象的真切觸摸,有了質(zhì)的真切感知,使我們對于大漢王朝以及盛世天子漢武帝的認識從邊緣走向核心,從理性走向感性,從胸襟的波瀾走向內(nèi)心的柔軟。
漢武帝對于霍去病的愛,是帝王之于臣子的愛,是伯樂之于千里馬的愛。遺憾的是,正當(dāng)漢武帝攻擊匈奴接近最后勝利的時刻,霍去病卻突然英年早逝,這令漢武帝非常痛心。為了表達對霍去病的懷念之情,漢武帝對于他的葬禮格外用心。且不說他在霍去病的葬禮上將十萬將士擺了一個長陣,只看他在霍去病墓冢前所做的一組陪葬漢雕,便足以明示他在痛失了這樣一位愛將之后,內(nèi)心所包含的復(fù)雜情懷。
霍去病曾鏖戰(zhàn)祁連山,漢武帝令:“為冢象祁連山”,他的墓冢用土石堆成祁連山的模樣。霍去病征討匈奴,武帝以最好的花崗巖雕刻17件或者更多石雕,置于他的墓冢前,以石的永恒來續(xù)寫他的未竟人生,以石的雄厚永奠他的豐功偉績。
《馬踏匈奴》,確切地叫《馬踏休屠王》。細細打量,仿佛應(yīng)跪伏于他們的腳邊仰望,石的神韻和石的恢弘直搗內(nèi)心,馬精壯有神,身體收緊,高揚頭顱,眼神泰然自若,四蹄緊裹仰翻了的休屠王。仿佛可見:天高風(fēng)清,氣勢浩然,驃騎將軍以英武氣概揮起丈八平蠻槍,以眉目神采凝佇大漢的尊嚴;匈奴伏,大漢起,終止和親,以血洗恥,大漢的男子風(fēng)行北地,席卷草原,大漢的女人不再跋涉茫茫大漠,寂寥地站在深邃的夜里,回望中原而淚沾衣襟了;中原的漢武帝,終于可以一揮廣袖,喟嘆一聲,卿矣!我大漢至此將大盛也!
“天子為伐胡敵,盛養(yǎng)馬。”大漢盛養(yǎng)馬亦深愛馬,漢武帝愛將勝于愛馬,將內(nèi)心的痛化為無盡的愛,就送一匹汗血寶馬給愛卿,正是那匹愛卿馳騁疆場、踏翻萬千匈奴的黃驃馬。以石,聯(lián)結(jié)于陽世和幽冥之綿延百年。誠矣!漢王朝正以一股威武之風(fēng)目視草原,天降霍家兄弟于漢武帝,大漢有幸!霍去病早逝,弟弟霍光像一顆恒溫的星辰照耀大漢近半個世紀,塵世再難覓這樣一種純粹和諧的延已,靈魂的高度和生命的厚度在大漢統(tǒng)一凝定于一塊石,一匹馬,霍光此時就站在一旁。
對匈奴宣戰(zhàn),大漢王朝終結(jié)了休養(yǎng)生息的四十年,除了以物質(zhì)充裕的雄姿對匈奴的碾壓,漢武帝更以文化符號來炫示大漢的剛健有力。真正的戰(zhàn)爭是雄性和獸性一起較量,是男人和自己內(nèi)心的野獸在生死拼殺?!毒奕伺c熊》以一個漢子與熊搏斗,巨人強勝于熊不知好幾倍,巨人的臂膀緊箍住一只小熊。作品以浪漫主義的刀鋒,將人化為巨人,將龐大的熊化為一只可以懷揉的幼雛,巨人體量向心,重力前傾,熊像一片受驚嚇的樹葉,只能乞服于巨人了。就著一塊天然的圓石,僅幾筆勾勒,大一統(tǒng)的堅固就在一伸開的掌骨之中,仿佛世界不過在一個天人的五指間。而此時,前方將士在疆場實戰(zhàn),漢武帝在皇家的上林苑暗暗試著手勁,“手格熊羆”的場面宛在。
《怪獸吃羊》,怪獸和羊手臂扭曲,身體變形,完全不能分辨什么是怪獸什么是羊,只有線條和褶皺來回糾纏,珮環(huán)和毛皮叮叮咚咚,筋骨和力量指使著氣韻流動?;脑亩帆F場,煙塵翻滾,嘶嚎震天,人類的理想朗如日月,戰(zhàn)爭的悲情漫漶不清,深不見底的只有肉身內(nèi)聚的元氣和野獸躁動的鼻息,使出全部的精神,置邪惡于死地。
《石人》,胡兒終于呆若木雞,瞪著銅環(huán)一樣的眼睛,將彎弓和箭鏃擲于草叢,摘掉垂耳重環(huán),卸下殘存羽旌,仰面向天,舉起手臂,蜷縮一團,一臉無奈狀。他在祈求,他在禱告,渾身上下只剩了驚駭和臣服的心。
愛卿遽然早逝,悲痛居心,天地黯然,漢武帝又生一陣哀痛。搬來象、虎、馬、牛、臥豬、游魚、石蟾,置于陵寢前。是賞賜是祭祀,牛豬羊齊備,行天子之祭禮嗎?班固《漢書》贊:“驃騎冠軍,猋勇紛紜,長驅(qū)六舉,電擊雷震,飲馬瀚海,封狼居山,西規(guī)大河,列郡祁連。”南朝梁曹景宗詩曰:“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克。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薄?/p>
胡兒是恨極了這位立志“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又善于長途奔襲、迂回深入的常勝將軍,恨透了大漢不知疲倦,又源源不絕的虎狼之師。他們實在是沒有了招數(shù),將病死的牛羊投水,污穢水源。去病食水中毒,不治而死,算是解了他們心頭的一點私恨。
將這些體量矯健的活物穿鑿成一種永恒,祭獻于英雄死后的世界。鞭笞、拷打,垂于生死彼岸,又似一種惺惺相惜。人的血性和獸的血腥合并為犧牲,漢武帝的心性該血祭!
也許,在漢武帝的內(nèi)心深處,還潛藏著更多的希冀與期許:北擊匈奴連連告捷,大漢要一勞永逸,徹底征服這個剽悍的馬背民族。歡慶勝利之后,天下便要歸于田園的祥和安閑。于是,賞封萬戶侯,得牛馬遍地,耕則畦田,閑則籬欄,立馬橫刀,一切應(yīng)安靜下來。于是,馬便是一匹安逸的臥馬,虎便是一只歸山的臥虎,牛便是一只反芻的閑牛,豬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魚游于池塘,蟾靜臥于月宮。大漢的藝術(shù)無端涯,沒有特殊,沒有偉大,一切安分而自得其樂;漢儒的思想兼容并包,天地間,人世間,天子,百姓,萬物,共生于一個明朗的空間,大漢的世界是一個正在完備的文明世界,一個有剛硬有懷柔的平衡世界。再次觀照漢武帝的內(nèi)心:霎時間,在思想空白的罅隙,他像一條臥龍,一只臥虎,沉靜片刻,再醞釀一次更加有力的勃發(fā)。
說大漢之雄渾,表其一是大漢天子有雄才,大漢王朝有將才。武帝大道無垠,胸納文武。論武,霍去病襯得起。魯迅先生說:“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以大漢經(jīng)天緯地的韜略在石刻藝術(shù)上表現(xiàn)高古和宏闊,以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在心靈意義上再現(xiàn)細節(jié)的神妙和智慧,這是大漢在氣運上升時期涌動著的生命力量和創(chuàng)造力量。石可以永恒銘記,石可以自古說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