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曉娟進入電報局工作還不到一個月,就跟幾個同事相處得相當(dāng)不錯。
幾個接線員姐妹明顯都挺在意她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說看電影啦,吃飯啦,喝咖啡啦,甚至是合租房子這種事,都愿意拉她一起去。蔡曉娟看得出,自己在她們心目中,已經(jīng)有了些地位。
而這恰恰是蔡曉娟期待已久的事情。盡管為了看到這個局面,獲得這種地位,她付出了很多很多。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傻的,她不清楚自己獲得的東西,究竟值不值自己的付出。
但畢竟她獲得的這些,都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所以蔡曉娟哪怕偶爾感覺心疼,委屈,甚至還擔(dān)心被父親知道真相后痛斥,被外人恥笑,她都義無反顧,并且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也強制自己不去計較那些。
蔡曉娟老家在安徽,很小的時候就跟做生意的父親來到上海。她在上海念完中學(xué)以后,父親因為生意不景氣,就準(zhǔn)備回安徽老家守業(yè)。但是蔡曉娟在上海呆了多年,早就被這里的繁華深深吸引,哪里還肯回到那個又窮又閉塞的深山小鎮(zhèn)上去。父親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留在上海,苦心規(guī)勸,但蔡曉娟根本不聽。
最后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就答應(yīng)了女兒。而且他其實也希望女兒可以在大上海站穩(wěn)腳跟。因為他當(dāng)年之所以選擇到上海闖蕩,懷揣的也是這個夢想。
所以在變賣掉上海的生意物產(chǎn)后,父親拿出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交給蔡曉娟,囑咐她在上海萬事小心,然后就回了老家。
蔡曉娟拿著這一筆錢,又獲得父親的支持,心里高興。她中學(xué)剛剛念完,就嘗試在上海尋找工作。因為她天性活躍,人也聰明,念過書,思維觀念也基本能夠踩中大上海的潮流和節(jié)拍,所以順利獲得了電報局接線員這份工作。
蔡曉娟進入電報局以后,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能實現(xiàn)夢寐以求的理想,留在大城市里了。為此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緊緊抓住命運給予的機會,哪怕是要付出一般人都不愿意付出的代價。
在眼下,電報局還是個新興行業(yè),新鮮而時髦。她們這幾個姑娘勇于沖破女性居家不工作的世俗觀念,踏進社會,積極響應(yīng)剛剛興起的女性解放運動號召,更是被媒體喻作時代的新女性。
而既然是新女性,那么蔡曉娟覺得自己做得極端出挑一些,也應(yīng)該情有可原。
蔡曉娟在入職后不久,就跟其他四個姐妹合租了一幢法租界里的花園洋房。這棟名叫愛麗花園的洋房二樓以上被主人封存著,只開放一樓出租。洋房主人已經(jīng)去了國外,偶爾回來,對房客的要求極其苛刻。他不缺這份租金,只想找?guī)讉€可靠房客替自己滋養(yǎng)房子。畢竟只留下一個管家看守這么大一棟房子,總難免人氣不足。所以在考察了蔡曉娟她們幾個以后,很是信任,就答應(yīng)了一個很客氣的價格,讓她們五人住了進來。
蔡曉娟在父親做生意時,租住在閘北一個簡陋房子里,四周到處是垃圾堆,小偷成群,道路泥濘。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這輩子還能走進這么洋氣奢華的住宅。她這才意識到,有些人的錢可以多到自己無法想象,生活可以奢靡到無法形容。
所以她覺得這個世界存在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她一定要為此努力。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她才愿意付出某些代價,來為自己爭取到某些東西。想到這些,蔡曉娟便更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大氣的格局,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
但是沒過多久,蔡曉娟就獲知了一個她無法承受的慘烈真相。這個真相直接讓她明白,自己之前的那些付出,簡直就是一種對自己的羞辱,愚蠢至極。這個醒悟徹底敲醒了蔡曉娟,也改變了她對這個社會的看法,更是對惡意愚弄、利用自己的四個小姐妹恨之入骨,尤其是那個挑頭的陳嵐。
所以蔡曉娟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來發(fā)泄這股羞憤,報復(fù)一下這幫自以為是的城里人。因為她要是不這樣做,就無法舒緩心中的惡氣。
愛麗花園房子后面有個很大的游泳池。留守的管家很敬業(yè),定時會給游泳池蓄水換水,保持游泳池不開裂不渾濁。主人無論哪天回到家里,就可以馬上下去游泳。
陳嵐在看到這個游泳池以后,就一直喊著要學(xué)游泳,但她又害怕一個人下水。管家好心,說姑娘要不我來教你學(xué)游泳好了。陳嵐看了看老態(tài)龍鐘的管家,皺皺眉頭,當(dāng)時就拒絕了。而當(dāng)陳嵐說要請人給自己當(dāng)游泳老師時,管家卻不讓她把外人帶進來。
這個時候,獲知陳嵐心思的蔡曉娟突然有了一個絕妙主意。
她何不趁此機會,懲罰一下這個挑頭暗算自己的陳嵐呢?這個念頭在蔡曉娟心里惡狠狠萌生,隨后又飛快地在她胸膛里肆意彌漫開來。
她們五姐妹當(dāng)中,只有蔡曉娟會游泳。蔡曉娟小時候常在老家后面的大河里戲耍,放鴨子捉魚蝦,水性很好。所以蔡曉娟隨后就去對陳嵐說,我是個游泳好手,教你學(xué)會游泳,根本不在話下。
陳嵐大喜,連聲感謝。蔡曉娟為了讓陳嵐深信不疑,就把陳嵐帶到泳池旁邊,然后自己穿著一身短打緊身衣褲,一頭扎進泳池,連著游了好幾個來回。
陳嵐羨慕不已,當(dāng)即就喊蔡曉娟師傅。并且陳嵐還說過段時間,上海會新成立一個游泳俱樂部,到時候她希望可以穿著時髦的游泳衣,秀色畢露,然后在俱樂部泳池里一展風(fēng)采,說不定這樣一來,還可以釣個金龜婿回來呢。
陳嵐一個人在那里越說越帶勁。蔡曉娟見狀后,馬上就想起陳嵐帶頭惡意愚弄自己的那些事,暗暗咬牙切齒。
現(xiàn)在看來,陳嵐算計、戲弄自己完全就是蓄意謀劃,而且屢試不爽,但在自己面前時,她卻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就像是根本沒這回事一樣。這種心理素質(zhì),蔡曉娟自嘆不如。但這也足以說明,陳嵐這個人對自己的那份欺凌,根本就是惡意滿滿。這也太他媽的欺負(fù)人了。
所以蔡曉娟很快就想好了,這次一定要讓陳嵐栽在自己手里,最好是利用這次教游泳的機會,讓她死在水里,這樣才能緩解自己心頭之恨。
但如何既要讓陳嵐死于水中,又不暴露自己,這也確實不好處理。利用教游泳的機會弄死陳嵐固然有著天然的便利,但也最容易讓別人把陳嵐的死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
雖然有困難,但蔡曉娟根本不想放棄。她殫盡竭慮,最后終于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辦法。
二
電報局的工作是三班倒,而蔡曉娟和她們四個都在一個班次里,所以每次都是一起上下班。而現(xiàn)在,因為陳嵐學(xué)習(xí)游泳這件事,也讓她們的業(yè)余生活多了一道風(fēng)景。
現(xiàn)在每次下班后,只要天氣允許,陳嵐就會拉著蔡曉娟去泳池報到。而蔡曉娟也依舊跟以前一樣,每當(dāng)陳嵐有什么提議,她都會欣然答應(yīng),從不打回票。蔡曉娟暗暗心痛,在這之前,她就是這樣傻乎乎地縱容著陳嵐,一次次陷入她的算計。好在這樣的局面,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
一轉(zhuǎn)眼兩個禮拜過去了,陳嵐的游泳技術(shù)進步飛快。這天早班下班后,才下午三點,陳嵐心里高興,就又喊著蔡曉娟去游泳池練習(xí)。
蔡曉娟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游泳,一個人去練習(xí)也沒有問題,更何況那個游泳池也不深。但陳嵐死活不肯,并且還把其他幾個姐妹也一起喊過去看她游泳。
其實蔡曉娟明白陳嵐的用意,她就是想在大家面前顯擺一下新買的泳裝。
這個騷貨。
那天在大家的圍觀下,陳嵐在泳池里一口氣游了四五個來回,沒有任何異常。然后她又對大家說原來學(xué)游泳也并不難,至少比她預(yù)料之中要簡單很多很多。
大家都對陳嵐的進步贊不絕口,更是羨慕陳嵐穿著泳衣時的美妙身姿。
也確實,當(dāng)陳嵐在水里穿梭撲騰的時候,真的像極了一條優(yōu)雅的美人魚。蔡曉娟每次看到這種情景,都會咬牙切齒。
你等著吧,有你嘚瑟的時候。
就這樣,在蔡曉娟的指導(dǎo)下,陳嵐順利學(xué)會了游泳。然后每天只要一有空,陳嵐就會去泳池里撲騰一陣。有時候蔡曉娟和大家會過去陪著站一會,有時候就只有陳嵐一人在泳池里顯擺。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蔡曉娟的神色就隱隱有些捉摸不定。
眼看著指導(dǎo)陳嵐游泳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陳嵐的死亡場景,終究還是沒有出現(xiàn)。這是不是意味著蔡曉娟的計劃已經(jīng)宣告失敗?難道在整個指導(dǎo)陳嵐游泳的過程中,蔡曉娟竟然一次下手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問題,似乎也只有蔡曉娟和老天爺知道了。
陳嵐學(xué)會了游泳以后,離那個游泳俱樂部開張的日子也已經(jīng)不遠(yuǎn)。但是陳嵐這些天又開始為另一件事煩惱,她身上長出了皮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陳嵐去了好幾次醫(yī)院,醫(yī)生都說這應(yīng)該只是一種過敏,但過敏源卻不是很明確。當(dāng)陳嵐說這些天她一直在學(xué)習(xí)游泳時,醫(yī)生就說那大概是因為浸在水里時間過長引起的。于是陳嵐在接下去幾天里,再也沒有去泳池里練習(xí)。
當(dāng)游泳俱樂部開張的時候,陳嵐身上的皮疹也已經(jīng)明顯好轉(zhuǎn)。她迫不及待就去報名,還邀請蔡曉娟等人也一起去。但是其他人除了蔡曉娟,都不會游泳,所以沒法去。
陳嵐之所以邀請幾個姐妹一塊去,也是因為她覺得單獨一人前往,總歸有些害怕。所以她最后一定要讓蔡曉娟陪著她去。蔡曉娟拗不過她,只能答應(yīng)。
而蔡曉娟之所以答應(yīng)參加這個俱樂部,是因為她希望親眼看到陳嵐的慘烈下場,這樣方能一雪前恥,吐盡胸中那團惡氣。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大得令人睜不開眼睛。陳嵐一大早就開始打扮,試穿了很多衣服,最后才決定穿一件淺色無袖短旗袍,然后再配一雙帕麗達皮鞋,一根珍珠項鏈,一個愛瑪小包。前幾天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燙過一遍。
而蔡曉娟卻根本沒有心思替自己打扮。她雙眉緊皺,似乎有著天大的心事。
然后在臨出門時,陳嵐又把蔡曉娟拉到房間里,跟她商量。
“曉娟,你也知道,我這幾個月買了好多衣服,又去醫(yī)院跑了幾次,工資差不多全花光了。這次加入游泳俱樂部,需要交付一筆會費,所以我想……請你先給我墊一下,以后我攢了錢就還你?!?/p>
蔡曉娟對陳嵐的這種做法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略微想了想,就爽快說這筆錢又不多,我給你出。
陳嵐很高興,說曉娟,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蔡曉娟心里說,嗯,明著好姐妹,暗地里捅刀。我就再當(dāng)一回傻瓜,反正也快了。
于是那天兩人順利辦理了注冊手續(xù)。
幾天以后,陳嵐和蔡曉娟趁著休息,一起去參加了一次活動。這次活動被安排在上海最好的一個游泳館里。當(dāng)俱樂部有活動時,這個游泳池的某些區(qū)域就不再對外開放。
這個俱樂部的發(fā)起人很有些來頭,所以那天來了很多達官顯貴,甚至公共租界工部局,以及法租界公董局那幾個喜歡游泳的外董也趕來捧場。
游泳池內(nèi)分淺水區(qū)和深水區(qū)。陳嵐進來以后,迫不及待就要去深水區(qū)。
蔡曉娟就勸她,說你剛學(xué)會游泳,還是先在淺水區(qū)里撲騰一會,等適應(yīng)了再去深水區(qū)也不遲。但陳嵐眼尖,早就看到深水區(qū)有好些年輕男子在那邊,就一定要直接過去。而淺水區(qū)大多是些小孩和女子,很少有成熟男子逗留。
蔡曉娟拗不過,就說那你自己當(dāng)心些,我今天不舒服,不準(zhǔn)備下水,所以連泳衣都沒帶。
陳嵐其實還真不想跟蔡曉娟一塊下水。因為蔡曉娟的面容身材比陳嵐要更加來得誘人有致。跟她在一起,這不是自討沒趣嗎?所以她對蔡曉娟連說不要緊,我的游泳技術(shù)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就這樣,蔡曉娟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目送陳嵐朝深水區(qū)走去。
因為俱樂部剛剛開始活動,所以在組織上還有些生疏。深水區(qū)內(nèi)的人很多,場面有些混亂。陳嵐剛開始坐在泳池邊緣,把一雙腳伸進水里,四處觀看。
她看到有好幾個英俊男子坐在一邊說笑著,穿著時髦的泳褲,光著上身,看上去非常健碩有活力。遺憾的是這幾個俊男從沒有朝陳嵐這邊看過一眼,這令陳嵐有些遺憾。
不久這幾個俊男站起身來,慢慢活動起胳膊腿,開始朝泳池走來。陳嵐有些緊張,努力保持著一種優(yōu)美的坐姿??上н@幾個哥們還是沒有留意到她,他們一到泳池邊就相繼跳了下去,濺起的水花落在陳嵐身上,令她有些不快。
陳嵐看到那幾個人飛快朝前游去,就有些按捺不住,心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自家泳池里一口氣四五個來回都不帶喘大氣的。
想到這里陳嵐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四肢,便縱身跳了下去。
三
今天游泳俱樂部的活動,公董局外籍總探長安德烈也興致勃勃趕來玩耍。又因為周鳳岐這幾天手頭都沒有什么兇案,所以就被安德烈喊來一塊湊熱鬧。但周鳳岐心里很清楚,大胡子安德烈之所以帶上自己來這里,絕非是要自己跟他一塊下水,而是讓自己來當(dāng)他保鏢的。
所以當(dāng)安德烈腆著大肚子下水以后,周鳳岐就一直站在泳池邊上,盯著大胡子泡在水里,自得其樂。安德烈的游泳技術(shù)很不錯,可以控制住碩大身軀半漂在水面上,基本靜止,卻不至于沉底。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好像水面上漂著一條棉被。
周鳳岐心里在想,這是不是因為安德烈身軀龐大,浮力也比一般人要來得大一些,所以才能這樣漂浮在水面上?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就聽見有個年輕人在水里面喊,說是有個女人好像沉下去了。
周鳳岐頓時警覺。他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今天現(xiàn)場特別混亂,現(xiàn)場的救生員太少,根本顧不過來。
然后周鳳岐就朝那個年輕人喊,你看清楚了沒有???對方說我看清楚了,是個姑娘,穿著淺色泳衣,剛才在水面上撲騰了一會,就不見了。
周鳳岐覺得對方不像是在開玩笑,就趕緊朝不遠(yuǎn)處的救生員招呼。救生員聽說有人沉底,馬上就跳入水中。但可笑的是兩個救生員的水性非常一般,嘗試了好幾下,依舊漂在水面上,根本鉆不進水底。
這個時候周鳳岐應(yīng)聲入水,甚至來不及脫掉自己的鞋子。
周鳳岐入水以后,馬上也意識到了,游泳跟下水救人,根本就是兩碼事。像這種深水區(qū),即便鉆進水底,也需要睜開眼睛,四處尋找。周鳳岐即便游泳技術(shù)不錯,卻還是沒法在水里睜開眼睛去看清楚四周。
就這樣大家在混亂當(dāng)中,浪費了很多時間。周鳳岐接連換了好幾次氣,終于在水底摸到了一個人的身體。他趕緊把人挺出水面,很快有人接力,把人平放在泳池邊上。
果然是個穿著淺色泳衣的姑娘。但此時已經(jīng)雙目緊閉,皮膚晦暗,指甲也開始發(fā)紫。
周鳳岐趕緊緊急施救,但無濟于事。醫(yī)護人員趕來后,一番努力,最后也無力回天。
整個搶救過程中,蔡曉娟站在邊上,冷冷看著大家手忙腳亂。但是陳嵐面色灰白,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蔡曉娟開始渾身顫栗起來。
這件事看上去似乎是個意外。但周鳳岐在詢問了那個目睹陳嵐沉底的年輕人以后,就有了些懷疑。
據(jù)那個年輕人說,陳嵐當(dāng)時在泳池邊上坐了好一會,他就注意到了這個漂亮姑娘。后來他看到陳嵐熟練地躍入水中,姿勢還算優(yōu)美熟練。因為泳池里人很多,他一時半會看不到陳嵐躍入水面后馬上躥起,當(dāng)時以為是自己視野不好,也沒有在意。再加上是在深水區(qū),其他人也都在控制著自己身體,根本無暇注意到身邊人的狀況。但后來他似乎看到陳嵐從水里露出腦袋,隨即又沉了下去。他以為對方是在戲水,當(dāng)時也沒有想到溺水這件事。因為這里是深水區(qū),一般不會游泳的人是絕對不敢下水的。后來他又看到姑娘冒出水面,劃拉幾下后再次沉了下去,并且再也沒有浮上來。年輕人感覺不對,就呼叫起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周鳳岐從年輕人的敘述中,分明感覺到,從陳嵐站在泳池邊,朝水里縱身一躍這個狀況看,她應(yīng)該是會游泳的,而并非是不慎跌進去的。
但是從她入水后的表現(xiàn)來看,周鳳岐又覺得她很可能并不會游泳。
這就奇怪了。
然后周鳳岐還知道了,死者陳嵐今天還有一個同伴在現(xiàn)場。
“陳嵐她到底會不會游泳?”周鳳岐簡單跟蔡曉娟寒暄兩句后問道。
“當(dāng)然。她的游泳技術(shù),還是我教給她的。她已經(jīng)游得不錯了?!辈虝跃挈c頭說道。
“哦,你教的?”陳嵐的話,顯然讓周鳳岐有些在意起來,又問,“你覺得憑她的技術(shù),在深水區(qū)游一下,應(yīng)該不成問題的吧?”
“肯定沒問題。今天這個事,我也納悶,有可能她一下水就抽筋了吧?!辈虝跃昝嫔珣K白,說道。
抽筋這個說法,周鳳岐倒也無法否認(rèn)。但是在命案跟前,他從來都不會把一些偶然因素擺在最前面,遮住他看清真相的視線。這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
在蔡曉娟這里,周鳳岐大致了解到死者的身份和生活環(huán)境。從了解到的情況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異常之處,那么死者應(yīng)該就是因為某種意外導(dǎo)致溺水的。
而一個會游泳的人突然溺水,這種可能性其實也很小。而且就算是意外,比如抽筋了,那么她當(dāng)時又為什么沒有大聲呼救呢?
所以這件事的疑點還是存在的。
在對陳嵐的尸體進行大致檢查后,周鳳岐發(fā)現(xiàn)陳嵐身上有好些皮疹。然后他突然又想起,當(dāng)時在游泳館里跟蔡曉娟談話時,注意到對方胳膊和脖子上也有類似皮疹。
然后周鳳岐再次回憶起,當(dāng)他在跟蔡曉娟談話時,對方的神態(tài)別有意味。既沒有好姐妹突然死亡以后的難過,也缺乏作為一個姑娘所應(yīng)該具有的那種慌張和不知所措。蔡曉娟當(dāng)時的神態(tài),基本上很鎮(zhèn)靜。
這也說不上是疑點,畢竟人是分很多種的。蔡曉娟或許是個很冷靜的姑娘也說不定。但作為周鳳岐而言,這一點也被他存疑,記在了腦海中。
而且周鳳岐突然想起,蔡曉娟說起過,陳嵐的游泳技術(shù),還是她一手教會的呢。并且陳嵐學(xué)會游泳,也不過就在最近一段時間。也就是說,陳嵐不過是個游泳新手。
周鳳岐心里馬上就冒出某種猜忌。為此第二天他走訪了跟陳嵐同住的其他幾個姑娘。
在走進陳嵐租住的那個花園洋房以后,周鳳岐見到了五姐妹中的三個。今天一大早,蔡曉娟就上街去了。
同時周鳳岐也看到,陳嵐的東西已經(jīng)被清理出來,堆在走廊里。
“這全都是陳嵐的物品嗎?”周鳳岐看著堆得跟小山似的東西,問道。
“沒錯。她的東西最多了?!庇袀€叫徐三妹的姑娘說道。
周鳳岐看到,陳嵐有很多新衣服,很多首飾、化妝品和鞋子包包,加起來價格不菲。
“你們電報局工資很高嗎?她的好東西還真不少。”周鳳岐嘀咕道。
“沒有沒有。陳嵐買這些東西,也不全都是她自己的錢。”徐三妹說道。
“她交男朋友了嗎?”周鳳岐問。
徐三妹搖搖頭說道:“不是。這里大部分東西,應(yīng)該都是花蔡曉娟的錢買的……”
周鳳岐很驚訝,問:“蔡曉娟的錢?”
“是呀。曉娟一向慷慨,尤其是對陳嵐,她們倆關(guān)系最好。曉娟說她有個做生意的父親,每個月都會給她錢花。所以她對我們都挺大方,每次吃飯或者看電影什么的,她都是搶著付賬,眼睛也不會多眨一下。我們在這里合租,房租也是蔡曉娟一個人搶著預(yù)付了一年。我們想給,她也沒要?!?/p>
周鳳岐聽到這些,有些意外。沒想到蔡曉娟還是這樣一個出手大方的豪邁姑娘。難怪她還會熱心教陳嵐學(xué)游泳呢。
這個時候,有個叫魯明的姑娘突然起身,說自己要去洗衣服,就離開了。周鳳岐注意到魯明的神態(tài)明顯有些忐忑,不覺奇怪。
“對了,你們見過陳嵐游泳嗎?她的游泳技術(shù)究竟怎么樣?”周鳳岐又想起曾經(jīng)懷疑陳嵐不會游泳的事,就問。
“她游得很好了,我們都親眼見過。我曾經(jīng)看到,她最多一口氣在泳池里游了五個來回呢。”徐三妹說。
說到后院的泳池,周鳳岐趕緊打聽,這才知道原來蔡曉娟是在后面的泳池里教會陳嵐游泳的。
事后他去了后院,見到了那個泳池。這個時候,管家已經(jīng)把泳池里的水放空,正在清洗池底。
這個時候周鳳岐的助手從醫(yī)院趕來,跟他說了一些情況。
之前周鳳岐為了核實陳嵐有沒有羊癲瘋之類的突發(fā)疾病,另外陳嵐身上的皮疹也讓周鳳岐有些在意,這才讓趙勤好好了解一下這方面情況。他總感覺既然陳嵐水性不錯,那么這次意外,如果不是抽筋,或許就是因為某種突發(fā)性疾病所致。
但趙勤說他兜了一個圈子,沒有查到陳嵐有什么突發(fā)性疾病。而她身上的皮疹,趙勤卻已經(jīng)憑借陳嵐的病歷卡,找到了當(dāng)時給陳嵐看病的那個醫(yī)生。那個醫(yī)生回憶說,當(dāng)時陳嵐說起過,她最近一直在學(xué)游泳,所以他就判斷這是在水里泡久了,或者說是泳池里的水可能有些臟,所以才會引起這種皮疹的。
周鳳岐聽完,馬上就想起來了,當(dāng)時他在蔡曉娟的胳膊上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種皮疹。而既然陳嵐的游泳是蔡曉娟教會的,那么她們兩人一起染上這種皮疹,也就能夠理解了。
然后周鳳岐就去問那個管家,說你的泳池不干凈啊。管家說不可能,這個泳池我經(jīng)常換水,清洗,不可能臟。東家離開時說過,變臭以后的泳池就廢了,再想使用,基本上就要重新敲掉重建,所以我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定時換水,消毒。
周鳳岐說那你看陳嵐和蔡曉娟兩個姑娘身上,都起皮疹了,醫(yī)生說就是因為泳池變臟,有了細(xì)菌,才會這樣的。
一說到這個,管家馬上就變得很憤怒,說這兩個姑娘要是起皮疹,那也是活該。
周鳳岐忙問為什么。
管家回憶說,這次自從陳嵐開始學(xué)游泳以后,泳池里的水就沒有換過,更別提消毒了。
周鳳岐說,是不是你偷懶了?管家說當(dāng)然不是,之所以這么長時間不換水,這都是蔡曉娟讓我這么做的。
周鳳岐一聽這個,馬上警覺起來,問管家,她為什么不讓換水?
管家說蔡曉娟相信一種迷信,說學(xué)游泳的人,需要熟水,這樣才能快速掌握水性。換水一勤,這水就生了。再說我每次換水消毒,都要花費一兩天,她們那個時候每天都要練習(xí),也確實不合適。
“那么陳嵐和蔡曉娟身上的皮疹,都是因為換水不勤,導(dǎo)致水質(zhì)變臟才引起的?”周鳳岐最后問。
管家搖搖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很奇怪,出事那天早上,蔡曉娟臨出門前,特地跑來,讓我馬上把泳池的水放掉。我說我有事,明天換吧,她非但不答應(yīng),還跟我吵了起來。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就是不干,最后她沒辦法,塞給我?guī)讐K大洋,我這才答應(yīng)馬上把水放干?!?/p>
聽管家這樣一說,周鳳岐就更加起疑了。
那天蔡曉娟為什么非要讓管家馬上把水放干呢?
四
周鳳岐針對蔡曉娟的家庭做了一個調(diào)查。
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蔡曉娟的父親并非大家傳聞中的那么有錢。他的確在上海做過生意,但也只是賺了些辛苦錢,遠(yuǎn)沒有做到火紅的程度。何況因為在上海維持不下去,他也早已經(jīng)把生意搬回安徽老家一個小山鎮(zhèn)上去了。
所以說蔡曉娟父親每個月會給女兒一筆錢的說法,是很值得懷疑的。
但問題是,蔡曉娟為什么要說謊呢?她在姐妹們面前這樣出手大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蔡曉娟的這些情況,會不會跟陳嵐的死有關(guān)?
不知道怎么了,周鳳岐突然就有了這種預(yù)感。
這件事調(diào)查到現(xiàn)在,最令周鳳岐感到蹊蹺的,基本全都集中在蔡曉娟身上。
一則是她在姐妹們跟前裝有錢,出手大方,這是為什么?
再則是她為什么不讓管家在陳嵐學(xué)游泳的過程中換掉泳池里的水呢?她說的那個熟水生水的理由,簡直荒唐,根本站不住腳。至于換水浪費時間一說,也不太現(xiàn)實,因為相比于衛(wèi)生,拖延一天練習(xí)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們又不是趕著要去比賽的運動員。尤其是她們都是愛衛(wèi)生的年輕姑娘,那就更不可能為了抓緊練習(xí)游泳,而去疏忽泳池的水質(zhì)。
還有,蔡曉娟又為什么非要讓管家在那個時間,立即把泳池里的水放掉呢?她甚至還愿意為此花費好幾個大洋,這不符合情理呀。
周鳳岐很想找蔡曉娟好好談?wù)?。但這幾天蔡曉娟一直在躲他,這一點更讓周鳳岐起疑。
今天周鳳岐再次來到愛麗花園的泳池邊上。
這時他突然在泳池旁邊的草坪上,看到有些白色粉末落在草叢里面。他在四周找了找,發(fā)現(xiàn)這種粉末灑灑落落,一直延續(xù)到花園后門。
周鳳岐連忙問管家,這種粉末是什么東西?管家說我也看到了,但卻不知道是什么。
周鳳岐又問,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管家想了想,就說好像大半個月了吧,這些天都沒有下過雨,所以這東西還在,掃都掃不干凈。
周鳳岐突然想起,大半個月前,不就是蔡曉娟教陳嵐學(xué)游泳的開始日期嗎?想到這個,他趕緊讓助手取樣后拿回去化驗。
做完這些時,周鳳岐突然看到五姐妹中那個叫魯明的姑娘剛剛回家。魯明在看到周鳳岐以后,就像是見到了兇神一般,趕緊躲了起來。周鳳岐這些都看在眼里,馬上去把她找了出來問話。
“魯明,你在躲我。為什么?”周鳳岐逼視著問,“我記得上次,徐三妹一說到蔡曉娟出手大方,對陳嵐和姐妹們都很豪爽的時候,你就慌里慌張找個借口離開了。這是為什么?”
魯明哪里經(jīng)受得住周鳳岐的目光,很快就說了實話。
“其實吧,蔡曉娟說她父親每個月給她錢,是在說謊。她一直在我們跟前裝有錢人,而我跟陳嵐也早就看出來了,只是沒有說穿而已……”
周鳳岐大驚。然后他又說到泳池邊的那些白色粉末,問魯明有沒有見到過。
魯明點頭說半個月前,蔡曉娟把一袋白色粉末拖到泳池邊,恰好讓我看到。然后她說這是給泳池消毒用的,陳嵐要學(xué)游泳,她得把泳池清洗干凈。
這個線索,讓周鳳岐始料不及。
趙勤很快就查實,泳池邊草坪上的白色粉末,是一種水溶性聚合物。這種東西俗稱洗地粉,平時被當(dāng)作清潔劑,以及宰殺牛羊時脫毛用。而且這東西還有一個特性,就是可以增大水質(zhì)的密度。長期浸泡,還可能會導(dǎo)致皮膚產(chǎn)生皮疹。
“增大水質(zhì)密度,又會怎樣?”周鳳岐一邊思考,一邊問趙勤。
“我問過了,水質(zhì)密度的增大,會導(dǎo)致水的浮力上升……”
周鳳岐把所有線索結(jié)合起來,細(xì)細(xì)琢磨以后,驚叫起來:“趕緊去把蔡曉娟找來。她很可能就是兇手。”
趙勤很快就把蔡曉娟從電報局帶到巡捕房。
“蔡曉娟,說說吧,為什么要加害陳嵐?”周鳳岐問道。
蔡曉娟坐在椅子里,依舊一副很鎮(zhèn)靜的樣子,說道:“胡說什么呢,周探長。”
“你別狡辯了?,F(xiàn)在我可以確認(rèn),陳嵐這半個月里,根本就沒有學(xué)會游泳?!?/p>
“這你就更加在胡說八道了。我那幾個姐妹,還有管家,都看見過陳嵐游得很好?!标悕馆p聲說道。
“沒錯,陳嵐游得好,那是在愛麗花園的泳池里。但一到其他泳池里,陳嵐就一下子不會游泳了。”周鳳岐厲聲說道。
“這不可能?!辈虝跃贻p松笑笑,“學(xué)會了游泳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錯。這完全有可能。因為在愛麗花園的泳池里,你放了很多洗地粉。這一點我有證據(jù),你別想再狡辯?!?/p>
蔡曉娟一聽這個,抬頭就看到魯明站在不遠(yuǎn)處,頓時慌張起來。
“這種洗地粉大大增加了泳池水的浮力,這樣一來,陳嵐學(xué)游泳就會變得非常容易。因為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水的浮力,所以換個地方游泳,她就有危險。你就是利用這個原理,讓陳嵐以為自己已經(jīng)學(xué)會游泳,然后一到游泳俱樂部泳池里,失去了之前已經(jīng)習(xí)慣的浮力以后,她馬上原形畢露,很快被淹死了。陳嵐在沉底前沒有呼叫,應(yīng)該也是因為她堅信自己會游泳,很快可以調(diào)整姿態(tài),所以才沒有呼救。但就是這一個遲緩,她或許就沉了下去,再也沒有機會呼救。另外你之所以非要讓管家在那天把泳池里的水放掉,也是擔(dān)心事發(fā)后被我們發(fā)現(xiàn)泳池里的秘密?!?/p>
蔡曉娟聽到周鳳岐的分析后,再也沒有力氣狡辯。
“說說吧,為什么要害死陳嵐?”周鳳岐又問道。
蔡曉娟聽到周鳳岐這樣問,突然淚流滿面,隨后哽咽著說道:“因為她辜負(fù)了我的一番誠意。她是個小人,她利用我,嘲諷我,她自以為是,她該死?!?/p>
大家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蔡曉娟擦了擦眼淚,繼續(xù)說道:“我一直想在大家跟前做個有錢人,為的就是不讓大家小看我。我的家在安徽深山里,不像陳嵐,是個城里人。在她們面前,我有很深的自卑感。父親離開上海時,給過我一筆錢,我差不多已經(jīng)全部花在幾個姐妹身上,尤其是陳嵐,我對她可以說是出手闊綽。而所有這些,全都是為了讓自己盡快融入朋友圈,融入這個城市,洗掉自己身上的土氣。我要保住自己跟姐妹們的友情,在她們面前樹立起自己的地位。我太需要這種地位了,它可以給我自信,給我自尊……”
蔡曉娟的這些話,讓周鳳岐非常意外。
“但是有一次,我無意中偷聽到陳嵐在跟魯明說,她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并不是有錢人家的姑娘。然后魯明就對陳嵐說,那你為什么不說穿呢?我們老是花她的錢,多不合適。然后陳嵐笑著說,說穿了干什么呢?我們應(yīng)該假裝不知道,然后讓蔡曉娟繼續(xù)裝闊,我們就能繼續(xù)占她的便宜,反正她是心甘情愿的……我這才知道,陳嵐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付出了那么多錢,那么多誠意,卻依舊沒有獲得大家的尊重,并且還成為大家的笑柄和冤大頭。我恨自己太傻,也恨陳嵐,我更加無法面對這個羞憤處境,無法接受這種下場,所以我要殺了她!因為她的舉止,已經(jīng)觸及到我最在意最敏感的自尊。我即便能夠坦然接受這份金錢損失,卻怎么也無法容忍別人對我自尊的羞辱和踐踏?!?/p>
蔡曉娟說到這里,悲傷不已,癱在椅子里痛哭。
魯明和徐三妹等幾個姐妹靜靜站在一邊,也紛紛陪著落淚,面露愧色。
“現(xiàn)在看來,這次溺水的不僅僅是陳嵐,還有我。我的欲念太偏執(zhí)也太極端,沒有把握好自己,愛慕虛榮,這才導(dǎo)致了這場萬劫不復(fù)的滅頂之災(zāi)?!弊詈蟛虝跃暾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