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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髯公(短篇小說)

2018-09-18 00:47:46文非
南方文學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紡錘兒子

文非

我和老宋坐在茶館里泡光陰。

老宋把有一搭沒一搭的胡吹神侃叫泡光陰,細一琢磨還真?zhèn)€形象,正合了我們現(xiàn)在的心境。連綿的老秋雨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一陣,開不了工,什么也干不了,喂完馬,只有窩在茶館里泡光陰。

說是茶館,其實也就一個兼具聊天、娛樂、休閑的麻將館,多是本地人和影視城打工的人光顧,聊聊天、歇歇腳,象征性收取座位錢,茶水管夠。那種本地茶葉泡出來的茶,我是喝不慣的,有一種干澀的鐵銹味。我自己帶著,明前雀舌,老宋喝得少,他的味蕾已被酒精給泡壞了。老宋總是隨身帶個扁扁的皮囊酒壺,據(jù)說年輕時在內(nèi)蒙古

給人放馬,一個姑娘送給他的。老宋很享受橡皮塞從壺嘴拔出來的動作,“嘭”的一聲,聲音清脆飽滿而富于彈性,隨之,一股很沖的酒味逸出,聞起來香,喝起來卻苦。一壺酒,三兩壺茶,四五碟花生,我們一泡就是半天。

聊什么呢?

自然離不開劇組的七七八八。新來的人,大都喜歡拐彎抹角打聽演員的飛短流長。老宋不,老宋喜歡聊關(guān)帝爺。老宋的老家在山西襄垣,關(guān)帝爺故里,——據(jù)我所知,山西運城才是關(guān)帝爺故里。我懶得去細究,反正老宋是個戲骨,崇敬關(guān)帝爺,年輕的時候在草臺班子拉過弦,會唱當?shù)氐陌鹱討?,諸如《關(guān)公斬子》《出五關(guān)》《古城會》等。老宋能來劇組,很大程度上是沖著關(guān)帝爺來的,而我們拍的這部《桃園》古裝戲,有點時下流行的戲說和穿越的味道。老宋不喜歡,尤其不喜歡飾演關(guān)帝爺、人稱白里秋的男主。

“扮關(guān)帝爺,我最服陸樹銘,那精氣神,眼神都能殺人。這個姓白的,不光扮相差,戲也爛,更可恨的是,還把‘紡錘給獨霸了?!?/p>

“紡錘”是劇組最漂亮的馬匹,體格健壯,通身栗紅,毛色水滑光亮,額頭一溜形似紡錘的白,好似紅瑪瑙中的一道風化紋,尤為難得?!凹忓N”原本是飾演劉備的男主的坐騎,不知何故換到白里秋胯下。即便不拍戲,白里秋也常騎馬上街兜風,幾近成了他的私人工具。

“人家是上頭欽點的,不服不行。要不,找老板說道說道去?”我笑著激他。

老宋縮了縮脖,摸了一把胡須:“我一馬夫,你好歹是個管道具的,在老板跟前能說上話。”

“說白了,我也就一搬運工?!蔽艺f。

瞎扯了一陣,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給老宋講當年在西藏當兵的故事,老宋三句話不離本行,給我講積攢了一輩子的“馬經(jīng)”。講到馬,老宋臉上的皺紋變得生動起來,目光也慢慢變得柔和有光澤:

“我這條命,是馬給的?!?/p>

我續(xù)了一壺茶,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老宋呷了一口酒:“一匹不聽話的青鬃馬,在農(nóng)場被罰干重活,走丟了,我不敢聲張,獨自去尋,風雪中迷了路,貓在一個勉強能藏身的山洞里。我曉得,照這樣下去堅持不了多久,可又不敢貿(mào)然再走?!?/p>

“誰讓你偏了心。該?!蔽覍⒁活w花生丟進嘴里。

“也許吧,感到自己快要死了?!?/p>

“關(guān)老爺咋不顯靈?——這花生味兒不對,跑油了。”老宋也拈起兩顆花生丟進嘴里,然后招來了伙計,換了兩碟。

“關(guān)老爺嫌咱不夠虔誠……當時我也覺得邪乎,以為是死前的幻覺,直到真真切切聽到青鬃馬的響鼻和伙計們的叫喚聲。后來,我專門去找過那個地方,才曉得山洞附近就有條河,我牽著青鬃馬在那條河里馱過很多次水,那地方我本是很熟悉的?!?/p>

“嗐。鬼打墻。”我笑。

老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伸脖子往門外啾了瞅。外面的雨并沒有歇息的意思。不斷有人掀門簾進出,一股又濕又冷的風趕山狗一般溜進來。好在我們坐在拐角的角落里,并不感到特別的冷。

“這雨什么時候是個頭哇?”

我曉得他不放心那幾十匹馬,寬心道:“安心吃酒,沒人查你的崗?!?/p>

老宋燒了撓頭:“拿錢不干活,心里頭,怪那個……”

“你也甭不好意思,除了老板和男主,也就那些馬了,它們要是耍大牌,這戲還怎么拍?”

劇組幾十匹馬,全仗老宋一個人打理。在老宋來之前,馬場派了一個跟組的馬倌,因狀況頻出便辭了職,馬場再也派不出合適的人,但給我們極力推薦了老宋。我按馬場提供的地址,趕到了山西襄垣縣一個叫秋口的小鎮(zhèn)。

在找到老宋之前,根據(jù)馬場人員的介紹,我在心里大概揣測出老宋的樣子,但當我在一家煙熏火燎的街鋪里見到老宋時,心里不免隱隱失望。眼前的老宋,稀疏的發(fā)茬已冒白,像初冬地里著了霜的稻草茬子,由兩鬢蔓延而下的山羊胡,卻濃密柔順。臉上的皺紋蜿蜒如車轍,一笑起來,便縱橫交錯深陷不見。好在那雙眼睛卻分外有光,使得人看上去不是那么老態(tài)。我立在光線昏暗的屋里猶豫要不要開口,老宋卻把我當作趕路的食客,笑呵呵地端茶遞水,熱情得很。后來我才知這是他兒子開的一家飯館,店招都沒有,生意一直不好,他給兒子打下手,端盤子洗碗??芍钡轿译x開,也沒見著他兒子。老宋給我炒了一碗香噴噴的撥爛子(當?shù)匾环N面食),也就是那碗撥爛子,讓我打定主意要把他帶走。

除了我,大概沒人知道老宋的名字。這樣一個精痩的老頭,在劇組里實在不起眼,但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讓人們記住了這個被他們喚作“胡子”的老頭。我不知老宋為何要蓄著一蓬胡子,且珍愛有加,許是因了關(guān)帝爺。當然,我沒問過他,純粹是我私底下的揣度罷了。

也該著老宋露臉,來影視城的第三天,劇組拍一場追殺的戲,群馬跑著跑著就偏了,不管怎么撇韁繩也不管用。重拍數(shù)次,一次比一次糟。老板在高音喇叭里發(fā)毛,制片將老宋叫到老板跟前,老宋操著帶有山西方言的普通話說,讓一匹馬立在前方,馬群自然就跑不散。老板將信將疑,示意照辦。果然,看到了前方同伴,馬群跑起來筆直齊整,頗有氣勢。

老宋和白里秋發(fā)生了爭執(zhí),為的是“紡錘”。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話是從白里秋口里傳出來的,白里秋騎馬出門,馬蹄嘚嘚,邊走邊說:

“這胡子好生厭惡,礙著他了?惹了老子,抽他。”沒人接他的話,看著他騎馬遠去。這些日子,不斷有人看見白里秋騎馬在城外的大街上招搖,有幾次,把街上的汽車給蹭了。闖了禍當然是劇組來擦屁股,屁股擦多了劇組也惱,可憐老宋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

我勸老宋忍忍。老宋往槽里添料,嘆道:“出事了,我如何交代?”

“糊涂一點好,大家心知肚明,不會責難你。”我說。

“倒不是怕責難,我擔心‘紡“就一畜生,有那么嬌貴?”

“得想想法子,不能由著他來?!?/p>

這么軸,白勸了。想想自己也多事,索性閉了嘴。老宋以為我走了,從馬屁股后探出個白頭,睨了我一眼。

后來,有些變化,白里秋只是每天來馬圈轉(zhuǎn)一轉(zhuǎn),便扇著鼻子走了。我湊上去,問老宋使了什么法子。老宋蹙了眉說也是奇了怪,“紡錘”好端端的突然拉稀了。我嬉笑道,風吹雨淋的,能不拉?。?/p>

放晴后的第一場戲趕上外景,大家心里不樂意,苦累不說,風餐露宿,熱乎飯都難吃上。好在這次是短途,離影視城也就十來公里,緊湊一點的話當天可來回。演員一早就坐車出發(fā)了,設備、道具、馬匹等隨后用卡車轉(zhuǎn)運。我和老宋,以及道具組的其他幾位小年輕殿后。

當天絆馬戲,“紡錘”顯然不在狀態(tài),跑起來松+公垮垮,還拉稀,一盤一盤的。幾次過戲后,老板臉吊得一次比一次長。白里秋也不耐煩了,馬鞭一次比一次抽得狠。再次被絆,“紡錘”受傷,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老宋叫苦不迭,沖到老板面前大喊不能再拍了,再拍馬就要廢了。老板也鉚上了,看完鏡頭后喊出兩字:重來!老宋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跑起來有點異樣的“紡錘”又摔了

一次。從片場下來,老宋立即給“紡錘”加喂止瀉藥,然后牽著“紡綞”溜了一圈,見無大礙,這才接過我遞過去的盒飯,尋了個偏僻地兒蹲著。

“怨我,怨我……”老宋長吁短嘆。

“畜生不聽話,與你何干。好歹戲也過了,好事多磨。”我寬慰。

這樣說著,老宋不再喪著個臉,埋頭吃起來,自己的那份吃完,還把別人給他的兩份也消滅了。

飯菜難以下咽,涼了不說,還冒著一股隔夜的氣味,我匆匆扒了幾口便扔了。“要是能來一碗香噴噴的撥爛子,多好?!蔽姨稍诓莸厣?,望著天空悠悠的白云說。

“那還不簡單,”老宋鼓著腮幫邊吃邊回道,“給個鍋灶——”

話未完,老宋突然打住了,抹嘴的手僵在了嘴邊。我側(cè)了頭看去,逆光而坐的老宋,泥塑一般,懸在胡須上的幾點酒,在陽光的折射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返程的路上,老宋終究沒有忍住,悄聲問我:

“我家的撥爛子,當真好吃?”

“好吃。”

“我把娃兒叫來,將大家的伙食給攬了,可好?”

我愣了愣,隨即杵了老宋一拳。

老宋疼得齜牙:“瞎想想,娃兒開飯館沒生意,過苦日子哇?!?/p>

“難辦,飯食為甚難吃,是有人賺昧心錢。當然,你若是把老板搞定,飯菜可口又實惠,一定歡迎。”

轉(zhuǎn)天,老宋沒再提起此事,許是知難而退了。我快要把這些給忘記的時候,卻意外發(fā)現(xiàn)老板身邊多了一個熟悉的景多子,正是老宋。只要一逮著機會,老宋便顛顛地往老板身邊湊,端茶遞水,柃設備扛機器,偶爾還會即興唱上兩段:

在曹營我待你哪樣不好?

頓頓飯四個碟兩個火燒。

綠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

廚房里忙壞了你曹大嫂!

……

除了白里秋,都笑岔。老板也沒忍住,笑:好你個胡子。

“紡錘”居然骨折,待發(fā)現(xiàn)時,腳踝鼓起了一個大包。老宋到當?shù)卣垇砹双F醫(yī),最后診斷為前腿筋腱損傷,踝關(guān)節(jié)骨折。這無疑宣判了“紡錘”死刑。在片場或者賽場,骨折的馬幾乎無法治愈,通行的做法是宰殺或施行安樂死。

顯然,老宋遇到了麻煩。我把他拉到茶館,老宋垂著個頭,塌塌的,好似大雨中行將垮塌的一堵泥墻,斜愣愣地歪在我面前。

“出事前白里秋一直在私自用馬,都曉得的……”我引導他。

“開工前幾天,白里秋嫌馬味重,一直沒碰過?!崩纤我桓?。

“那也是他遛馬讓馬受寒了。還有,若不是老板強行重拍,也不至于此。”

“和他們無關(guān),是我沒照料好。”老宋倒挺干脆。

“你要想清楚,一匹馬少說也得兩三萬,你扛得了?”我來氣了。

“大不了……給他們當牛做馬?!崩纤螞]好氣地說。我噎住,恨不得給他來一頓老拳。

很快,劇組公布了對事故的處理意見,因喂養(yǎng)不周,導致“紡錘”拉稀、骨折及至喪失使用價值,罰扣老宋三個月工錢。聽上去,是從輕處罰了,不知是老板網(wǎng)開一面,還是考慮到自身責任的因素。

“紡錘”最后怎么處理,劇組沒有給出明確意見。一些嘴饞的人起哄說早晚也是一刀子,不如痛快一點,喝馬骨湯。老宋聞聽色變,梗了脖子和對方吵吵。眾人也懶得跟老宋計較,暗地里催促后勤組去喊屠夫,等著吃肉。

后來,事情令人覺著有些難受。老宋堅持讓獸醫(yī)給“紡錘”的傷腿打上石膏,令人稱奇的是,為了讓“紡錘”的傷腿不著力,老宋鑄了一副形似馬蹄的“鐵拐”,延伸固定在其前腿管骨處,讓受傷的馬蹄略懸空四五厘米。同時,老宋還在“紡錘”腹部釘了一個有凹槽的四腿木架,供“紡鍵”臥趴,以減輕其長久站立給腿部造成的傷害。

馬圈熱鬧起來,認識的、不認識的,導演、演員、場記、錄音師、煙火師、化妝師、編劇、道具師都來看稀奇,把個馬圈圍得嚴實。那畜生就聽老宋的話,老宋在它耳旁嘀咕幾句拍拍屁股,讓它趴就趴,讓它站就站。換了別人,卻不靈。觀者在彌漫的馬糞味中嘖嘖稱奇。那畜生,也許是疼痛難忍,也許是感動了,眼里竟然汪滿了淚。老宋見狀,捋著它的鬃毛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有啥難過的,這么多人來看你、關(guān)心你,你該高興才是。

集體噤了聲,沒人再提殺馬吃肉。

馬雖保住,但我卻睡不實。夜里,老宋至少要去三四趟馬圈,我索性披衣也跟了去。老遠就聽得馬兒吃草的窸窸窣奉聲。老宋如一尊石雕,裹在昏黃的燈光里一動不動,清涼的空氣中飄蕩著若有若無的酒香。我湊過去,老宋遞給我一根煙,歉然一笑。我想起這幾天的疑惑,問:“這畜生如今這么聽話,你和它都嘀咕了啥?”老宋瞪了我一眼:“說話別這么難聽。”我認真道:“不是畜生是啥?你敢說它不是畜生?”老宋不再和我爭,捋著胡須道:“我對它講,‘要站起來,沒有腿,你什么都不是?!?/p>

“瞎扯吧你,其實什么也沒講,對吧!”

老宋啞然失笑,不再說話。

兩月余,“紡錘”痩了一圈,雖能下地,但落下了殘疾,走路有些跛,跑起來,一顛一顛,鬃毛無法飛揚。老宋為此悶了好一陣子,經(jīng)常一個人牽著馬去野地溜達,據(jù)看見的人講,“紡錘”在前面跑,老宋在后面甩鞭子,但不管怎樣甩,“紡錘”再也跑不成一陣風或一道閃電了。

后來,老宋把馬鞍卸了,給它套上車干些雜役,也算是盡其所用,否則,老得快。

能免于屠刀,還能干些活,自然是最好的安排了。

老宋兒子來的那日,大雨。大家在廊檐下對臺詞,雨幕中老宋領(lǐng)著一個年輕人一搖一晃進來,年輕人的褲腳被雨水完全淋濕了,不住地往下滴水,不一會兒腳下便積了一攤水。

“我兒陳水?!崩纤谓o大家介紹。

年輕人俊朗白凈,眉清目秀,有些戲臺上的旦角味兒。見有人打招呼,年輕人含了笑,靦腆地給大家鞠躬,并不說話。其時,大家并不知道,他是個啞巴。

當日,我請老宋爺倆吃酒,算是為他兒子接風。進門前,我問老宋是怎么搞定老板的,就憑端幾回茶水哼幾句歪調(diào)?老宋賣關(guān)子不張嘴,他越不說我越想知道,被我問急了,老宋才有些得意地說:“幾碗撥爛子?!?/p>

這一頓酒,吃得安靜,沒有多余的話,只有酒杯落在桌上的聲響,以及啤酒泡在胃里翻滾的喧騰。老宋的兒子只顧埋頭吃,像是趕著要去辦急事。老宋肘了肘兒子,他才端起杯,敬了我一口。吃罷,老宋的兒子便挺挺地端著杯,透過酒館的玻璃墻,看街面上人來人往。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宋走在后面,我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p>

老宋訕笑:“二十多年前,一路跟著戲班,就收下了?!?/p>

我愕然,看老宋緊跑幾步追上了前面看熱鬧的兒子。

老宋和兒子在堆放雜物的小禮堂后面搭了一個簡易的鐵皮屋,購置了簡單的炊具和座椅,算是劇組的飯?zhí)谩C吭鲁私o劇組繳納水電費、管理費,老宋還得給影視城上繳一筆不小的衛(wèi)生費。

飯?zhí)瞄_張那日,老宋的兒子特意換了一身廚師的白衣白帽,看上去有模有樣,真像那么回事。再看菜盆里冒著熱氣的菜,紅紅綠綠搭配有致,色香味都不賴,吃著也鮮爽干凈。眾人都夸老宋兒子的手藝好,老宋的兒子只是笑,也不打手語,就連簡單的點頭搖頭都省去了。老宋的兒子越是笑,大家越覺得惋惜,這么好看的一個年輕人,怎么就是個啞巴。

自然,老宋和兒子成了劇組最忙的人,一百多張嘴,有時候還有一撥一撥的群眾演員,到了點就得吃,一刻也誤不得。尤其是早上,大家還在睡夢中,老宋父子倆就得爬起來忙碌。為了不影響我睡覺,老宋用布簾隔成了兩間,我睡“里屋”,他和兒子睡“外屋”。這樣做也沒什么效果,每天天不亮,似夢非夢中依然聽得一記鞭響,再是一陣模糊的馬蹄聲及車轱轆聲。待醒來,老宋已經(jīng)趕車買菜回來了,正擼了袖子在院里卸菜。老宋的兒子也把大家的早餐做好一熱騰騰的稀飯、包子、開花饅頭,開味的酸豆角、酸蘿卜。吃完早飯,老宋趕在開工前幫兒子擇好菜、架好大鍋。老宋的兒子蒸好飯炒好菜擺好盤碟后,趁人和馬還沒回來,便脫了白衣白帽清掃馬圈。后來,被人撞見了,說老宋的兒子一會兒揮勺,一會兒掃圈,把我們當什么了?話傳到老板耳朵里,便把老宋喚了去。那之后,老宋再沒敢讓兒子掃馬圈。他自己呢,也處處小心著,躲在后廚打打下手,盡量不露臉,連笑起來都有些拘謹。

飯?zhí)瞄_了兩月,刨去食材等成本,粗略一算,幾乎白干。后來,老宋的兒子在打菜時,動作就有輕有重了,勺子輕輕探下,提起來,抖一抖,透著幾分小心和謹慎。遇上劇組的頭兒,情形就不一樣,打菜的動作結(jié)實有力,管夠,偶爾還啾準機會恰到好處地為他們開上小灶。

不消說,自然是老宋調(diào)教的結(jié)果。

逢上出外景,劇組的伙食依然是問題,起先,老宋的兒子也就近給大家訂盒飯,飯菜雖然一改過去的“老三篇”,甚至還加了一些調(diào)味的酸菜,但依然令人難以滿意。后來,老板張嘴說大話,咱們也弄個流動餐廳。老板的話可把老宋給愁壞了,別的劇組有廂式的汽車餐廳,走到哪也不怕,可咱們劇組沒有可供改裝的汽車。后來,也不知是誰的主意,老宋竟然請人把馬車改裝成了敞開式的移動廚房,乍一看,真是那么回事,水箱、灶臺、煤氣罐及鍋碗瓢盆,安安帖帖,有模有樣。

這個老宋。

問題迎刃而解,雖然簡單了一些,但總算讓大家吃上了熱乎飯。于是,在外景地,馬車廚房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老宋的兒子拉著瘸馬,瘸馬拉著馬車廚房,迎著朝陽,披著晚霞,一步一步走在片場的坡道上……

吃完飯,老宋的兒子并不急于收拾,而是立在坡上,眼神總是落在很遠的地方,目光里有一種水般的悵然。他身邊的瘸馬,也昂了頭,靜靜地望著坡下人喊馬嘶鼓聲震天,眼神里盡是英雄末路的倉。

這樣的情形,老宋看不得。

尚未立冬,就掛冰凌兒了。夜里,大家吃了飯早早回屋睡覺,我和老宋圍在爐火旁,一壺茶一壺酒叨咕半夜。老宋的兒子不太愛聽我們泡光陰,摸著那些閃亮的兵器盔甲沒個夠。我說,喜歡就耍耍吧。老宋的兒子有些不好意思。老宋過去,柃起白里秋的那套綠袍盔甲要幫他穿,老宋的兒子死活不從。老宋也不勉強,將綠袍盔甲順勢套在了身上,那滑稽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其實,老宋瞞著我偷偷穿過幾回白里秋的盔甲,我當沒看見——老宋也不怕我笑,趁著幾分醉學著關(guān)帝爺開始走戲步,左一步呀哈——右一步呀哈——然后頓住,哇呀呀一陣悲鳴后,手捋長髯,一串笑聲撞出胸膛,如一簾急瀑傾瀉直下,笑畢,咿咿呀呀唱起來:

聽夫人肺腑言心急打戰(zhàn)霎時間自心亂緊鎖雙眉一霎時往日情叫人心碎臨吃斬我還需神目思忖關(guān)平兒莫辜負軍旅言訓軍陣上再三得勝而歸我也曾為關(guān)平流血灑淚我也曾為關(guān)平百般勞心我也曾為關(guān)平披鎧上陣我也曾為關(guān)平賀功敬杯夫人你居心我敬佩憐憫之情萌發(fā)在心令既出,命難違揮淚斬子,法難依

……

老宋唱的是《關(guān)公斬子》里的選段,我雖沒全聽懂老宋唱些什么,卻被那聲震屋瓦略顯沙啞的悲叱給鎮(zhèn)住了。我驚詫于老宋那蒼老的身軀,竟有如催人魂魄的力量。我不由得端坐了身子,心底里有一股莫名的悲愴經(jīng)由腹部直沖胸口?;璋档臒粲袄?,老宋雙目微閉,一招一式,滿含悲傷和力量。我看不清楚老宋的面目,我想,那一定是一個我不認識的老宋,一定是從梆子戲里生長出來的另一個老宋。

聲音戛然而止。屋外簌簌的雪落聲浮上來。畢畢剝剝的炭火燒得正旺。

“好——”我慢了半拍,將茶缸往木凳上重重一礅。老宋怔了好一會兒,平了喘,摸了一把臉,竟摸出了一手的淚。

老宋又成了老宋。

投資方臨時撤資,劇組突然停工。

老板不見蹤影,有說跑路了,有說到北京找資金去了。一時間,人心惶惶,不知所終。沒有開工,人心也散了,來吃飯的人比往日少了許多,都說:吃一頓少一頓。

我和老宋又回到了茶館泡光陰。心里似乎都有事,聊得也不暢快。老宋擔心劇組拖欠的伙食費收不回來,還有那些馬匹,劃給他買草料的錢遲遲下不來。老宋也不好去要,劇組碰到了困難,人吃飯都算算計計,況且畜生。

“咱哥倆在一起的日子不長了哇。”老宋看上去挺悲觀。

“真要是散了,咋個打算?”我順嘴問。

“既然出來了,就得給他找到條活路?!崩纤握f的是啞巴兒。

“這么大的影視城,咱可以喂馬、做飯、幫工,哪怕去做‘攤尸,再怎么也不會餓死?!睌偸褪茄b死的群眾

演員。

老宋點點頭,端起碗,碰了碰我的茶杯。茶還沒到嘴邊,廚房的一個幫工急匆匆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趕緊的趕緊的,打起來了!啞巴和白里秋。老宋聞言臉色刷白,劃拉上鞋急忙出門。路上,我們搞清楚了事情原委。因手頭緊,啞巴適當縮了飯菜,由原來的兩葷一素一湯變成了兩素一葷一湯,眾人心里本來窩著火,便嚷,慫恿白里秋出頭討說法。偏偏,白里秋去得晚,打給他的飯菜不夠量,他當即拉下臉,一聲不坑把飯盆扣在啞巴頭上。那啞巴,愣了好半晌,漲紅了臉,和白里秋撕扯了起來……

飯?zhí)美镆黄墙?,老宋撥開圍觀的人群,見啞巴坐在地上,用餐巾紙捂住不斷往外冒血的頭,并不見白里秋的身影。我和老宋,架起啞巴火速往醫(yī)務室跑。

縫好針打完點滴,下午過去了一半。沒等我們?nèi)フ艺厥抡?,制片先一步趕過來了。誰對誰錯避而不談,再三強調(diào)白里秋是投資方的人,下午已動身去北京和老板會合,沒想到走前還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行兇的白里秋跑了。老宋鐵著臉,一腳將地上的水壺踢得屁滾尿流。劇組的伙食徹底成了問題,老宋賭了氣,要關(guān)掉廚房。副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倘若讓眾人覺得飯都吃不上,那劇組也就徹底散了。思來想去,副導從劇組準備給影視城的房租中預支了一部分錢,勉強付清了老宋父子倆墊支的伙食費。人吃仮的問題暫時得到解決,但馬匹的草料錢依然毫無著落,馬的胃不比人的胃,馬胃就是一個倒懸的麻布袋,三十多匹馬,三十多個麻布袋,老宋得往里面填多少草料?只能從馬嘴里摳。原來的一日三次改成一日兩次,精草料里面混合著老宋從老鄉(xiāng)手中買來的粗料。那匹被人喊殺的瘸馬,干脆一天喂一次,而且還是別的馬不吃或吃剩下的次料,即便吃不飽,瘸馬還得拉車隨老宋出門。日子一長,瘸馬更見瘦,肚皮上旋出了兩個大坑,條條肋骨清晰可見。我看不下去了,打抱不平說,瘸馬也是馬,不能區(qū)別對待。老宋把手一推,無奈地說,只能委屈它了,別的馬還要拍戲呢,得養(yǎng)著膘。別的馬終究沒拍上戲,老宋說完這話的第三天,馬場來人了,將馬匹全部裝運回馬場,獨留下瘦兮兮的瘸馬。大家便知劇組徹底垮了,單等老板回來結(jié)算工錢。

劇組將散,伙食寡淡,那匹瘸馬便又被好事者提起冷了吧唧的,系了,吃散伙飯?!北娙烁胶停m是一匹落了勢的瘦馬,還是有幾斤肉的。于是摩拳擦掌,磨刀霍霍。老宋和他的兒子拿搟面杖,一個拿草料權(quán),怒目而視,將人擋在了馬圈外。眾人倒吸冷氣,潰散而去。是夜,老宋一直睡不穩(wěn)實,進進出出,不斷弄出響聲“你又何必,退早是一刀子?!蔽衣裨埂@纤卧诎狄怪蟹藗€身,又翻了個身,道:“也是半個啞巴兒?。 蔽倚睦镆活?。沉默了許久,我暗暗攢足了力氣,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是我害了它……你應該知道的……老宋一骨碌爬起來。外面風搖樹動,似乎要落雪。為了不讓姓白的牽走,我給它喂了拉稀的……哪知竟……我也是為你好?!闭f完,我的心里莫名輕松了許多。我等著老宋沖我怒吼沖我發(fā)火,但沒有,屋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四周冷得像冰窖。兩日后的早上,當人們拿著飯盆像往常一樣趕往飯?zhí)脮r,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不見老宋兒子的身影。我被眾人的喧同吵醒,發(fā)現(xiàn)老宋父子鋪蓋空空,墻上關(guān)帝爺?shù)谋I甲大刀也不見蹤跡。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披衣?lián)尦鑫荩灰娧┑乩锟樟魞尚斜谎└采w的車撤。我猛然記起昨夜老宋的兒子給我做的兩碗土豆撥爛子,實在是好吃,就著面,我喝了不少酒,也拽著老宋的手說了不少話似醉非醉中,我看見老宋父子倆,袖了手,站在雪地里給我鞠躬這是不辭而別了?!斑@個胡子,太不厚道,把咱都給騙下了?!庇腥藨嵢粚埮钃ピ诘厣希氯乱獔缶?。一匹馬一輛車,好歹也是值幾個錢的。何止這些,那一套綠袍盔甲,少說也值個千八百。我不敢聲張,只有在心里暗暗叫苦老宋這般做,令我發(fā)堵??赊D(zhuǎn)念想想,心里竟也莫名地好受了一些,那一套盔甲,似乎正在一點點地抵消我沉積于心的愧疚。然而我的心并沒有因此變得輕松起來,雪地上蜿娗遠去的車撤終點是哪里?中途的某個地方,還是老宋的老家襄垣秋口?襄垣秋口距此少說也有千里,兩個人,一匹瘸馬,這一路天寒地凍一我不敢往下想,若如此,那將是多么瘋狂的舉動。

……

四年后,我經(jīng)由山西長治趕往重慶,在長治王村機場滯留時,突然想到了老宋,要命的是,腦子里竟然記不起來他的樣子。我努力搜尋往日的記憶,依然是徒勞。我不知光陰什么時候把老宋從我的記憶里抹掉的,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惦記著他,恍然覺得那一匹馬兩個人至今還走在風雪迷蒙的歸路上我決意改變行程,去襄垣縣秋口鎮(zhèn)走一趟,去看看老宋現(xiàn)在的生活,當然,我要沖上一壺雀舌,和老宋泡上陣光陰。如果方便,我還要親口問問那套后來讓我尷尬蒙馬上就要見到老宋的兒子,我卻突然躊躇起來。門前羞的綠袍盜甲,讓老宋再來一段高亢悲愴的梆子戲。的美髯公,髯長及腹,身披綠袍盔甲,躍馬提刀,迫人眼抵達秋口天已擦黑,憑著殘存的記憶找過去,當年目,需仰視才可觀其全貌。我端詳了一陣,似乎感覺到哪老宋兒子開的飯館已不復存在。我向路人打聽宋長河,對里不對,面若重棗,威而不猛的關(guān)帝爺面相居然有些似曾方有些嫌惡地打量了我一番,說死了,早死了。我心下一相識,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細細一琢磨,老宋的模樣驚,再問,他的兒子宋陳水呢?對方說開飯館呢,說完頭瞬間破空而來。再觀其胯下的栗色戰(zhàn)馬,昂首揚蹄,威風也不回匆匆而去。順著路人所指的方向,我找到了一家名凜凜,額頭一溜形似紡錘的白,打眼得很。錯愕驚惶間,為“忠義堂”的飯館,門前的關(guān)帝爺石像、石柱及建筑風我拔腿便走,仿佛退了半步,那快似閃電的青龍優(yōu)月刀就格,無不提示這是一家以關(guān)帝爺為主題的飯館。夜幕下,要劈將下來。火里,不斷有油膩的食客進出,看上去生意不錯。

馬上就要見到老宋的兒子,我卻突然躊躇起來。門前的美髯公,髯長及腹,身披綠袍盔甲,躍馬提刀,迫人眼目,需仰視オ可觀其全貌。我端詳了一陣,似乎感覺到哪里不對,面若重棗,威而不猛的關(guān)帝爺面相居然有些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細細一琢磨,老宋的模樣瞬間破空而來。再觀其胯下的栗色戰(zhàn)馬,昂首揚蹄,威風凜凜,額頭一溜形似窈錘的白,打眼得很。錯愕驚惶間,我拔腿便走,仿佛遲了半步,那快似閃電的青龍偃月刀就要劈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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