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伊薩克?巴別爾著 孫越譯
渡過茲布魯奇河
六師師長報告,沃倫斯基新城今日拂曉拿下。師部從克拉畢夫諾出發(fā)。而我們的載重車隊便成了吵吵嚷嚷的后衛(wèi),稀稀拉拉地走在從布列斯特到華沙,這條尼古拉一世用男人的白骨堆成的公路上。
田野里的紫色罌粟花在我們周邊怒放,正午的風(fēng)兒在發(fā)黃的麥地里舞動,少女般的莽麥挺立天邊,猶如遠方修道院的院墻。靜靜的沃倫河蜿蜓曲折,遠離我們,隱入了白樺林珍珠般的霧靄之中,它爬上鮮花盛開的山崗,將疲倦的手兒胡亂地伸進綠草叢中。橙色的太陽在天空滾動,猶如一顆砍下的頭顱,溫柔之光點燃云縫,晚霞的軍旗飄展在我們頭頂。昨日的血腥和死馬的味道在傍晚的涼爽中滴落。幽暗的茲布魯奇河喧嘩著,急流險灘處泡沫飛濺的浪頭打著旋。諸橋已斷,于是我們泅渡過河。威嚴的月亮枕在波浪上。戰(zhàn)馬瞠進齊胸深的河水,水流嘩嘩地從上百條馬腿之間淌下。有人被河水吞沒,就大聲詛咒圣母娘娘。河水里泡滿了一掛掛黑乎乎的大車,河里嘈雜聲、口哨聲和歌聲混作一團,回蕩在月光蛇影和閃亮浪谷之上。
深夜,我們到達沃倫斯基新城。在我分到的那所住宅里,我遇見一位孕婦和兩個紅發(fā)、細脖的猶太人;第三個人正睡覺,他蒙著頭,靠著墻。在我被分到的那間屋子里,我看到了一些翻過的柜子,地板上有一些女人皮大衣的碎片,人的糞便和珍貴器皿的把柄,是猶太人一年一度逾越節(jié)才用的。
“收拾一下,”我對女人說,“瞧你們過得多邋遢,東家……”
兩個猶太人動起來。他們穿著氈鞋,跳著走路,收拾起地下的臟東西,他們像猴子一樣地?zé)o聲地蹦跳著,就像雜技場上的日本演員,他們的脖子腫脹,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他們往地板上鋪了一條撕破了的絨毛褥子,于是,我便倚墻而臥,挨著第三個睡著的猶太人。膽怯的疲憊聚攏在我的地鋪上。
寂靜吞噬了一切,只有月亮用一雙青色的手臂摟著它滾圓的、閃亮的、無憂無慮的腦袋在窗外流浪。
我揉著腫脹的雙腿,躺在撕破的絨毛褥子上睡去,我夢見了六師師長。他正騎著一匹高大的公馬追趕旅長,把兩顆子彈射入他的眼晴。子彈射穿了旅長的腦袋,他的兩顆眼珠掉在地上。
“干嗎把你的旅撒回去?”六師師長薩維茨基沖掛了彩的人喊道。就在這時,我驚醒了,因為孕婦正用手指頭摸我的臉。
“先生,”她對我說,“您做夢喊叫,還踢蹬,我給您在那個角落里弄了個鋪,因為您碰著我爹了……”
她支起瘦弱的雙腿,挺起滾圓的肚子,揭開睡著的人身上的被子。一個死去的老頭仰面朝天地躺著,他的喉嚨被割開了,臉給劈成兩半,他的紫黑的血像鉛塊一樣凝結(jié)在大胡子上。
“先生,”猶太女人邊抖落絨毛褥子,邊說,“波蘭人劈死他的時侯,他央求他們:“你們到后院去殺我吧,別讓我女兒看見?!笨伤麄冞€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死在這間屋里,還惦記著我……現(xiàn)在我想知道,”突然,女人聲嘶力竭地說,“我想知道,這個世界哪兒還能找到像我父親這樣的父親……”
一封家信
這就是我替我們收發(fā)處里的男孩兒庫爾久科夫?qū)懙囊环饧倚?。它是不?yīng)該被遺忘的。我為完全保留其本來的面目,不加修飾地把它抄錄下來。
親愛的媽媽,葉芙多基婭·費得羅芙娜·庫爾久科娃。
在這封信的開頭,我要趕緊告訴您:上帝保佑,我活著,并且很結(jié)實。我想聽到您也跟我一樣。我還要給您鞠個大躬……下面他羅列了一大堆親戚、教親、干親,我們把它省略,從第二段開始。)
親愛的媽媽,葉芙多基婭·費得羅芙娜·庫爾久科娃。我要趕緊告訴您的是,我眼下在布瓊尼同志的紅色騎兵軍里,您的干親家尼孔·瓦西里奇也在這兒,如今當(dāng)上紅軍英雄啦。他把我弄到他這兒,政治部收發(fā)處,我們從那往陣地上分發(fā)書報——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的莫斯科消息報和家鄉(xiāng)的鐵面無私的紅色騎兵報,瞧了它以后,就帶著一股子英雄勁頭,砍殺下賤的波蘭人,我有尼孔·瓦西里奇關(guān)照過得非常好。
親愛的媽媽,葉芙多基婭·費得羅芙娜·庫爾久科娃。盡您的能力給我郵點東西來吧。請您把那只小花豬宰了,給我往布瓊尼同志的政治部里郵個包裏來,寫瓦西里·庫爾久科夫收。每天晚上睡覺,我都沒吃,沒啥衣服蓋,凍得夠嗆。替我的斯喬帕打一封信來吧,它還活著還是死了嗎?求您照看照看它,替它給我打封信一一它的腿還瘸不瘸?還是已經(jīng)好啦?還有些腿上的疥瘡,給它釘掌了沒有?我求您,親愛的媽媽,葉笑多基婭·費得羅芙娜,用肥皂常給它洗洗前腿,肥皂我放在圣像后面了,要是爸爸把肥皂用光了,那您就到克拉斯諾達爾再買一塊吧,上帝不會虧待您的。我還要告訴您,這地方太窮,莊戶們都躲著我們這些紅色的鷹,牽著馬鉆進樹林子里去了,很少看到麥子,麥穗小得很,我們瞧著都好笑。當(dāng)?shù)厝朔N黑麥,還種咱們那兒的燕麥。這塊兒的啤酒花是用木棍兒架起來的,所以長得特別齊,他們用它做自釀酒。
我急著在這封信的下面兩段給您說說爹干的事兒,一年前,他砍死了哥哥費得爾·季英菲伊奇·庫爾久科夫。我們帕弗利欽科的紅色騎兵旅攻打羅斯托夫市的時候,我們隊伍里發(fā)生了叛變。那陣子,爸爸在鄧尼金的軍隊里當(dāng)連長。有人瞧見了他,說他戴著不少獎?wù)?,像舊制度時候樣,因為那次叛變,我們都給抓了俘虜,費得爾·季莫菲伊奇哥哥落在爸爸手里。爸爸就刀割費佳(菲德爾的愛稱,譯注),嘴里邊罵:白眼狼,紅狗子,狗娘養(yǎng)的。還罵其他的臟話,一直割到天黑,直到費得爾·季莫菲伊奇斷氣。我那時寫信告訴您,您的費佳的墳頭上還沒立十字架呢??砂职炙殉隽四欠庑?,罵道:你們都是你娘的孩子,是她的種,浪貨的種,你娘的肚子是我搞大的,我以后還要搞,我這輩子算毀啦,我為了真理要把自己的骨肉統(tǒng)統(tǒng)干死。還罵了別的話。我在他那兒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穌受過的一樣。我有幸很快就從爹手里逃出來了,跑回帕弗利欽科同志的部隊。
我們旅奉命到沃龍涅什補充人員,還補充了戰(zhàn)馬、背包、槍支和應(yīng)該發(fā)給我們的一切。有關(guān)沃龍涅什我可以說說,親愛的媽媽,葉芙多基婭·費得羅芙娜,這是座非常棒的小城,比克拉斯諾達爾大一點,這兒的人長得特別俊,河水清得能洗澡。我們每人每天發(fā)兩磅面包、半磅肉和不少糖,所以,大家一起床就喝甜茶,吃晚飯的時候也喝甜茶,已經(jīng)忘掉挨餓是怎么回事了,吃午飯的時候,我就上謝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兒去吃油煎餅或烤鵝肉,吃完就躺下歌著。那陣子,謝苗·季莫菲伊奇打仗特別勇敢,全團都想讓他當(dāng)團長,布瓊尼同志就下達命令,發(fā)給他兩匹馬,好軍服、一輛專用拉東西的大車和一枚紅旗勛章我成了他兄弟了。如今,哪個街坊再敢欺負您,謝苗·季莫菲伊奇哥哥就能把他宰了。后來,我們開始追擊鄧尼金將軍,殺了他們幾千人,把他們趕到黑海里去了??墒悄膬阂舱也坏降?,謝苗·季莫菲伊奇到處找,搜遍了所有陣地,因為他太想念費佳哥哥了。可是,親愛的媽媽,您知道爹,知道他性子犟,虧他干得出來——真不要臉,把紅胡子染成黑色兒,換了便服躲在邁科普市里,所以,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舊制度下的惡典獄??墒?,紙包不住火。您的親家尼孔·瓦西里奇有一次在別人家里被發(fā)現(xiàn),他們就給謝苗·季莫菲伊奇寫了封信。我們騎上馬,跑了兩百俄里——我、先卡(謝苗的愛稱,譯注)哥哥和鎮(zhèn)上自告奮勇的小伙伴們都騎馬去了。
我們在邁科普市看見了什么?我們看見,后方壓根兒就不同情前方,市里到處都在叛變,住滿了猶太佬,像舊制度時那樣。謝苗·季莫菲伊奇跟猶太佬吵得很兇,那幫人就是不肯把爸爸交出來,還把他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上了鎖,還說,托洛茨基同志下了命令,不殺停虜,他們自己來審判他。別發(fā)火,他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還是謝苗·季莫菲伊奇的話管事,他證明他是團長,還有布瓊尼同志發(fā)的所有紅旗勛章,還嚇唬人說,誰再跟他爭爸爸的事,不交人,就劈死誰。鎮(zhèn)上的弟兄們也這么嚇唬他們。謝苗·季莫菲伊奇一抓到爸爸,就用鞭子抽他;還?全體戰(zhàn)士在院子里排成隊形。這時,先卡往季莫菲伊·羅焦內(nèi)奇的胡子上波了點兒水,顏色就順著胡子淌了下來。先卡問季莫菲伊·羅焦內(nèi)奇。
“落到我手里,你好受嗎,爹?”
“不好受,”爹說,“我不好受。”
先卡又問
“那費佳呢,他落到您的手里,您用刀割他的時候,他好受嗎?”
“不好受,”爹說,“費佳不好受。先卡又問:“那您想過沒有,爹,您也會不好受?
接著,先卡又對大伙說:
“我尋思,我要是落到您手里,您也饒不了我。爹我這就宰了您。
這時,季莫菲伊·羅焦內(nèi)奇便罵開了娘,罵開了圣母娘娘,還打先卡的嘴巴,先卡把我支到院子外面去了,所以,親娘啊,我就沒法給您形容他們是怎么殺死爹的了因為把我支出院子了。
這以后,我們駐扎在新羅西斯克。我還能說說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后頭一點兒陸地也沒有,都是水,是黑海,我們在那兒一直待到五月,直到我們開往波蘭前線,狠狠地教訓(xùn)資產(chǎn)階級為止……
您的愛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庫爾久科夫就此擱筆。娘,請照料好斯喬帕,上帝不會虧待您。
這就是庫爾久科夫的信,一個字兒也沒改。我寫完之后他拿起這張寫滿字的紙,貼身揣進了懷里。
“庫爾久科夫,”我問男孩道,“你父親厲害嗎?
“我父親是條惡狗,”他哭喪著臉說。
“母親好些吧?”
“母親還不錯。您要是有興趣,這是我們的全家?!?/p>
他遞給我一張撕破的照片。上面有季莫菲伊·庫爾久科夫,一位寬肩膀,戴著制式警帽的警察,一把大胡子梳理得很平整,筆直地站在那兒,高高的額骨,沒有表情的臉上淡色眼睛很有神。他身旁的藤椅上坐著一位小個子村婦,上衣沒有扎進腰帶里,一臉孱弱之光和羞怯之情。在簡陋的花朵和鴿子的外省照相館的背景墻下,戳著兩個年輕人——身材奇大,一副蠢里蠢氣的樣子,大長臉、凸眼珠,活像在挨訓(xùn),這就是庫爾久科夫家的兩兄弟——費德爾和謝苗。
意大利的太陽
昨天我又坐在艾麗扎太太家下房,那被烤得微熱的、綠松枝編成的花環(huán)下面。我坐在暖烘烘、火勢旺和噼啪作響的火爐旁,直到夜深人靜,方才回家。平靜的茲布魯奇河在陡崖下泛起玻璃般幽暗的細浪。靈魂充滿著難以忍受的幻想,不知在向誰微笑,就像那盲目幸福的娘兒們,猶如眼前的七月濃霧一樣冉冉升騰。
焚毀的城市——殘垣斷壁,如同老太婆很狠地摳進土里的小手指似的鐵鉤——我覺得它仿佛正飄向空中,舒適而縹緲,宛若夢勾。一輪皓月永無窮盡地把它那純凈的光輝酒在城市身上。廢墟上蒙了一層霉菌,好似劇院長椅上的大理石花紋。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羅密歐從烏云后面出現(xiàn),他的肌膚滑如絲緞。他正在歌唱愛情,而這時,幕后無精打采的燈光師的手指正按在月亮的開關(guān)上。
一條條幽藍的路從我旁邊流過,月光猶如從無數(shù)只乳房里噴出的一股股乳汁。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一陣陣地感到害怕,怕見到我的同屋西多羅夫,怕他那滿懷的愁緒,夜夜都如毛瓜子似的揪著我。幸運的是,在這個被月光乳汁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夜晚,西多羅夫竟沒說一句話,他正埋頭書堆——在寫東西。桌上一支彎曲的蠟燭冒著煙——這是幻想家不祥的篝火。我坐在一旁打瞌睡,睡夢像群小貓圍著我蹦蹦跳跳。直到深夜,我才被召喚西多羅夫到司令部去的傳令兵吵醒。他們一起走了。我跑到西多羅夫?qū)憱|西的桌前,翻看他的書。原來那是一本意大利語自學(xué)課本,插圖畫的是羅馬廣場和羅馬市平面圖。整個平面圖上畫著又又點點。我那朦朧的醉意一掃而光。我的心驀地縮緊了,我俯身看著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把手指骨節(jié)掰得格吧作響,一口氣讀完了別人的信。西多羅夫,這個悲情殺手,把我粉紅色棉絮般的想象撕成了碎片,將我拖到正常人思維的瘋狂的走廊上。信是從第二頁開始的,我沒有勇氣去找它的開頭:
……他的一葉肺被打穿,多少有點發(fā)瘋了,或者如謝爾蓋所說的,癲狂了。其實他這個傻瓜,也瘋不了。閑話少說,還是讓我言歸正傳吧,我的朋友,維克多麗婭……
我們征討了三個月馬赫諾,令人厭倦的欺騙,僅此而已……只有沃林還待在那兒。沃林搖身一變,披上袈裟從無政府主義者變成了列寧主義者。真可怕。首領(lǐng)對他唯命是從,一邊捋著沾滿灰塵、硬如網(wǎng)絲的卷發(fā),并從那嘴爛牙的牙縫里擠出一串粗野的冷笑。我現(xiàn)在搞不懂,這里是否都是摻著無政府主義的混合糧,我們是否要擦凈你們?nèi)f事如意的鼻子,自封契卡的契卡隊員,在自封的首都,由哈里科夫生產(chǎn)。你們那些直率的年輕人們,不喜歡回憶他們無政府主義的青春時代所犯下的罪孽,還從國家智慧的高度嘲笑他們——滾他們的蛋吧……
后來,我到了莫斯科。我是怎么到莫斯科的?弟兄們因為強征和別的事欺負一個人,我這個沒用的出來打抱不平。被人臭揍一頓——活該。傷勢一點都不重,可是在莫斯科,唉,維克多麗婭,在莫斯科遇到的不幸嚇呆了我。醫(yī)院的護理員每天端給我一點粥來,她們因為崇拜我,就用大托盤把粥端進來,我恨透了應(yīng)急粥,恨透了計劃外供應(yīng)和計劃供應(yīng)的莫斯科。后來,我在蘇維埃碰到了一小撮無政府主義者,他們不是輕浮子弟,就是半瘋老頭。于是,我便帶上近期工作計劃去了克里姆林宮。那兒的人夸獎了我一頓,假如我能修改計劃,他們答應(yīng)給我副職。但我沒修改。后來呢?后來便是前線,騎兵軍,散發(fā)著血腥味和尸骨味的“丘八”們。
救救我吧,維克多麗婭。國家智慧令我瘋狂,寂寞沉悶使我陶醉。您不救,我就沒辦法,只好一死??烧l想讓工作人員隨便死去呢?您肯定不想,維克多麗婭,永遠不能成為妻子的未婚妻???,我又多愁善感吧。去他媽的多愁善感吧……
現(xiàn)在我談?wù)聝?。我在軍隊里憋悶得慌。我受傷不能騎馬了,就是說我不能打仗了。請您動用您的影響力,維克多麗婭,讓他們把我送到意大利去吧。我正在學(xué)意大利語,再過兩個多月就能對話了。意大利的土地火星遍布萬事俱備。就差兩槍了。其中一槍將由我來打響。要把那兒的國王送去見祖宗。這很重要。他們的國王是一位可敬的大叔,他追求名望,同順從的社會黨人合影,是為了把照片登載在暢銷雜志上。
您別在中央委員會,別在外交人民委員部談?wù)摗伴_槍”、談?wù)搰醢?。他們肯定會一邊夸獎您,一邊慢吞吞地說:“浪漫主義者。”您就直說,他病了,易怒,心煩酗酒,他需要意大利的太陽和香蕉。他是夠資格的,也許不夠格?算啦,就說去治病好了。要是不行,就把他送到救德薩的契卡……那兒合適……
我寫得多傻,多不得體,多愚蠢啊,我的朋友維克多麗婭……
意大利啊,它像妖術(shù)一樣迷惑了我的心。一想起這個從未見過的國家,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柔情蜜意,就像想起一個女人的名字,如您的名字一樣,維克多麗婭……
我讀完這封信,便躺在我那塌陷的和不干凈的床上,沒有一絲睡意。隔壁,懷孕的猶太女人在嚶嚶哭泣,回應(yīng)她的是身子瘦長的丈夫呻吟般的嘟噥聲。他們在回想起被掠走的家什,為這件倒霉事吵架。后來,天快亮的時候,西多羅夫回來了。桌上的蠟燭即將燃盡熄滅。西多羅夫從靴筒里又摸出一個蠟燭頭,心事重重地把它按在淌油的燭心上。我們的房間黑暗、陰森,所有的東西都散發(fā)著夜間潮濕的臭味兒,唯有那扇酒滿月光的扇戶閃閃發(fā)亮,仿佛是一種擺脫。
他走過來,收起信,我這位焦慮的同屋。他弓著背,坐在桌前,翻開羅馬畫冊。裝幀精美,燙著金邊的畫冊在他那毫無表情的橄欖色的面孔前推開??ㄆね欣嵘角鹕系凝X形廢墟和タ陽輝映下的競技場,在他弓圓的脊背上閃耀。皇室的合影夾在光滑的大開本畫頁之間。在扯下的一張日歷上,印著和藹、孱弱的國王維克多·埃馬努埃菜二世和他的黑發(fā)妻子、皇儲翁貝托及一群公主的合影。
……
那夜,整宿回蕩著悠遠和惱人的鐘聲,潮濕的黑暗中現(xiàn)出一方光亮,西多羅夫死人般的面孔就在其中,它是懸掛在昏黃燭火上一副毫無生命的面具。
我的第一只鵝
六師師長薩維茨基看見我,便站起身來,他魁偉、健美的身材令我驚訝。他站起身來,深紫色的馬褲,歪戴著的紫紅色小帽,別在胸前的一大堆勛章,把小屋子隔成兩半,就像騎兵軍的軍旗把天空隔成兩半一樣。他身上散發(fā)出香水味兒和甜爽的肥皂味兒。他的兩條長腿,就像姑娘們發(fā)亮的馬靴一直緊包到膝蓋的腿。
他對我笑了笑,往桌上抽了一鞭子,接過參謀長剛剛口授的命令。這是給伊萬·切斯諾科夫下達的命令:命他所屬團沿丘貢諾夫——多布雷諾沃德卡方向進發(fā),殲滅接觸之?dāng)场?/p>
“特將殲敵任務(wù),”師長寫起來,涂滿了一整張紙“交給切斯諾科夫負責(zé),直到處以極刑,就地槍決,您,切斯諾科夫同志,跟我同在前線已非一月,所以,對此您將不會懷疑……”
師長在命令上龍飛鳳舞地簽了個字,將它扔給傳令兵,便把那雙跳躍著快樂的灰眼睹轉(zhuǎn)向我。
我將調(diào)來師部的調(diào)令遞上。
“你說吧!”他喊了一聲,用馬鞭子在空中一劈。接著,他讀了一遍那份暫時把我調(diào)到師部工作的命令。
“執(zhí)行命令,”師長說道,“執(zhí)行命令,除了前沿,你想到哪個單位都行。你識字兒嗎?”
“我識字兒,”我一邊回答,一邊羨慕他那鋼鐵般的身軀和他身上的青春氣息,“我是彼得堡大學(xué)的法學(xué)副博士……”
“嗬,你還是個書生哪,”他笑著喊叫道,“鼻子上還夾著一副眼鏡,瞧你那份兒討厭勁兒……不征求我們意見就把你這號人給派來了,在這兒,沖這副眼鏡,就能宰了你。在我們這兒住一陣兒?”
“住一陣兒,”我應(yīng)了一聲,便跟著設(shè)營員到村里找住處去。設(shè)營員把我的小箱子背在肩上,鄉(xiāng)村街道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環(huán)形的黃土街道,看上去像個南瓜,天空垂死的太陽正吐出最后粉紅色的氣息。
我們走到一幢掛著花環(huán)的小屋跟前,設(shè)營員收住腳步,突然抱歉地笑著說:“我們盡找戴眼鏡的麻煩,勸不住。再好的人在這兒也得完蛋。您要是搞一個本地的女人,最有味兒的,那戰(zhàn)士就對你好啦……”
他背著我的小箱子不知該往哪兒放,走到我跟前來,又很絕望地跑開,跑進頭一個院兒。哥薩克們正坐在干草上互相刮臉。
“瞧,戰(zhàn)士們在這兒呢,”設(shè)營員說,把我的小箱子放到了地上,“根據(jù)薩維茨基同志的命令,你們必須把這個人安頓在這兒,不許對他無理,因為這個人念書受過罪……”
設(shè)營員的臉漲得通紅,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舉手向哥薩克們敬了個禮。一個披散著亞麻色頭發(fā)、長著一副漂亮的梁贊(俄羅斯城市)臉龐的小伙子,走到我的小箱子面前,提起來,把它扔到大門。然后他又把屁股對著我,特別熟練地發(fā)出一串下流的聲音。
“○○號大炮,”一位歲數(shù)較大的哥薩克喊了一句,笑了起來,“向逃兵開炮……”
小伙子的本事并不高明,施展完便走了。我便蹲在地上,收拾起從小箱子里散出來的手稿和破衣爛衫。我裝好東西,把小箱子提到院子另一頭。小屋旁邊的磚灶上坐了口鍋,鍋里煮著豬肉,熱氣騰騰,仿佛遙遠鄉(xiāng)村故里的炊煙,而這鍋肉勾起了我的饑腸轆轆和孤獨無助感,我把干草鋪在摔壞的箱子上當(dāng)枕頭,打算躺在地上讀完《真理報》上刊登的列寧在共產(chǎn)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陽光從鋸齒般的小山丘后面照到我身上,哥薩克在我的腿邊走來走去,那個小伙子沒完沒了地拿我開心,報上那些我愛不釋手的文字,沿著判棘小路朝我走來,但怎么也走不到。于是,我放下報紙,朝正在臺階上搓線的女房東走去。
“房東,”我說,“我要吃東西?!?/p>
老太婆那雙半瞎眼晴的凸眼珠抬起看了我一下,又垂下來。
“同志?!彼A艘幌抡f,“一提這些事,我就想上吊?!?/p>
“×你媽的,”我嘴里罵著,一拳打在老太太胸口,看我跟你沒完……”
我轉(zhuǎn)身看見旁邊扔著一把別人的馬刀。一只兇巴巴的鵝正在院里散步,悠閑地梳理著羽毛。我追上去,一腳踩住它,鵝頭在我的靴子下咔吧一聲斷了,鮮血冒了出來。雪白的鵝脖子踩進牲口糞里,死鵝的翅膀還在來回撲棱。
“×你媽的,”我邊罵,邊用馬刀撥弄鵝,“你把它給我烤了,房東?!?/p>
老太婆那雙半瞎的眼睛和戴著的眼鏡閃閃發(fā)光,她拎起死鵝,把它裹在圍裙里,拿到廚房去了。
“同志,”她停了一下說道,“我真想上吊。”說罷便帶上了門院里的哥薩克們已經(jīng)圍坐在鍋前。他們一動不動地坐著,挺直腰板,活像一群祭司,看都不看鵝一眼。
“這個小伙子跟咱們還合得來?!逼渲幸晃蛔h論我說,他擠擠眼睛,舀了一匙湯。
哥薩克們斯文地吃起晚飯來,就像一群彼此客客氣氣的莊稼漢,我用沙子擦凈馬刀,走到大門外,又疲憊不堪地回來。月亮像一只廉價的大耳環(huán),懸掛在院子上空。
“兄弟,”哥薩克的頭蘇羅夫科夫突然對我說道,“在你的鵝烤熟以前,先坐下跟我們一塊吃點東西吧……”
他從靴筒里摸出一把備用湯匙遞給我。我們喝光了自熬的湯,吃光了豬肉。
“報上說什么?”長著亞麻色頭發(fā)的小伙子問,給我騰出一塊地兒來。
“列寧在報上寫,”我說著掏出《真理報》,“列寧寫,我們什么都缺……”
我像個得意的聾子似的,大聲給哥薩克念完了列寧講話。
夜晚將我裹進涼爽的黃昏被單中,夜晚將慈母般的手掌按在我滾燙的額頭。
我讀著報,欣喜若狂,萬分激動地捕捉著列寧那直率的講話中的潛臺詞。
“真理讓每個鼻孔都癢癢?!蔽夷钔陥螅K羅夫科夫說,“從一堆亂七八糟里面找真理多難,可他就像雞啄食兒,一敲一個準兒……”
參謀部騎兵連排長蘇羅夫科夫,這番話說的是列寧,后來,我們便到干草棚里睡覺去了,我們六個人睡在起,大伙擠成一堆取暖,腿壓著腿,頂棚上盡是洞,可漏進星星。
我做了好多夢,還夢見女人,只是那顆為殺生的鮮血染紅的心,卻一直在低號,在滴血。
多爾古紹夫之死
戰(zhàn)斗帷幕向市里伸展。正午,身披黑氈斗篷的科羅恰耶夫飛也似的從我們身邊掠過——他是被撤了職的四師師長,孤身奮戰(zhàn),竭力成仁。他邊跑邊沖我高喊:
“我們的交通線被突破啦,拉特濟維洛夫和勃羅德交火啦!”
他縱馬而去——氈斗篷向后飄揚,渾身上下一團黑,連眸子也黑如煤炭。
各騎兵旅在木板一樣光滑的平原上重新編隊。太陽在血紅色的霧靄里西下。傷員們在壕溝里吃東西。女護士們躺在草地上輕聲唱歌。阿豐卡的偵察兵們在戰(zhàn)場上搜尋尸體和軍服。阿豐卡騎馬從離我兩步遠的地方馳過,頭也不回地說:“抽我們的嘴巴了。明擺著嗎。對師長要追責(zé)要撒職。軍心要渙散哪……”
波蘭人進逼樹林,僅據(jù)我們?nèi)砝铮麄冊诟浇芷鹆藱C槍。子彈厲聲嘯叫。它們的怨聲越來越響,令人難忍受。子彈射在地上,打出一條溝,無可忍受的料動。團長維佳卡伊琴科正在太陽地里打呼嚕,他在睡夢中大喊一聲醒了過來。他翻身上馬,朝先頭騎兵馳去,他的臉皺巴巴的,因為睡姿不適壓出了一道道紅杠,滿口袋塞滿了李子。
“狗娘養(yǎng)的,”他氣哼哼地說,從嘴里吐出幾個李子核,“真他媽×蛋。季莫什卡,拔旗!
“要開拔是怎么著?”季莫什卡從馬鐙上解下旗子問道,旗上畫著一顆星并寫著“第三國際”的字樣。
“走著瞧吧?!本S佳卡伊琴科道。突然,他粗野地大聲喊道:“小妞兒們,上馬!各騎兵連,招呼人吧!……”
司號兵們吹響了緊急集合號;各騎兵連排成縱隊。這時,從壕溝里爬出一個傷員,他手搭涼棚,對維佳卡伊琴科說:“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維奇,我是代表。看來,我們要留下了……”
“你們退出戰(zhàn)斗……”維佳卡伊琴科叨咕了一句,勒馬而立。
“我們希望,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維奇,不退出戰(zhàn)斗,”傷員在他身后說?!吧賳?,”維佳卡伊琴科轉(zhuǎn)過身來說,“別擔(dān)心,我不會扔下你們。”說罷抖了抖韁繩。
就在這時,響起了我的朋友阿豐卡·比達像娘兒們那樣哭的尖細聲音:“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維奇,你起步就跑這么快,還有五里地要趕呢。要是咱的馬累壞了,你怎么殺敵呀……沒啥可急的。你何必呢……”
“出發(fā)!”維佳卡伊琴科連眼皮都沒抬,就下了命令。全團開拔了。
“對師長追責(zé)要是真的,”阿豐卡叨咕說,停了一下“挨頓臭罵不說,那咱的主心骨就沒了??隙ǖ??!?/p>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我驚詫地盯著阿豐卡。他像個陀螺似的打了個轉(zhuǎn)兒,他抓著帽子,聲音嘶啞地大喊一聲便飛馳而去。
格里休克駕著他的雙馬四輪機槍車,我,我們兩人掉隊了,直到天黑之前仍在火墻之間打轉(zhuǎn)。師部不見了,別的部隊不收容我們。波蘭人沖進了勃羅德市又被反沖擊打出來。我們馳近墓地,墓后面跳出一個波蘭騎兵偵察班,端起步槍就朝我們打。格里休克趕緊掉頭。雙馬四輪機槍車的四個輪子吱嘎亂響。
“格里休克!”我透過子彈的呼嘯聲和風(fēng)聲沖他喊。
“胡鬧??!”他悲傷地回答道。
“我們完蛋啦!”我喊道,全身沉浸在死亡的興奮中我們完蛋啦,老爹!”
“娘兒們辛苦圖個啥,”他回答得悲悲切切,“干啥要提親,成家,親家們干啥要在婚禮上吃吃喝喝……”
天空中玫瑰色的尾巴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銀河從繁星中顯現(xiàn)。
“我真覺得好笑,”格里休克痛苦地說,用馬鞭朝坐在路邊上的人指了指,“我覺得好笑,婆娘們忙忙叨叨圖個啥……”
路邊上坐著的人,是報務(wù)員多爾古紹夫。他伸開兩腿,直勾勾地瞧著我們。
“我說……”我們來到他跟前,他說,“我不行了……明白嗎?
“明白。”格里休克勒住馬說?!澳愕脼槲依速M一顆子彈?!倍酄柟沤B夫說。
他靠樹坐著。他的兩只靴子?xùn)|一只,西一只,他眼睛盯著我,小心翼翼地解開襯衫。他被開了膛,腸子流到膝蓋上,連心臟的跳動都看得見。
“要是碰上波蘭人,他們會拿我尋開心。這有證件,給我娘寫封信,告訴她出了什么事兒……”
“不?!蔽艺f,就用馬刺踢馬。
多爾古紹夫把發(fā)青的手掌椎在地上,疑惑地看了看它。
“你要跑?”他一邊說著,一邊爬,“你要跑,混蛋……”
我渾身冒冷汗。機槍嗒嗒響,一陣緊似一陣,發(fā)了瘋似的掃射。在タ陽的照羅下,頭上罩著夕陽光環(huán)的阿豐卡·比達朝我們飛馳而來。
“我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他快活地喊道,“你們在這兒吵吵什么呢?”
我將多爾古紹夫指給他看,便將馬車拐一邊去。
他們簡單說了幾句,我沒聽清說什么。多爾古紹夫把證件遞給排長。阿豐卡把它塞進靴筒,朝多爾古紹夫的嘴開了一槍。
“阿豐尼亞,”我苦笑著說,趕車馳到哥薩克眼前,“我可下不了手?!?/p>
“你滾開,”他說,面色煞白,“我斃了你!你們這些四眼兒,可憐我們兄弟,就像貓可憐耗子……”
他扣住槍機。
我駕車走開,頭也不回,后背感到寒冷和死亡。
“比達,”格里休克在我身后喊,“別犯渾!”就抓住了阿豐卡的手。
“狗奴才,”阿豐卡喊了一聲,“他逃不脫我的手心……”
格里休克在拐彎的地方追上了我。阿豐卡不見了。他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瞧見了吧,格里休克,”我說道,“今天我失去了阿豐卡,我最好的朋友……”
格里休克從座位下面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
“吃吧,”他對我說,“請吃吧?!?/p>
我接受了格里休克的施舍,懷著憂郁和崇敬的心情吃掉了他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