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群
我想起窯洞頂上的那些墳堆,還有那個空洞。此刻睡在我身旁的李老漢,填入那個洞穴以后會是個什么樣子?還有我們自己……早在我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jīng)像我們一樣生活過。他們也曾像我們一樣躺著坐著蹲著站著,在太陽下行走,為牙痛而煩惱,為多了一只玉米棒而欣喜,為一兩句話逞氣斗強(qiáng)甚至流血,因為磨粉而弄傷了手指,因為一個女子而發(fā)癡發(fā)狂,滿周歲時請人吃過紅雞蛋,活到六十歲又有很多人趕來祝壽。他們也曾像我們一樣,以為人生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也曾慨嘆人生是白駒過隙……最后,他們?nèi)枷У脽o影無蹤,以致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似乎這個世界一開始就是我們的,并且將永遠(yuǎn)被我們占用。因此,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為一些芝麻小事費盡心機(jī)。直到有一天,以一種頓悟的方式警醒:在我們以前,一代又一代人曾經(jīng)像我們一樣生活過。在我們過去以后,后面的人也會像我們一樣,以為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我們這些先人。人類的生活就這樣不斷地沉入地底,后面的時間一層一層壓在前面的時間上。
我想起了那些躺在泥土里的半坡村人。他們長眠的地方太像土炕了!當(dāng)初,他們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睡在炕上,直睡得只剩一具骨架?……歲月剔凈了他們身上的衣裳,也剔盡了那一層穿在骨架上的肌膚。六千年的歲月,足夠他們褪盡鉛華,褪盡一切表層性的東西——那些源于泥土的東西都已還原為泥土,他們睡成一種最本質(zhì)的存在——睡成一具骨架,仍舊繼續(xù)著當(dāng)初的姿勢:頭枕得稍高一些,兩腳直伸,兩手交匯平放在腹部。那地方原本用來消化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東西,現(xiàn)在就干脆裝上泥土。肋骨原是膨脹起來,一次次呼吸地面上的空氣的。泥土既已經(jīng)進(jìn)入臟腑,它們便改為擁抱黃土。眼睛所看,無非是大地和天空。睡入黃土以后,天和地全都是黃土,眼窩里也就干脆盛下一抔黃土。
在這些半坡人身邊,我曾久久地徘徊,試圖讀懂他們。讀不透他們本身,又去讀他們身邊的尖底瓶和魚紋盆。那是他們的注腳。注腳又衍生一堆注腳的注腳。讀到最后才明白,其實沒有誰完全懂得這些黃土,這些成為半坡人的大地和天空的黃土,這些成為人的身體又用人體化成的黃土,這些一代代人幾千年沉積下來的黃土。我倒是懂了,從那種叫做塤的東西吹出來的聲音,為何如此深刻地打動了我;我倒是懂了,為什么一進(jìn)入窯洞,我就感到如此親切——因為這些黃土融入了無數(shù)先人的肉體和靈魂,融入了數(shù)千年的陽光。
這一夜,在李老漢的炕頭上,我整整活過了六千年。一個人活過幾千年之后,會發(fā)現(xiàn)什么呢?他會發(fā)現(xiàn)氣候由冷變暖、由暖變冷,大地像風(fēng)吹過的水面在起伏,世事往復(fù)輪回,時間在黃土地上前進(jìn),人和莊稼是地面上泛起的波浪,黃河像是它的濃縮,成垛的秸稈和炕灶不過是河流的一次次小小停頓。塵土可以在風(fēng)中飛上天去,但最終還是要落到地面。泥漿可以在一條河谷里奔騰,但最終還是要沉淀為大地。黃土可以變成莊稼和人在地面行走,但最終還是要還原為泥土。
黎明時候,我到窯洞外面走了一圈:整個土坡上,那些曾經(jīng)表明人醒在黃土里的燈光都已消失。沒有燈光看守,山塬成了一種比黑暗更為沉重的黑暗,人則睡入山塬成了黑暗的一部分。這時候,人和他的窯洞跟周圍的泥土有什么區(qū)別呢?區(qū)別就在于他還不是泥土,他是泥土孔道里的一點火,一道氣流,一縷醒著的夢——人是土地中帶夢種子,到白天,就成了地面上行走的陽光——那些尚未收割的陽光。
人吃了一輩子土,最后土又吃了人。吃了人的黃土又孕育出新的生命和新的人類,六千年的歷史,生命不息,黃土不變,是人以黃土為物質(zhì)依托,是黃土為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提供了物質(zhì)的保證。人最終要化為黃土,但與黃土不同的是,從黃土上再生出來的人是土地中帶夢的種子,是地面上行走的陽光。生命不息,歷史不停,在人類和黃土的交替演變中成就了人類的歷史和人類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