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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禪之異與石濤“一畫”說

2018-09-10 00:56左劍峰潘一

左劍峰 潘一

摘 要:道家主張自然無為的人生態(tài)度,具體表現(xiàn)于“滌除玄鑒”“乘物游心”的審美方式中,由此可欣賞宇宙世界的和諧生命之美。禪宗真如自性所創(chuàng)現(xiàn)的新境界,具有幻滅無常、順任圓成、湛然凈寂的特點。禪境在根本上是一種寂滅之美,因而區(qū)別于道家的生命之美。石濤“一畫”說吸收了禪宗妙悟的方式,但由其所開顯的境界主要體現(xiàn)的是道家的生命精神,甚至還受儒家人格精神的影響。這種多元融合在古代藝術(shù)家身上是很常見的,也是“一畫”內(nèi)涵難以厘清的原因。

關(guān)鍵詞:道家美學;禪宗美學;生命之美;寂滅之美;“一畫”

中圖分類號:J2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2-0080-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2.013

一、道家的生命之美

道家因以“道”立說而得名。道是宇宙世界的本源和本體。道產(chǎn)生萬物,居于萬物之內(nèi)推動宇宙世界的發(fā)展變化,具有無限的生命力。“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保ā独献印发倭拢┣f子有一段話較集中地揭示了道的含義:“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保ā肚f子·大宗師》②)道無形卻是真實的,它產(chǎn)生天地萬物,具有時空的無限性。道產(chǎn)生萬物出于無為,并非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莊子這些思想顯然受老子的影響。

道論是人生理論的張本。由道所啟示出的人生態(tài)度是自然無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道純?nèi)巍白匀弧?。所謂“自然”,即自己如此、本來如此,也就是宇宙世界的本然狀態(tài)。道是老子對宇宙世界根本法則的領(lǐng)悟和闡釋,既有一定的客觀依據(jù),體現(xiàn)出老子對宇宙世界的冷靜觀察、思考,同時又是一種理想性預(yù)設(shè)。宇宙世界的本然狀態(tài)被認定為是最完滿的,而人類的一切過失之根由在于對此本然和諧狀態(tài)的破壞。道家希望人去除自我意志、個人因素,從而與道一體,以道的自然來解除人生的各種累贅與重負,止息人們對物的占有欲和貪念?!白匀弧庇忠馕吨盁o為”?!暗莱o為而無不為”(《老子》三十七章),“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莊子·天道》)。道無為,人也應(yīng)當如此,“為無為,事無事”(《老子》六十三章),“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老子》六十四章)。“無為”不是要人什么都不去做,而是指不做不必要的事情,不肆意妄為。

莊子與老子所說的無為并無不同,莊子的無為思想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無己”(《莊子·逍遙游》)、“喪我”(《莊子·齊物論》),將來自人為的種種束縛悉皆滌除。第二是“坐忘”?!皦欀w、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莊子·大宗師》)人當擺脫形骸、身體欲望、知識和智巧的束縛,與道融通為一。第三是“無情”?!坝腥酥危瑹o人之情?!保ā肚f子·德充符》)“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莊子·田子方》)。“不入”相當于“忘”,無情實即忘情,即精神不被喜怒哀樂等情感攪擾。

以無為之心觀照萬物,老子稱為“滌除玄鑒”(《老子》十章)?!拌b”,王弼本作“覽”,但帛書乙本作“監(jiān)”(古“鑒”字)。其實,“覽”“鑒”古通用。[1] “玄鑒”喻指心靈在滌除貪欲、成見和機心后明澈如鏡,可以真切地照見萬物。莊子也有類似的說法。“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保ā肚f子·天道》)對于這種觀照的心靈狀態(tài),《莊子》用“心齋”作了具體說明?!叭粢恢?,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保ā肚f子·人間世》)“氣”是心靈虛靜狀態(tài)的比擬詞[2]134。以虛廓的心靈應(yīng)接萬物,既非感官感覺活動(“無聽之以耳”),亦非產(chǎn)生與對象相應(yīng)的情感和知識的心理活動(“無聽之以心”)。如果從主體內(nèi)心效應(yīng)來說,“滌除玄鑒”的欣賞方式就是“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老子》十二章)?!肚f子》也認為,“五色亂目”“五聲亂耳”“五臭薰鼻”“五味濁口”(《莊子·天地》)。“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無視無聽,抱神以靜”(《莊子·在宥》)。“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保ā肚f子·庚桑楚》)“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莊子·知北游》)說明道家審美既不在于從色形聲中獲得快適,不在于通過對象感發(fā)情感,也不在于獲取對象的知識。那么,它究竟要欣賞什么?

一般人常以區(qū)分的眼光看世界,形成各種對立,繼而依據(jù)偏愛進行選擇,并極力追求。但老子指出,對立兩極總是相互依存的,有“美”就有“惡”(丑),有“善”就有“不善”。一方的存在,必然意味著對立面的存在?!疤煜陆灾乐疄槊?,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保ā独献印范拢┘热蝗绱?,建立于區(qū)分、偏愛下的攀競行為皆屬徒勞。老子反對追求與“惡”相對的“美”,而指引人去欣賞無差別、無人為的本然世界之美。莊子也認為,宇宙世界的本相真景就是一派和諧的生機,一個有序的生命世界?!疤斓赜泄佟薄瓣庩栍胁亍薄叭f物自壯”(《莊子·在宥》)。生生相禪、無稍斷絕的生命世界本有的和諧,他稱為“天和”(《莊子·知北游》)。莊子說:“吾游心于物之初”(《莊子·田子方》),“游乎萬物之所終始”(《莊子·達生》)。“物之初”“萬物之所終始”即世界的本然狀態(tài),“游”即對這一狀態(tài)的欣賞、體驗和享受。本然世界是道的體現(xiàn),超出了“美”“丑”的人為劃分,莊子稱其為“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保ā肚f子·知北游》)方東美說:“天地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變化,創(chuàng)造不息?!盵3]可見,所謂“大美”,即宇宙世界在自然和諧地運行、變化和生滅的過程中所散發(fā)的活力生機。

道無形無聲,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暗乐隹冢跗錈o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保ā独献印啡逭拢┳鳛榈乐w現(xiàn)的大美亦即“平淡”“樸素”之美。老子主張“見素抱樸”(《老子》十九章),“復歸于樸”(《老子》二十八章),“味無味”(《老子》六十三章)。“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樸素之美,由于遠離人為機巧,故又具有“拙”的特點?!按笄扇糇尽保ā独献印匪氖逭拢?。

宇宙世界本色之大美還被稱為“天樂(yuè)”。天樂“充滿天地,苞裹六極”“聽之而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莊子·天運》)。天地萬物生機鼓吹,仿佛無聲之樂,充滿著節(jié)奏韻律的美感。欣賞大美,就是以寂寞無為之心去聆聽徜徉于宇宙天地間的無聲之樂。沈周《觀瀑圖》題詩云:“松風澗水天然調(diào),抱得琴來不用彈?!辈宦犌俾暥鴮幵嘎牬笞匀坏摹疤旎[”(《莊子·齊物論》),因為它是無聲天樂的有聲呈現(xiàn)。

大美是一種生命之美,它是宇宙無限生命力的體現(xiàn),故其“大”非以數(shù)量、規(guī)模論之。道家希冀人們,保持虛靜澄澈的赤子之心,去欣賞、持守宇宙世界充滿生機的本然和諧。

二、禪宗的寂滅之美

通常所謂禪宗,即由惠能開創(chuàng)的南宗禪。一切佛法旨在開啟智慧,擺脫人生煩惱,出離生死苦海。禪宗在修行上又有自身鮮明特色。

在禪宗看來,通過理性思慮、邏輯推理是不可能獲得覺悟的?!八剂考床恢杏谩保ā秹?jīng)·行由品》 本文所引《壇經(jīng)》文字,均出自惠能的《壇經(jīng)》(宗寶本),尚榮譯注,中華書局,2013年。)。與此相關(guān),禪宗主張“不假文字”(《壇經(jīng)·般若品》)。語言與日常思維都是對象化、主客分立的產(chǎn)物,不能抵達被言說的對象。故抽象的語言與邏輯都不能真正把握作為現(xiàn)實而微妙之體驗的禪宗智慧。若止于言語,心意行動跟不上,就仍處于未覺悟狀態(tài)。正因此,面對弟子“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等提問,禪師不會去正面回答。但禪宗在傳道時還是要使用文字的,只是真正的覺悟在舍筏登岸、超越語言之時。超越語言就是進入現(xiàn)實體驗之中。

禪宗反對一切外在的偶像崇拜,而直接向心內(nèi)尋覓佛性?!胺鹣蛐灾凶鳎蛏硗馇?。”(《壇經(jīng)·疑問品》)禪宗以人人皆有佛性為依據(jù),在修行上主張頓悟。頓悟即向內(nèi)回到本心,明心見性?!邦D悟菩提,各自觀心,自見本性?!保ā秹?jīng)·般若品》)

惠能明確反對北宗禪“看心觀靜,不動不起”(《壇經(jīng)·定慧品》),認為一味枯坐是將人視同草木瓦石等無情之物。覺悟雖是發(fā)明本心,卻不離見聞覺知,它是自性對境的奮然發(fā)用?!靶凶∽P,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保ā蹲嫣眉?本文所引《祖堂集》文字,均出自靜、筠二禪師的《祖堂集》,孫昌武、[日]衣川賢次、[日]西口芳男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卷三《牛頭和尚》)真如自性起用,“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壇經(jīng)·頓漸品》),一切牽絆掛礙、計慮妄念悉將去盡。

禪宗并非犧牲此生以期進入彼岸世界,它繼承了《維摩詰經(jīng)》中“隨其心凈即佛土凈”的思想,認為只要“念念見性”,西方極樂凈土便可“目前便見”(《壇經(jīng)·疑問品》)。而且,禪宗也不要求出離世間,逃向叢林?!胺鸱ㄔ谑篱g,不離世間覺”(《壇經(jīng)·般若品》)。真覺悟是直面煩惱人生的。“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保ā秹?jīng)·護法品》)誰都無法逃離與他人和萬物打交道的麻煩,要從根本上斷除煩惱,不是對外在環(huán)境而是對內(nèi)心提出要求。

綜上所述,禪宗不訴諸盲目的對彼岸世界的信仰,不主張隱居避世,而向內(nèi)要求真如自性發(fā)揮作用。真如之妙用不能執(zhí)空,落入枯坐冥思。它不是抽象的思慮活動,而是一種隨緣化用的感性活動。它要求擺脫各種雜念的困擾,而凝心專注于眼前所現(xiàn)之境??梢?,作為禪宗之核心的真如妙用是一種審美觀照活動。黃庭堅詩云:“松柏生澗壑,坐閱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萬物流。”(《次韻楊明叔見餞十首》其九)“松柏”“金石”喻指真如自性,“仰看”“坐閱”即真如妙用的審美。

在真如自性的觀照下,萬物以何種面目呈現(xiàn)出來?這涉及禪境性質(zhì)問題。中國古代藝術(shù)及與之相關(guān)理論在受禪宗影響的同時,往往還受其他思想,特別是儒、道的影響。故直接從古代藝術(shù)作品和美學思想入手去概括禪境的特征是不可取的。接下來,我們以禪宗最重要的經(jīng)典《壇經(jīng)》為主要依據(jù),分析禪境特征。

禪境的第一個特征是幻滅無常。按佛教緣起法,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生的。萬物均無穩(wěn)固的本質(zhì),故而虛幻?!缎慕?jīng)》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倍U宗繼承了佛教這一基本觀念。“五陰本空,六塵非有?!保ā秹?jīng)·機緣品》)“五陰”即色、受、想、行、識等“五蘊”?!傲鶋m”指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等六境。人的感受、心理、行動及外在世界都是虛幻倏忽的。“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后空空無大千?!盵4]143在禪境中,一切都如夢如幻。既然一切皆空幻,那么沒有什么值得癡癡執(zhí)求和介懷了。

禪境的第二個特征是順任圓成?!坝眉幢橐磺刑?,亦不著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于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壇經(jīng)·般若品》)“用”指真如自性的起用。隨緣順任仍是自性作用之體現(xiàn)。在覺悟的心靈中,一切時、一切法都是平等的?!靶男衅街笔堑隆保ā秹?jīng)·疑問品》)。既然一切皆平等,那么一切也就是自足圓滿的了。龐蘊居士曾說:“好雪片片,不落別處?!盵5]不是說此處的雪比別處好,而是說既已落在此處,那么它就是最好的。若所遇即圓滿,那么何時何處不是心靈棲息的家園呢?正如蘇軾詞中所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蘇軾《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

不留戀往昔,不寄托于將來,時間消失,當下瞬間即永恒?!叭f古長空,一朝風月?!保ā段鍩魰肪矶短熘缁鄱U師》)眼前“一朝風月”即“萬古長空”的永恒。不把此頃當作將來的手段,當下即目的所在,自足完滿?!皠x那無有生相,剎那無有滅相,更無生滅可滅,是則寂滅現(xiàn)前?!保ā秹?jīng)·機緣品》)對時間流逝絲毫不在意,參透生死,無生無滅,“窮通生死不驚忙”(白居易《遣懷》)。

禪境的第三個特點是湛然凈寂?!暗磺猩茞?,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凈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恒沙?!保ā秹?jīng)·護法品》) “智慧觀照,內(nèi)外明徹?!保ā秹?jīng)·般若品》)這本是一個內(nèi)外明徹的、空靈凈寂的世界。但眾生蒙蔽光明自性,失去了內(nèi)心的清靜自由,呈現(xiàn)出一個相反的世界,“外緣內(nèi)擾,甘受驅(qū)馳”(《壇經(jīng)·機緣品》)。對于禪宗而言,湛然凈寂是心靈體驗的結(jié)果,而非一味強求外在環(huán)境的闃寂無人。永嘉玄覺說:“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4]137

幻滅無常、順任圓融、湛然凈寂是禪境的三面。人生如夢,一切法相恍若夢幻空花,無可挽回地逝去,但在禪境中沒有失落、傷感、悲痛,甚至連一絲無奈的嘆息也沒有,保持一顆不起生滅之心,如鏡照萬象一般,隨緣順任,空明澄澈,圓滿自足,從而去領(lǐng)納、欣賞宇宙世界最真實的清凈與寂寥。禪境本質(zhì)上是一種寂滅的美。

三、“一畫”內(nèi)涵的多元性

李澤厚、劉綱紀將中國古代美學劃為儒家美學、道家美學、楚騷美學和禪宗美學等四大思潮。[6]成復旺卻認為,“楚騷美學基本上屬于儒家美學”,當然其中也包含著道家的浪漫氣質(zhì);“禪宗美學是道家美學的全面延長”“只是比道家走得更遠”。因此,他指出中國美學主要有三種思潮:儒家美學、道家美學、明中葉興起的非儒非道的美學。[7]我們在此不對兩種觀點進行討論,只想指出道家美學與禪宗美學之間既有同又有異的事實。李澤厚對儒道釋三種美學進行了區(qū)分:儒家“以剛健為美” “以氣盛”;道家“以遼闊勝,以拙大勝”;禪宗“以韻味勝,以精巧勝”。[8]377-378不過,正如他自己所指出的,這種區(qū)分“只具有非常相對的意義”[8]380。

莊子強調(diào)個體生命的短暫和渺小,而禪宗則強調(diào)萬法的空;道家崇尚自然而然的態(tài)度,而禪宗推崇隨緣順任、隨處圓滿的人生態(tài)度。這些只是道禪在程度上存在的差異,但方向上一致,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禪比道在超脫上更為徹底,走得更遠。故在處理二者的關(guān)系問題上,我們應(yīng)充分注意到其間存在著的許多相通之處。不少藝術(shù)作品可能未涉及道禪之異,而僅表現(xiàn)它們所共有的特征(例如順任優(yōu)游、閑淡自適、平等齊一等),那么單從作品本身就很難斷定受何種思想的影響,必須參照其創(chuàng)作背景。

根據(jù)前文所述,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從根本上講,道家欣賞的是宇宙世界在和諧運行中所躍露出的活力生機,即“大美”;而禪宗審美并無此意向,它欣賞的是宇宙世界無生無滅的湛然凈寂。前者在生滅無已中體驗生命之美,后者在不生不滅、生滅滅已中體驗寂滅之美。唐代李頻的詩句“感時嘆物尋僧話,惟向禪心得寂寥”(《鄂州頭陀寺上方》),準確地道出了禪境所追求的是“寂寥”。當然,不是說禪境需刻意回避生氣、生機,而是說即便是面對活潑生機,禪宗也要從凈寂方面來欣賞。

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一文中說禪是“動中的極靜” “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這是沒有問題的。但他又說,禪是“靜中的極動”,“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兩元,也構(gòu)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9],這些似乎更適合道家“大美”的境界。產(chǎn)生這種誤會的原因在于,宗白華不是以禪宗經(jīng)典,而是以中國古代藝術(shù)作品和美學思想為主要依據(jù)的。如果遵照禪宗經(jīng)典,我們是看不到對宇宙生命力的膜拜和謳歌的。但中國古代的藝術(shù)作品和美學思想往往在受禪宗影響的同時,又受道家甚至儒家的影響,如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中就包含著“眼前無非生機”[10]的道家美學追求。從這些思想成分多元并存的作品和美學著作出發(fā)去概括禪境特征,便很容易出現(xiàn)偏差。

對道禪之異的分析,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石濤“一畫”說的內(nèi)涵。一畫通常被解釋為繪畫的線條或老莊之道。石濤說:“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保ā懂嬚Z錄·一畫章》 本文所引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文字,均出自俞劍華的《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第147-162頁。)造型線條不具有這種世界本體的地位,故一畫并非指線條?!疤艧o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畫語錄·一畫章》)按道家思想,“太樸”就是道,然而石濤在此分明說只有太樸散后才立有一畫之法,故不可將一畫解釋為老莊之道。

日本學者知日久松說:“一畫首先就構(gòu)成了整體,一氣呵成,無需顧及細節(jié)。整體展現(xiàn),然后各個部分才展現(xiàn)。換言之,并非以多構(gòu)成一,而是一首先構(gòu)成自身并在一里展示多;并非以多表現(xiàn)一,而是一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在多中表現(xiàn)自身。同理,并非以形態(tài)表現(xiàn)無形態(tài),而是無形態(tài)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在形態(tài)中表現(xiàn)自身。這與禪宗的頓悟是完全一致的?!盵11]依此,一畫即頓悟,“一”展示出的“多”即頓悟中呈現(xiàn)出的世界,不是用萬物去表現(xiàn)真如自性,而是真如自性之妙用生出萬物。知日久松的觀點與石濤“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畫語錄·一畫章》),“夫一畫,含萬物于中”(《畫語錄·尊受章》)等論述相合,也頗契合石濤重“我”、重“心”、重整體的精神。“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畫語錄·一畫章》)“夫畫者,從于心者也?!保ā懂嬚Z錄·一畫章》)

石濤反對拘于成法而鼓勵創(chuàng)新,但不是立于具體畫法上求新變,而要從一切技法返回到最根本的心源中來。他所說的“我”當然重視個體,但又不等同于個性解放思潮中的我,這個“我”背后存在著一個古典的哲學本體——真如自性。返回真如自性只能依賴個體的領(lǐng)悟,有了自性作為根本依托,一切畫法都無需分別、執(zhí)著。頓悟即真如自性起用,創(chuàng)現(xiàn)出一片新天地。所以石濤說,“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畫語錄·山川章》)。朱良志認為一畫有體用兩面,“太古無法,太樸不散”是體、佛性;作為體的一畫即藝術(shù)家的性情“翻而為萬千氣象”,這就是“一畫之用,是無中之有”。[12]由太樸未散到一畫立,即真如自性由無到有創(chuàng)現(xiàn)境界的過程。知日久松較合理地解釋了一畫,朱良志則較好地解釋了太樸及其與一畫的關(guān)系。

但石濤思想的復雜性決定了一畫說的復雜性。除禪宗外,道家的大美對它也有著深刻影響?!胺虍嫞煜伦兺ㄖ蠓ㄒ?,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保ā懂嬚Z錄·變化章》)“陰陽氣度之流行”即畫中所要表現(xiàn)的宇宙生氣之流行。“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畫語錄·一畫章》)“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保ā懂嬚Z錄·筆墨章》)“寫生”“生活”即寫出事物的生命精神?!懊绅B(yǎng)”與太樸、混沌、絪缊有關(guān)?!懊烧撸蛱艧o法;養(yǎng)者,因太樸不散。不散所養(yǎng)者,無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筆,復審其養(yǎng)。思其蒙而審其養(yǎng),自能開蒙而全古,自能盡變而無法,自歸于蒙養(yǎng)之道矣?!?[13]蒙養(yǎng)即回歸自性,同時也是返回、體認宇宙太古之渾淪狀態(tài)。這種混沌狀態(tài)又可稱為“絪缊”?!肮P與墨會,是為絪缊。絪缊不分,是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畫語錄·絪缊章》)關(guān)于“絪缊”,《易·系辭下》曰:“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闭f明絪缊即陰陽二氣的相交狀態(tài),其中裹挾著沛然孕育萬物的力量。回歸混沌即入于生命之流的源頭,汲取充沛的生命力量。故蒙養(yǎng)并非技法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涵養(yǎng)?!霸谟谀V辛⒍ň瘢P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保ā懂嬚Z錄·絪缊章》)“辟混沌”“混沌里放出光明”即頓悟、真如妙用或一畫的過程。筆與墨初會合時,尚未畫出具體形象,但心靈在掃除分別、執(zhí)著、妄念后,創(chuàng)造力勃然興起,宇宙生命力凝聚于靈府,沛然充滿,即將流溢出來,此即所謂的“墨海中立定精神”。畫山水則體現(xiàn)為山水的靈動,畫林木則體現(xiàn)為林木的欣榮,畫人則體現(xiàn)為人之風神,此即“筆鋒下決出生活”?!皳Q去毛骨”,煥然一新,則生命精神從物質(zhì)中躍露出來。可見,一畫內(nèi)在地包含著道家崇尚生命活力的大美。

在此,我們發(fā)現(xiàn)存在著兩種相反的力量。一方面是辟混沌和“開蒙”,分化、顯出萬象;另一方面是蒙養(yǎng)和“全古”,回到生命的靈泉,回歸太樸渾淪狀態(tài)。它們在藝術(shù)操作中具體表現(xiàn)為不斷地畫出景物形象,惟其如此,才有作品產(chǎn)生;但又始終有一種回歸式的整全呼應(yīng)意識,惟其如此,畫中才流布出生命的大美。石濤正是用胸中渾淪氣象、整全呼應(yīng)意識來解釋中國造型藝術(shù)的時間化和韻律感。開蒙而全古,這類似于海德格爾所謂的“世界”與“大地”之間所發(fā)生的既去蔽又遮蔽的“爭執(zhí)”。[14]在海德格爾,遮蔽是去蔽的前提;在石濤,蒙養(yǎng)、全古、絪缊是開蒙、辟混沌、放光明的前提。開蒙與全古的結(jié)合,可謂石濤對藝術(shù)作品本源所作的回答。只是海德格爾將遮蔽歸結(jié)為物質(zhì)材料的物性,而石濤將其視為創(chuàng)作者為表現(xiàn)生命精神而由蒙養(yǎng)所持有的整全意識。

石濤一畫說固然采用了禪宗頓悟的形式,但對于由它所創(chuàng)現(xiàn)的境界,他在《畫語錄》中反復強調(diào)的不是空幻和隨緣任運,更不是寂滅,而是生氣的彌滿流衍??梢哉f,一畫所呈示的境界是《周易》和道家的。其中甚至還流露出儒家的道德追求?!吧街绅B(yǎng)也以仁”“山之拱揖也以禮”;“夫水汪洋光澤也以德,卑下循禮也以義……決行激躍也以勇”(《畫語錄·資任章》)。顯然,“仁”“禮”“義”“勇”等儒家人格精神滲透進來了。這種多元性正是一畫內(nèi)涵難以厘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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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