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瑛 王紅旗
劉瑛,筆名劉瑛依舊?,F(xiàn)定居德國。1994年初到德國。201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參與編輯的海外華文小說集《與西風共舞》,由美國科發(fā)出版集團出版發(fā)行,并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收藏。諸多散文隨筆發(fā)表在國內(nèi)及海外中文報紙上,多篇微型小說獲全國大獎賽優(yōu)秀獎。
王紅旗,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女性文化研究中心名譽主任,《中國女性文化》學刊名譽主編,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女性文學委員會主任。
第二次陣痛:母親自我事業(yè)與子女教育的抉擇
王紅旗:的確,你的作品反映出的是生活與藝術的“真實”。小說《不一樣的太陽》,是以中國母女和德國母女做對比,從教育、情感心理以及處理問題的方式,揭示出因教育理念、文化差異而造成的誤會,但最終結成溫暖的友誼。華人女性泓韻,為了給剛到德國上小學的女兒蔚伶選擇一所她認為最合適、最理想的學校,希望女兒從“邊緣人”能夠盡快融入當?shù)氐摹爸髁魃鐣保选昂翢o德語基礎”的蔚伶,從“辦有專門針對外國孩子的語言班”,并離他們住處不遠的小學里轉(zhuǎn)學出去。
但是她作為母親,不僅忽視女兒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而且一貫強調(diào)“分數(shù)”,還缺乏對女兒人格品質(zhì)的培養(yǎng)。因女兒一次再次地“仿冒家長簽名”,在學校“從德、智、體、才藝幾個方面綜合評分”的原則下,導致女兒無法直接升入重點中學?!胺旅凹议L簽名”事件,在母親內(nèi)心掀起軒然大波,一個母親從“政府機關干部”到“家庭主婦”的失落,自我身份定位追問的“錐心痛苦”,“事與愿違”的追悔莫及,連太陽都變成了“黃色的”。尤其是回到家后,從母親的震怒、女兒的恐懼,到母女之間心平氣和的對話,會讓每位家長深深感動或警醒,對孩子誠實品質(zhì)的教育,要從家庭日常生活的點滴做起,父母是最好的榜樣,子女是家庭的鏡子。
還有與德國母女的關系,從“冷漠”“相互理解”,到建立起“真誠友誼”,從兩個同學的家庭、母女關系,很生活、很真實地展現(xiàn)出一種“融合”的暖意。而且,結構安排與敘事語言非常獨特,對華人同胞與德國家庭都傾注了一個女作家濃厚的關懷情誼。由此我也明白了你把《不一樣的太陽》作為這部小說集名字的深意。請談談你是懷著怎樣的想法,來觀察生活而捕捉到這些精彩細節(jié)的?
劉瑛:作家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首先要成為生活的“有心者”。在善于觀察生活的同時,也要有形象表達和虛構提煉的能力,當然還有想象力。
《不一樣的太陽》中的母親形象,可以說是典型的中國家長的形象。她為送孩子進好學校不遺余力,重視孩子的考試成績,甚至為了孩子的學習,放棄自己的工作,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中國母親權衡得失的思維方式,取舍利弊的種種行為,德國家長可能不會理解,然而中國的讀者都不會陌生。
小說中,母親泓韻在國內(nèi)原本有著很好的工作,到了國外為了孩子的教育,全身心地投入,無怨無悔地做起了家庭主婦。她極其重視孩子的考試分數(shù),希望孩子能進最好的學校讀書,認為只有進了好中學才能進好大學,只有進了好大學人生才能有更好更多的機會。這是典型的中國家長思維。
而事實上,德國學校在教授基本知識外,更重視把學生培養(yǎng)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成員。小說中有一段黎希特老師與泓韻的對話。黎希特說:“學校不僅傳授基礎知識、基本技能,也教授做人的起碼規(guī)矩和做一個社會成員的規(guī)矩,培養(yǎng)一個人今后一生的良好品德與習慣。比如,遵紀守時、遵守秩序、誠實守信、尊重他人,等等,這一切,在學生的成績里理所當然都必須要有綜合反映。學校教育與社會需要應該是相一致的。”這是德國學校教育的重要理念。
有人形象地比喻移民生活,就像一株連根拔起的植物,根須裸露在外,再重新移植,重新適應,慢慢扎根。在慢慢扎根的過程中,每個生命個體都會經(jīng)歷自己的獨有體會。華人母親與德國母親由最初的“陌生冷漠”到建立“真誠友誼”,其間的過程,是小說中人物的獨有經(jīng)歷和體驗。我捕捉到的那些細節(jié),對其他人而言,可能只是一笑而過的瞬間,毫不走心,而我卻從中洞察到了這些細節(jié)背后所包含的東西,并試圖以我的眼光再呈現(xiàn)出來。
這部中篇小說在《十月》發(fā)表后,被一位長期生活在美國的華裔導演偶然讀到,并深深打動了他,于是他決定改編成電影。根據(jù)同名小說《不一樣的太陽》改編拍攝的電影,2017年在美國首映,同年入圍了美國第25屆Cinequest電影節(jié)、中美電影節(jié)、中國國際兒童電影節(jié)、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可以說,這是一部質(zhì)量比較高的電影。
王紅旗:如果說《不一樣的太陽》關注的是德國小學里華人孩子的品質(zhì)教育,那么,小說《大維的叛逆》《夢穎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則是在關注德國中學里華人孩子的青春期“叛逆”,與母親之間激烈的矛盾沖突。
在《大維的叛逆》里,兩年前大維跟隨到德國做訪學的單身母親趙志堅來德國就讀,這位國內(nèi)重點中學的尖子生,沒想到在德國因語言問題,竟然被德國的普通高中拒絕接收,只好去就讀一所職業(yè)中學。但是大維非常努力學習,最終被推薦進了德國一所重點中學。
但是,母親趙志堅以母愛的名義,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兒子的頭上。她為了兒子付出一切的母愛,成為束縛兒子的桎梏。母親望子成龍急功近利,母子之間產(chǎn)生的尖銳矛盾,不單單是兩國的文化差異,更重要的是母親與兒子之間的“鴻溝”。趙志堅為兒子付出的代價,感人至深,卻又不敢茍同。請談談你塑造這位母親最精彩的細節(jié),這樣的母子關系在華人新移民群里,是否很有代表性?
劉瑛:在《大維的叛逆》這部中篇小說中,趙志堅這個母親形象比較有代表性。她是生物學教授,知識女性,在德國做了兩年訪問學者后,為了孩子的讀書和教育,決定留在德國。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她不愿意再回到原單位去面對婚姻中的問題。
小說中寫到趙教授患上“產(chǎn)后憂郁癥”,這在德國早就有診斷和醫(yī)治方法,但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在中國是普遍不被認知的。趙教授的疾病不被她的丈夫理解,導致二人婚姻出現(xiàn)問題。后來她丈夫暗度陳倉,與女研究生有了“師生戀”,給趙教授造成了精神上的極大打擊。當然小說中濃墨重彩的,主要是寫她移民到德國之后,她與兒子大維之間的沖突。
我之所以寫這部小說,是因為在德國遇到過不少像趙志堅這樣的知識女性。她們在國內(nèi)受過高等教育,有些人在國內(nèi)還有過很好的職業(yè)生涯,可為了孩子的教育,把以前的一切都放棄,重打鑼鼓另開張。在異國他鄉(xiāng)面臨著重新尋找社會定位的難題。她們放棄了一切又傾注了所有,而往往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少年形象大維,同樣很有代表性。他有很強的學習能力,有自己的獨立想法,但不愿意跟母親溝通。他看到了母親的付出但并不買賬,也不完全接受,甚至還抗拒,當然少不了矛盾和沖突。這種母子關系,在有青春叛逆孩子的海外家庭里,應該說很有代表性。用一句打趣的話來說,就是“青春期碰到了更年期”。
我很難說清楚,作品中哪些是塑造人物的“精彩細節(jié)”,就像孩子之于母親,我認為“每一個”都是我的勞動成果,都是最好的。
王紅旗:我讀這篇小說感受最深的是,大維反叛母親那些尖銳而坦誠的話語,雖然有些極端卻犀利而深刻,值得所有的父母親反思,尤其是知識女性式的母親。如:“你們認為上大學就那么重要嗎?”大維毫不客氣地打斷慧敏,站了起來,“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有些書還是不讀為好,有些知識未必非得學習。我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算是有知識的人了,可他們呢?想事做事并不明事理。我父親的事我就不說了,單說我母親吧。小時候,她總沒時間帶我陪我,總說她工作很忙很忙。為了所謂的事業(yè)和專業(yè),她經(jīng)常連家都不顧,把自己的婚姻都毀了??涩F(xiàn)在呢?都五十多歲了,又發(fā)瘋似的一股腦兒把以前的事業(yè)和專業(yè)統(tǒng)統(tǒng)丟掉,絞盡腦汁東奔西走地求德國人給她轉(zhuǎn)換身份。她連個雞蛋湯都做不好,卻異想天開去開什么餐館。用屁股想事的人都知道,那能賺錢嗎?哼!連起碼的揚長避短都不懂,還好意思自作聰明來對我指手畫腳!”(劉瑛:《不一樣的太陽》,鷺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頁)
恰恰是這么一個“叛逆”的男孩,他的獨立精神在發(fā)育成長,她飛出母愛的翼翅,在“貫徹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實內(nèi)心深處仍然真愛著他的母親。我覺得,這可能是知識女性母親比較容易犯的錯誤。你這些語言太精彩了,充分體現(xiàn)出你獨特的想象力與洞察力。請談談你如何認識“青春叛逆”問題。
劉瑛:“青春叛逆”是世界性的問題。只要有孩子,沒有任何一個家庭能繞過這個難題。家長面對的“青春叛逆”是各種各樣的,小到穿什么衣服,留什么發(fā)型,外出參加Party幾點鐘回家,大到交什么朋友,選擇什么專業(yè)學習方向,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等等。青春期是一個人快速成長的過程,不僅在身高上也在思想上。
隨著視覺的變化,認知能力和行動能力的提升,自我意識也在飛速增長。而在海外成長的孩子,在學校社會接受著西方教育,回到家里又得接受父母的東方觀念,沖突和摩擦就在所難免。我之所以選擇寫大維這個男孩,是因為我一直關注在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成長的孩子所面臨的困惑和問題。
寫《大維的叛逆》這部小說,我花了不少時間構思。我特別想說一下,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能力和虛構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作家筆下人物的行為、思維要符合“邏輯”,令人信服。您大段引用大維的這段話,毫無疑問,是我的思考,但在作品中,通過大維的口說出來,讀者并沒有“違和”之感。因為在之前的種種細節(jié)鋪墊中,讀者已能感到,大維是個在精神上迅速成長,具有獨立思考意識,敢于質(zhì)疑,具有極強學習能力的青少年。
王紅旗:是的,你的思想賦予了大維這個形象鮮活的靈魂。那么三篇小說塑造的三位母親形象,她們遇到的問題有什么不同?尤其是這后兩位母親,無論是自己的婚姻家庭狀況,還是培養(yǎng)孩子的母愛方式,都具有鮮明的對比。你是想表現(xiàn)對華人母親與兒子、德國母親與女兒,兩個問題家庭的母親對孩子不同的影響?
你把女兒培養(yǎng)得很優(yōu)秀,結合你的教育經(jīng)驗,談談你如何解釋母愛,母與女之間最理想的關系,在德國生活的母親與女兒應該如何教育相長?
劉瑛:小說中這兩位華人母親,在海外或在德國都很具有代表性。但是,因為她們孩子處在不同的年齡段,所面對的問題也不盡相同。小說中這位德國母親,自己也正面臨婚姻危機,她不愿意離婚,又處理不好與丈夫的關系,心里很矛盾很糾結,就疏于對自己女兒關照,不那么細心。
其實,母愛也是有差異的。小說中的中國母親,對孩子的關照從生活到學習,事無巨細,無微不至。相比較而言,從表面看德國母親就比較“粗放”。事實上,德國家長對孩子的態(tài)度,很值得我們借鑒?;蛟S與宗教信仰有關,不少德國家長都認為,孩子是上帝賜予他們的最好禮物,并不是家長的私有物而是屬于社會,每個人都有其存在的特殊意義。上帝賦予了每個人獨有的特質(zhì)和特長,家長的責任和義務就是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孩子的這些特質(zhì)和特長,尊重孩子的個性,尊重孩子的選擇,尊重孩子的個人意志,把孩子培養(yǎng)成符合上帝心愿、符合社會要求的成員。這些觀念與中國家長不太相同。
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德國教育理念的逐漸理解,以及教育經(jīng)驗的不斷積累,一些華人家長漸漸了解并部分地接受了德國教育觀念。他們發(fā)現(xiàn),在德國除了分數(shù)之外,還有其他重要的東西不能忽略。比如,各方面的溝通能力、品德方面的教育、培養(yǎng)良好的行為習慣、懂得遵守社會行為準則,等等。良好的教養(yǎng)和品德甚至比考試成績還更重要。《不一樣的太陽》雖然沒有直接呈現(xiàn)這一切,但通過小說的敘述和鋪墊,直至孩子在升學上遭遇的挫折,以及反過來給家長的挫敗感,相信讀者從中能夠了解到這些。
我個人認為,理想的母子關系應該是“亦師亦友”。其實我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面也帶有很重的中國家長的痕跡,用我女兒調(diào)侃的話來說,就是“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孩子在幼兒時期,母親應該給予無微不至的關照,孩子長大了,就應該給孩子一些獨立的空間,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能力。我女兒在青春叛逆期時,與我也有過矛盾和沖突。這其中的故事在我的另一本散文集里詳細寫過。所幸的是,成人之后,她接受并認可了我當時異常堅持并灌輸給她的觀念。說實話,家長并非永遠百分之百正確,孩子身上也有許多值得家長學習的東西。我在與女兒青春叛逆期的較量過程中,就從女兒身上學會了“懂得尊重他人,尊重他人隱私”。
愛情婚姻:向生活學習愛與尊重,歲月無痕
王紅旗:女兒的確是你的驕傲。你在《劉瑛小說散文集》里談到,女兒當上了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做了一次出色的同聲翻譯,小女兒也跟著出書了。其中兩篇散文《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母親的智慧》,寫了母親的風華魅力、宗教信仰與生存智慧。我仿佛在你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更理解了你、母親與女兒在內(nèi)在靈魂上的深層聯(lián)系。
你的小說《遭遇“被保護”》《馬蒂納與愛麗絲》《夢穎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表現(xiàn)的都是女性愛情婚姻與家庭情感生活?!对庥觥氨槐Wo”》可以看到你對于兩性關系的思考。其實像宋立和趙穎這樣的家庭在國內(nèi)有很多,比如所謂的“鳳凰男”與“孔雀女”的結合。宋立出國更多的是想獲得“自己的空間和自己的家庭生活”,同時也是一種男性掌控家庭、主導一切的權力欲望。但是,這個故事是發(fā)生在對女性合法權益保護非常重視的德國,就顯現(xiàn)出極強的“戲劇性”。
趙穎有優(yōu)越的家庭和穩(wěn)定的事業(yè),原生家庭背景要比宋立好得多,然而她并不居高臨下,不僅對自己的愛人傾其所有,而且對其家人也很關心照顧,但她忽視了丈夫需要獨立的生活空間,以及男性的尊嚴。夫妻日常生活情感發(fā)生矛盾之后,德國婦女的“被保護”制度,打動趙穎到“婦女之家”求助庇護。
隨后,趙穎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問題: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非但沒有解決夫妻之間的問題,反而局面變得越來越糟,兩個人險些牽扯進法律官司而直至離婚。其實,趙穎是在不了解“被保護”的具體情況下走進“婦女之家”,然而“婦女之家”又秉承自己的理念和工作程序,再一步步引導趙穎去行動。真有些南轅北轍的意味。
請問這個故事有原型嗎?是你作為女性的反思?你如何看待婚姻?德國人如何解決這樣的家庭矛盾?
劉瑛:在德國生活這么多年,我發(fā)現(xiàn)中國與德國女性,尤其是婚后在觀念上有很大的不同。德國職業(yè)女性要么不生孩子,一旦有了孩子,都能很心安理得地回到家庭當全職家庭主婦,陪伴孩子成長,享受居家生活。這固然與德國優(yōu)越的社會福利制度有關。
更重要的是德國人普遍認為,孩子從出生起到三歲期間,是一個人性格與心智生長極其關鍵的階段,會影響人的一生,也關系到全民族的素質(zhì)。因而,在這個時間段里母親的養(yǎng)育與陪伴相當重要。有些德國職業(yè)女性,在孩子三歲上幼兒園之后便重返職場,有些在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后繼續(xù)當全職家庭主婦,直到孩子上小學,甚至孩子中學畢業(yè)之后,再重新尋找就業(yè)機會。
中國女性則不同??梢哉f,受過高等教育的海外中國女性,有了孩子以后百分之百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歸家庭,當全職媽媽。并且有很多人在新的環(huán)境中找不到自己的社會定位,心理上就非常失落。
《遭遇“被保護”》這部小說,讀者各有各的解讀。有的認為是德國社會如何保護婦女權益,有的認為是如何處理好夫妻關系,有的認為是對女性在家庭中地位的反思。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解讀,可以肯定地說,從女主角趙穎上了警車,住進“婦女之家”以及隨后的整個過程,都可以看到德國社會對婦女權益強有力的保護。這或許是德國婦女能夠獲得安全感,愿意在特殊時期回歸家庭的重要因素。可是這種“被保護”和解決家庭問題的方式方法,運用在中國移民家庭里產(chǎn)生的效果卻適得其反。趙穎因為與丈夫爭吵,誤打誤撞進了“婦女之家”,期間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以及給她及家人感情上造成的沖擊,想必會給國內(nèi)讀者一個新的觀察視角。
現(xiàn)在資訊非常發(fā)達,出國的人很多,人們有機會了解國外更多的事情,這也給作家?guī)砹撕艽蟮奶魬?zhàn)。作家要避免寫那些浮光掠影與走馬觀花,就必須得沉下心來,寫出有深度、有力度的作品。
王紅旗:其實小說最后,趙穎與宋立之間的問題并沒有解決,你留了一個懸念,在經(jīng)歷了這場讓人心力交瘁的“被保護”后,趙穎堅定了說服宋立回國的想法,宋立如何決定你并沒有給出答案。為什么要以這種方式來收尾呢?
劉瑛:在婚姻生活中,夫妻之間的相互尊重非常重要。小說中講述的夫妻間的矛盾,在海外移民家庭里經(jīng)常發(fā)生。我在結尾處沒有給出結果,是特意留下一個懸念。在海外華人移民家庭中,因為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改變這種夫妻觀念、家庭結構定勢,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作為新移民要認清這一點,要有相應的心理準備,選擇何種出路,還是留給讀者去思考更好。
王紅旗:其實,宋立與趙穎的夫妻矛盾表面上折射出的是,華人新移民家庭中的東西方文化差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家庭觀念的矛盾。實際上是你提出了“新型夫妻關系”的重建問題,即夫妻在婚姻中如何共同構筑“家庭愛巢”,如何在家庭日常生活中學習相互的“愛與尊重”。
小說《夢穎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的前半部分,將華人女孩夢穎與調(diào)皮的德國男孩延斯之間的矛盾,層層展開,為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伏線。但小說后半部分的發(fā)展完全出于預料之外,主要講述班主任卡若琳被實驗道具夾熊器夾傷,尋找作案人的經(jīng)過。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一波三折,甚至夢穎還曾被認為是嫌疑人,最終才真相大白,轉(zhuǎn)到了對德國師生關系的詮釋上。根據(jù)你小說中的表達,請談談理想的師生關系與同學關系應該如何建立?
劉瑛:《夢穎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發(fā)表在《中國作家》雜志上。我在德國高級文理中學當了十幾年中文教師,所教的學生正好都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年齡段。這使我能置身其中,零距離觀察德國學校的一切。
這部小說是我嘗試寫懸疑小說的開始。網(wǎng)絡時代讀者有更多的閱讀渠道,知識也顯得碎片化,如何吸引讀者愿意讀你的作品,而且隨著你的筆觸文字,進入敘事情景,感同身受,同喜同悲,是作者面對的難題。
寫這部小說,我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德國學校的師生關系與中國學校的師生關系不太相同。德國學校的教育里,一直灌輸“平等、公正”的觀念,也鼓勵學生要敢于質(zhì)疑。對于還在生長發(fā)育中的學生來說,有時拿捏不好其中的“度”,由此會引發(fā)一些矛盾和沖突。小說中調(diào)皮的學生延斯認為,卡若琳老師對他評分不公正,于是便用自己獨有的、有時甚至是惡作劇的方式來挑戰(zhàn)老師。小說前半部分寫延斯與中國女孩夢穎之間的矛盾,意在為后面與卡若琳老師的矛盾沖突埋下伏筆。
德國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父母和老師不能打罵孩子,尤其是教師不能用侮辱性的語言批評學生,否則就是違法。把學生作為個體的“人”來尊重,是教師必須遵守的職業(yè)道德。學生們從小就被教導,在人格上他們與成人(當然也包括教師在內(nèi))是平等的。從一方面來說,這種“平等意識”培養(yǎng)了學生的自愛與自尊,而從另一個方面,則加大了教師的工作難度。
作品花大量筆墨寫法庭上的庭審過程,從中可以看到德國學校面臨的問題。讀者在讀的過程中,會自然而然對比中德學校之間不同的教育環(huán)境、教育理念和應對方式。
我認為,理想的師生關系,也應該是“亦師亦友”。盡管德國學校對學生大多都是“以鼓勵為主”,據(jù)我的觀察,在德國中學建立“亦師亦友”親密師生關系的并不多。
王紅旗:小說《馬蒂納與愛麗絲》中塑造了三個風格各異的女性,華人女性奕麗與德國兩位女性馬蒂納、愛麗絲均很有個性。由于自身文化觀念的差異,三位女性之間形成鮮明的相互映照。
華人女性奕麗不甘于做家庭主婦,希望能為自己今后的生活立下新的目標。年輕的馬蒂納是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叛逆者,她與四個男人生了四個孩子,與四個男人保持著友好關系卻堅持不肯走進婚姻。在四十歲時,又重新尋找愛情,并最終走進了婚姻。愛麗絲是八十九歲高齡的傳統(tǒng)德國女性,經(jīng)歷過三次婚姻,還有過一次“一夜情”,還正在與一位小她二十歲的男友談戀愛。關于馬蒂納的愛情觀、婚姻觀,你精心設計了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請你就此談談這兩代德國女性不同的情感生活觀念,與中國女性相比有什么不同?
劉瑛:愛麗絲這個德國女性形象,我認為是在我所有小說中塑造得最滿意的形象。我很喜歡與老年德國女性聊天,她們都是很有生活閱歷的人,有時還參加她們的活動。曾有社會學家說,有什么樣的女性就會有什么樣的社會生態(tài)。我想通過愛麗絲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把德國女性的特質(zhì)提煉出來。從精神層面來表現(xiàn)德國女性的情感世界和處事方式,曾有一位美國作家在讀了這篇小說之后,專門來詢問我是否有人物原型,并和我一起探討這個人物形象。因為他認為雖然我寫的是德國婦女,但在精神層面與他所認識的美國女性極其相似。
小說中年輕的馬蒂納是傳統(tǒng)婚姻的反叛者,她的生活選擇與眾不同。有趣的是,在我這部小說發(fā)表幾年之后,德國新聞媒體報道的一則新聞,幾乎就是我小說中馬蒂納的人物原型:一位德國女性與不同的男友生了七個孩子,卻始終不肯走進婚姻。
我寫這部小說,是想探討德國兩代婦女之間不同的愛情觀和婚姻觀。年老的愛麗絲睿智幽默,帶有哲學思辨,這一點非常迷人。我在小說中花大段筆墨寫年輕的馬蒂納接受電視臺訪談的場景和對話,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即便像馬蒂納這樣看上去“離經(jīng)叛道”的女性,身上也帶有很強的思辨色彩。德國出過不少世界著名的哲學家,在德國生活會發(fā)現(xiàn)德國的哲學思維是有群眾基礎的,是不脫離生活的,是非?!敖拥貧狻钡?,與德國普通百姓打交道常常能感受到。
王紅旗:你作為在中國接受完整、系統(tǒng)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覺得中國文化對你的寫作有著怎樣的影響?因為你的小說,看似是圍繞在女性身邊的很瑣碎的事情,但隱藏在表象背后的恰恰是很有深度的思想、人性與靈魂,比如政治、教育、哲學、宗教、世界觀、價值觀等。所以說你筆下的人物是很有當代氣質(zhì)的,她們生活在當下,卻預示著未來,是這樣嗎?
劉瑛:我是在中國接受了高等教育,又工作了將近十年才出國的??梢哉f,中國文化對我的影響是滲入骨髓的,是不可磨滅的,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它究竟對我的寫作起著怎樣的影響,就像一個人吃飯,誰能說清楚究竟是哪頓飯、哪道菜的營養(yǎng)對其生長發(fā)育起了關鍵的、決定性的作用?我覺得,文化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是“潤物細無聲”的。
生活是寫作的源泉。對于寫作者來說,最關鍵的是從生活中揀選什么,對生活的提煉,不僅反映出作者的喜好,更體現(xiàn)出作者的學識與眼光。文學作品更多的是“呈現(xiàn)生活”,作家應該隱藏在這“生活”的后面。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根據(jù)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和體驗,會自覺不自覺地參與其中,進行“第二次創(chuàng)作”,從而完成“文學欣賞”的過程。讀者能否從作家描述的那些“瑣碎”的表象后面,看到作家想要表達的、有深度的本質(zhì)的東西,理會并解讀出這一切,同樣與讀者的學識和眼光有關。
王紅旗:你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中國大學畢業(yè)后,當過大學老師、報社記者,之后移民定居德國,現(xiàn)在擔任中歐跨文化交流協(xié)會主席。你的作品展現(xiàn)了新世紀以來,華人充滿自信、積極向上的生活狀態(tài),背后彰顯的則是中國越來越開放與包容的精神氣度,呈現(xiàn)出海外華文女性文學的新特點和新走向。請問,這與你豐富的經(jīng)歷是否有關?你對未來的寫作有什么計劃嗎?打算嘗試新的寫作風格,還是延續(xù)之前的道路?
劉瑛:其實創(chuàng)作動筆之初,我想寫的是商場上的經(jīng)歷和故事,因為涉及一些正在進行的生意,不便在文學作品中展開,我轉(zhuǎn)而選擇了現(xiàn)在大家所看到的題材。我的寫作當然與我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我常常稱自己是“家庭主婦”,我和作品中的女性一樣,重視孩子的教育和成長。如果讀者能從我的作品中,體會到華人充滿自信、積極向上的生活狀態(tài),體會到中國人越來越開放與包容的精神狀態(tài),那我為此感到十分欣慰。我認為,這應該是改革開放后,華人應該有的心態(tài)和精神面貌。
我現(xiàn)在正在寫的小說,重點還是海外故事。我也在嘗試新的寫作風格。今后也準備寫寫國內(nèi)的故事,相對于國內(nèi)作家,視角肯定會不一樣。不管怎么說,我希望到了這個年齡,寫出來的東西要有些深度和厚度,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王紅旗:對的。你作品的“深度和厚度”,表現(xiàn)出的是你對生活現(xiàn)象的洞察、反思與思辨。你塑造的人物形象,不僅有著鮮活的個性,而且有著誕生于文化差異之上、多元融合共生的人類的新靈魂、新精神。這種風格特點,可以說已成為你小說創(chuàng)作的標志。因為尋找差異是為了重構“融合之境”,這本是迎接全球化新文明的人類,徹底審視、重塑自我的意識自覺行動。
你在“第三屆華人大會世界華文女性文學論壇”上談到創(chuàng)作特點時說:“對異質(zhì)文化觀念的不斷認知,不斷適應,使華人女性的生命體驗不斷豐厚;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不斷回望,不斷反思,使華人女性的生命故事不斷升華;從不同角度、不同視野對優(yōu)劣異同的不斷對比,不斷探求,又使華人女性的思考打上了濃厚的東西方文化相交錯、相印證、相磨合的底色。這一切,已成為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園地中不可忽視的一朵奇異之花?!蔽艺嬲\希望,這朵“奇異之花”能夠在世界文壇綻放出人類精神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