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山
城市再大,有時候卻是狹窄與陌生的。父母來珠海后,人生地不熟,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習慣,整天呆在家里,除了電視,他們的腦海可能還是鄉(xiāng)村的田地瓜果與小河。
為此,我們遷入了新居,那是前山河畔的一處住宅小區(qū)。
前山河從中山而來,流經(jīng)珠海,緩緩穿過我們熱鬧的市區(qū),然后進入中國的南海。她是市內最大的河了,河水靜靜流淌,不枯不漲,長年累月,不知疲倦,在我們認識她之前,不知道已經(jīng)流過了多少歲月。河面幽藍幽藍的,時有魚兒躍出水面。兩邊一片片嫩綠的水草,吸引了南來北往的各種候鳥,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水鴨。
父親與母親開始喜歡這里了。我家到河邊不足百米的距離,中間是一片開闊的空地,長滿了雜草。這邊的住宅區(qū)建好后,有鄰居在空地上開起荒來,鏟掉雜草,整成幾小塊地,撒上菜種。菜很快就長出來了,長成荒地叢里的幾片新綠,吸引了附近不少人參觀。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也學著在這里開地種菜。
母親早就按捺不住了,找來鋤頭,挨著鄰居的菜地也開起荒來,父親拗不過母親的叨叨,加入了勞動。久沒勞動的農民雙手一旦抓起鋤頭,馬上就充滿了活力。
鏟草、除石、松土、平整……
就像在鄉(xiāng)下,一樣一樣,他們利索而嫻熟的動作吸引了不少散步路過的人觀看。整整兩天時間,一塊足有三分的菜地便開好了,母親掛滿汗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抬起頭,指著對面南屏鎮(zhèn)的北山說:
“那不是鄉(xiāng)下的五指山嗎?”
我們就笑了,是有點兒像。但是人家孕育的是百年古鎮(zhèn),有像容閎這樣聞名世界的教育家,楊匏安這樣的中共早期革命家,阿團這樣的世界冠軍,出的是影響中國歷史的風云人物。母親自然不懂,她只是想起了鄉(xiāng)下的小河,屋前的田園菜地。
在鄉(xiāng)下,我們瓜果遍地,豐衣足食,基本上是不用買菜的。母親一來城市就埋怨這里的菜不好吃:豬肉太膻,雞不清甜,魚有煤油味,青菜多農藥。母親一直就希望自己種菜。
鄰居見旁邊多了一塊菜地,非常高興,以后種菜有伴了!于是將自己種好的菜苗都挖了出來,贈送給母親,生怕人家稍一遲疑就會把地荒了似的。母親自然喜出望外,就好像小店剛一開業(yè)就有貴客光顧,她把小菜苗一棵一棵端端正正地種到了清新?lián)浔堑哪嗤晾?,用家里沖涼的大桶到河邊挑來了水,認真仔細地澆灌著,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的,仿佛人生第一次學種菜。
只是,那些菜苗也僅僅種了一角。母親便想去買點兒菜種來,但是走遍大街小巷,不見賣菜種的。鄰居很熱心,親自帶母親到南屏,拐彎抹角,在一處偏僻的街尾買到了各樣菜種。
下好菜種,父親就在小水溝旁邊挖一水坑,水從底下汩汩涌來,比溝里的清澈多了,正好可作澆菜,而去河邊舀水既困難又危險。此后,母親每天都要給菜地澆水,每天去看播下的菜子有沒有發(fā)芽,還有南瓜、花生等等,看旁邊鄰居的菜地,比比誰的長勢生猛,然后指手畫腳,與別人交流起種菜經(jīng)驗來。母親講的是客家方言,也不管人家懂不懂,她都大膽響亮地講著自己的客家話,“呢孩乃置人啊”,見到生人她就這樣主動問詢人家是哪里人,漸漸地,鄰里們都熟悉了。
母親認識的人越來越多,城市在她的世界里不再狹窄與陌生。
有一次,鄰居不知什么事情突然回了鄉(xiāng)下去,她的菜剛種幾天,被太陽曬得都快干了,母親發(fā)現(xiàn)后,就主動給菜苗澆水,天天堅持。一個月后,鄰居回來,以為種的菜早就給曬死了,到地里一看,卻綠油油的一片,菜長得非常好,母親正澆著水呢!她的臉明顯地曬黑了。我問為什么幫人家澆水,母親說,看見青菜被曬著,感覺曬的是自己一樣。母親已經(jīng)視菜如己出了。
看著母親瘦小的身影在小區(qū)與菜地間不停地輾轉忙碌,我們便開始反對她種菜了。父母在農村辛苦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來到城市,子女只想讓他們好好享福,不再奔波勞累。
“這點兒辛苦算什么?比農村輕松一百倍!”母親一臉的無所謂。
我們便跟她講道理,講勞累與健康的關系,講健康與我們的關系,我們與青菜市場固定的聯(lián)系,那么多年吃買來的菜,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母親表面上應承著,暗地里卻更加勤力澆水施肥。
沒多久,地里的菜都長起來了。芹菜、花生、枸杞、南瓜、白菜、苦瓜,還有蔥、蒜,尤其那兩溜芥菜,長得嫩綠光鮮的,非常可愛,周圍的人都跑了過來。
“哇!”
“好漂亮?。 ?/p>
“好厲害??!”
人們大聲贊嘆著,夸獎著,問詢著,靜寂的菜地歡騰了,蔥蒜瓜菜也搖起了頭。母親站在歡樂的人群中間,笑得無比燦爛,像在鄉(xiāng)下集體勞動年間得到了生產隊長的表揚。
從此,我們每天享用母親種的菜。
從此,家里的青菜再也不必放到鹽水里浸泡一個鐘頭,再也不用擔心又拉又吐,農藥中毒。
在擁擠喧囂的城市里,我們吃上了自己親手種的青菜,我們感到非常得意。
這是真正綠色環(huán)保無公害的青菜!
我們齊聲贊美,再也不好意思提反對意見了。
母親依然每天去菜地,澆澆水,施施肥,有時就是沒什么事情,也會到地里走走,這里看看南瓜,那邊摸摸白菜,好像不來它們就不肯長大似的。綠油油的菜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蝴蝶、蜜蜂,偶爾,麻雀在菜上翻飛,小狗在地上滾爬……遠處,幾只白鷺飄然而起,在河面上自由飛翔,撩人的美麗。河邊是一片蔥郁的水草,嫩綠柔和,寧靜大度。
母親的勤勞換來了豐收。各種菜蔬長勢喜人。我們天天幸福地享用青菜,盡管大碗大碗地吃,還是食不完。母親便拿菜送人,親戚、老鄉(xiāng)、鄰居,見誰送誰。有時客人來了,就順便給他幾扎青菜,客人推辭時,我們就說——特產特產——一派大言不慚的樣子。
因為種菜,母親認識了很多人,本小區(qū)的人大都熟悉了,尤其本樓的。你今日送人青菜,他明天給你蘋果,禮尚往來,關照同心,近鄰可比親。
不過,有一件事卻費盡周折。
有人說,菜地旁邊的小水溝是從后面的工廠流出來的。那么,小水溝的水就有化學物質污染,而澆過的青菜自然有毒了。
“馬上停止吃這里的菜!”
我說完這話,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非常難看。家人便七嘴八舌又講起了食物安全與健康衛(wèi)生。正好,近日有河南某村因為小河上游被工廠污染導致部分人生病中毒的事件發(fā)生,我們將報道一字不漏地朗讀給母親聽。她還是不出聲,我就鼓動大人小孩輪流地、三番五次地在她面前大聲朗讀。忽然,母親一把抓了報紙,往地上用力一扔,怒道:
“不種就不種啦,著火的!”
我們的朗讀聲戛然而止。
母親的臉上好像比平時少了些歡笑。我一直反對種菜,不想讓她勞累。然而此時,我倒希望人家說的是假話,可以種菜了。
于是,我致電環(huán)保局,反映了情況,但是他們認為這不算什么事情,便轉問行政執(zhí)法局,答不屬所管……后來想到防疫站,他們倒是熱情,不過得自己取了水樣去化驗,費用自付,大概一千多元,母親聽了搖頭不已。
后來,我找了廣州環(huán)保部門的熟人,把疑問給解決了:水沒毒。
母親又開始在菜地里快樂地奔波忙碌了。
沒過多久,菜地里來了兩個工人模樣的家伙,“這里要建學校,不準種菜!”他們硬生生地說完走了。
這片小區(qū)要有一間學校多方便??!我們真是高興極了,家里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起來,直到深夜。
第二天,母親起床比平時晚了很多,眼圈有些水腫,我問什么事,她說一夜沒睡,想那些菜。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那塊小小的菜地在她心中已經(jīng)占了那么大一個位置。
轉眼又過了一年,所謂的學校并沒動工。而我們已經(jīng)吃了好幾茬的新鮮白蘿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