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汎森
盧溝橋事變之后,日本加速了侵華步伐,自由主義學者失去了他們批判政府的高貴道德立場。傅斯年很快被邀請到南京向蔣介石提供處理對外事務的意見,后來又被蔣介石選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是五四一代中國學者的一個主要特征。然而,隨著民族危機的惡化,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難以繼續(xù)堅持以前的信仰。令胡適感到惋惜的是,隨著亡國危機的日趨嚴峻,政治現(xiàn)實迅速淹沒了五四運動的文化理想。盡管蔡元培堅持“學術救國之路”,這種變化還是發(fā)生了。
長久以來,傅斯年和史語所因為不關心社會需求而受到批評。史語所成員的私人通信中頻繁出現(xiàn)對其研究沒有現(xiàn)實意義的憂慮。在一通信函中,李濟說:九一八事變后,我們常常自?。寒斍?,我們做的工作是枉費嗎?但是他可以確定:“雖然民族正經受國難,我們應該繼續(xù)我們原初的項目。我們認為這是為國家作貢獻的最好的途徑?!辈贿^,他又說,“如果需要,我們任何時候都能拿起武器同敵人戰(zhàn)斗”。李濟的坦言集中體現(xiàn)了許多知識分子的焦慮。參加安陽考古發(fā)掘的考古學家郭寶鈞坦承,在這樣的時刻,學術研究只是“無用的裝飾物”。安陽發(fā)掘的另一個參加者尹達(劉耀)秘密跑到延安直接參與了共產黨的抗日活動。
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傅斯年也無法緩解因罪惡感而致的巨痛。他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坦白說,在這樣一個民族危難的時刻竟然坐在家里讀古書,使他產生一種極端的罪惡感。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除了讀古書他不能做任何更有益的事情,因為他不能像年輕人那樣拿起武器。翁文灝——一個杰出的地質學家和高官,也向傅斯年吐露心聲,表達對地質研究的失望,因為這幾乎不能對國家做任何貢獻。這一讓人絕望的戰(zhàn)爭迫使學者們向自己提出最根本的問題:他們工作的實際用處何在?(注:史語所的一些成員甚至計劃加入游擊隊。但是對民族危機也有其他一些反響。例如,史語所的一位優(yōu)秀成員李方桂在一封信中說:“我們的國家要被征服了;我們應該立刻將我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保?/p>
在傅斯年生命的最后15年中,源于思想的內在緊張成為一種主要的動力,幾乎驅使他放棄學術工作而投身于各種各樣的國家事務中。傅斯年稍后回憶道:
(我)心地十分淡泊,歡喜田園舒服,在太平之世,必可以學問見長……我本以不滿于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來之故,而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門里門外跑去跑來,至于咆哮,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1942年,傅斯年給胡適的一封信)
在這之后,傅斯年再也沒有出版過任何嚴肅的學術研究著作。
如前所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南京政府立刻召集傅斯年參加國防參議會。1945年5月,國民政府宣布召集國民大會的單方面決定,導致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的關系非常緊張。傅斯年、黃炎培和其他四名代表預見到戰(zhàn)爭很快就要結束了,于是建議蔣介石召集政治協(xié)商會議,蔣介石接受了這一建議。
為了確保共產黨同意參加這次會議,傅斯年和其他幾名代表訪問了延安。傅斯年一行于1945年7月1日飛向這個小城進行為期五天的訪問。在那里,他們與毛澤東達成了兩個協(xié)議:第一是停止單方面的國民會議,第二是召集一個政治協(xié)商會議。這次出使成功地促成雙方進行重慶談判。(注:訪問之前,1945年6月2日,傅斯年同其他六名政治領袖一道敦促當時的美國駐中國大使赫爾利幫助中國人統(tǒng)一國家。傅斯年訪問延安后,據赫爾利報告說,傅斯年告知美國人,形勢“充滿希望”,“但是他既不悲觀也不樂觀”。)
傅斯年還在北大當學生時,就認識毛澤東。那時,傅斯年已經是學生運動的杰出領袖,而毛澤東僅僅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經常無緣參與傅斯年和羅家倫組織的討論團體。但是當他們此次再度相遇時,可能是30年來第一次相遇,毛澤東已經成為與國民政府對抗的主要勢力的領導人。應毛澤東之邀,他們徹夜暢談。傅斯年發(fā)現(xiàn)毛澤東對各種下層小說很熟悉,這使他能理解下層社會人民的心態(tài)并利用他們的情感。他覺得毛澤東像小說《水滸》里的主要人物宋江,是一個反叛者的領導。在某方面,毛澤東和傅斯年都有叛逆的天性。五四運動期間:傅斯年是反抗軍閥的領袖;現(xiàn)在,毛澤東已經成為反抗國民黨的領袖。傅斯年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像陳勝或者吳廣一樣的小造反者,而毛澤東是像劉邦或者項羽一樣的大造反者。受到這一點的啟發(fā),在傅斯年離開延安的時候,毛澤東為傅斯年親筆書寫了唐代詩人章碣的一首詩,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是毛澤東本人的寫照:“劉項原來不讀書?!?/p>
毛澤東書贈傅斯年
兩個五四青年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一個成了學者,另一個選擇了“不讀書”而成為國民政府的政治對手。三年之后,當毛澤東在《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中譴責傅斯年是戰(zhàn)犯之時,他們之間的分歧發(fā)展到了極致。
回溯過去,值得注意的是,在國民黨的眾多內部派系斗爭中,至少有一種常態(tài)的對抗,即知識分子背景的人與買辦階級背景的人之間的爭斗。宋子文和孔祥熙是買辦階級的首領,而朱家驊、胡適、傅斯年、蔣廷黻、王世杰、翁文灝、錢端升、吳景超等人則屬于知識分子集團。盡管知識分子集團的成員占據了一些高層職位,但他們時常被國民黨內部各種派系所壓倒。
譬如,在胡適擔任駐美大使期間,國民政府在美國的真正代表實際是宋子文。他利用一切機會與胡適唱反調,總是在重慶與華盛頓的談判中繞過胡適。最終導致了胡適的解職。蔣廷黻也受到宋子文的騷擾,他給傅斯年寫了許多發(fā)牢騷的信。胡適告訴傅斯年,翁文灝擔任行政院秘書長,卻從未收到行政院長宋子文指派的任務。后來成為國民黨組織部長的教育部長朱家驊,是傅斯年和中央研究院的主要庇護者,也被宋子文和孔祥熙所擊敗。傅斯年并未實際在政府供職,因此不受任何官方制度的約束,然而他與所有被宋子文高壓手腕刺痛的人有著密切關系,并且他敢于大膽地站出來抵抗宋子文這樣居高位的人。傅斯年的這些攻擊言行使他在中國人心目中成為一個“清流”代表,也就是公眾生活中的清廉分子。(注:為了理解“清流”,應該多從幾個維度看問題。就傅斯年而言,“清流”不是沒有個人偏愛。成為清流的一分子而不至于淪為一個烈士,需要強有力的庇護人。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個攻擊宋子文的馬寅初后來被逮捕了。但是傅斯年成功地避免了成為烈士的厄運。除了與蔣介石私交甚篤之外,傅斯年也很善于處理他的工作。譬如,他同時對蔣介石既贊揚又批判。)
做一個“清流”成員決不意味著成為一個職業(yè)從政者。傅斯年說,他之所以介入政治,僅因他不能忘此生民之幸福,因此,他在學術之“門里門外跑去跑來”。但是他坦承,于此是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他知道他唯一真正合適的工作就是做諫臣,而不是高官。(注:傅斯年在給他妻子的一封信中,解釋他為什么堅決拒絕官職的任命:“做個‘一品大員’(國府委員),與那些下流同一起,實受拘束?!也粫]出息做官去。我不是說做官沒出息,做官而不能辦事,乃沒出息,我如何能以做官‘行其道’呢?”)吊詭的是,在一個政府逐漸失去正當性的時期,自由知識分子加入國民黨政府很快便會失去青年的信任;而當他們在野時,反而得到更多的信任。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中的許多人只是勉強地接受了政府的任命。胡適解除大使職務后,拒絕了任何政府職務的任命。傅斯年也謝絕了國府委員、教育部長和考試院院長的職務。(注:傅斯年坦率直言地拒絕任命導致他和蔣介石長期以來的和諧友好關系趨向于緊張。但是他們不認為北大是政府的附屬機構,部分是由于它處在北方,幾乎超出了國民黨的勢力范圍。)對他們而言,幫助政府的最好位置是在政府之外。在20世紀40年代,他們注定只能占據一些不具實權的職位。
戰(zhàn)爭以及戰(zhàn)后年代的活動令傅斯年筋疲力盡,他的慢性高血壓更加惡化。1947年6月,在他對宋子文施以猛烈批評之后,傅斯年和家人赴美養(yǎng)疴。他制定了一個計劃,閱讀他這些年間沒有時間閱讀的所有書籍,常常讀書到凌晨兩三點鐘。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集中于馬克思主義和列寧的革命策略,這是一個他曾經忽視的,然而在20世紀40年代已經至關重要的一個題目。他可能已經感覺到他疏于駁斥馬克思主義在一定程度上致使年輕一代受共產黨的吸引。他決定回到中國后將其主要精力直接投入到把學術研究與現(xiàn)實世界的結合之中。1947年5月7日,傅斯年寫道,他應該編一本社會學的刊物,寫一部中國通史,并建立“傅斯年講壇”。
傅斯年在美國的一年,是共產黨在內戰(zhàn)中取得飛速發(fā)展的一年。傅斯年回到南京時,政治形勢的變化使他感到極端痛苦。1948年12月,當北京即將被共產黨軍隊占領時,傅斯年得到政府同意,派遣兩架飛機營救北京那些想逃亡到南方去的杰出學者。然而,救援名單上的大多數學者對逃亡的邀請反應十分冷漠,他們中只有少數人登上了飛機。傅斯年在南京機場迎接飛機,據回憶,當他看到機艙里只有少得可憐的幾位乘客時,失望地哭了。得知南京也很快將陷入共產黨之手,傅斯年攜帶了大量安眠藥。聽到他的兩個老朋友陳布雷和段錫朋自殺的消息后,傅斯年決定為“舊朝”獻身。據說,多虧他妻子的干預,他才免于自殺。他把自己在一個小房間里鎖了三天,反復背誦陶淵明的一首《擬古詩》。在親眼目睹其所認同的國家覆亡之時,胡適和傅斯年同時想到了這首詩(胡適也在他的日記里寫下了這首詩):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胡頌平《胡適年譜長編》記,幾乎在他背誦這首詩的同時,胡適向美國駐華大使、燕京大學前校長司徒雷登承認,他疏忽了與共產黨的斗爭,并過分沉溺于研究工作。
1948年末,史語所安全地轉移到臺灣。1949年1月,幾乎在大批國民政府的軍隊被圍困在徐州的同時,傅斯年被任命為臺灣大學校長。后來,當國民政府的首都“搖搖欲墜”時,他已經身處臺灣,并將全部精力獻身于臺大了。
在傅斯年的晚年,可以明顯地看到,對樸素唯物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拋棄,他回歸了孟子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道德教化再次引起他的注意。這種變化可與1917年他轉向新文化運動相提并論,是一個五四心靈人生歷程的另一個里程碑。
傅斯年是最早面對健康狀況嚴重衰退的五四青年之一。他的遺傳性高血壓幾乎在1941年奪走了他的生命,那是極端繁忙的一年,他同時擔任中央研究院的總干事、史語所所長、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躺在病床上,傅斯年反思過去45年的生活。他重新評價了孟子哲學,盡管他在新文化運動中曾蔑視孟子,由于他祖父的教育,他對孟子哲學很熟悉。在他痊愈后,當時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在一封信中勸傅斯年:歸根結底,老子和莊子都不能帶來心靈的平靜?!拔蚁肜闲诌€是讀讀山東土產《論語》《孟子》”,胡適建議說,“想想那‘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怨天,不尤人’的通達人情,近乎人情的風度……或更可以減低幾十度血壓”。胡適強調說:“這不是笑話,是我近年體念得來的一個感想??鬃拥膫ゴ筇幷谄狡綗o奇,卻又實在近情近理。近來讀《孟子》,也覺得此公可愛。中國兩千多年的士大夫風度,其中比較積極,比較有作為的,都是受《論語》《孟子》的好影響?!迸c早年擁護科學人生觀的胡適相比,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
1946年春,蔣介石到北平,與傅斯年同游文丞相(天祥)祠,并在祠中正殿“萬古綱?!必翌~下合影
但是胡適和傅斯年都感到,在生命危機時,他們青年時代贊許的實證主義思維方式太枯燥了,與個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漠不相關,再也不能作為支撐他們生命的源泉。傅斯年坦白說,在經歷了1941年生與死的較量之后,他在一定程度上皈依了前近代的中國道德傳統(tǒng)。
據說傅斯年高血壓惡化的原因是他敏感焦躁的脾氣。他的確承認人們一直稱他“傅大炮”,但是“大炮”一詞并不能準確地概括他的全部性格,因為他面對嚴重危機時其實很緊張。他承認自己經常從事物最復雜的方面思考,有時甚至達到使自己驚恐的程度。在他個人看來,這對他的高血壓影響極大。后來,他發(fā)現(xiàn)孟子的道德哲學對應付壓力很有效。
傅斯年遺墨:“歸骨于田橫之島”“歸骨于田橫之島”,字面意思是像田橫一樣死在島上。田橫原為齊國貴族,秦末抗秦自立。劉邦統(tǒng)一天下,建立漢朝。田橫帶領五百位屬下避到一個小島之上,拒絕承認新建的漢政權,后來他們全都自殺了。
1946年,傅斯年在他的筆記中寫道,“孟子,自由主義唯心論的祖師”。這里的意思非常不明確。似乎表明他承認道德基礎對自由主義也是不可或缺的。對制衡政府的自由主義關懷,《孟子》是有用的;在一個日益多元的社會里,當所有的個人都被允許發(fā)展政治權利,《孟子》的作用也是必要的。
在他的晚年,傅斯年也開始承認客觀性有時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社會科學和歷史研究領域。在臺大,傅斯年對歷史客觀性的信心降得更低,他認為,絕對的客觀,只“是個理想的境界”。
更有意義的是,傅斯年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關系的思考也發(fā)生了變化。在五四期間,他相信傳統(tǒng)能夠在一夜之間被摧毀。但是在1949年,他卻攻擊新文化運動和五四“全盤西化”的口號不通之至,他爭辯說,一個民族在語言未經改變之前,其文化不可能改變。他堅持認為:“中國民族五千年文化,必定不會泯滅……現(xiàn)在世界上一脈相承的文明古國,只有中國了……所以中國現(xiàn)在實在是非白種人的文化擔負者……我們現(xiàn)在要看清我們的面孔,想到我們的祖先,懷念我們的文化。”他總結說:“傳統(tǒng)是不死的,所以也并抹殺不了?!?/p>
傅斯年遺墨:“歸骨于田橫之島”“歸骨于田橫之島”,字面意思是像田橫一樣死在島上。田橫原為齊國貴族,秦末抗秦自立。劉邦統(tǒng)一天下,建立漢朝。田橫帶領五百位屬下避到一個小島之上,拒絕承認新建的漢政權,后來他們全都自殺了。
但是傅斯年繼續(xù)堅持主張中國傳統(tǒng)需要改革。他說:“中國非工業(yè)文明的教育意義是必須改正的,中國傳統(tǒng)文明之忽視大眾是必須修正的。我所謂修正,并不是抹殺之謂,乃是擴充之謂?!?/p>
晚年的傅斯年從未系統(tǒng)論述過他的信念,但他似乎使其早年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價值觀念之間的緊張變得和諧。像大多數新文化運動的支持者一樣,他曾經認為摧毀傳統(tǒng)是引進新事物的先決條件,但現(xiàn)在他似乎相信新的和舊的可以并存。
深深地沉埋在行政事務之中對傅斯年的健康總是有害的。在抗日戰(zhàn)爭的八年時間里,他對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國土可能被征服的焦慮與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也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甚至說在那些年里他“突然從少年進入老年”。這位老人活得不長。1950年11月20日,被臺灣省參議會一名綽號“郭大炮”的代表郭國基質詢了臺大的行政管理之后,傅斯年猝死于高血壓。因抗議官員而贏得聲譽的“傅大炮”,在另一具“大炮”的轟擊下死去。
臺灣省議會議長對公眾宣布“傅校長已經棄世”。由于“棄世”的語音與“氣死”相近,臺大學生立刻從這一雙關語音中解讀出對傅斯年去世的侮辱。第二天早晨,成千上萬的學生涌入議會,喊叫“郭國基滾出來!滾出來!”學生開始朝議會廳扔石頭,暴亂眼看就要來臨。郭國基從后門逃跑了。直到有人勸學生說,傅校長如果在世,一定希望他們回去上課,他們才開始散去。大約五千人參加了傅斯年的葬禮。1949年時傅斯年曾寫了一個卷軸:“歸骨于田橫之島?!边@個自我期許竟然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