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房間里（外三首）

王家新

在你的房間里，無論你的墻上掛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會成為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么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沒有什么理由驕傲。

教室的最后一排

——致君特·格拉斯

那時我也喜歡坐在

教室的最后一排

饑餓的年代

青春痘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早早長出

但我卻不知從哪里弄來了

幾本發(fā)黃的禁書：《一千零一夜》

《堂·吉訶德》《普希金詩選》

《曹禺劇作選》

老師在上面講著數(shù)學(xué)或他也不懂的政治

我的手指在書桌下面緊張地

翻動著書頁

教室的最后一排，我的掩體

我的神奇的飛毯！

我?guī)缀跬萄氏铝四切拿恳粋€字詞

懷著犯罪般的顫栗

而又隨時準(zhǔn)備站起來回答提問

我的技巧逐漸變得老練

教室前的那個講臺也離我越來越遠(yuǎn)

今天看來，我一生最好的位置

也許就是四十多年前

那個山區(qū)中學(xué)教室的最后一排

而現(xiàn)在，它水遠(yuǎn)空了。

在蘇軾墓前

十九歲出川，六十六歲還鄉(xiāng)，

從常州溯流而上，抵開封府，

到汝州郟城，一路鶴鳥高飛，

一路煙渡泥塵;生前夢魂縈繞，

死后托付給這片中原的荒坡;

當(dāng)你到達(dá)，多情的上瑞里山脈

垂首相迎，猶如小蛾眉。

家在何處，家就在這里;在

一個帝國的邊緣，你早已

寫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西蜀雖好，但蘇堤上走著

你同樣熱愛的百姓;家鄉(xiāng)可親，

但你更愿在天涯海角大口呼吸;

多少次，你欲乘風(fēng)歸去，但是黃土

更為可靠，它深厚得足以接納

一個痛苦的靈魂，而松柏青青

自會為你守護(hù)永世的安寧，

后人也將續(xù)寫那流放的命運(yùn)……

現(xiàn)在，你安頓下了嗎？又是初秋，

當(dāng)我來到這里，夏蟬在唱最后的歌，

寂靜，滲透進(jìn)墓碑上每一道

帶青苔的裂痕;沒有回答，

這滿園的側(cè)柏也不說明什么，

當(dāng)我在三鞠躬后挺起身來，我看見的

是從山梁上靜靜升起的白云。

送別霍金

我們看不見宇宙黑洞，

也不理解“超弦理論”，就像看不懂巴赫的樂譜。

你的七十六歲是一部時間簡史，

我們每個人的也是。

聽到你辭別的消息時，我正在理發(fā)店里，

正午的天空一下子變了，變成了二十年前

那個美國西北海岸的夏日黃昏。

是你在飛行嗎，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彗星。

它并非一閃而過，而是好幾個星期，每到黃昏就出現(xiàn)

在那里，

拖著一道熊熊的金色彗尾。

它要接我們走嗎？也許——昨晚，在它達(dá)到最亮之際，

就有多名“天堂之門”教徒自殺，為了追隨它而去……

而現(xiàn)在，二十年后，我又看到了那顆彗星，

（理發(fā)師扭過了我的頭）

我又感到了黃昏時那漲潮般的戰(zhàn)栗。

是你在我的上空飛行嗎，不，但我分明聽到了

你最后留給我們的那一聲口哨般的

誰也無法翻譯的“wow”——

王家新，現(xiàn)居北京。

二手店頌

于堅(jiān)

挨著黑眼眶的咖啡館 二手店躲在左岸 得帶上一只

紫色鎬頭 旁邊是妓院 腰帶上拴著睡覺的跳蚤

彈鋼琴的跳蚤 藍(lán)跳蚤 青跳蚤 舊單車滾過臭水坑

波德萊爾剛剛走出去 憂郁 還掛在黑紗窗后面

沒找到柏拉圖拋棄的亞麻衫 有點(diǎn)失望 他要去別家

再找找 衣冠楚楚的議員不會來這里 下臺的演員會

來 發(fā)福的資本家不會來這里 多余的詩人會來

躊躇滿志的船長不會來這里 跳海的難民會來 教授

不會來這里 逃課的女生會來 刺猬不會來這里

孔雀會來 剪刀不會來這里 肉會來 鱷魚不會來

這里 烏鴉會來 小轎車不會來這里 拖鞋會來

梅杜薩之筏漂著易裝癖的云 門洞中有股子腥味

死衣服等著它的肉身 一個皺巴巴的懺悔室 厭倦了

涂脂抹粉 日異月新 二手店的哲學(xué)課 溫故知新

有點(diǎn)臟 SML 誰的遮羞布 燙得那么癟 那么

平 那么多洗衣粉 他是侏儒小林啊 他是油肚

保羅呵 你是圓規(guī)約翰呵 她是羅圈腿的喬呵 她是

水桶腰麗麗 我是于 百貨公司 永遠(yuǎn)沒有熊的腰圍

脫掉舊制服 甩開烙鐵暴君 亞當(dāng)滅掉煙頭 夏娃

調(diào)整呼吸 紅男綠女 販夫走卒 莫忘了那個春天啊

我們赤腳走過伊甸園 披著霓衣羽裳 未來如霧

太陽刺眼 時代在自己身上 私人的黑生活 味道

要重些 四肢要懶些 行頭要輕些 我又不是坦克！

妖里妖氣些 體貼些 好玩些 走在大街上 要蒙著

紅窗簾 要自閉 演出你的人生 不給他們攝像

羅馬人的大浴缸都 是易燃物 抱 逮 翻 捏呵

嗅呵 滾 咬 扯 揉 插呵 向世界挺身而出

跳進(jìn) 縫起來的火焰 把你的寶貝心肝 揪出來

要有瓢帶 要有肩 要有膝 要有領(lǐng)袖 要有舌尖

要有唇 要有卵巢 要有胡須要 有腳后跟 要有

大腿 要有汁液 要有黃 塞壬的紡車淺斟低唱

我來了 我看見 我出手 陳詞濫調(diào)一個個撕開

重新配置 打扮 穿戴 誠實(shí)的布有一百個洞

一百個污點(diǎn) 付款 第一只手心甘情愿 第二只手

摟著至愛 第三只手 再摸一把 上帝——那具

衣架 藏而不露的小號深淵 大裁縫 早就做好了

我們的帽子 但是要找 要闖紅燈 要頭破血流

要感冒 要廟羞成怒 要禿頂 要潰瘍 要憂傷

要投降 越界出桂冠 時間是一種燦爛的污垢

虱子保管著不朽之血 剛剛脫掉 又來了 抖開

再揉皺 繃裂又粘起來 風(fēng)流倜儻 只差著一顆

小紐子 斯文典雅 在于灰的密度 親愛的

穿上她的粉色內(nèi)衣 跟著她肌膚相親 去劃船

去游泳 去溜冰 去爬山 去看胖月亮 別碰

她的乳峰 莫撞我的屁股 過道窄 他正在洗心

革面 脖子僵硬的大師 靈感來自墨西哥圍巾

主角 夢寐以求的是莫里哀的臭鞋墊 便宜的

手到擒來 珍貴的夠不著 挑來揀去 這里

沒有 合格的東西 試試這件 有白楊香氣 諸神

都穿過 袖子過長 要卷卷 浪子 你的鞋太薄

美人 你的絲太細(xì) 這是誰的牢房 我來開門

哪個的緊身裙一朵枯花 江南的腰肢來了 馬上

盛開 你摟著這一探 他抱著那一捆 煢煢孑立

這位找回了媽媽的棉花懷抱 朝思暮想 那位遇見了

夢中公狼 稱心如意 必定是下一件 下一款 唉

世界的貼面舞會 水遠(yuǎn)在一堆破布之間 我的下流

更適合這條領(lǐng)帶 你的無恥 需要一種開襠 套上

那一套 終于解除了面具 戴上這一頂 他首次登基

這把汗 才是“她的香水” 世界的老衣柜啊 黑手

總是不夠長 小丑們又選錯了 回到穿表鏡中 再次

顧影 自憐 黯然神傷就是再生 左顧右盼就是確定

上次你演藍(lán)褲子 這次粉墨登場的是皮夾克 有點(diǎn)

玻璃光 在巴黎 紅磨坊附近 天黑前 有位

瘸腿的幽靈 斬獲了一雙 二手水晶鞋 那個

憔悴的灰姑娘 會喜歡

于堅(jiān)，現(xiàn)居昆明。

仙境（外一首）

何向陽

她打撈海上

藍(lán)色的碎片

將那面大的

做了鏡子

她將漁網(wǎng)織得細(xì)密

打撈那些小的

貝殼

和碎石

一天的收成

豐厚虛幻

她打撈那些

無法撈上來的

海水

有朝一日

將它

捧到他面前

這杯水

擊穿鏡子

貝殼和碎石

映出他的容顏

她說：

現(xiàn)在

我可以愛你了

我可以

愛你了嗎

對面

倔強(qiáng)的她

黑瞳如盞

暗火

我聽到巖石的尖叫

我看見一陣疾風(fēng)在尖叫上

奔跑

我聽見炭與火

密語的爭辯

我觸到灼熱

在一片薄弱中

我看見那些四散的漢字

重又在身上慢慢

聚攏

你寄居的王國

誰用古老的血液

徹夜打鐵

怎樣的話語

如一枚閃亮的鉚釘

駐扎進(jìn)

這夜的寂靜

何向陽，現(xiàn)居北京。

在星空下（外五首）

華清

在星空下……我說的是往昔的歲月里

那些古老的故事。當(dāng)他們在黑夜中

眉飛色舞地講述，小場院上的蚊子

圍著一燈如豆，飛翔得這般密集，蛙鳴聲

演奏著一場熱烈而冗長的音樂會，為一場

即將到來的雷雨，作著急促的預(yù)告

在生長鬼故事的空氣里，在他們的唏噓聲里

夏夜里漸次沉睡的萬籟，安靜地像要死去

奠

一場大火之后，是鳴叫著的急救車

疾馳而過。仿佛臥于花叢中的

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逝去的年代

壽終正寢，正悄然接受祭奠

人們從四處趕來，聞見焦糊的氣味

看見他面目衰老，蒼白的臉上

被涂了厚厚的脂粉。這場撲朔迷離的

事故中，是迎頭相撞，還是霧中追尾

并未有人說得清楚?？傊诎分?/p>

他已安臥，以死來終結(jié)案情，做到了

守口如瓶。作為局外的吃瓜群眾，我們

流著廉價和同情的眼淚，很快散去

究竟后事如何，已無人苦等

現(xiàn)場照片旁赫然印著的，是一行

含混的字跡：如果要知道真相——

請等待來自官方發(fā)布的權(quán)威消息

鑼鼓

夢中的陌生人走在街角的拐彎處

目睹了這場盛大的鑼鼓。他聽到喧天的

聲響，震得滿世界顫抖，灰塵抖落

眾人載歌載舞，仿佛重臨的重大節(jié)氣

陌生人上前，試圖參與其中

但有侍衛(wèi)在一旁攔阻，他們叫道

不要亂了秩序！……陌生八

只好在一旁觀看，怯怯地望著那隊(duì)伍遠(yuǎn)去

當(dāng)他離開之時，一陣?yán)滹L(fēng)刮過

他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細(xì)長，模糊

如一片凋零的樹葉在街角滾動

顯得那樣孤單，無助。他呆呆地站著

覺得自己兩手空空，手里并無鑼鼓

他只好雙手抱住肩膀，蹲下身來嘆息

那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遍體冰涼，除了

滿地的垃圾，被丟棄的面具，周遭一片死寂

她有煉獄的氣度，傳說中的霧

與炭火的炙烤，最終都與林立的高樓

插接于一起。仿佛但丁筆下，《神曲》中的

一界，石頭的煉獄，重慶的森林

構(gòu)成了敘述中變幻的蒙太奇。幾分壓抑

但尚不至于窒息，固為那負(fù)面的消息

總是趕不及這哭如其來的春意，還有

這美女如云的現(xiàn)實(shí)——如花開般來得

更為迅疾。瞧，馬路上那女孩正輕裝款步

穿過新時代的街巷，她輕而薄的裙子

短得就像陽春的一抹酥胸，乍泄著

不可方物的艷麗。那白皙的脖頸

玉一樣的美腿，省略了性感絲襪，甚至

減薄了鞋跟，她在水泥森林的春光中走著

將一切都減到了最薄，最少，最低。

少得楚楚動人，可憐兮兮而恰到好處。

這一輕一重，這百密一疏，構(gòu)成了重慶

一個折衷的傳說，和現(xiàn)實(shí)感更濃的畫意

梅

在春風(fēng)的序曲中她最先出場

借故于一場雪后的初霽

她的跳躍是這樣輕逸，輕松，有

江南絲竹或弗拉門戈式的憂郁

尤其在黃昏的山坳，這滿是隱喻的

凹陷處，隱秘的薄暮中。聽，她是

以彈撥的節(jié)奏，秘不示人的聲息

星星點(diǎn)點(diǎn)，以小巧又光潔的裸體出現(xiàn)

綻放得燦爛多姿，毫不猶豫

送亡友

我手捧這一只花環(huán)，白黃相間的花枝

開在冰冷的金屬圈上。我手捧著這冰冷

如握著他漸涼的手臂，直到漸漸麻木

這是一年中的第幾次？第幾次

見證人世的洗禮？第幾次生死課上的練習(xí)，

他的雙手，曾經(jīng)書寫，勞作，爭斗

歷經(jīng)人世的愛恨情仇，亦曾經(jīng)扶老攜幼

或者蠅營狗茍，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臥在同樣安靜的身體兩側(cè)：他那

走過萬水千山的雙腿，自然地并攏

呈現(xiàn)出最規(guī)整的立正姿勢。但它的腳

再也不會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懸空著

盡管換了一雙新鞋，也無法掩飾它們的

僵硬。他再也不會從睡夢中坐起，關(guān)掉

這低徊盤旋的哀樂，再也不會點(diǎn)一支煙

噴出愜意的煙霧。不會雙手接過這花

聞一聞新鮮撲鼻的香氣，不會一邊看座

一邊笑著對我說，唉，太客氣了

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華清，現(xiàn)居北京。

之諾石（外二首）

殷龍龍

身體不記得的

你把它燒熟

冰上千回百轉(zhuǎn)的冰壺

雖沒有萬無一失，卻有出手的把握

后頸的天空

今夜，把我的脊柱也點(diǎn)上吧

它早晚像蠟燭一樣燃盡

它支撐著靈與肉。多少年，不曾有片刻懈怠

如今已是崖壁上的古藤

骨頭疼

脊柱的寒冷被它的輝煌擊中

許愿時，你知道

血液通過海底，通過時千年已過

時光借韌帶、關(guān)節(jié)及椎間盤的連接

才有隧道

顱骨，肋和髖

骨髓帶走旅客

它制造的冤案不能?？恐醒胲囌?/p>

三十三節(jié)車廂變成石頭

我石頭般站立。不信神的國度

信神的人為鐐銬、舊牢籠而手舞足蹈

那些憐憫風(fēng)吹雨打

我的人生偏偏在下坡時遇見你

今夜，男人們?nèi)紵箢i的天空

好像是我，又像我的灰燼

銀灘

記得喊我回去

我叫殷龍龍。在七級大風(fēng)中也叫殷龍龍

骨質(zhì)增生了也叫

舊的車，其實(shí)是久違的歌曲

瓢過一座孤寂

喝有年份的紅酒，查驗(yàn)一下木箱

我們被綁成兄弟

摟著北海

拘謹(jǐn)在另一邊

椰子、腳印、牛仔帽、花襯衫

在風(fēng)中挪時光

忘掉漁網(wǎng)和漲潮期

不知外號，減去年齡，我也是殷龍龍

記不住就記那片銀色沙灘

記那些小洞洞

一個洞里住著一只螃蟹

“有趣一點(diǎn)，無助一點(diǎn)，再色一點(diǎn)

你們就能改名字了”

殷龍龍，現(xiàn)居北京。

玉帶灣觀海

蔣浩

1

悲傷不是一種情感。

甚至也不是任何情感的源頭或終結(jié)。

2

波浪在海床上掙扎，

像一個干枯的舌頭。

3

晝之光和夜之燈照亮的這片海天之間巨大的虛空，

是可以滿足于你從指縫間來觀看的。

4

任何聲音都可以模仿。

海模仿了孩子的聲音。

5

世界上只有一個海。

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她的一個最小的復(fù)制品。

6

我們中的一位死者現(xiàn)在作為這海中一滴

在面前苦澀地看著我的無能。

7

這躍起的波浪縮回到筆尖時，

文字顯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猙獰。

8

匍匐的波浪有時會爬過來舔腳趾。

水珠在腳邊破裂，也在趾間圓滿。

9

此刻，我沒有什么高興的事要告訴你。

高興的事都是我們在一起的那些事。你的死亡永遠(yuǎn)復(fù)活了她們。

10

我學(xué)會了如何凝視這海中的一排浪：

當(dāng)她消失時，我必須意識到我還站在這里。

11

觀看就是致敬。

住在海邊，像是守墓。

12

我意識到了喜悅。

但我很好地維護(hù)了那些只有持續(xù)的痛苦才能帶來的短暫的喜悅。

13

我不喜歡生活在矛盾中。

潮來潮去足夠讓我警惕來自矛盾雙方的吸引力。

14

我們能做到些什么？

我對我做了些什么？

15

今天的海像不認(rèn)識我：浪這么高，風(fēng)這么急。

可這才是我最熟悉的你呀。

16

海認(rèn)識每一個人。

因?yàn)樗龥]有眼睛。

17

水遠(yuǎn)新鮮的來自波浪的敏感，

品嘗沙灘上的一切污濁之物。

18

我想寫一些隨隨便便的詩，

波浪變亂了口音，而海始終如眉毛般清晰。

19

哨哨地，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沙灘上。

我像是害怕我身后跟著一個海。

20

與其說波浪戴著鐐銬在燒紅的鑄鐵般的海床上瘋狂地舞蹈，

不如說你匯集了你所有的詞語來解釋你的每個詞語的來源。

蔣浩，現(xiàn)居?？?。

我說的牧羊人（外二首）

李小洛

我說的牧羊人

他去了草原

他只有在異鄉(xiāng)

才能遙望故鄉(xiāng)

他和他的羊在一起

在下雪的火爐邊

滿懷喜悅地

談?wù)撝鞖?/p>

他感到了孤單

就讓孤單繼續(xù)孤單好了

他不害怕孤單

孤單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有時候

他坐在角落里

苦思冥想

他從不擅自離開草地

他總說有一天

他會回到這里

他有我丟失的一部分

在愛他的事物面前

炫耀

你說大胡子惠特曼

你說大胡子惠特曼

你說他并不是每天都會來

他喝喝啤酒，其實(shí)什么也沒干

他沒有見過拉二胡的人

沒有見過阿芙洛狄忒

老紡車，在紡著薩福

和她想念的瘦青年

他也不依賴任何人

只依靠悲傷的石頭和帶電的火焰

寫下孤獨(dú)的湯勺

和用湯勺喂大的高原

他什么也沒有留下來

只留下了火車

火車通過了那里

走向他的空房子

沒有人告訴他明天是什么

接下來又是什么

徹夜交談也只是為了傾聽

他被死神領(lǐng)著前去會晤死神

他的山岡上，繁星滿天，滿目清涼

他曾經(jīng)早早地等在那里

只是為了一個安靜的晚上

是誰暗示了它們

天亮以前

時間暗示了黑夜

黑夜又暗示了燈盞

于是有一些角落被照耀

有一些被遺忘

世界就在不同的萬向光朗

或者黑暗著

而天亮以前，陰雨還暗示了大地

暗示了叢林

叢林里

那些發(fā)霉的蘑菇

墻壁，壩堤，陡立。

窗戶，房門，緊閉。還有

干枯的水井

焦萎的禾苗

堵塞的道路

這些又是誰暗示的？

又是誰暗示了那些

頻繁的荒草和石頭？

李小洛，現(xiàn)居陜西簧康。

窗口（外三首）

江汀

“從這窗口，你當(dāng)然只能看到同一片景色。

樓上，或者樓下，可能有家庭教會，

因?yàn)樵谇宄浚憧偸锹牭角辶恋母杪暋?/p>

然后有孩子的啼哭，夫妻的爭吵和悲哀。

而天上的團(tuán)絮沒有忘記你。

它看似偶然地瓢過這個街區(qū)。

整個中午，你得以獨(dú)自躺著，

越來越接近自己二十年前的習(xí)慣。”

可我一直在跋涉，尋求的結(jié)果，

或許竟然正是北萬的塵土。

我睜開一只眼睛，閉上另一只。

我的頭皮變得透明，如同光斑和陰影，

還有頭頂?shù)膽意從尽＝又菐讉€年幼的孩子，

我不知該如何才能記起他們的名字。

領(lǐng)地

真實(shí)的生活總會使我流淚。

在步行中，這些念頭多么沉重。

愿我能親近那里的房屋，

或隨處可見的一叢樹木。

蟲聲像是吹滅了蠟燭，

風(fēng)在小鎮(zhèn)外面靜止不動。

我將沉默，并且哀矜，

為了幼年時代的知覺。

它們?yōu)楹沃貜?fù)回到我的身體

帶著某種清涼的善意。

它們只是留在這兒停歇。

我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少。

窗戶敞開著，面對夏天和聲音

以及不復(fù)存在的植物的領(lǐng)地。

你的步驟像藍(lán)色的流水

你的步驟像藍(lán)色的流水。

緊接著，它去遙遠(yuǎn)的地方。

我喜愛正在變得干燥的街道

地面上散落灰色的枯枝。

生活中有未融化的冰。

它們抵擋最初的秋天。

從這里回到下午的場景，

那來自童年畫冊中的昏聵。

我置身于自己的震動。

因?yàn)楹诎荡蔚诘絹恚?/p>

沿著幾層石質(zhì)的臺階。

你在序列的盡頭站立，

你帶來的信息劇烈而明晰。

在睡前我聽這些聲音。

這確實(shí)是我的泥潭

這確實(shí)是我的泥潭。

我日常的、不可見的嚴(yán)酷。

那些被遺失的事物，仍然存在

而它們的名字不可被說出。

零零星星的，但是清澈的聲音。

這是春寒，穿過了墻壁。

但我閉上眼睛，不去觀看，

因?yàn)槲业耐晔且婚g暗室。

儀式繼續(xù)。一顆秋天的心。

過去和未來，疲倦的秘密，

天邊的際線，臉上的皺紋。

于是你沿著泛白的堤岸走過。

那么多的呼吸，涌到我的四周。

我將在街道的底部猛然醒來。

江汀，現(xiàn)居北京。

塵埃落定（外一首）

李宏偉

灰塵落到書上，我擦，灰塵落到手上

我擦，灰塵落到肉上，落到筋上，我擦

灰塵落到血管里，灰塵落到血液里

我擦，我擦，我擦，我擦，我擦

灰塵落進(jìn)骨頭和骨髓，落進(jìn)黑暗的心臟

我以為自己會困在落與擦之間

直到把自己由里向外翻出，擦成灰塵

但灰塵穿過眼睛的縫隙，穿過呼吸的縫隙

一塵不染地落進(jìn)地板上的紋路里

身體里的墳

當(dāng)我用時間和酒肉

用不停止的呼吸

在身體的中部

堆起一座溫暖的墳

我是自己的死者

還是自己的未亡人

李宏偉，現(xiàn)居北京。

囫圇為灰燼（外二首）

羅鹿嗚

我為何已經(jīng)陶醉

來自遠(yuǎn)萬的一個承諾

喚醒我的麻木不仁

天邊的一抹殘陽

已做好燃燒的準(zhǔn)備

哪怕是溫暖一尺的天空

也樂于將自己囤固為灰燼

你何時兌現(xiàn)又圓又光明的承諾

你說過要送我一教月亮

要送就送又大又圓的那一種

通透，明亮，吳剛約會著嫦娥

桂花酒弄得滿天喜氣洋洋

昨天晚上，你又沒有來

你許諾過的月亮沒有出現(xiàn)

一年前你送過我一場大雪

將我雪藏了三百六十天

哪怕你繼續(xù)送我一場大雪

送我以冰清玉潔或轟轟烈烈

你什么也沒做，你在躲閃回避

居然還用爆表的霧霪打擊我

北京的霧霾越來越囂張跋扈

將你的承諾、你的溫暖全部擄走

最可恨還打劫了滿天星辰

讓我翹首以盼月事的破窗而入

我的雪。憑空亂下

我的雪，憑空亂下

沒想到，闖入了你的花園

幸好那里不是禁地

幸好，你的心放松了警惕

你的世界原來好遼闊

今夜，卻濃縮成雪花一朵

看啦，你的花園

一地的雪，一反常態(tài)

不要純潔二字

只彰顯一個字：白

自得熱烈，白得

真切，白得

轟轟烈烈，表得

讓人心都黯然失色

羅鹿鳴，現(xiàn)居長沙。

水鬼（外四首）

衣米

在一次游戲中，我掉進(jìn)了冰窟窿

這是一塊最薄的冰

破碎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我迅速下沉，同時長出無數(shù)只手

它們撲騰著，只有一個目的

就是抓住一件可靠的東西

是那個說愛我的人

抓住了我。他使勁往上拉我的頭發(fā)

水鬼的頭發(fā)有多又長

是一堆蓬勃生長的水草

陽光正好

草地上，我和我的小狗并排躺著

曬太陽。我們的身體被曬得

軟綿綿，暖洋洋

陽光正好。我和它心滿意足

在這盛景美意中

千萬種事物都是沉默的

陽光也是沉默的，它只是直直地照下來

小狗便有了我的尊嚴(yán)

我就有了小狗的天真

四年前

四年前，我們在凌晨四點(diǎn)的時候

看過一次月亮。在海邊

對著海平線，黃昏時太陽落下的方向

清風(fēng)拂面，四周太安靜了

只有月亮在天際滑行的聲音

四周太干凈了，只有月光浮出海面

我們要生死與共，相愛一輩子

當(dāng)時我們這樣想。當(dāng)時月亮在我們的正前方

離我們這么近。我們不敢說話

似乎一開口，眼前的一切就會分崩離析

愛，也會分崩離析

在陵水

在陵水，想起遠(yuǎn)逝的青春

那個年代

愛過的人

后來不愛了

出現(xiàn)過幾個英雄

后來死的死，傷的傷

剩下的人

有的不再寫詩

有的開始寫詩

在陵水

軟體動物的體內(nèi)

長出珍珠

我，接受著海洋動物的教育

我有眾多

青春放縱不羈后

留下的石灰石

它們終將給我安慰

終將成為祭品

以珍珠的樣子

和珊瑚礁的樣子

第一次看海的人

第一次看海的人，會生發(fā)什么樣的感嘆

做出什么樣的事情

是不是也如眼前的海

外表波平浪靜，內(nèi)部暗流涌動

我想問第一次看海的詩人毛子

他正緊盯著大海

這一刻，陽光傾瀉而下

鋪滿水面，仿佛要迎接一場盛大婚禮

記得我母親第一次看海

也是在海南。她問，水怎么都到這里來了

為了回答好這個問題

我讀天滅地理，人滅歷史

學(xué)習(xí)愛和恨的哲學(xué)，生和死的奧秘

我需要話完漫長的一生

將看過的海，再看幾遍

衣米一，現(xiàn)居海南三亞。

黃昏割草（外三首）

桑子

壞棉花在天空吐絮

黃昏瓢過割草人的頭頂

遼闊天空被割小了

太小了啊，世界只剩下一蓬亂草

太黑了啊，鐮刀割到了手指

太鋒利了啊

枯草又死了一次

亞麻纖維的畫布

交談嗎

這里的一切因我們而栩栩如生

但我只想有一塊亞麻纖維的畫布

畫出荒原如佛陀

人世如荒原上細(xì)莖的草

畫出佛陀藏于它的心

仆人

露水在與太陽討價還價中喪命

正午的蜜蜂遇到最純的黃金

主動降低了成色

要成為國王

先把花園里的花獻(xiàn)給你的仆人

掛鐘

鴿子迷失在塔樓

年少時的碼頭飄進(jìn)了白雪

有流浪漢抬頭看了看高高的掛鐘

這天空尾巴的毒刺

桑子，現(xiàn)居浙江紹興。

鄉(xiāng)野行（外四首）

符力

春風(fēng)中，鵝黃洶涌，墨綠流動

湛藍(lán)在趣處海面上奔騰

從冬季話過來的事物都在舒展筋骨，放大膽子

做自己想做的事，像剛剛脫卸枷鎖一樣

而小葉桉底下，仍舊是

敗葉枯枝，陰影沉沉

春風(fēng)中，鳥在水墨田園里飛旋

我在童年放牛戲耍過的這片山坡上

重新走一遍

雷未響。雨未下。春風(fēng)在救死扶傷

恢復(fù)大地上的秩序

而為什么，每棵小葉桉底下的無聲世界

仍舊寸草不生，陰影沉沉

為什么

臨高角看海

無時無刻不在暗自發(fā)力的，推波助瀾的

是兩頭猛獸

他們占據(jù)險境的核心

一個驅(qū)使波浪從西邊撲過來，一個命令波浪

從東面頂回去

他們互相拍打，翻滾，泡沫飛濺

喧響不止。海面渾濁一片

云天自顧高而又遠(yuǎn)

我坐下來觀察，諦聽，思想

以馬尾松的枝葉遮擋熱帶強(qiáng)光，身邊無人

對岸是大陸

蘇軾用青山一發(fā)來描述的

大陸

天問

每個夜晚，你都把流星當(dāng)作火柴

擦了一顆又一顆

我困了，在海邊小屋里打盹，仍夢見

你不停地擦亮流星

我昨晚擦了又擦火柴，只為翻找二十年前的書信

夜這么黑

這么涼，你在尋找些什么

個人消磨時光

雨夜歸來，經(jīng)過水洼、水洼、水洼

經(jīng)過路燈光亮樹影暗淡

又經(jīng)過樹影暗淡路燈光亮

街巷潮濕，黑夜漫長，但壺中有熱水

咖啡分外馨香。一個人消磨時光

不歡暢，卻也不比太平洋徹夜翻滾還悲傷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義

浮冰從外部開始悄悄融化

秧苗加快返青的速度，雨燕服了藥劑一般

興奮地織著他們的日子

哦，不止這些。天空由灰轉(zhuǎn)藍(lán)

流水如豹子覺醒，奔襲于

高原上的蔓草叢林

山腳下的鷓鴣明顯吊高了嗓子，聽起來

愁緒澹澹，暮江生煙

——這不是魔法

是有人持續(xù)為這些事物

補(bǔ)充了電量。自由的靈魂，在嶄新的時光中

想飛翔就飛翔;在神祗的祝福里

想重生就重生

當(dāng)草木枯萎在開闊地里

花技凋零在小徑上

天陰下來，黃昏跌入黑暗的深谷

夕陽回首萬里河山，紅著眼

我們應(yīng)該察覺：有人暗中偷走了電力

那些偷電的人，我們熟悉

又陌生的人，體格強(qiáng)壯，精神飽滿

我們卻因電源衰減而黯淡無光

前路茫茫

當(dāng)偷電的人冗滿南國小鎮(zhèn)和北方都市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義，將

柳絮紛飛，如煙如塵

符力，現(xiàn)居?？?。

出租房（外四首）

莊凌

出租房的前面是鬧市

后面是烈士陵園

每晚我在里面看書，靜坐

睡在活人與死人中間

夜雨敲窗，貓頭鷹飛過

我和白色的墻壁互相安慰

如果推開窗子就有魂魄飛進(jìn)來

我想和他們促膝而談

如果早上醒來，在街上

就會遇見一位英雄

我會對他說：“早安！”

如果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午夜時分，我常常去到鬧市

獨(dú)坐在街邊，想象自己的體內(nèi)

有數(shù)不清的人鬼在攢動

墓志銘

很多人生前就寫好墓志銘

死后寂寞，活著就想被記住

我沒有這么大的野心

更別說無字碑

功與過，對與錯都留給后人

我只想做一介草民

安靜地臥在一片野花叢中

只想聞聞花香，追追蝴蝶

遠(yuǎn)離熱鬧與虛偽

做一只孤魂野鬼沒什么不好

活著從不計較什么

死后也無牽無掛逍遙游

如果多年以后還會有人經(jīng)過

記起我寫下的某一句詩

我該覺得幸福

人世中總有很多的陌生人值得感激

夜色

夜晚，萬紫千紅都失去了色彩

詞語蹦出來與你玩捉迷藏

這夜色有多寧靜，就有多嫵媚

繆斯一定也是個有社交恐懼癥的人

只當(dāng)曲終人散后才前來赴約

這樣多好

月亮透明，心也透明

遠(yuǎn)方

收到一本從遠(yuǎn)方寄來的書

一個男人和他的氣息也跟著飛來了

我在人潮洶涌的地鐵中翻閱他

像翻越了萬水千山

我不知愛上的是他還是他的故事

世俗的愛情已微不足道

五十分鐘

地鐵穿越了大半個城市

他帶我走過了一段路

連白云也不知道遠(yuǎn)方在哪里

只有春天的氣溫悄悄回升

廢墟

烏逕新田村是一片廢棄的古村落

先民和故事已遠(yuǎn)去

植物和寂寞瘋狂生長

那些斑駁的古宅也愛上了新鮮的生命

或許死去的人也會愛上我

在一所舊房子里開出有一朵妖冶的花

游客爭先恐后去拍照

鏡頭里仿佛有一個悲凄的女人

倚在門口深情的望著這個世界

當(dāng)眾人轉(zhuǎn)身離開

我聽見骨頭崩塌的聲音

莊凌，現(xiàn)居山東日照。

小詩（外三首）

鄒旭

冉一次

回到鄉(xiāng)村鐵匠鋪

看匠人在鐵上打鐵

兩顆腦袋

一白一黑

像極了兩塊鐵

一冷一熱

剩下的我這顆多余的腦袋

找不到對應(yīng)的詞語

和敲打

大雪天寫詩

證明自己還活著

聽表弟說

母親算計我該回去了

定要掏兩根藕

一根燉排骨

一根素炒百合

為此，她預(yù)各了錘子、鋤鎬和鐵鏟

那天雪稍微停了一小會兒

母親就迫不及待來到池塘

她在水面試探不到兩步

整個人連同笨重的工具

一下子全掉進(jìn)冰水

連同一池驚慌的雪

金牛嶺筆記

我不想說

也不需要確認(rèn)

被無數(shù)庸人翻臟的一本書中

養(yǎng)著一頭被閹割的公牛

從疼，到疼

除了瞪大眼睛

它找不到一個準(zhǔn)確的詞語

它的信仰，是回到巖畫中

用堅(jiān)硬的犄角

把巖石撞成虛元

見我多少還算得上是半個知音

它“哞”地一聲叫了

荒涼的都城

從此播下靜的種子

又一輛車風(fēng)馳電掣駛過

連以貌取人的花也懶得起身

買花記

我喜歡躲在角落的那盆

給一個合適的價格

老板便把她搬到前臺

且慢，老板

我要暫存幾天

讓花神反省反省——

天底下，每盆花都是平等的

美的

丑陋的永遠(yuǎn)是盆子

鄒旭，現(xiàn)居?？凇?h3>半真實(shí)的故事（外五首）

鄭紀(jì)鵬

自降生以來，他就

在她的身上尋覓——

一塊安居的平坦之地

介于衛(wèi)星云圖的模樣

紙質(zhì)的肌膚，激起一堵

自體鑄就的城墻——

“肉池酒林——無名的溫柔鄉(xiāng)……”

“她和他，皆非攻城的弓箭手 ”

他——打磨心海的羅盤，是失算的口訣

她是他的失竊案，是殘存半邊的蹺蹺板

滑落，受孕，迷狂

……不死的懲罰——意料之中的延宕

向晚意不適

我也是不會生活的那種人了，

清晨的救護(hù)車也不能適應(yīng)我了嗎？

你的帷幕遮住我的眼神，它隕落…

是新聞通訊中一個并不起眼的段落。

你抓住我認(rèn)不出你的優(yōu)點(diǎn)的這個缺點(diǎn)，

撥通一個電話就可以表示不歡喜了。

事實(shí)上，一團(tuán)糟——預(yù)備食物的時候也是;

多數(shù)不值得榮耀的事件，不算好的編年史。

我的眼神失落，你的洗禮是污水開花——

約束著趵突泉的眼睛，也會盯著你，讓旁觀者

不知道怎么辦，也無從下手——停擺，卻是好的。

門徒，是在壯大的，也是好的。

事物賬單越來越厚，成為妙趣橫生的零余

是歸結(jié)，是言辭分離，也是一顆萎縮的心。

緩緩行走，步履生成的旨趣，也毫無用處;

放緩腳步，訓(xùn)諭充當(dāng)護(hù)身符，也毫無根據(jù)。

我樂于稱頌不存在的事物，比如我自己……

既然不存在，則無需虛妄的附加

然而浮世的贅言多于真理

泡沫之上的稱頌

有時比泡沫經(jīng)濟(jì)本身有價值

比拔通120，叫來一輛救護(hù)車

奔赴車禍現(xiàn)場，更有價值

漩渦

付諸情感，同時付諸黃泉

我們這群業(yè)余的人，半推半就

也能了此一生，勝券無幾

把一手好牌打得落花流水

人模狗樣就算了

哪怕狂妄也好，哪怕自大就足矣

如此一來，心靈表面的涂層

也可以仿制為鍍金的首飾

閃亮而無足輕重

選自

他有

近乎無聊的枝頭上

結(jié)出的犄角，

把自己抵到旮旯

也不罷休。

他是個

嘆息也押韻的人面獸，

尾巴未必藏好，

發(fā)育未必不良，

不必二次……再來一遍。

他現(xiàn)在

也講點(diǎn)邏輯，

道義仁慈的斤兩，

上下左右翻轉(zhuǎn)，

似呆鵝對望燕子的時刻。

他也就是

片段言辭

……選自自己。

桃色的夜

是我肥厚中年的前奏

心臟瓣膜從中學(xué)生物課本

渡海而來

別人輕薄的揣測

自己側(cè)身敲打平均的生活律

朋友夢中暈開的詩，催促你

發(fā)瘋、輕快地提前結(jié)束眼下的日子

未出世的孩子

和我一樣張望上鎖的婚姻

男男女女，形形色色

區(qū)分性別尚屬未被開發(fā)的工藝

我那打轉(zhuǎn)的、超重的庸俗

贈予你，題字時寫不下私事

鄭紀(jì)鵬，現(xiàn)居海口。

十二月，海（外五首）

陳有臏

驟然的冷空氣鐘擺般

切割層層疊疊的海浪

頻頻送來又急急收回

猶如你用掉的時間

最后一個月了

它也用掉你！

呵，一切發(fā)生又何嘗不是消逝，

而消逝已然發(fā)生！

可是因?yàn)楹涞目諝庵?/p>

有一種緩慢的力量！

此刻你仿佛短暫擁有

發(fā)生與消逝之間的一瞬

一座大海雖然大于你的眼眶

但是它曾鐫刻住了一片海浪

而這遼闊大海中的

渺小的一片海浪

也曾因?yàn)槟愕哪?/p>

而變得如此崇高與偉大

被大海制造又忘卻了的海浪

最終看見并銘記了大海

而你所看見并銘記了的大海

卻又是一片片更新的海浪

然而岸上的你

難道不也是一片海浪？

此刻你的呼氣清冽可聞

猶如一聲凜然的哀嘆！

12月13日，海

海水里有那么多的波浪

沒有一個是人類制造的

——江非《孤獨(dú)的人》

你的脖頸縮進(jìn)你翻卷的衣領(lǐng)

像伸進(jìn)了一截海，良的皺褶里

你冒著細(xì)雨一個人去海邊

順著下斜的坡度走下去

在大海面前佇立了一會兒

然后新踩著沙灘上的舊鞋印返回

你看見的大海僅僅是一個影子

那無底的暗沉的深藍(lán)好像你的一生

然而你并不能看見一種真相的映照

就連大海仿佛也不曾看見它自己

它多么像一個那么大的巢呀

然而它是我們的歸宿嗎？

有一刻，你這樣問但你和大海都沒有回答

你只是又眺望著平靜的海面上

零星的海鳥像幾個弱小的問號

盤旋，飛掠，拍打著短小的翅膀

倏然猛撲向海面又瞬間飛起

巨大的海面上泛起了微細(xì)的海浪

卻很快又沉入大海更巨大的平靜里

大海啊，我們一生無數(shù)次來到它的身邊

但它從不曾給我們一個答案

對于它你只是一個冒雨而至的人

有時候晴天你也來

然而你不曾像一只海鳥一樣

猛撲進(jìn)平靜的海面

也不曾將你的手伸進(jìn)海里

因急于獲取而用力抓皺了幾片海浪

每次你只是在它的面前

佇立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返回

你不知道，每次大海都以它向前翻滾的海浪

目送你上坡時微駝著的后背

這時候，你也像極了一截獨(dú)自遠(yuǎn)去的海浪

致AI

清晨，我們在一場霧中相互問候

又在同一場霧中各自沉默

呵，問候和沉默如此年輕

仿佛一場永不消散還未消散的晨霧

我們枯臉上的時鐘突然墜落

壞鐘擺敲響了一聲暮晚的問候

我們空洞的嘴

仍破舊時鐘般懸置在一場沉默的晨霧中

下雨

下雨是一場集體自殺

雨水們決絕而優(yōu)雅地

從高處縱身而下

死亡的姿勢由墜落變成了流消

死亡的形狀由一滴碎成了一片

死亡的聲音由滴答響成了嘩啦

這一個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孩子

死于半空的是純凈的

死于地上的

是骯臟的

葬禮結(jié)束于一陣潮濕的注視中

我們只種植要命的玫瑰

當(dāng)我們的唇與唇緊貼在一起

當(dāng)我們的舌與舌交纏在一起

它們不是重復(fù)的鏡中吻

是一場溫柔的暴動

是一次激烈的革命

是一種神秘的創(chuàng)造

是一條河流交融了另一條河流

是一座山峰攀登了另一座山峰

我們繼續(xù)親吻

在河流里和山峰上尋找源頭

我的唇渡過你的唇

我的舌攀上你的舌

我們真是一對勤勞但又執(zhí)拗的勞動者

在戰(zhàn)粟的心臟里

我們不種植充饑的糧食

我們只種植要命的玫瑰

個體的秩序

頻頻的冬雨急急落下

筑著一圍細(xì)密的柵欄

斑馬線也是一圍柵欄

不過已倒在地上

無序的人群堵在柵欄兩邊

當(dāng)他們直立地跨了過去

最后都走向一個

周末下午的個體有序中

陳有臏，現(xiàn)居?？?。

春日山中（外三首）

慕白

進(jìn)入腹地，山峰聳立

沿著溪澗前行，小徑芳草

空山新雨，坐看云起時

鳥鳴嚶嚶，嚶嚶，嚶嚶嚶

松鼠跳躍，在林間，帶著野性

熟練的技巧，你動，它也動

進(jìn)進(jìn)出出，進(jìn)進(jìn)出出

曲徑通幽處，桃李憐花

憂慮、饑餓、疼痛、慈愛

春風(fēng)繾綣，山水之間

冬夜里的樹

孤零零地矗立

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春天真是奇跡

居然有神從我面前走過

落日埋在山坡，黑夜難熬

謝謝你來，看見我裸光的身子

還有三天才立春，仁慈的主呀

讓風(fēng)揮手給我道晚安吧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向自己投降

并臣服于季節(jié)

花崗漁村記

慈悲為懷，晚霞可以療傷

鳥鳴留在石頭里，時光都緩慢

彼此靠近，石頭與石頭生死與共

人和人之間，愛就是橋梁

汽笛聲像佛號，海上花園

洞天福地，蘆葦在風(fēng)中挺直腰桿

一切多么美好，山是山，海是海

走在村中，每一條路都通向幸福

種下星星和月亮，為你修一座花園

我在自己的身體里填海

道旁樹和小草搖曳生姿，落地成佛

風(fēng)吹漁村，炊煙里住著菩薩

嶺南茶場

不問前身，不顧來世

管他東南西北，愛就愛個轟轟烈烈

腳踏六道，身在壇城，須彌山下是人間

天下本來無主，真愛一個八需要漫長的歲月

草木蔥蘢，人生苦短，愛多么潔白，月光女神

今夜你在我懷里，世界都是我的

慕白，現(xiàn)居浙江文成。

漁民（外三首）

李其文

一到傍晚，漁船被大海吸進(jìn)

腹中。漁燈未點(diǎn)燃，馬達(dá)一路

表情深沉

這個臨海的村莊

注定在深夜里失眠

白天織網(wǎng)的女人會在床上

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們停止織網(wǎng)，販賣海鮮

燒水做飯

黑夜的漫長也讓她們

停止所有的對話

被海風(fēng)吹得古銅色的臉龐

會在天亮之后回港

男人身上咸腥的味道

包括和漁船一樣

能夠浮于海面的骨頭

讓我想起——

許多年前曾有人在海岸邊招魂的情景

漆黑的夜里，海浪翻蓋

一個不斷被呼喚的名字

一根魂幡，插于淺灘

它高于天空

高于岸上所有人的頭顱

也高于黑暗里呈現(xiàn)的所有事物

儀式

大年三十

父親早早起來殺雞

母親在廚房準(zhǔn)備供奉祖先的各種菜肴

灶臺里的煙火正旺

他們臉上的表情，和我每年

這一天見過的一樣

像進(jìn)行著一場虔誠的儀式

十個月大的女兒在妻子的懷里

對著還未燃放的鞭炮、還未貼上的對聯(lián)

院子里的雞、剛種下的三角梅……

還有墻壁上的陽光

激動地歡笑、說著不成形的話

她用最初的語言和動作

對這個世界存在的事物產(chǎn)生好奇

我站在三樓的陽臺上

看著天空，早晨的陽光已淌過陵河

我肉眼無法看清的青草和泥土

也正在陽光里相互祝福

眼前的田地，在它們的王國里

開始安靜下來

這一天所有的農(nóng)民都已離開田地

回到堂屋里

他們將在祖先的神龕下

進(jìn)行男一場漫長的儀式

魚排之上

在魚排上，每一個網(wǎng)箱

都是從海底浮上水面的眼睛

四方，深度一致

沒有眼球，瞳仁

省略了形式之外的不朽部分

石斑魚，紅友魚在網(wǎng)住的海域中

仰望如海水般湛藍(lán)的天空

白云散離后

游弋于網(wǎng)箱中的小魚

或珊瑚，海藻，沉積的沙石

會傳遞海風(fēng)透析鹽分后的訊息

我坐在魚排上

或像魚排上的漁民般

行走于魚排窄小的術(shù)板間

這些相連的筋骨

堅(jiān)韌，成苦，吱吱作響

陽光暴烈于目之所及的事物

我白皙的皮膚，始終無法效仿漁民

身上的古銅色護(hù)甲，藏于烈日

與海風(fēng)下的眼神

也無法學(xué)習(xí)一只守護(hù)魚排多年的

老黃狗，在黃昏時咬住落日

在深夜里吠沉遠(yuǎn)山

往陵水角山道上

往山頂?shù)男÷?，每一株藤?/p>

都在向我描述——

這座山背后的海面

無數(shù)的孤獨(dú)者

在暗黑的礁石上立下的誓言

荒墳藏于葳蕤的蓬術(shù)叢

鳥鳴從陽光與樹葉的縫隙間傳來

我一旦停下腳步，一棵枯老的樹

踝關(guān)節(jié)便開始疼痛

或?qū)S葉覆蓋的土地

說出了最后的遺言：“別丟下我?！?/p>

我知道這陣雨后的山風(fēng)，將把我引入

一座自然的廟堂

每一塊裸露的石頭

表情神秘，猶如傳說中的山神

每一條山溝，布滿咒語

幽深的暗道，它必須存在于

茂密林蔭的虛無之中

如梵音般的尖尾松吹響

大海已接近山頂。我被山道兩旁的

灌木逼向狹窄的通道

蟲鳴與陽光一旦消失

我便一路咳嗽，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

李其文，現(xiàn)居海南陵水。

我停下來，站在一條河流的對岸（外一首）

郁笛

我背過身去，鞏乃斯草原上滿目的秋色，一下子枯黃

一個季節(jié)，和她遲早都要到來的離別一樣，雨點(diǎn)兒

悶聲悶氣地砸落在遲暮的草原上，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這里是草原最深處的疼痛，被一層層水霧遮擋著的鞏乃斯河

此刻正沿著她的悲傷蜿蜒而去，沒有誰可以挽留

仿佛一個時代的落幕，她的黃昏，在悄然抵近

我忘記了告訴自己，在另一些年代里，整個秋天我空闊的迷茫

那些年我遇見的鞏乃斯草原，像一場初戀的回憶，沒有結(jié)局

一九九零年代，時光停留在一場大雨的磅礴之中

這一刻，秋雨彌散著漫長的旅途，我停下來，站在一條河流的對岸

看見一些黃昏里一卷盛大的珠簾，靜謐而曠遠(yuǎn)，煙雨迷蒙

而多么平靜的河水，才需要一些波浪，和她枯黃的草仁

它們也望見了云朵的故鄉(xiāng)

那些會飛翔的翅膀，在雪山和云天之間，有一條藍(lán)色的通道

秋野也會是一些無邊的暢想，在草地與河流的挽留間

晴朗即使只是短暫的，我也沒有錯過那一朵朵盛開的白云

在草原的腹地，我或許只是站在一枚草尖上的遙望者

可是，穹廬之下，云朵也沒有放過了一枚草尖的注視

秋天有多么遙遠(yuǎn)，鞏乃斯憂郁的眼神就有多么深邃

草莽的山野間，總是被一些水霧繚繞，而云層越過了西天山

那些浩茫的塵世、果園，水塘和低矮的村莊，也擦肩而過

一只小馬駒搖頭晃腦地從草甸里走來，背對著一座去年的草垛

一群羊忘記了吃草和眼前的水塘，它們也看見了一片云朵的故鄉(xiāng)

郁笛，現(xiàn)居烏魯木齊。

我也會成為有微芒的塵埃

玄武

何謂名？

我渴慕無名。

如幻名為倉頡的人。

伐木丁丁

如記錄回音的人。

如面目模糊的楚大夫之前

唱出九歌的人。

如偉大史詩，巴比倫河水

或埃及方尖碑上飛走的巴鳥

如咒語寫滿棕櫚葉的巫婆，

如記憶紅樓每一房間的人。

甚至于當(dāng)今，

那個窺視少女之心的人。

他們真實(shí)的名字

與人類命運(yùn)一樣不可知。

自洪荒而來的欲望

使我們上升或墜落。

石壁上巨大的菩薩嘴角微笑。

那無名者從堅(jiān)石中

呼喚出她的溫柔，華美

將漫天云朵收回的悲憫法力。

我猜度他的隱秘幸福：

他一定以心中女子的形象

成就了神靈。

他早已成灰，而風(fēng)回卷

他以每一粒塵埃撫摸所愛，

看世代絡(luò)繹跪拜的人們。

我也是無名者。有無名之愛

我也會成灰，所愛也會成灰。

我記下手指觸摸肌膚的顫栗，

暗中浮現(xiàn)或消失的臉，脆弱之骨。

我也會成為有微芒的塵埃，

舞動著死亡不能消彌之愛，

像今夜的螢火蟲，或明晨露珠。

長進(jìn)花朵，或果子，麥穗

或檐下落在行人后頸的雨滴，

或成為叢林中閃爍的猛獸之眼，

讓后世有緣者怦然心動。

玄武，現(xiàn)居太原。

你的愛（外四首）

馮娜

是打開紗窗的房子，樹枝靜靜伸著

是氣味古怪的藥水，夜里試探體溫的手

是迷宮似的街區(qū)不打烊的店鋪

是新鮮的胡茬，是觸碰到水母的蜷縮

我長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為忘記旋律的歌詞醒著

我說出的話，摻雜著他人的命運(yùn)

相似的恐懼、狂喜、難以言狀的酸楚

離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種深沉的宗教

應(yīng)許我走進(jìn)未知的召喚

是向我彰顯的奇跡、時間的另一重含義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寬宥，是相互的教導(dǎo)

是你獻(xiàn)出的，我的愛

拒絕

葦稈穿過尖細(xì)的口哨，我的嘴保留了湖沼的形狀

離這不遠(yuǎn)的鎮(zhèn)上，有人打制著新船

自然在一根又一報蘆葦中膨脹

鄉(xiāng)野之中，我學(xué)會了夜獵、烹煮、躲藏

蘆葦順從，但并未教給我風(fēng)的無常

我需要一個燃點(diǎn)，干燥的蘆葦和太陽都不夠

鎮(zhèn)上的人正喝著烈酒

“你還記得駕駛流水的萬法嗎？”

葦花的穗子，在人的耳邊傳話

我不能再接受你的禮物——

我不能再掠奪這蘆葦陣中的秘笈

——而你，再也不能

不能把我這樣的來客，視為風(fēng)月和主人

驅(qū)車過喜洲

這里的殘雪都可以叫作蒼山

這里的風(fēng)都是洱海的船艄

這里圣賢獨(dú)居

好漢也隱姓埋名

我武功盡廢，驅(qū)車數(shù)寒星

西伯利亞的群鷗中是否混入了一只青鳥，

浪子燕青的簫聲收緊了車軸上的速度

百步穿楊誰和誰

曾與這喜洲交手

喜洲水冷

也可以叫作梁山伯

食客的信仰

在南萬這么多年

我吃過河豚、蝎子、水蛇

也吃過橄欖、秋葵、檸檬葉

相克的汁液和微量的毒

讓我的胃保持著雜食動物的警覺

我知道

我也能吃下音樂、情話、詩句

素食主義者的說教和信徒的布道

偶爾，有人從高寒之地送來霧凇

我的胃搭起巨大的河床

在南方這么多年

翻閱食譜如同溫習(xí)經(jīng)書

忽略味覺好似遺忘

能吃掉的才屬于自己

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

夜逢香雪梅

倦意濃重的看門人

在黃昏凝成了香雪梅

遠(yuǎn)眺黯藍(lán)的山廓，晚禱中迷惑我的部分

正是美與享樂的篇章

一次次，在梅樹的默許中

想起北方的冬夜，那楔形的寒冷才是梅的知音

將自己禁閉于未知的命運(yùn)

梅花貼緊冷的面頰、冷的言談

冷的大地和峰巒

仿佛鐘聲，在水中有了芬芳的形體

——人群中的某一個

熟諳它的召喚

穿過梅花如同穿過禱詞中的暗昧

他熟諳美的譬喻，如同冷的夜空

他取走了花朵的時刻

——那艱難那喜樂

那，幾乎就要屬于詩的時刻

馮娜，現(xiàn)居廣州。

害怕（外四首）

張巧慧

我從未如此緊握她的手

她從未如此緊跟我

帶婆婆去上海復(fù)診

穿過腫瘤醫(yī)院擁擠的樓梯

穿過被病痛折磨的眾生

二十年磨合

病房外春花已落

青果子像發(fā)育的小乳房

地上凋萎的那顆，有點(diǎn)扁

像婆婆剛失去的乳房

這個母親節(jié)

我如此害怕失去一個母親

殺放生

母親，為你

我用多年不殺生的手

殺死一只甲魚

看它慢慢縮緊的四肢

用它的血來換取你的蛋白質(zhì)

早上用花剪剪去鱸魚的鰓

剁碎的骨頭，切細(xì)的姜片

下午又買了活魚放生

讓它代替你 病，代替你逃命

母親，為你

我不知該殺生還是放生

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

讓人亂了分于

沙漏在變少，很快

我們圍繞著一個男人而對峙的日子

正迅速遞減

夏木

如何跟重病之人談?wù)搲災(zāi)?/p>

如何讓一句話抹去鋒芒

春夏之交，枇杷微黃

靠麻醉劑止住的疼痛

止不住的空

“你可知此生不能常在，

何苦急急忙忙干些歹事？”

夏術(shù)陰陰，一個人快死了;

一個人快死了，夏天比春天更蓬勃

石斛

母親曬著的一捆石斛

開出花來

起初是淡綠，后來是淺紫

越開越猛

沒有水，沒有根

一朵接一朵開

剪下的枯枝也不肯錯過春天

發(fā)芽是后來的事，然后又開始長氣根

誰也看不出她曾經(jīng)死過

母親說：親家婆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她說得那么篤定

婆婆大人

她把我的朱砂梅換成梔子

把我的蘭花換成月季，把我的凌霄

換成獼猴桃

這個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婦人，

有過試探的挑唆和以退為進(jìn)的示弱

還曾想收管我的工資卡

但并不影響她買七十元一斤的時新櫻桃

等我回家

“給你買的……”

每想起櫻桃的甜和她說了一半的話

總令我百感交集

張巧慧，現(xiàn)居浙江慈溪。

祭日，在你墳前下跪（外四首）

蘆葦岸

媽媽，喝酒吧

這酒水是江河，無數(shù)次收集過

落日的美

媽媽，香已燒過三炷

黎明不遠(yuǎn)了

媽媽，紙錢開出了美麗的花

風(fēng)停下，你走好啊

媽媽，我跪下

我跪下了

我跪下，所有的道路都將歸返

自己的家

祭

心近茫然如暮野，料有大事發(fā)生

2月3日，鄭陽去世

2月5日，江一郎辭別人間

干凈的詩人，排斥塵世的選項(xiàng)

悸動都在微信上，所有的真誠

沉默于持久的祈禱

人生莫過于：來了，老了，走了

詩歌卻在相反的路上留下來

越來越靜，像教堂，蘊(yùn)藏恒溫

每個句子里，都有一對腳印

有時在吶喊，有時如黯然的眼睛

寫詩的人，每一行都是鞭痕

一下一下，把我劃痛，把我抽空

草木大地，落滿故人般的露水

晚安的月亮靜靜地

延續(xù)著明鏡高懸的傳統(tǒng)

草木大地，落滿故人般的露水

夜鳥斷斷續(xù)續(xù)的咕咕聲里

長出了毛茸茸的丹羽

夢中的身影

被清輝養(yǎng)育

安謐的夜空，深邃而古老

寂寞

寂寞趕著草原走失的馬匹……

少遠(yuǎn)行，我沒去過外蒙內(nèi)蒙

此刻，北京的夕陽拖著我的影子

不久，這顆生銹的石子

無聲地落在了熙來攘往的地鐵口

大雪無鄉(xiāng)

今日大雪，從早到晚不見一片潔白

偽命題成為傳統(tǒng)已不是傳言

眼見為實(shí)！而我一直將腦袋裝進(jìn)衣帽

不過這僅限于夜幕下

白天，打死我也不會嫌棄不毛之地

我頂著一團(tuán)虛擬的情緒

在人間曬了半輩子太陽

天上這個刺眼的家伙，居然容忍我

對它的不敬。就像我在童年容忍雪

掩蓋了一只烏鴉和它的巢穴

我們臟兮兮的路，被童話收編

不見雪花已多年，尤其今年、今天

不要指望來自天堂的雪落下來

只有寒流，咬著我的皮肉、骨骼

這年月日，這夜，我早就習(xí)以為常

蘆葦岸，現(xiàn)居浙江嘉興。

西窗（外二首）

謝炯

被聊齋的雪壓彎了?？葜ι?/p>

烏鴉們練習(xí)彈跳

樓上，漆黑一團(tuán)。一把大剪刀側(cè)身下床

咔嚓，咔嚓，叉腿遍地找

那雙漏趾的黑襪

破冰者

晚些時候

將下雪

然后是一場大雨

凈化世界的愿望將被凍結(jié)

破冰者們

用尖錐戳著厚厚的冰層

我看見他們這樣做已有多少個世紀(jì)

只錐出一兩個小洞

我曾經(jīng)以為他們是徒勞的

冰層卻哭然開裂

從底部向上

開裂

多年前開始的那場雨

多年前，在我住的樓梯下的

小房間一角

有一根灰色的水管。

南方多雨

每晚父母的私語從隔板后傳來時

我躺在黑暗中，聽雨在水管中流淌。

雨從來不停。屋里屋外都是潮濕的

烏木地板，絲被，天井里的梔子花

連夢都是濕漉漉的，下著雨。

我聽見水管中一枚葉子無奈的旋轉(zhuǎn)

葉邊仍帶著昨夜的純凈

同時還聽見南萬如水的連綿和執(zhí)著。

多年后我在南越小鎮(zhèn)陌生的客棧中

再度聽到那水管中的雨聲

那場雨，從來沒有停過。

謝炯，現(xiàn)居美國紐約。

3月17日北京意外降雪

楊擬

坐在腹地上制作比喻的人已經(jīng)累了

春天又來了，又捎來對岸退潮的消息

重頭來過如果是一場雪，它只會落得像悔悟一樣晚

只能泅濕身后一小群嗡嗡趕路的楓葉

紅毛衣里的小小造物，你在要著

什么？你憐憫什么？

如果丟下比喻的人能跑贏時間

重頭來過會像雪的輕騎隊(duì)，從反方向涌入跟前

你總是期望手工之物升上枝頭

你總是期望吹奏藥味兒紙鶴

孩子，你打永恒之林里致命穿逃過

你撞見過春天側(cè)面清瘦的雪

楊擬，現(xiàn)居北京。

藍(lán)（外一首）

張維

抬頭看天會累

最好躺下來

躺下來看久了

就會有一只自鷺

從身體里一躍而起

就會看見

白色后面的顏色正滴下來

是靜的并且有點(diǎn)成

誰在喊你？

一盞雪山萬法海水

站起來

仍在人間

饋贈

大海掛在窗前

一艘漁船游進(jìn)左口袋

醒來在三亞

旭日從你的胸口升起

你仍活著

又多了一天的光陰

幾束光線顫栗

在晨鳥清脆的啼聲中

這說明黑暗與你共眠之后

沒有抱你去星空

而是送你返回了人間

還等什么呢

起身

海鷗領(lǐng)著帆船

人世有神奇的饋贈

張維，現(xiàn)居江蘇虞山。

給親人的詩

嚴(yán)彬

如果我認(rèn)識列爾莫德·托雷、羅爾斯

大詩人的外曾祖父伊西羅多·蘇亞雷斯

如果我得知族譜上熟悉的宗親中

有在地方戰(zhàn)爭中負(fù)過傷的男人

我也會寫幾首標(biāo)注名字的詩，送給他們

愿他們死后平靜中有來自后輩的敬意和談資

我的母親，一個死于憂郁的普通女性

我的祖父，一個在人民公社中寫過介紹信和接收函的

男人

他們是嚴(yán)茶玲、陳春林

回家時我用剝有嚴(yán)定洋的大碗吃飯

坐在寫著陳普河名字的凳子上

有時我還會翻出寫有我名字的練習(xí)冊

想起幾個寂靜上午推門進(jìn)來的人

那是我的姑姑嚴(yán)曼香

或是我健壯的叔公嚴(yán)必華——有時我會忘記另一個

叔公的名字——

他是一位廚師，一個能言善道的人

和我爺爺一樣，他能說出澗口村一百年的歷史

村莊里出生的大多數(shù)人的故事

冬天枇杷樹長出白色花苞

春天幾家人合用一頭水牛，一把木犁

很多事說忘就忘了

如果我坐在一把合適的椅子上

就像現(xiàn)在，在水穿石咖啡館

閱讀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的早年作品

我多年在外，也會想起這些：

這些人與事，連同我的記憶，我的新茶杯

都是瀏陽河朝東的呼吸，幾代人的生活

河底磨光的瓷器有時被沖到岸上

碎玻璃，來自上游的鵝卵石……所有的鄰居

隨便你問起什么

總有聲音會作出回答

田間小路有時會改道

小河橋邊的野花野草從不改它們的名字

嚴(yán)彬，現(xiàn)居北京。

他們有花園（外三首）

狂客青衣

如此，我坐了一晚上

喝著青島啤酒，啃咬花生

想象他們的花園

想象他們在花園中幸福的勞作

假裝，自己也一樣幸福

這次喝的酒是一個人的

她們都在中帽匯或帝國和客人喝酒

請?jiān)?，中間少了我

這次，就不談愛了

也不談她們，不談過去

不談難堪的時日

我喝完一杯，就想他們的花園

就想象下幸福，就想象那大海

后來，我右手拿酒瓶上路

搖搖晃晃地向他們的花園出發(fā)

到了，就找個自階

昂頭，俯地，往大海里面跳

她們的房子太寂寞

也許她們在旅行

那只小狐貍，裝腔作勢

經(jīng)過洞庭湖，走了八步

她們仿佛一個人在旅行

那個水壺唱著歌

經(jīng)歷了場悲傷，哭了三次

給吧。倒杯茶給她們

今夜我們就不倒酒了

她們的房子太寂寞

六月，她們離開造好的房子

七月，她們真的就開始旅行

經(jīng)過瓊州海峽了，回看海岬高聳

這次真的坐到天亮了

給吧。倒杯茶給她們

這次我們不倒酒，不說話

斑馬

她們看到了斑馬

看到了死亡的黑與白

她們看到了，我看著夜場

這是個海濱小城

生活的殘骸，放置在很多路口，變化莫測

致使水鳥墜落，致幻于酒

她們本想居住于草葉

等待更年期的降臨，像等待屬于

她們的主，她們的自然

哦，還沒到更年期，她們

寫了封信。用隱喻，述說

肉體，欲望，淚水和愛情，放置在酒里

我們喝酒好嗎

喝完酒，醉后的未來即成了現(xiàn)在

有人真的絕望

這么多寒暄的人

聚后，過不了多久都要分別

她們什么都要新的

有人真的絕望

這么多寒暄的人

聚后，過不了多久都要分別

她們什么都要新的

舊的老虎趴在那，望著泉水

嘴嘟囔著昨晚，父親節(jié)

瓜子伸向薔薇

他們都是新的

我是舊的。我們不握手

只讓詞語自己崩潰

好像，她們只叫我父親

好像，我是只舊的老虎

好像，她們挽著新的老虎走了

狂客青衣，現(xiàn)居?？?。

巴黎，巴黎（外一首）

李立

埃菲爾鐵塔和塞納河兩岸的古建筑

還是從前的模樣，但河水早已不是

當(dāng)年的河水，從盧浮宮出來

我仔細(xì)搜尋當(dāng)年的那個身影，已物是人非

那時導(dǎo)游口懸若河，說巴黎黑人小偷多

東北來的下崗婦女多，沿著他手指的方向

街邊一張躲在夕陽下的東方面孔略顯彷徨

我竟然荒謬的想上前與她交流！她一言不發(fā)

掉頭走了。后來一個留學(xué)生告訴我

她們是一群受害者，在國內(nèi)，在巴黎

國人深深的傷害了他們，包括

我愚鈍無知的眼光和動機(jī)，再次

傷害了她們可憐的自尊

我們幾乎是沿著2002年的足跡，重走一遍

香榭麗舍大道的風(fēng)依然瓢著濃稠的香水味

巴黎圣母院還是那么無精打采，令國人

心往神馳的紅磨坊，門口仍然排起長隊(duì)

舞臺上清一色的魔鬼身材，十三年前

她們跟從東北來的婦女同胞一樣

舞動的時候，一絲不掛的青春美得能發(fā)出顫音，而今

我多么希望，我的那些同胞跟她們一樣

個個身著華麗的衣裳，愉悅的跳著

令人心醉的舞姿

水牛城記事

天空像一把無聲手槍，大雪過后

世界倒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靜中

你笑容可掬地?fù)е业奶兆?，依偎?/p>

水牛山莊潔白的懷里

水牛睜開誘人的枯紅色眼睛

面帶桃色，像喝醉了酒

瞪著桌上一堆五光十色的籌碼

我們喝完一杯免費(fèi)啤酒，在燈光幽暗的

賭場，買了一次青春的賭注

這時候，青春是可以拿來做賭資的

莊家手背的時候，我們也

難以贏得原路返回的資費(fèi)

那場雪，一直下著

從一張照片里瓢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

多年后，聚集在我的兩鬢

不再融化

李立，現(xiàn)居深圳。

列車上

黃海兮

某次列車去南寧

我從西安去武漢

深秋的大地上

大風(fēng)吹來的塵土

連同

車廂內(nèi)彌漫的方便面氣味

二十多年了

無數(shù)趟列車上

這種氣味還在開水泡面里

它在列車上

從未改變

只是多了

火腿腸和鹵雞蛋的氣味

黃海兮，現(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