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沒買過羊肉。
鮮羊肉涮起來真香??!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飯。
你喜歡吃的那些東西在我看來幾乎都不好吃。唉,那些熏干或者豬肘,我在超市里無數(shù)次看到卻再也沒買過,既然你不來吃。
好吧,你就吃你的菜飯吧,老蔡是不是又笑話你了?
那一缸小金魚,讓我送人了,我養(yǎng)不活她們。但那些綠植好活著呢!冬天在家里保溫,夏天在陽臺上享受陽光和雨水,想著你在的時候他們就在了……
別這樣想,順其自然,我都死了,他們也可以死的。
死人是到處游蕩的嗎々我很少夢見你。卻在巴黎接連三天夢到你。李爽這個“巫婆”說是因為那兒氣場很干凈,完全不影響我對你的掛念。
你掛念,我就來。我也時常去北京的,只是那里樓多樹少,你捉不住我。
好吧,那我盡量去你可能在的地方,我相信,有樹的地方,樹最多最美的地方,就是你喜歡在的地方。
一棵樹,我總是從他的葉子,他的樹干,枝條的粗細和力度,葉子的形狀和顏色,四季的姿勢,開花或者凋謝的節(jié)奏和時辰,來想象他的意味,他的象征,來認出他,認識他,愛他。走過一輪四季,看雨轉(zhuǎn)晴過,聽風鳴雷閃,看夠他的綽約和悲慘,以至于,竟要一輪又一輪,直到遇見刀痕的遺跡,斷枝的卓絕,以及長成了的挺拔和粗壯。直到那時,我才會認出他,認識他,愛上他。
因為他總是沉默,沉默是他最大的優(yōu)點;他總是陪伴,陪伴是他最大的溫柔;他總是高大,高大就是他給予的最大的慰藉;他沒有庇護獨自抵擋,所以他總是滄桑;他有時即使嚴冬也不怯懦,依然墨綠;他在春天總是重新抖擻以新生般的激情。
如果是一片樹林子,如果許多個他站在一起,就有了豪情和氣勢,他們一旦決定站在一起,就再不動搖,自始至終,他們不看對方,也不張望同伴,只顧自己向下的沉著或向上的激情,又四面開去,整整一方大氣象。在陽光下的林子里,一個人會變得多么美好,因為周圍全是美,全是力量。
那些干凈蓬勃的樹,那些高傲孤獨的樹,那些溫柔逶迤的樹,斑駁蒼勁的樹,漂亮婀娜的樹,甚至那些一半已經(jīng)死去,另一半正在重生的樹,新的生命緩慢地挺進著,鮮嫩和柔弱與高高裸露的黑樹干相得益彰。干凈的空氣和藍色的天,讓樹這樣細致地豐富著,每一根枝丫都在起舞,每一個獨特的姿勢都無法被忽略。
那樹下的塵土也是有福的。那些樹,不都是她的兒女嗎,是她把雨水練成乳汁,養(yǎng)育了他,他的高挑,他的寬厚,他的堅韌,他的英姿,都是她的意愿,她的榮光。
我在世界各地尋找樹的姿勢,每一種美的樣子我都刻了下來,只要那種美震撼了我,只要我舍不得離去,我就知道,他來了,他也相中了這樣的美,他是要把所有的樹的美都指給我看,他是說,樹,是他選擇的輪回。
樹,一向不浮躁的,總是巋然在原處,永遠只跟風交流。那交流真是風情萬種,變換萬千。風愈猛,樹則愈勇,風嫵媚,樹婀娜,風的疲憊是樹的滄桑,風的自豪是樹的挺拔,風的哭泣是樹的凋零,風的自由是樹的孤寂,風的復返,是樹的年輪,風的見識,是樹的智慧,風是樹的加持,樹是風的定力,風的遠方,是樹的天空。
那樹,還要成為牧羊人的歇息,成為暑熱下面亞歷山大生命最后一刻的遮蔭,成為黑夜里一個絕望而沒有信仰的人的靈魂中幽暗的象征,或者,我最希望的,也是樹的希望:“自己能為一對逃離全世界、橫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鳥語花香的島嶼上得到安寧的情侶增添幸福得到色彩”,那希望,就是樹的愛情。
帕穆克的樹說:“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為它的意義。”我說,成為樹,就是成為意義。他也說他要選樹的。
沒錯,我選的就是樹。你也選樹吧!
一言為定。
一對情侶該有福了。
你什么時候選的7是說要把握住時機么?
他是幸運的。他有足夠的時間選。
你死的時候是幸運的。
我們找到了一個名大夫,一個真正有水平的大夫,她同意不施行手術,不做搶救,并且?guī)臀覀冋伊艘婚g單人病房,讓我,讓親人和朋友陪你最后一程。
你那時雖然從大腦溢血的狀況看已經(jīng)進入了醫(yī)學上定義的腦死亡,然而監(jiān)視器上你的血氧濃度還挺高——你還活著?
我們幾個人,七八個人,進進出出,仿佛跟你說幾句話,又出去,一會兒又回來。我挨著你,握著你的手。你以前這樣教過我,你說你死的時候最好能握到我的手。今天,我想你正實現(xiàn)著你的愿望。一下子,我也會難過一下,仿佛你死了,或者意識到你快要死了,或者,這一回,你是真的要死了。但是我不緊張。甚至其實也不難過。當死來臨時,總是一次性的,無法準備,一切都只能跟著走。(跟誰走?)
有醫(yī)生朋友提醒我,他這會兒其實什么也不知道了,是沒有意識的,你不用陪著,你可以到外面歇一會兒。
我不信這話。我看過瀕死者寫的回憶。里面有這樣的話:
我看到他們在搶救我,很奇怪的感覺。我的位置并不高,大概就在天花板上面,俯視著他們。我試著跟他們說話,但是沒人能聽到,也沒人愿意聽我說。
我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會兒也在上面看著我們。
你這會兒的感受是不是跟瀕死者說的很相似?你想起了你讀過的嗎?
我甚至想,如果你回來,如果你這次又能回來,一定津津樂道,有了大談資,你肯定會反駁那個醫(yī)生朋友:你又沒死過,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意識?你終于可以驗證那些瀕死者的話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對吧?你這個曾經(jīng)如此“鉆研”過死的人,終于有了實踐的機會。我相信人做的所有準備都會用得上。
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沒有悲痛欲絕般的感覺,死,對我來說,那時還只是一個概念,書本上的,還有你說過的那些話,都只是言辭。真的死是什么樣?
病房外面有人喊我,叫我出去填表簽字。對不起,你還沒死,我就準備在器官捐獻書上簽字了。雖然那是你的愿望,你活著的時候無數(shù)次說過的愿望。但許多人,說是說,死到臨頭就變卦了,自己變卦,親人也變卦。而我比較傻,一直把你的話當真。沒有一絲變卦的念頭。當時也有人反對我這么做,我當然不理會。
可我一松手,一離去,在隔壁房間還沒待一分鐘,你的血氧指標就下降了,你就折騰起來。我被叫回到你身邊,握住你的手,你就安靜下來。這是巧合嗎?是說,你不愿意我離開,一分鐘也不行,你要我陪你到——死?這不是巧合,我確定,你意識清楚,你知道,你想,你要,你要我在,一直在,直到你死去。以至于我不得不在你身邊,在病床前簽了那張器官捐獻表。
他終究沒有回來,那個冬夜,真正的年終,成了最后一個晚上,直到午夜,直到凌晨,直到另一天、另一年、下一個十年,重又開啟。天堂的門開了,你還握著我的手……
人死的時候最想握住誰的手?
你是在那個時候選的嗎?
你說是就是。
你死了以后,又有好多人死了,好些很親近的朋友。是你喚去作伴的么?好殘忍啊!
你以為死人有法術???不過他們確實來了,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不好。
他們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你也不是了,對嗎?
死了的人就再也不是你們的朋友了,我也不是。
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有一首詩歌的題目就是這樣子的(王小妮《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不知道詩里寫了什么,但是這句話說的對。
我們誰也不能是一個死人的朋友,我們不能讓死人起死回生又來做我們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會與我們交談。沒有反駁與一致,沒有同意,就不能說是朋友;沒有語言和動作,沒有攜手,就不能說是朋友。
一樣的情形是,如果你——我過去的朋友——如果你變成了與過去我們相識的時候不一樣的你,如果你成長了,又如果我懈怠了,那么我們就不知道還會不會是朋友。
死了就簡單了,死了就成了已知數(shù),一切都不再變。他們被與固定的符號和語言放在一起,不再能以行動和言辭改變。死人必然不再是我們的朋友,我只能說我是或不是那個曾經(jīng)活著的你的朋友?;钫吲c死者,只有曾經(jīng),沒有現(xiàn)在。
我們有時說:他過去是我的朋友。這話的意思是說,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因為現(xiàn)在“朋友不在運行”,或者是說,如果我和他一直都沒有再做朋友,那在朋友這件事上,他就像死了一樣;現(xiàn)在,我和他,只能在各自的位置上,說:我們過去是朋友。
死了的人是停止生長的人,可以在死者生前的行為、文字里尋找之前不曾發(fā)現(xiàn)的東西,但是找不到新的,找不到那沒有過的東西。也無法設想他再能夠跟我們一起生長,跟我們一起遭遇新的險境或者問題,這個“一起”,必須在同一個時空里發(fā)生才是發(fā)生。
我們把一個死去的人稱作我們的朋友,不言而喻是說:我們過去(在他死之前)是朋友;否則就是說,我們和一個死人做了朋友,他像一個活人一樣贊同我,反駁我,并最終理解我、同意我,與我一樣地發(fā)言——不是的,不是的,死人不發(fā)言。如果活人隨心所欲地拉他來做朋友或推他做敵人,死人會很生氣,他們就會說: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
死人如果有新的生長、創(chuàng)造,必不是以這個時空的、人間的形式,我們“讀”不懂,也“聽”不見?!覀儫o法幫他們,正如他們也無法幫我們。
我們稱一個人是自己的朋友,一般不會稱指一個壞人,朋友的意思一般總是旨在共同的美德,互為表彰;只有旁人會說:他們倆是朋友,那個壞人竟是他的朋友。
不過朋友這個詞已經(jīng)快要廢了,我們現(xiàn)在輕易地把一切熟人稱作朋友,不再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樣,會有那么多的朋友“絕交”發(fā)生,那個時候人們好看重朋友兩個字,會用絕交這樣嚴重的字眼來界定。
現(xiàn)在,所有的熟人是朋友,朋友帶來的熟人也是朋友。甚至,所有的賣家和買家因為可能的金錢關系,開始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以“親”相稱,一個簡略的,過去可能是在唯一的一個人面前才會用的稱呼“親”現(xiàn)在每一秒鐘都在用,而且在陌生人中間用。
“朋友”這個詞,在字典里早該重新定義了。
要是對一個死去的人稱呼“親”,他會不知所措;要是一個死了的人活著的時候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跟人家說:我是他朋友——他會詫異,懷疑自己的記性死了之后變得很壞。
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死去的人是那獨自的一個,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就是作品和遺物(兒子、女兒也都是作品,德性、作風也都是遺物)。當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作品或遺物里有我們共鳴的話或者有我們喜愛的東西時,我們就說,多么想做他的朋友。哦,我就想起了唐望這個老頭,我多么想能夠和他坐在一起,和他一起抽小煙(某種弱致幻植物)、看大山,被他捉弄,引他大笑得喘不上氣來,聽匪夷所思的教誨,做奇怪的事情,然后慢慢悟到其中的深意。
但是我懂,他也死了,我無法做他的朋友。
我懂,活著的人不能跟一個死人交朋友,因為死人不說話,不理你?;钪娜税?,你應該去忙別的,不要再企圖跟死了的人做朋友,因為死了的人就不再交朋友了。
好吧,傲慢的死人。伯格說:“死人總是傲慢于活人,他們認為他們遙遙領先了?!毕裣戎?、像幽靈。那么我問你,真的有幽靈?幽靈是什么?
“當然!”他肯定地說……
這時咖啡壺里的開水發(fā)出生動的響聲。
“你聽!”唐望喊著,眼睛閃亮:“開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說:“人可以得到周圍的事物的同意?!?/p>
在那關鍵性的一刻,咖啡壺發(fā)出放肆的叫聲。
他看了一下咖啡壺,輕聲地說:“謝謝”……
——《前往伊斯特拉的旅程》
幽靈就是
——就是那個咖啡壺里開水的鳴叫聲。
——就是我們有時稱為直覺的,預感的,舒服的,不舒服的。
——就是心里清晰得不得了,又找不到根據(jù)或者證據(jù)的。
關于“幽靈”,歌德在他晚年脫稿的自傳《詩與真》第四部最后一章里有一段詳細的解釋:“他相信在有生的與無生的、有靈的與無靈的自然里發(fā)現(xiàn)一種東西,只在矛盾里顯現(xiàn)出來,因此不能被包括在一個概念里,更不能在一個字里。這東西不是神圣的,因為它像是非理性的;也不是人性的,因為它沒有理智;也不是魔鬼的,因為它是善意的;也不是天使的,因為它常常又似乎幸災樂禍;它猶如機緣,因為它是不一貫的;它有幾分像天命,因為它指示出一種連鎖。凡是限制我們的,對于它都是可以突破的;它像是只喜歡不可能,而鄙棄可能……這個本性我稱為幽靈的?!?/p>
猶如機緣,善意,突破限制,只在矛盾里顯現(xiàn),也不是人性,也不是魔鬼,喜歡不可能……這一系列的,全都符合!符合什么?!
——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又隱約可猜到的,在我們打坐或讀書時驚鴻一瞥的,在我們徒步或者發(fā)呆時降臨的,一閃而過又確定無疑的。
一般來說是降臨,有時也要呼喚。
幽靈,如果有名字,就只有一個名字,就是“你”,要呼喚“你!”。
呼喚它站到你的對面,凝視它,在虛空中凝視它。稱呼它,把它當作對面的“你”。比如有的時候,它就是以樹的形象顯現(xiàn),抑或它就是一棵樹,當稱呼它為我的“你”的時候,它就被附了靈,稱呼喚醒了它,使它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久久地不愿意離開它,就是它的意圖,它不會對你招手示意,更不會彎腰向你,它像平日一樣只隨著風動,只有一個風的方向。風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
但風不需要理由。就像雨水知道何時到來,草木恪守神約,在意志之外,從南到北綠遍荒原。于是,呼喚,就是通向空冥的轟然擴展的森林,希望,就是凋零之后的生長,看滿地的落葉就是萌芽,就是“我與你”的癡情和祈禱。(黑體字參史鐵生詩歌《另外的地方》《遺物》)
你久久不愿意離開……
你忽略掉了天地間的其他,眼里只有它……
你滿心滿眼地稱呼它為“你”,它就站過來了,就來到你的視野里,來到你的凝視中,但無論你怎樣圍著它,拿相機各種角度去拍它,你都不能滿足,你無法把它擁入懷中,無法把它帶走,也無法進入它,你走遠一點看它就是遙望它,你走近一點看它它就更高大,但你從來不想去摸它,你使勁地想融入到和它一起的空間里,被包圍它的所包圍,你的渴望只能上升上升卻終究不能帶你上去,最后你只好躺在地上,只有大地是我與“你”所共有——這只是一個解釋,企圖緩解你的渴望,但是你一個小小的肉身,又能如何……
但是你要信。你深信它此時的姿勢必是獨一無二地為你,因為你真正從心里稱呼它——你。
你只能一遍一遍地喊它“你”“你”……你只能盡全力凝視它,把它和它的周圍都看進眼里,直到因眩暈而融入在那景象里,直到看不見它,直到它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它自己……直到眼睛朦朧發(fā)酸,腿腳麻木,直到夜幕降臨,直到星光遍地。
直到它聽到了,直到它也認出了。
必有一瞬間,你們倆,就構成了“我與你”。句)
——“一棵樹在高原上發(fā)光”。(于堅詩幽靈此刻在光中。
關于幽靈,沒有經(jīng)驗可談。幽靈飛來飛去,幽靈只向某一個個人飛,向著那個稱它為“你”的“我”!有時就在我們上方或者周圍,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發(fā)現(xiàn),有的人卻能聽見它的話語,瞥見它的光,那也叫作觸碰玄機。
它從不自己發(fā)光或者說話,它很可能就是在開水壺的鳴響里泄露,在斑駁的樹蔭里閃爍,在樹梢,在風中飄,或者以某個驚喜,某種幸運,某種矛盾,某種疼痛,某種無理的沖動,某種找不到動機的愿望……
你很難確定,碰到的時候,你絕不要糾結,如果瞬間信了,就去做,如果猶豫而錯過了,就不信,如果感覺到了之后有點高興,那就是對的,如果預期似乎不好,就去做避免的努力——這時可以再帶上不信,為了不糾結??傊慷家谶@樣的觀點:一切機緣也是必然。
你呼喚他,他也許現(xiàn)身,你呼應他,他就可能發(fā)力,你忽略他,他就是投來。
幽靈這樣的東西,無法否定,想到,就是它的存在。因為我們無法想一個不存在的“想”,就像愛情,當我們說沒有愛情的時候,就是已經(jīng)在定義愛情了——我們說的是沒有什么呢?!
如果我們想到了發(fā)明了幽靈這個詞,就意味了幽靈的存在。幽靈就在我們想到他的那一刻,顯現(xiàn)了。顯現(xiàn)了,卻不一定被發(fā)現(xiàn)。要敏感,也要忽略。
撞上了,就會有見面的驚喜。
幽靈有幽靈的路線。
機緣懸在樹梢。
一個深秋,我去了陜北延川的關家莊,他從前插隊的地方。
去之前,天氣預報說有小雨,溫度會很低,又說會有四五級風。所以大家都穿得很多。因為他們計劃要在那個舊窯洞前做一點活動。
窯前有一塊空場,現(xiàn)在滿是叢生的綠野草和紅荊棘,窯的周圍和腦畔(窯頂)上都有棗樹,棗樹雖已落盡了葉子,卻還有幾顆紅棗掛在上面,地上有不少落棗的殘骸,棗樹的枯枝尖利,襯在無云的藍天上,分外醒目,發(fā)散的枝丫,朝四處支棱,也像堅硬舞姿的定格。
實際上,并沒有雨,也沒有風,而是艷陽高照。在低溫里,太陽格外地暖。相機里的視頻里有彩虹在棗樹的枯枝間閃過。天藍得通透、高遠,想必是昨夜有風飛過,掃盡了霧氣和云。
窯洞的位置很好,在半坡上,面前是大路、流水和山。窯洞的崖面沖南,太陽正面照過來。曬在身上的感覺,像是可以摸到,像是可以擁在懷里的暖。
舊窯盡管已經(jīng)破爛不堪,但究竟還是一孔窯洞的樣子。門窗還是門窗,只是窗格子上的糊紙都糟朽了。窗戶是半圓形的邊沿圍著有豎有橫有斜的褐色木格柵,依舊文氣、好看,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還很有設計感,而那種陳舊的漂亮是做不出來的。那是土窯,只有門拱和崖面用石頭砌起,在明亮里,那些土黃色的凹凸和參差如刀如刻,在晴朗明晰的天地間,真的很美。
太陽一直在我們的頭頂,溫度低卻不冷,穿得厚倒也不熱,好愜意。我靠在窯洞前一個石頭砌的廢棄雞窩旁邊,看眼前晃動的紅綠衣衫,昕到詩朗誦的聲音。今天太陽太好了,就像是專門地好,這樣才能在這窯前慢慢待著,不會匆匆一過。朗誦和敘說,意味著這孔窯洞與你有關,密切相關。因為他曾經(jīng)在這里活過,因為他寫過這里的生活,因為他死了。
他們說,那是知青們住過的,有五個人住過。那么他一定是住過,從這窯里出來,進去,也在窯前的小路上走過,也在窯前蹲在地上吃飯,也去對面的河溝擔過水?他們說是這樣的,肯定沒錯。
往坡下走到路邊,就看到了一個牛棚,他當年喂牛時就是在這兒嗎?一頭白色的牛犢子正在牛媽媽的懷里吃奶,牛們,該是已經(jīng)走過了好幾代……
在這里,人們說該會有想念,有感慨,或者,感受到他的存在,以至于感覺到他也來了。
幽靈。
但是他不在。
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無法把這一切跟他連上。理智告訴我的我感覺不到。感覺告訴我他不在,現(xiàn)在、此刻,不在。
心里涌起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對太陽的感激,如果今天沒有太陽,甚至下雨,那我們只會匆匆而過,破敗的舊窯和泥擰荒草一定留下悲慘凋零的印象,瑟瑟冷風會催著我們離去,棗樹的尖刺定會阻擋我本就趔趄的腳步。
這樣的好天氣,是陜北常常有的嗎?我不知道,我寧愿相信這是特別的恩賜,既然天氣預報一周以來一直都說的相反。
如果說,太陽溫暖,就是他在的征候,是穿鑿附會,是編造。
深秋的好太陽,是降臨的福分,是自然的慷慨。不要忘記感激啊,我知道。
也許可以說,風過天晴。如果昨天有風飛過,就是他來過又走了。不是時間不同步(另一個世界里沒有時間?。┒撬兴暮雎裕蚨覀冏膊簧纤?。
“血紅色的落日里飄著悠長的吆牛吉
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變成了一頭牛?!保ㄊ疯F生《幾回回夢里回延安》)
你還記得你的夢嗎?
那老漢現(xiàn)在真的變成了牛?
人死了,最愛去哪兒?
去一向魂牽夢繞的地方啊
——就是那個叫做南方的地方,南方,是“我生來即見的一幅幻象”,我一直覺得“生來如此。生來我就見過它”,我記得很清楚,就像一幅畫,“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再左邊什么也沒有,完全的空無;畫面的右邊,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里蟲鳴啾唧,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畫面上的那個孩子很可能就是我,因為“除此之外我沒有見過南方”。
其實,如果說南方“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那么我真的說不出我前世的“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在我來說,南方,就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就是一個“溫存而惆悵的夜晚”和“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那“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jīng)皸裂”,聽得見“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吧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而“溫存的夜風輕輕吹拂”,仿佛要把我的“魂魄吹離肉體”。這情景,“我不知道它的由來”,我猜想,我以為,“那樣的南方是每一個男人的夢境,是每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愛戀者的心緒”。而女人和母親,她們都在南方?!澳赣H穿著旗袍,頭發(fā)高高地綰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在南方,有“我敬慕和愛戀過的所有女人”,南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應該在的地方,一向在的地方。
——哦,你去了南方,女人和母親一向在的地方,真理一向在的地方。
——“說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陣陣微醺的夜風里有過我的靈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滅無極的輪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
南方在我,可能是一個幻象,“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在白天,在喧囂的街道上走著,在晴朗的海灘上坐著,或是高朋滿座熱烈地爭論什么問題,或是按響門鈴去拜訪一個朋友,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只要說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xiàn)”。
“南方不是一種空間,甚至不是時間。南方,是一種情感。是一個女人,是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他們知道北方的翹望,和團聚的路途有多么遙遠。與生俱來的圖景但是遠隔千山萬水,一旦團聚,便是南方了?!?/p>
一個人幼年“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盡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如果有一天終于能夠脫離羈絆自由翱翔,那么,南方,必是我的方位。(此節(jié)里所有引號內(nèi)的文字均引自史鐵生長篇小說《務虛筆記》。)
我在南方啊,那個我一向魂牽夢繞的地方。
幽靈來了,攜著你的文字。
或者你的文字攜著你的幽靈。
他們不論生死,來去自由。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經(jīng)準備好,凡時機恰當,就做他們該做的,回答該回答的,呼應想呼應的;在我猶疑、困頓的時刻,顯露揮之不去的意向。
迷迷蕩蕩的時間啊
已布設好多少境遇
偷看了上帝劇本的
預言者,心中有數(shù)。
——史鐵生《預言者》
我看到所有生者的背后,都有一個匍匐者,手中有決定生死的權柄。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何時下手,不會有任何征兆;但你不懼怕他們,知道他們不會隨意下手,他們是審慎的,是下令者,握著權柄,就該有握權柄者的視野和見地,你只有堅定,并且加快堅定的腳步,你知道,如果你目標明確,如果你的目標他們看著是好的,是重要的,他們就只是端著槍注視你,跟隨你,如果你的步態(tài)優(yōu)美,他們也一定想多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但他們的視野大到無邊,也許,當某一種更大的需要降臨,他們便要忽略你,這時你要知道,你就是那個該被忽略的,如果你懼怕,他們就會察覺,他們會以為那懼怕的就是渴望的,如果你接受忽略,坦然承受那更大的視野給你帶來的不幸,你的坦然就是他們穩(wěn)穩(wěn)的槍托,如果你勻速地、專注地行走,他們有時候就會忘記你,以為你就是樹或者云,如果你剛勁壯麗地沖鋒,直到險峻之地,他們有時就會成全你,讓你為那一瞬間的美付出命的代價,但你認為這值得,他們也同意。
他們不是幽靈,他們是狩獵者。
在一個死亡是狩獵者的世界里,我們可能擁有的最大的蒙恩,就是嚴肅地決定,如何迎接幽靈。
2017年11月8日初稿
2018年5月27日修訂
陳希米,作家、編輯,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讓“死”活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