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揚

汪精衛(wèi)1883年生于廣東三水一個沒落文官家庭，父母早亡，由兄嫂撫養(yǎng)長大，1904年赴日本留學，次年結識孫中山、加入同盟會，踏上反清救國之途，并很快成為孫的得力助手，主筆《民報》，與改良派論戰(zhàn)，聲名鵲起。當時這個20歲剛出頭的年輕人詩文俱佳，顏值頗高，有為革命獻身的精神。

早期的革命少年

“薪”是汪精衛(wèi)常用的一個自喻。他在《革命之決心》一文中說：革命黨人，或以身為薪，或以身為釜。薪于火中燃燒，其光熊熊，頃刻化為灰燼，是為革命之“烈德”；釜于水火之間受盡煎熬，水不能蝕，火不能熔，是為革命之“貞德”

薪和釜的用途不同，但“合而炊飯”，為“四萬萬人共餉之”的目標，卻是一樣的。汪感到自己耐性不足，愿意為革命立即燃燒，在1910年春赴京行刺清廷攝政王前，他給戰(zhàn)友胡漢民留下血書：“我今為薪，兄當為釜?！笔聰∪氇z，在幾乎不可能活命的情況下僥幸得存，其獄中述懷“初心雖不遂，死所亦已獲。此時神明靜，蕭然臨湯鑊。九死誠不辭，所失但軀殼”實非虛辭。而另一獄中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币泊_是其心志的真實寫照。

后世史家在評論汪氏時有“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語，筆者以為這不是史家應有的眼光。早年作為革命者的汪精衛(wèi)，救國救民的理想與信念陪伴他走了不短的路程。辛亥革命成功后，贏得了巨大聲譽、在南北雙方都有地位的汪精衛(wèi)，卻拒絕做官，選擇出洋法國繼續(xù)留學，走教育救國之路。在袁世凱開歷史倒車的時候，他又挺身而出，幾次要求見袁，試圖在見面時殺袁殉國以舍生取義。

黨權與軍權

1920年，在孫中山的召喚下，汪終于回到廣州踏入仕途，出任廣東教育會會長兼軍政府最高顧問。其妻陳璧君質問他為何食言當初“不做官”的承諾，汪答以革命尚未成功，這也是孫中山對他的教導，畢竟此時距他轟動社會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十載，很難說其動機純?yōu)閭€人。后來孫中山逝世，汪精衛(wèi)全票當選國民黨主政的廣州國民政府主席，從此便再無法走出政治，而革命、責任、威信與權力、尊嚴、利益也交織、糾纏在一起，讓人無法釋懷自拔、步步深陷其中。

首先是汪精衛(wèi)與胡漢民的關系變得微妙了。汪、胡早年均為《民報》主筆，被視為孫中山的左右手，二人情同手足。胡漢民說：“入同盟會以來，余與精衛(wèi)共事至多，相親逾于骨肉?！蓖舾熬┬写糖逋z政王時給胡留下血書，事敗后胡全力營救，夢中見汪被處死而大哭，哭聲驚醒鄰室。胡比汪稍年長，1924年汪隨孫中山北上時，胡留守廣州，代理大元帥職權。汪雖成為孫總理遺囑起草人，給外界以接班人之聯(lián)想，而成立國民政府時，胡由代理大元帥轉為主席，也順理成章。投票時，汪有些不自信，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宣布時竟為全票，他的臉紅了。

隨后決定國民政府委員，汪精衛(wèi)也沒有征求胡漢民的意見，胡對汪和廖仲愷發(fā)了火，說自己是從報紙上才得知政府委員名單的，“我與你們之間，只就歷史關系來說，也不該這樣相欺”。不久發(fā)生廖仲愷被刺案，經調查與國民黨右派團體“文華堂”有關，胡漢民的一個堂弟也是其中成員，汪說“胡先生只負政治上的責任，不負法律上的責任”——此話已經很重，胡的威信大受損害。1925年9月15日，汪主持國民黨中常會，決定“請胡同志往外國接洽。以非常重大任務付之胡同志之手”。而他給蘇共中央的信中，說胡漢民的前往是“養(yǎng)病”及商榷“關于政治經濟之一切重要問題”，可見并無實質任務。胡就這樣離開了廣州權力中心。

接下來，汪精衛(wèi)遇到了蔣介石這個對手，并最終決定了他的人生結局。汪與蔣在革命資歷上，不在一個檔次。1905年同盟會成立時，汪即為孫中山得力助手，而蔣直到1910年才見過孫一面，連汪妻陳璧君也比蔣介石資格老。1925年國民政府成立時，汪是主席，蔣為委員。廖案后，汪繼兼黃埔軍校黨代表，蔣作為校長，二人開始近距離共事。很快汪便感到指揮不動蔣。

其時蔣介石控制的第一軍有兩個師，一師師長何應欽是蔣親信，二師師長王懋功與汪關系較好，被蔣視為眼中釘。一次分發(fā)經費，二師多得，蔣懷疑是汪精衛(wèi)和蘇聯(lián)顧問偏向。繼而蔣又猜疑政府把第七軍的番號留給了王懋功。于是有一天，蔣突然派副官扣押了王，并立即送往上海，汪卻奈何不了蔣，二人矛盾遂公開化。蔣接著猜疑汪會與蘇聯(lián)顧問聯(lián)手，把他也像胡漢民那樣弄往蘇聯(lián)。3月20日，蔣得知海軍局派中山艦來黃埔（汪精衛(wèi)又曾打電話問他人在不在），立即警覺，以為要來抓自己，便貿然命令第一軍在廣州城實行戒嚴，逮捕海軍局局長共產黨員李之龍，包圍蘇聯(lián)顧問駐地。這成了一場兵變。對此汪精衛(wèi)說：“我是國府主席，又是軍事委員會主席，介石這樣舉動，事前一點也不通知我，這不是造反嗎？”然而蘇聯(lián)方面見蔣實際控制軍隊，決定向他讓步，以維持局面，并且撤換了原來與汪相處融洽的蘇方顧問季山嘉，汪精衛(wèi)感到顏面掃地，沒法再干下去，一氣之下不辭而別。

通過“中山艦事件”，蔣介石排擠了共產黨，趕走了汪精衛(wèi)，正式接任軍事委員會主席，揮師北伐，其軍權進一步膨脹。汪精衛(wèi)則咽不下這口氣，加之他是有名的怕老婆，性格強悍的陳璧君也逼著他不服輸。可是在后來國民黨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汪及其追隨者卻又一次次落敗于蔣介石的槍桿子。1929年1月，身居巴黎的汪寫信給當年擁護他的軍人王懋功，說：“中國革命，有一特質，便是使用武力。中國革命，與歐洲革命，有好些不同。歐洲革命，竟有不使用武力而可以成功的，歷史上比例甚多，不必枚舉。中國則沒有這回事……中國還少不了一次革命，這是無可疑的。如今的問題，便是以后革命，怎樣的使用武力?！弊鳛橐唤闀?，汪不懂軍事，沒有帶過兵，他能夠指望的只有“以黨治軍”，用黨的紀律來約束蔣介石這樣的新軍閥。在國民黨里，他能做到嗎？事實證明他做不到。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1938年3月國民黨臨時代表大會通過《抗戰(zhàn)建國綱領》，選舉蔣介石為總裁，汪精衛(wèi)屈居副總裁，大會確定戰(zhàn)時國民黨新的黨政關系準則是總裁行使黨和國家最高權力，汪用黨權壓制蔣的幻想終成泡影。臨代會代表們看到汪精衛(wèi)以副總裁身份致辭時“臉色極為難看”。在其后的工作中，蔣介石更是把汪擱到一邊，讓他受盡窩囊氣。如果繼續(xù)和蔣進行權力較量，汪需要另尋出路。

最終的蛻變

武漢失守后，中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日方對中方加緊分化、利誘，放出和平空氣，甚至有如果蔣介石下野，日本可以降低媾和條件，考慮分期撤兵的說法，這使汪精衛(wèi)似乎看到了施展之機。曾經留學日本的他本來就主張中日友好，又認為兩個國家實力對比懸殊，中方對日作戰(zhàn)幾無勝利可能，在雙方并未正式宣戰(zhàn)的情況下，求和未嘗不可一試。1938年11月12日，汪精衛(wèi)派親信高崇武、梅思平與日本主和派人士影佐禎昭、今井武夫等在上海重光堂秘密會談，約定在中國承認“滿洲國”、放棄內蒙地區(qū)、承認日本在華經濟特權和出讓華北資源的情況下，日本將盡快撤軍；汪精衛(wèi)則離開重慶，與蔣介石決裂，建立自己的政府和軍隊，走中日友好、經濟合作的道路。于是，12月18日汪由重慶經昆明飛河內，釀成國民黨領導層的分裂。接著的事實證明，所謂“重光堂協(xié)議”的“撤軍”等內容根本不被日本軍部當回事，汪只有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毒酒，最終與日本簽訂《中日新關系調整綱要》這一賣國條約，變成了幫助日本滅亡中國的大漢奸。

對于汪精衛(wèi)“縱身一跳”式的出走行為，有人說這是他早年“烈士情結”的繼續(xù)，畢竟不惜一生毀譽的求和，如果成功也是救國。但這種說法難以解釋他“發(fā)現(xiàn)是毒藥，索性喝下去”的賣國賊結局?！鞍l(fā)現(xiàn)是毒藥，索性喝下去”，是陶希圣對汪精衛(wèi)的評語，陶和高崇武追隨汪精衛(wèi)，參與同日本的“和平談判”，后來他們二人見到日方提出的《日中新關系調整綱要》及附件，其侵略中國的要求大大超過以往，勸汪退出和談，汪卻遷就日方，堅持在賣國條約上簽字。于是高、陶逃出上海，脫離了汪精衛(wèi)集團。

由一個當年視死如歸的革命志士，蛻變?yōu)橘u國的漢奸，汪精衛(wèi)的人生丕變，的確值得人們深深地思索。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