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白河鎮(zhèn)的羊高,忽然就睡在柴胡堆上啦。
羊高這個人神筋,自從在西街盤下了這么個中藥材收購店,就更神筋筋的,其實羊高一直有點神筋。黃泥坡村里的人這么說,白河鎮(zhèn)的人這么說,街上的人也這么說,大家說來說去,好像羊高真的很神筋。對于羊高這不是個好事兒,人們都覺得羊高比較特別,特別是個什么味兒,又說不通透,反正就是不夠正常,和別人不太一樣。到底什么樣子,連他老婆水枝,和羊高困覺困了三十來年,都生了一雙兒女,兒女慢慢都長到三十多歲了,水枝還沒品出羊高的那個味來。但這似乎也不算壞事兒,人們一般不太敢惹羊高,和一個不正常的人較勁,那叫傻呀。白河鎮(zhèn)的人,都認為自己不傻。所以他們都不理解羊高,避免和羊高起沖突。羊高要租房開店,也沒人在房東那里攛掇,羊高的開店就相當順利。羊高開下了店,一顆心就像鐵砣落了地,該收心了,該認真做生意了。真是的,要把心放下,要正常起來。
可是羊高怎么就睡在柴胡上了呢。
柴胡是個好東西,好藥材,解表退熱,疏肝解郁,升舉陽氣。羊高睡的是干柴胡,一點也不軟乎,硬邦邦的和石子差不多。這是十一月,柴胡返青還早,開花還得大半年,那淡淡的黃花兒,只是開在紙上或者腦門子的記憶里。羊高怎么能把干柴胡當做床。羊高的身體棒棒的,頭不痛,腰不酸,身子硬朗,一頓飯還能扒拉兩海碗。那干嘛要睡在藥材上,又不是病,病了要吃藥,睡藥就能把病睡好?照理說事不關(guān)己,可黃泥坡村就那么大,從村里搬到白河鎮(zhèn)生活的就那么幾個人。白河鎮(zhèn)雖然不小,兩萬多人口,集結(jié)在西街的也就那么十幾戶。鎮(zhèn)里不像城里,比如王五早上站在院子里,抽開門閂,一瞅,對面的張三李四也開了門,招呼一聲:“早起!”對面回一聲:“早起!”三五回就熟稔了,就一塊兒喝酒,再喝了三五回,就成兄弟了。這么個環(huán)境,村里人、西街的鎮(zhèn)里人,肯定要關(guān)心羊高的。羊高這回像是犯病了,大家伙就一起犯急:“羊高羊高,你怎么能睡在柴胡堆上呀。”似乎,應該,羊高忽然睡柴胡,一定是有秘密的。
藥材店里的藥材堆得老高。我們的白河鎮(zhèn),山好大,叫大別山,跨鄂豫皖三省,幾百個山。早上從大河南刮起的風,要好幾天風尾子才能掃掃白河鎮(zhèn)。白河鎮(zhèn)像個伢子的雀雀,太小啦,可因為居于吳頭楚尾,老楚國的那些血脈,老吳國的那些風韻,都捏乎在這個鎮(zhèn)里山里,長出了方言又雄健又柔和,長出了高腔滋味高古,山窠臼、石窩窩邊還長出許多藥材。羊高開了這個店,那些藥材就長了腳似的從山上跑到西街,與羊高為伍了。茯苓神、天麻、紅靈芝、山茱萸、黃精、葛根、石斛、蒼術(shù)、玄參、瓜蔞、小茴香、菟絲子、金銀花,一筐筐、一捆捆被羊高的磅秤稱出了胖瘦,有的還被攤在篩筐上,讓悠悠的老日頭照幾照。冬天的日頭短,似乎是一忽溜就嵌到了西山崗,那些藥材也不著急,就陪著日頭慢乎乎地疏朗晾干。
人們說,老山藥有靈哩,瞧瞧,羊高的庫房,羊高的廳堂,橫七豎八堆了那么多藥材。藥材也呶嚷呀,仿佛妯娌們,兄弟們,老子和娃,婆婆和媳,共一個鍋灶呷飯,勺碗盆筷哪有不磕碰的??隙ㄊ沁@些老藥材惑了羊高的心神,藥材多了,也有壞蛋,濫竽充數(shù)的,就把羊高禍害了。說這話的,是從村小退休的張舜堯老師,張老師教過羊高幾年。據(jù)說在那胡沖坳教學點,張老師半夜起床解手,見過廁所旁邊池塘里裊起的女鬼,一塘子白霧,那女鬼似乎拿了梳子,聽的人毛骨悚然汗毛根根抖起。張老師這么一分析,西街的,大多信服了。西街老頭老太住得多,年紀大了,都信個啥,初一十五,燒香,磕頭,沒少做。
南街的,對張老師的那種鬼靈論,嗤之以鼻?,F(xiàn)在哪有老山藥呦,半年一年的速生,只能說,那些人工培植的藥材,被化肥農(nóng)藥催的熏的,心氣不正,就感染了羊高。羊高這個貨,是在替種藥人買單呢。
東街的鎮(zhèn)干部宿舍,并沒有因為羊高睡在柴胡上就亂了日子,燈還是那時候熄,床還是那時候叫。一個和羊高沾點表親的副鎮(zhèn)長,酒后嘬嘬油嘴巴,“羊高呀,那是作死,不作不死,你們把我這話捎給他?!?/p>
羊高好像沒聽進去一星半點。
這天晚上,羊高閂了門,冬風從門縫里哧溜就鉆進來。外面下雪了,雪朵兒大把大把的灑。羊高哆嗦了一下,廳堂里亮堂堂的,兩根日光燈橫在東西墻上,將那些摞得山高的藥材,各種姿容,各種態(tài)勢,各種臉譜腰形以及色澤,都赤裸著照給羊高看了。羊高的鼻洼子里和耳朵眼里還有黑灰。收了一下午藥材,收了藥材后還要整理打捆,打捆前還要用棍子噼噼啪啪拍打一陣,藥販子說羊高你不整干凈我給你八成的價。那些灰土將廳堂的老墻都弄成灰撲撲的了,將羊高的手、衣服、臉弄成灰乎乎的了。羊高感覺累了,不想洗澡。水枝添了熱水,羊高只好隨便抹了幾把?,F(xiàn)在羊高瞇了眼,羊高習慣瞇眼。羊高很瘦,又高,看起來像根孤獨的竹竿。羊高五十九歲了,過了臘八就整六十。羊高在擁擠的藥材里說:“整著你了,你個壞東西?!毖蚋叩难劾锲鋵嵵挥胁窈谐鹚频?,他瞇眼注視著柴胡堆。廳堂東頭,羊高劈出了一個柴胡專區(qū),碼的齊齊整整,其他的藥材就只能畏畏縮縮挨擠在西頭。羊高把柴胡分類,中間鋪了一層,五六寸厚,都是個頭勻凈、干干凈凈的柴胡根。羊高往上面鋪床被子,再上面蓋床繡花的牡丹被子。真是的,比鮮牡丹還艷。羊高呶了呶嘴,心一顫,對柴胡說:“啊喲喲,還真是個好東西?!睖蕚涮缮先?。
水枝在樓上喊:“羊高,睡呀?!彼γ刻焱砩隙歼@樣喊。水枝喊了,羊高沒理會。水枝噔噔噔跑下樓,是木板樓,看見羊高已經(jīng)躺在柴胡堆上,“你個死老鬼,外面下雪了,凍死你!”說著就要掀被子。
羊高緊了緊被角。水枝再掀,羊高再緊。羊高的眼紅了,水枝覺得羊高不正常了,水枝也惱了,咕嘟著,“柴胡里還藏著啥秘密呀?”
羊高沒動靜。
水枝說:“柴胡是你爹呀,你給它暖腳,它還讓你感冒呢!”
水枝見羊高兀自側(cè)過身,就真惱了:“你睡柴胡上也睡不出個崔凌子來!”
“啥?”羊高差點從柴胡床上蹦起來。
“老不正經(jīng),幾十年崔凌子也沒給你喝一碗洗腳水,你想個屁呢。”水枝一跺腳,噔噔噔走回樓上,邊走邊嘀咕:“神筋!”神筋是白河鎮(zhèn)的方言,白河鎮(zhèn)說話,一般都丟掉了后鼻音,神經(jīng)就成了神筋。
這不是羊高第一次睡在柴胡上的晚上了。每天晚上水枝都這么說。外面的雪花,羊高看不見,羊高的耳朵一抖一抖的,他睡在柴胡氣息里,他似乎從柴胡微苦淡香的氣息里,聽出了門外好大雪。趕明兒,這雪會把一條街,把街頭街尾的屋子,刷一層白油漆,羊高門前那棵梅樹,也綻出紅通通的花朵兒來。人踩在街道上面,嘎吱——嘎吱,鎮(zhèn)上就漸漸有了年味兒了。
羊高以前是不睡柴胡的。準確地說,沒睡過干柴胡。從七八歲起,每年九月十月十一月,羊高都到羊角尖的老山坳里挖藥材,什么遠志、蒲公英、茵陳子,溝里,嶺上,全都是。柴胡通常三四十公分高,葉子對生窄長,根是深褐色的,嗅嗅,一股清香撲鼻。還有長了幾年的老苗,有的甚至有小拇指頭粗。羊高撅著小腚,身體彎成弓形,握把鶴嘴鋤,吭哧吭哧一陣,手里就多了一根柴胡。羊高輕輕擰掉葉子,把根裝進空化肥袋子里。挖回家的柴胡晾干,賣給鎮(zhèn)上收購站,一個暑假能掙個六七元。
水枝就是那時候遇到羊高的。水枝家離羊高家一里地,門前種了許多杜仲和棗皮。杜仲可勁兒往上長,長粗了就好,每年都剝一層,賣了好給水枝的弟弟交學費。水枝家的東頭,是崔凌子家。崔凌子家種柴胡,崔凌子的爹是把種藥材的好手。他采了柴胡種子,撒在屋邊空地,又在門前大田里撒一些。那些柴胡種子好像真能走路,年年往四周走,就把崔凌子家的屋背后山都占據(jù)了。黃泥坡村除了種葵種麥種稻,山上就是藥材的王國。上學路上,要穿過柴胡地葵花地,水枝、崔凌子一路嘻嘻哈哈的,羊高不做聲,看她們嘻嘻哈哈。慢慢三人就長大了,水枝只讀了三年級,崔凌子讀了五年級,羊高讀了初中。
那年,羊高二十二歲。水枝和崔凌子二十歲。羊高偷偷對崔凌子說:“凌子,我家今年要起新屋了,屋里還缺個人。”這意思很明顯了。崔凌子嗯了一聲。崔凌子嗯了一聲之后就沒話兒了。羊高吃不準崔凌子的意思。
幾個月后那天黃昏,日頭離西山坳沒幾尺了,羊高腰上捆著根粗麻繩,剛從響水崖采石耳回來。在后山東邊小道上,哪里有呼哧哧的噪音。羊高握緊砍柴刀,往柴胡林子里尋,他看見了一個白腚,一顛一顛。他看見了一件花褂子,紅兜肚,甩在旁邊的柴胡枝上,壓得小柴胡背駝了好幾寸。“王亮,王亮,別這樣呀……”“凌子凌子,咋啦咋啦,我明兒就娶你,娶你!”
羊高一口氣跑下山,也呼哧哧的,裝石耳的筐子早沒影兒了。水枝站在那兒,水枝說:“羊高哥,你病了?”水枝看見羊高猩紅的眼,伸手要摸摸。水枝穿紅褂子,棗皮成熟了,也是一顆顆紅果子。紅褂子,紅果子,水枝站在棗皮樹下,那蓬蓬的枝葉,露出幾點夕光,造出幾點影子,就將水枝的姿勢很生動地調(diào)成了一幅畫兒。羊高嚎了一聲:“水枝,水枝呀!”水枝跟著羊高,羊高走上了后山西邊道兒,也是大蓬大蓬的柴胡。羊高坐下,水枝挨過去:“干啥呢,羊高哥?”羊高不出聲,他腦子里是上學時的嘻嘻哈哈聲,他腦子里全是柴胡林里的動靜,他腦子里全是刺啦刺啦的折枝聲。水枝說:“哥你要是難受,就要了水枝,水枝給你一樣生娃兒……”原來水枝也知道崔凌子和王亮的事兒了,就是瞞著羊高一個。王亮的大大是大隊支書呢,王亮的哥哥在縣城慶源廠里上班,慶源廠是個兵工廠。王亮的姐姐在市里石化廠上班,王亮過段要去石化廠干合同工了。
羊高把水枝彎成了一個弧形,擱在柴胡花朵兒和綠葉上。
羊高說:“水枝,呃呃,你悔了吧?”
水枝說:“哥,說啥呢?!?/p>
羊高說:“我是把你替她呢,我是畜生?!?/p>
水枝抽咽了幾下,摸著羊高的瘦臉子。
羊高從此不挖柴胡了,不種柴胡了。羊高開始鼓搗杜仲了,棗皮了。三十多年了。這日子,真是門前的鐵涼河水,映著水枝的紅褂子,洗舊了,那棗皮的紅果子呀,依然一年年在樹枝上畫出紅影子來了。
羊高怎么就睡在柴胡上了?這讓水枝真是焦心,窩了一肚子火,這死老頭,貓叫兩春么?水枝專門去街東頭的崔凌子家拉呱了一個下午,崔凌子早是半老太啦,人老了,漂亮都變形了,臉皮子上褶皺兒起伏,山山水水的,水兒也快涸了。水枝沒看出啥動靜。水枝回家照照鏡子,哎呦,比起崔凌子,褶皺起碼輕幾兩少一層。水枝有信心了,這死老頭,真是發(fā)癲了,老小孩老小孩,莫不是真老了就還童了啦?
水枝還有點不放心。崔凌子家的那個王亮,當年在石化廠上班才幾個月,就因為打架被開除了。后來在鎮(zhèn)上賣魚,又和顧客打架,被打瘸了條腿。前些年,兩個娃要讀高中,沒錢,就把鎮(zhèn)西頭的二層樓房子賣啦,換了東頭的一個小房子。水枝一個激靈,崔凌子家賣的西頭的房子,可不是現(xiàn)在的藥材收購店?可不是!羊高干啥非要租這套房子?
水枝覺得捋到了關(guān)鍵。崔凌子賣房,王亮瘸腿補鞋,據(jù)說崔凌子和好幾個男人有往來。崔凌子那風騷勁兒,哼哼,水枝要管緊男人了,別快埋進黃土了褲子掉下了襠,丟丑!
晚上,水枝擠到柴胡床上,對羊高說:“我病了!我頭疼。”
羊高蔫頭耷拉的,“去看唄。三兒那里有大醫(yī)院,頭痛腦熱的,不怕!”
水枝說:“鄉(xiāng)下婆子,住不慣,不去!”
羊高說:“明兒還是去吧,去吧?!?/p>
水枝不高興了:“我去了,你就不睡柴胡了?!?/p>
水枝說:“這藥材還真好,躺了一會頭痛就輕了,明兒還睡這?!?/p>
水枝還說:“你那鞋也脫膠了,明兒去找王亮補一補吧。呀,就是崔凌子家的那個王亮,鞋補得可牢靠了?!?/p>
羊高又開始做夢了。古怪,羊高只要躺上柴胡,一閉眼,那夢兒就鉆進腦殼里。
怎么就老夢見柴胡呢?柴胡林里,那個白腚晃得羊高心氣燥起來,羊高在夢里使勁兒要掰開?!把蚋撸愀缮??你壞我好事兒了!”王亮吼道。羊高不出聲,還是掰。王亮的身子像強力膠水黏在柴胡花朵兒上,又一陣晃。羊高拿出了柴刀,“王亮,我可砍了!”王亮哪里理睬,王亮又使勁兒晃,白腚像慘白的尸身,下面的崔凌子在哀求:“羊高羊高,你砍了那禍根,砍了呀!”羊高沒說話,把刀背插進白腚下面的縫隙,想將白腚撬起來。白腚黏在上面兒,快和崔凌子和成一團大白面了。羊高揮起柴刀,“砍死你!砍死你!”劈下去,冒出火星,咋劈到石頭上了。羊高再劈下去,那白腚又變成了羊高家的山羊,哞哞哀叫著,兩眶子淚……
羊高的手扒拉著,撥拉著,推搡著。
“羊高,你要干啥?魔旺哇!”水枝拽住了羊高抬高的胳膊。
羊高醒了。
“羊高,趕明兒你要去看病,找三兒?!彼τX得羊高真是不正常了,這藥材店開的。三兒真是錢多的鬧得慌,干嘛要給幾萬塊到羊高搞收購,那一摞紅票子,存在銀行吃息也不少呢。讓這死老頭糊弄,糊弄出了一個神筋。水枝嘆一聲。
“明兒你再睡柴胡,再睡柴胡!”
“你再睡,再睡就睡出了個死人了!”
水枝決定打個電話到三兒。
徐老爹對羊高的行為沒做評價。徐老爹是清水鎮(zhèn)的老壽星,九十九歲了。羊高睡柴胡這事傳到南街了,南街就有人問詢徐老爹。徐老爹只咕嚕了一句:“哪有稻草堆好呀!”有沒有人聽見,誰都不知道。徐老爹太老了,說話沒個沖勁,大家伙是從徐老爹的神態(tài)揣摩出幾分的。
是呀,柴胡那玩意,又不像麥秸,又不像稻草,麥秸稻草多好,睡上去比彈簧床還有彈性。有野伢子從高樹杈上玩把戲,凌空往下一跳,兩三丈高哩,卻不見他摔疼了哪里摔傷了哪里。野伢子不缺心眼,那下面是麥垛或稻草,壘得老高,松松軟軟,就把這野伢子很溫暖地抱住了。徐老爹一直愛說,說了許多年:“這麥垛稻草多好哇,你瞧瞧,像不像一張鋪滿棉花的大床?”鎮(zhèn)里人都附和:“好哇好哇?!蹦抗饫锍錆M曖昧和向往。說這話時,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多久了,二十年又是一晃兒就“嗖”過去了。徐老爹那時才七十九歲,他不認為自己老。村里人都認為徐老爹不老,再往前過去五十多年,長工徐老爹就是在麥草垛上把汪老地主的俊女兒汪老奶給辦了。那時麥草垛上滾著兩個年輕人,麥草像很難受似的,“咯吱——咯吱—咯一咯吱吱——”,癢得格外難受似的,這聲音先是驚動了地主家的狗,然后驚動了汪老地主。汪老地主提著燈籠,羞隗地看見了女兒那香艷的一幕,很快閉上眼不敢再看。后來汪老奶就嫁給了徐老爹,徐老爹的嘴巴就咧著笑了一輩子,不管經(jīng)歷啥事,都是笑。
早上徐老爹來敲門。他拄著拐,他孫子扶著他,踏著河沿邊枯草上的白霜來的。羊高讓開了門,看見徐老爹笑瞇瞇歪靠在門框,就慌了神,“老祖宗呃這是!”趕緊攙。徐老爹進屋,羊高將椅子撣了灰請他坐下。羊高這時打了個噴嚏,“唔嚏!”徐老爹沒坐,眼角掃掃那些柴胡,顫巍巍豁著嘴說:“羊高你感冒了,睡柴胡不好,明兒別睡了,鎮(zhèn)里人在閑話呢?!毙炖系f了幾句就喘氣了,咳嗽,羊高趕緊捶背?!澳銥樯兑窈?,有病去醫(yī)院,沒病也睡出病了?!毖蚋咝α诵?,可這回徐老爹沒笑?!八臀艺f了,你都養(yǎng)孫子了,斷了吧,斷了吧!”徐老爹臨走前又撂了句話,“又不像年輕兒時,掰不過來了。”說罷頓了頓拐。
徐老爹走了,那拐在街道上,篤,篤,篤,一下一下像戳在羊高的背上。羊高發(fā)現(xiàn),開門送徐老爹時,旁邊那幾戶留了個縫兒的門扇,忙不迭也關(guān)了。羊高愣怔了,“又沒睡你家柴胡,管屁呢!”
從街西頭到街東頭只有一里多路。自從搬到白河鎮(zhèn),羊高就沒走過完整一回。街兒上的鋪面越來越多了,滿街是一個集市,浩浩蕩蕩,掛滿肉塊,鋪著辣椒、茶葉、花生、土豆、魚干、家禽、雞蛋、紅糖,小吃攤的餃子、面條、蔥蒜的香臭混雜。集市上的事物彼此矛盾,篾筐旁邊是電視機,電視機里的娃娃被一個真娃娃斜瞟著。賣舊書的攤位隔壁是裁縫鋪子。大家相安無事,視若無睹,熙熙攘攘,忽然安靜,忽然吵鬧。往往是,羊高快走到東頭,手里提溜了兩根油條,一個茶葉蛋,眼看就是東街盡頭了,立即被什么韁繩一樣拉住了。羊高的腳步回收,生生剎住,掉頭。
羊高其實幾十年也沒打算去看看崔凌子家。但他最近往東街走,總是有點恍惚,猶疑。那個瘸子王亮,一回在中街看到羊高,目光里有煙星子閃。羊高不解,又不是我瘸了你腿,你媽的恨老子個鬼呀!
前幾天,瘸子王亮居然找上門兒了。王亮肚子上系了個糙巴皮革圍裙,顯見還沒回家,直接從補鞋攤子找上門來,手里拿個拉線鋼鉆兒?!把蚋撸銥樯兑诓窈夏??你眼紅我當年睡在柴胡上,是吧?”羊高覺得世界快瘋了,我他媽的就是睡了下柴胡,要不是因為你王亮,老子才不睡柴胡呢。說來,還真沒錯,因為王亮,羊高睡柴胡都快半年了?!暗滦裕∧愀傻捏a臟,”羊高對王亮吐出一個字:“滾!”鄰居們都探出頭來,王亮見勢不妙,一瘸一拐的,恨恨地走了,手里的鋼鉆子,被日頭照得一閃一閃的。
羊高也問自己,為啥要睡柴胡呢?似乎是,晚上不睡柴胡,就不踏實,不安妥,日子就像掉了魂,吃不香。羊高嘗試過到樓上和水枝睡,年輕時倆人是摟著抱著睡,后來水枝養(yǎng)了娃,慢慢就是兩頭睡,倆人都睡了幾十年了,居然現(xiàn)在就身體不適了。但睡柴胡也不是個事兒,一睡就做噩夢,老天,做噩夢也罷,第二日卻出奇的精神。羊高真是不明白自己了,操!
要是沒盤這個藥材收購店,那日子,還是悠悠著,無風無浪往前過呢。
羊高平時沒事兒,多半沒事兒,村里的地被浙江商人征了辦土雞養(yǎng)殖場。三兒和他姐梅花都在城里。三兒辦了個公司,好像是給電腦開發(fā)軟件的。羊高不懂啥叫軟件,就知道開春三兒開了轎車,給了水枝一張卡。村里住在白河鎮(zhèn)的那十來戶,三兒都提了禮品,挨戶上門拜見。特別的,三兒備了雙份禮給徐老爹。百歲老壽星唄,值當。轟動了白水鎮(zhèn)一整條街。當晚上飯桌上,三兒一盅,羊高一盅,羊高挾一塊紅燒肉,喝一盅,三兒挑一筷雪里蕻,喝一盅,多久兒父子倆沒這么喝了,日子太快啦!三兒灌了半把斤貓尿,說話就打旋兒,就問羊高:“大,大大,想干點啥,只,只管提!”牛逼哄哄的。有幾個錢了,就燒,就作。喝了半暈乎的羊高,就看不慣三兒那拽樣,干點啥呢?干點啥呢?一定要干點啥,不干點啥好像對不住三兒的錢似的。羊高脫口而出:“那就開個中藥材收購店吧。那個我就認得幾味藥,也認得幾個亳州佬藥材販子?!比齼旱诙炀蛷目h城提了六萬,說是啟動資金。“大大,收藥材好。太閑了會惹事?!边@小子!好像老子就是個有閑就作怪的老公羊。
轉(zhuǎn)眼春節(jié)快來了,羊高忙的卻像坨狗卵子。進出收購店的,多是老頭老太和小媳婦,她們賣了這一茬藥材,就要忙年去了。羊高的店里,堆起了老高的茯苓和天麻。白河鎮(zhèn)的茯苓是一絕,白如雪,薄如紙,香如桂,韌如絲。茂密的柴胡林沒啦,但送柴胡的居然不少,干柴胡都值好幾十塊一公斤了。水枝幫著過秤,付款,打包,沒時間和羊高慪氣了。有時候水枝笑一笑,笑自個,疑心生暗鬼。那個羊高,見了來店里賣藥材的小媳婦,穿的花蝴蝶似的,也是板著臉,一毫一毫的計較價錢。小媳婦見了羊高的瘦羊臉,再斜幾眼那堆柴胡,柴胡旁邊躺椅上是安安靜靜的牡丹花被子,就跟著甩臉子,說:“明年不賣你啦,變態(tài)!”咬牙切齒的。羊高沒搭理。真沒功夫搭理。水枝一顆心從崖上放下來,羊高真是病啦,可冷的羊高。
晚上羊高又睡在柴胡堆上了。這是個月光像銀子一般透亮的夜晚。水枝在二樓睡。水枝在柴胡堆上睡了半個多月,老腰被磕得像生出了繭子,又被三兒的電話勸上二樓了。
如果不是三兒的大大,我羊高睡柴胡那點破事,值得徐老爹出馬?月光斜射在羊高的臉上。
不對呀,那個賊王亮,驢日的心被狗啃了。多好的凌子啊。羊高一躺上柴胡床,就飛到了三十多年前。羊高拍拍腦殼,忍不住想爬起來,開門,去東街揍那個瘸貨,活該哩!羊高還是睡著了,夢里又換了鏡頭,這次是羊高躺在下面,王亮壓著他,倆人不要命撕打,從山上骨碌碌滾到了糞坑里……
下半截的夢里,他壓著凌子,凌子壓著柴胡。凌子喊他,撓他。羊高心疼了,真是的,“干嘛早不應答呀!”凌子忽然快掉到懸崖下了,羊高的手抖起來,他伸出去想拉一把。凌子卻變成了紅褂子的水枝,“哥,我一樣給你生娃……”
太陽晴好,水枝在陽臺上腌菜。水枝的腌菜手藝了得,隨手拽兩片青菜葉子,就是美味的咸食;扯一把蒿菜,用開水一燙,加上醬油、醋、麻油,就成了美味的涼菜。以前的冬天,整個黃泥坡村,家家戶戶的自留地里,白菜、雪里蕻、水蘿卜,比排著長。趁著天氣晴朗,男人們將白菜鏟倒,讓冬陽曬蔫,第二天,全家人一起動手,在門口的水溝里清洗。洗白菜兒是講究的細活,得把每片葉翻開沖洗,再晾曬一兩天控干水分。然后是媳婦和婆婆們的事兒了。將徹底曬蔫的一棵棵白菜留下菜心,掰下的菜葉全部切碎,撒上適量的鹽,輕輕地搓揉,直至揉出水分,這時候?qū)⑾滩撕望}水一起裝入早就洗凈晾干的菜壇,壓實,封口。這樣的咸菜,水枝每個冬天要腌制兩個大壇,這樣的大壇,六十公分高,直徑也達五十公分哩。
水枝是在腌制雪里蕻,她將每一棵洗凈曬蔫的雪里蕻,齊整著,一層層碼放在菜缸。這樣的菜缸不同于菜壇呢,菜壇口徑不到十公分,是小口,是大肚子的,酒壇一樣。菜缸呀,要敞著大口。水枝一邊碼,一邊撒鹽,還要人踩實。水枝喊:“羊高羊高,來踩呀!”昨天就說好的,這死老頭沒應。水枝再喊,還沒應。水枝下樓,木板樓噔噔噔。羊高咋了?還睡在柴胡上,可臉色潮紅,呼哧呼哧的喘氣。水枝摸一摸羊高的額頭,太燙了!這是,這是咋了,魘著了這是?水枝的身子發(fā)軟,那些柴胡在陰笑她似的,水枝的喉嚨里像塞進了雞毛撣子,她使勁眨眨眼,使勁咽一口唾沫,終于喊出了聲:“老頭子__ ”
羊高住進了鎮(zhèn)醫(yī)院,又住進了縣醫(yī)院,這在街上是大事兒了。一個老家伙,咋那么不安生,睡柴胡,睡出了個大毛病。街南街東的,陸續(xù)去鎮(zhèn)醫(yī)院看了,羊高沉睡著呢。街西頭的,還趕到了縣醫(yī)院。三兒和姐都回來了,守著。羊高一直醒不了,三兒對羊高的耳朵,“大大,我是三兒?!泵坊惤蚋叩亩?,喊“大大,我是梅花呀,梅花呀!”梅花差點哭出來。
醫(yī)生做了各項體檢,沒啥事兒,生命體征良好。真是怪!水枝對三兒和梅花說:“你大就是個犟貨,就是不愿醒來,咋辦?”
三兒冷靜一些,就喊神經(jīng)科醫(yī)生一道,詢問老娘水枝,這段大大到底啥樣兒。
水枝一五一十說了,醫(yī)生問:“可不是,以前睡柴胡么?為啥突然要睡柴胡?這可是有問題。柴胡和羊高到底有啥勾連?”
這幾句話提醒了水枝。
水枝的臉有點紅。
水枝回憶,好像羊高睡柴胡之前,整天神神叨叨的,啥柴胡,啥藥的,啥王亮的,反正聽不連貫整不明白兒。
醫(yī)生一拍大腿:“那就找秘密唄!”
這天下午,羊高終于醒過來了。
在病床上,三兒照本宣科念出了一段話:“羊高你是慫貨,我王亮有啥比你不好呢?奶奶的,凌子不同意和我好是吧,奶奶的,凌子你啥人不念叨,天天念叨羊高,狗屁!老子不服。老子哪樣比不上那根破竹竿?老子今天決定辦了你。嘿嘿,用點藥就行了。哈哈,今天我終于睡了凌子啦。凌子呀,那個,那個奶子真大?!?/p>
這是個泛黃的筆記本。念到最后一句,三兒哆嗦了下,結(jié)巴了下。筆記本里,畫了兩個大奶子,鼓脹鼓脹的,仿佛要撐出紙來。
三兒念到一半,羊高的呼吸粗了,念到“真大”時,羊高就醒了,突然坐起來一拳揮出去。揮到半空,見是三兒拿著筆記本,羊高的心氣一下子泄了,身子萎下去。
這日記本是三兒撬了羊高的抽屜鎖找出來的。
羊高咋有了這日記,是木板樓哪個角落藏的,是垃圾站里撿的,羊高沒說。這一家子也沒問。
羊高好了就好了。
好了,就是個,才是個,囫圇的家呢,日子才有嚼頭,盼頭呢。三兒和水枝可不想羊高損了哪。
羊高又對水枝說:“凌子那個苦??!”
水枝也抽抽嗒嗒的,罵王亮:“王八的蛋兒!瘸了好!”
此后白河鎮(zhèn)的日子,又水一樣往前流著了。羊高不再睡柴胡了。西街東街南街的,又有些不解了,他們攛掇徐老爹:“是不是羊高有了新名堂呀?”
白河鎮(zhèn)的人,依照慣性,時不時到羊高的收購店里串門。
羊高得閑了,就和水枝從西街走到東街??斓奖M頭了,羊高和水枝就生生剎住,掉頭。崔凌子也快六十了,那些個秘密,就讓它埋了吧,埋了吧。
偶爾后面跟著個把人。羊高和水枝相視一笑。他們照樣提溜著兩根油條,一個茶葉蛋。咬一口油條,嘴角泛油,滋味老香老香的。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