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福全
夜深人靜,莫銘?yīng)氉宰跁績?nèi),拿出張小平的檔案袋,翻出那張泛黃的請假條,注視著那張蓋有醫(yī)院鋼印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張臉,是那樣熟悉。
當年,張小平剛離開的那段時間,莫銘對這張臉恨之入骨。痛定思痛后,莫銘決定找出影集,把凡是有張小平在的照片全部挑選出來,其中既有張小平的個人照,也有她參與的合影照。莫銘把張小平的身影從這些照片中清理出去,丟進爐火中,化為灰燼,從形式上,徹底消除她的存在。燒掉幾張張小平的個人照片后,莫銘想了想,又找來一把剪刀,在那些合影照片中,把張小平的身影剪下來,單獨燒掉。他意識到,照片上的其他人是無辜的,跟這件事毫無關(guān)系,沒必要和她一起葬身火海。
實際上,莫銘這一不徹底的做法,后來證明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因為,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每當莫銘翻看影集,回味大學生活的時候,就會看到那些殘缺的照片,張小平的影子,就會出現(xiàn)在照片的殘缺位置,成為揮之不去的幻影,總是在莫銘的眼前晃來晃去,晃得莫銘的內(nèi)心一陣一陣的痛。莫銘明白,眼前這個揮之不去的身影,一直深居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占據(jù)著一個極為重要而又隱秘的位置。張小平的存在,從形式上的消除,短時間內(nèi)可能無濟于事。為了減輕這種無形的干擾,莫銘干脆把那些殘缺的照片,從影集中清理出來,用一個牛皮紙袋密封好,放在一個很少打開的小箱子里封存起來,決定不再觸碰它。
莫銘結(jié)婚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對于感情,在經(jīng)歷了一次沉痛的打擊之后,莫銘變得理性了許多,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理論上的浪漫愛情,和現(xiàn)實的婚姻生活是兩碼事,還是順其自然為好,不能用理想的愛情來參照現(xiàn)實的婚姻。所以,當他無意中得知張小平死在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的消息時,居然顯得那樣平靜,心中沒有掀起什么波瀾,也沒有因為當初的怨恨而幸災(zāi)樂禍。甚至,他還想去看她最后一眼,或者去告?zhèn)€別。不過,這個想法最終沒有付之行動。不管以什么樣的身份或姿態(tài)去參加這種活動,都不合時宜,可能會使對方的家屬顯得尷尬。還有,結(jié)婚之后,必然要照顧妻子的情緒,盡管她可能對這種行為表示完全理解。于是,莫銘想了想,還是決定以后再說。
那些殘缺的照片,那個封存的牛皮紙袋,隨著日常生活的日趨穩(wěn)固,逐漸淡出了莫銘的記憶,有時甚至長時間地忘了。不過,在后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每次在清理房間或者搬家的時候,那個牛皮紙袋始終不會落下,總會有它存在的一個小小角落,一個不易察覺的地方。在莫銘后來的生活中,要說跟張小平還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的話,也就只有這個牛皮紙袋了。
在暗黃的燈光下,請假條上那張隱去近二十年的臉,又在莫銘的眼前晃動起來。其實,自從發(fā)現(xiàn)張小平的檔案資料那天起,這張臉就不時在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而且,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一直沒有夢見過張小平的莫銘,在短短幾天時間里,張小平就兩次光顧了他的夢境。夢境里的張小平,讓莫銘隱約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莫銘緩緩地伸出右手,輕輕靠近那張照片,靠近照片上那張臉,中指和食指撫摸著照片,指肚上有鋼印留下的凸凹感。當莫銘的手指,沿著照片的邊沿緩慢滑過時,照片右側(cè)邊沿的頓挫感,引起了莫銘的注意。他拿起請假條,靠近燈光,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張規(guī)范的證件照,右側(cè)明顯有自由剪裁的痕跡,很不規(guī)整,頭微微向右傾斜。這一發(fā)現(xiàn),讓莫銘覺得有點奇怪。他在疑惑中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隨即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書柜前,打開書柜的門,在書柜最底層的抽屜里,翻出那個封存已久的牛皮紙袋,倒出里面所有的照片。在一堆殘缺的照片中,莫銘找到了當年與張小平拍的那張結(jié)婚照。不過,現(xiàn)在這張照片上,只有莫銘一個人的頭像了,張小平已經(jīng)被他從照片上剪除了。照片上的莫銘,頭微微向左傾斜。
莫銘凝視著自己這張二十年前的照片,愣愣的發(fā)了一會兒呆。二十年前,一對即將走進婚姻殿堂的年輕人,在現(xiàn)實中和照片上,被活活的撕開了。莫銘將自己的照片與張小平那張照片并排著放在一起。有點奇怪,兩張照片上的人頭,居然都是往外微微傾斜的,分明是在互相排斥,彼此背道而馳。莫銘對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忍不著抿嘴笑了起來。幾乎就在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把照片的位置擺錯了。隨即,他將自己的照片,從張小平的照片的左邊重新移到右邊,這一次,情況完全不一樣了,照片上的兩個人的頭,是朝里的方向微微傾斜的,雙方都在盡力往對方的方向靠攏,似乎都想與對方連成一個整體。莫銘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當年去照結(jié)婚證照時的情景,閃現(xiàn)出那張完整的結(jié)婚證件照。
國慶節(jié)要到了,莫銘想趁這個小長假,去看看張小平。其實,去看看張小平的想法,已經(jīng)有好些年頭了,卻一直沒有付之行動。莫銘自己清楚,這不是心里有什么坎過不去,也不是有什么特別的顧慮。好些年前,有一次,大概是清明節(jié)前吧,妻子曾漫不經(jīng)心的對莫銘說過一句話——清明節(jié)要到了,你不去看看小平么?這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少有的幾次提及張小平的一次。當時,莫銘感到有點詫異,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抬頭看了看妻子,她的目光里沒有任何異樣,是認真的,是真誠的。他沒有說什么,淡淡的說了句,這個——還是以后再說吧!妻子似乎明白莫銘的心思,也就沒再說什么。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對莫銘提過去看望張小平的事,甚至連張小平這個名字也不會提起。
莫銘知道,妻子開明,對他與張小平之間的那段感情糾葛,心里不存在什么芥蒂,幾乎沒有拿到嘴上磕絆過。結(jié)婚之前,也就是和妻子剛認識不久的時候,莫銘曾向她全盤交代過他與張小平之間那段感情的前因后果和來龍去脈,全都講了。講了,心里才坦蕩,才亮堂。那時候,妻子只說,那是你們以前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管以后的事情。實際上,在婚姻生活中,這話說起來容易,真要做到,對于大多數(shù)女人來說是有點困難的。然而,她真的做到了。她從來不提那段往事,就是在偶爾鬧矛盾的時候,她也不會拿那段往事說事。對此,莫銘心里一直很明白,妻子當初說的話,她不管以前的事情,她確實做到了。那么,她只管以后的事情,自己就應(yīng)該做到。這些年來,莫銘一直對妻子的開明心存敬意,就是在得知張小平死了之后,兩人都明明知道以后不可能再有任何糾葛發(fā)生的情況下,他也始終堅守著心中那份對家庭和婚姻的責任和擔當。
莫銘對妻子說,他想一個人出去走走。他說前段時間因為尋找被原單位弄丟了的檔案,弄得頭昏腦脹,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些以前從來沒有思考過的人生問題,影響了自己的情緒,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至于去向問題,莫銘沒有明確告訴妻子。妻子說,去吧,我看你這段時間也不在狀態(tài),灰頭土臉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出去走走也好。
結(jié)婚近二十年了,妻子把這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家里的小事瑣事,莫銘一般不用操心,妻子都會妥善處理。家里的大事,比如買房子之類,夫妻兩人商量好后,一般都是由妻子出面處理。莫銘經(jīng)常在心里感慨,自己這輩子,遇到這樣一個妻子,真是一種福氣。實際上,在沒有與張小平分手之前,莫銘同樣有過這樣的感慨——這輩子,能遇到張小平這樣的女孩,真是一種福氣。有時,在獨處的時候,莫銘偶爾會潛意識地覺得,妻子就是當年張小平的化身,一切都像是張小平存在的一種延續(xù)。每當萌生這種想法的時候,莫銘就會提醒自己,這種念頭,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對妻子來說都是不公平的,都是對她的不尊重。因此,莫銘常常提醒自己,對于妻子,必須要以一個完全獨立的人來尊重和愛護,不可以摻雜任何其它雜質(zhì)。
坐上去市里的班車,莫銘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張小平的墓地在哪兒?這,確實是個問題。近二十年了,當年張小平安葬在哪里,莫銘一無所知。而且,這個事情,也不好打聽,也無從打聽。如果直接去張小平的父母那兒,當然可以得到準確的答案,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無疑是一種魯莽的行為。
在市郊區(qū)的山坡上,二十年前,有四個公共墓地。那時候,莫銘和張小平,還有其他同學,經(jīng)常在周末約起去爬山,游玩。如今,二十年過去了,這些公共墓地肯定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也不知道又增加了多少新墳。要在這些墳?zāi)怪袑ふ乙粋€二十年前的墓地,顯然是非常困難的。還有,也不知道,當年張小平是不是埋葬在城郊的這幾個公共墓地里。這個事情,最好還是從老同學的口中打聽為好。當年,班上有兩三個同學,畢業(yè)就直接分配到市里工作,應(yīng)該對張小平的情況有所耳聞,至少可以提供一些可行的線索。特別是有個叫梁姍的女同學,讀書的時候跟張小平特別要好。當年分配工作的時候,梁姍本來是分到縣上的,但是,據(jù)說她只去縣上報了個到,就借到市里的一家單位上班去了。一年后,剛一轉(zhuǎn)正,梁姍就直接調(diào)到市里去了。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莫銘偶爾從張小平和梁姍的交談中看出,她們彼此都到對方的家里去玩過,甚至睡過一張床。這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的同學關(guān)系,可以算作真正的朋友,或者閨蜜。在這些老同學中,梁姍應(yīng)該知道張小平后來的情況,不說全知道,但至少應(yīng)該知道個大概吧!
梁姍的手機號碼莫銘是保存在手機里的,但幾乎沒有撥打過那個號碼。就是因為當年張小平和梁姍特別要好,所以,自從與張小平分手后,莫銘就在有意無意的疏遠和回避這位女同學。這些年來,與梁姍少有的幾次偶遇,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打個招呼,沒有過多的交流。憑直覺,莫銘始終覺得,這位女同學對自己似乎有點看法,但這種感覺又不怎么明朗。
實際上,自從與張小平分手以后,莫銘的心里,總是在有意無意的回避大學時候的同學。當年,他和張小平都準備結(jié)婚了,而且,已經(jīng)向幾個要好的同學透露了風聲,他們就等著來喝喜酒了。后來,這事莫名其妙的無疾而終,莫銘沒法向哥們兒交代,也沒法向他們做出恰當?shù)慕忉?,索性主動截斷了與他們的聯(lián)系。后來,莫銘與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婚,一個老同學都沒邀請,只是在小范圍內(nèi)辦了幾桌酒席,邀請了雙方的至親好友參加。
當年,在同學們看來,莫銘與張小平是真誠相愛的,而且是非常般配的一對,兩人的愛情完全是建立在互相傾慕、互相激勵、共同努力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種革命般的愛情,是經(jīng)得起風吹雨打的,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畢業(yè)之際,張小平放棄在市里分配工作的機會,主動申請到莫銘所在的縣份來工作,這就是真愛的最好證明。一對心懷愛情夢想和事業(yè)夢想的年輕人,下定決心,要通過自己的才華和努力,經(jīng)過幾年奮斗,重新回到張小平的父母身邊工作。
莫銘到達市里的時候,已是下午時分,差不多要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莫銘想請梁姍出來一起吃飯,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莫銘心里還是有些猶豫,沒有足夠的勇氣打這個電話。他不知道,梁姍會不會出來和自己見面,如果她拒絕了怎么辦,或者她什么都不說又怎么辦。二十年來,莫銘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同學談起過與張小平之間的事情,即使偶爾有人問起,他也會主動回避這個話題,或者干脆找個借口離開。后來,偶爾見面的幾個同學,似乎意識到這個問題——莫銘不想談?wù)撨@個話題,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了。在以前,莫銘認為,除了自己和張小平,最多再加一個梁姍,估計沒人知道當年自己和張小平分手的真實內(nèi)幕。如今看來,自己也不知道當年張小平離開自己的真實原因。也許,梁姍知道。也許,梁姍也不知道。也許,根本就沒人知道,除了張小平本人,但她已經(jīng)去世差不多二十年了。
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因為開會或者其他事情,莫銘每年都要來這座城市好幾次,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莫銘清楚,除了自己是一個念家的男人外,內(nèi)心還隱藏著一些其它說不清道不明的隱衷,導致自己不想在這座城市逗留。在這座城市讀書的時候,莫銘是多么喜歡這座城市,不僅是因為這座城市環(huán)境優(yōu)美,也不僅是因為這座城市有古老的建筑群落,透露出歷史的滄桑和古意,還因為,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孩,同樣也喜歡自己的女孩。
吃了晚飯,回到酒店,莫銘躊躇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給梁姍打電話。思索了半天,最后才決定,先給梁姍發(fā)一則短信,試探一下她的反應(yīng)。沒想到,短信剛發(fā)出去,不足三十秒的時間,梁姍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莫銘明顯的感覺到,電話中的梁姍還是有點驚訝,似乎覺得莫銘這個短信發(fā)得有點突然。畢竟,二十年了,莫銘幾乎沒有主動和梁姍聯(lián)系過,沒發(fā)過短信,也沒打過電話。有時候,逢年過節(jié),莫銘會收到一些同學群發(fā)的祝福短信,但他基本上不發(fā)這類短信。
梁姍在電話里問,喂,你真是莫銘?嗯,等我打開窗子看看,今天的太陽是從哪個方向落山的。
莫銘被梁姍的玩笑話消除了一些不安,但還是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把手機貼在耳邊,在賓館里不停地來回踱步,都不知道怎么和梁姍對話。這下,倒把梁姍急壞了,你怎么不說話呀,你到底是不是莫銘?
莫銘很肯定地回答,我當然是莫銘,你的同學莫銘。
真的是你!都二十年了,你終于想起還有我這個老同學,說吧,你在哪里?頓了頓,梁姍又說,我看了一下,今天的太陽,真的從東邊落下去的。
梁姍還是像以前大學時代一樣,性格開朗、率直,開門見山。
莫銘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梁姍似乎知道自己找她有事,或者知道自己有話要問她。
與梁姍見面的地方,就在莫銘入住的酒店的頂樓。這家酒店在市中心,一共有十八層樓,在這一帶算是地標性建筑,莫銘以前到市里出差,大部分時間都是入住這里。酒店的最頂層是咖啡屋,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墻,透過透明的玻璃墻,就可以看見城市的夜景。當然,從不同的方向看出去,夜景是不一樣的。一間間大大小小的咖啡小屋,緊挨著玻璃墻圍成一圈,每一間小屋都可以欣賞這座城市的夜景,只是方向和角度不一樣而已。咖啡屋的中間是吧臺。吧臺有個后間,里面是服務(wù)員工作的地方,她們在里面磨咖啡或者燒水。吧臺前面有一個室內(nèi)音樂噴泉,里面有假山,有柔和的彩色光束照射在人工噴泉上,音響里播放著輕慢的音樂。
在咖啡屋等待梁姍的時間里,莫銘望著玻璃墻外的城市夜景,街上和房屋里的燈都打開了,行走的車燈也打開了,看上去燈火輝煌,流光溢彩。莫銘也記不清在這家酒店住過多少次了,也到頂層的咖啡屋來過好幾次,但都沒有好好的欣賞過這里的夜景。以前來這里,要么是陪市局的領(lǐng)導,要么就是和單位的同事一起,都不是欣賞風景的時間。從十八層的咖啡屋往下看,有一種眩暈感,稍作鎮(zhèn)定之后,這種眩暈感就慢慢的消失了。
梁姍掀開竹簾進來的時候,莫銘還在望著玻璃墻外的夜景發(fā)呆。梁姍比以前稍胖了一點點,或者說更豐滿富態(tài)了一些,臉上化了淡妝,看來沒打算把額頭上那幾條淺淺的皺紋隱藏起來的意思。莫銘從梁姍的身上,想象自己這些年的變化,應(yīng)該是有了一點點啤酒肚,但不是很明顯,頭上有了幾根白發(fā),精力沒有年輕的時候充沛了。這么一想,才發(fā)現(xiàn)時間過得真快,歲月在人的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初見梁姍,莫銘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想問的事情從何談起。
你真是難得。梁姍頓了一下,坐下來之后,接著又說,你這次找我,肯定有什么事,你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莫銘故作鎮(zhèn)定地用食指頭按了呼叫器,然后把一張手寫的酒水點單遞到梁姍面前,說你先看看,喝點什么?
梁姍說,來杯咖啡,不加糖的。
兩人低頭呷著咖啡,不時抬起頭,看看玻璃墻外的城市,心不在焉,東一句西一句,閑談一些當年同學的趣事,還有這些年來老同學們各自的變化。兩個人心照不宣,這不是一次一般意義上的同學見面,而是一次有主題的見面。所以,最終,還是梁姍試探著把話題引到了張小平身上來。一提到張小平,莫銘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臨玻璃墻而站,眼睛望著玻璃墻外,語氣沉郁地問梁姍,你該知道張小平的墓地在哪兒,我想去看看她。他不敢正視梁姍的臉,有點害怕與她質(zhì)詢的目光相遇。
實際上,梁姍對莫銘與張小平兩人之間后來的發(fā)生事情,知之甚少。自從張小平與莫銘分手以后,她只見過張小平兩三次,都沒有深入交流過。再后來,就聽說她離開了人世。梁姍說,張小平回到市里后,就很少露面,甚至連電話都經(jīng)常打不通,基本上斷絕了與她的聯(lián)系。有一次,她主動去張小平家探望,那時候,她剛生育了孩子,身體狀況不是太好,似乎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但感覺心態(tài)還不錯。梁姍說,因為她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情況,也不知道這一兩年多來,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又不好冒昧的詢問,于是,沒坐多久就走了。那次以后,梁姍覺得張小平和以前判若兩人,還以為是莫銘對她造成了什么巨大的傷害,甚至想打電話向莫銘問個清楚。
莫銘從梁姍口中沒有打聽到有價值的信息,心里難免又開始惆悵起來。坐在十八層的高樓上,眼睛看得到的世界,其實是一個不可知的、陌生的世界,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涌上莫銘的心頭。
梁姍還是忍不住問莫銘,當年與張小平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莫銘知道梁姍肯定會問這個問題的,其他關(guān)心他和張小平的同學,都想問這個問題。實際上,到了現(xiàn)在,不是莫銘不愿意談及此事,而是他自己也確實不清楚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所知道的,如今看來,可能完全不是事情的真相。所以,莫銘覺得,現(xiàn)在說什么都顯得為時過晚,索性干脆不談這個話題。
梁姍答應(yīng)莫銘,她可以幫忙打聽一下,看看張小平的墓地究竟在哪里。
二十年前的那個初秋,張小平剛從省城療養(yǎng)回來,就向莫銘宣布分手的事。那段時間,莫銘正在籌備婚禮的事情,正沉浸在忙碌、喜悅和期待之中,張小平突如其來的宣告,無疑給了莫銘當頭一棒,差點讓他沒有回過氣來。張小平平時不會開這種過火的玩笑,偶爾來點幽默詼諧的語言,一般不會拿他們自己來說事。張小平說,莫銘,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jīng)辦好調(diào)動手續(xù)了,要調(diào)到市里去工作,回到我爸媽身邊去,我們,就到此為止吧!莫銘感覺到,張小平轉(zhuǎn)身的瞬間,眼里分明含滿了淚水。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關(guān)心與己無關(guān)的眼淚了。把“別的男人”“調(diào)回市里”“愛情只是一種理想,但婚姻才是現(xiàn)實”之類的話語聯(lián)系起來,就足以證明這不是一個玩笑了。他自認為強大的內(nèi)心,正在一片一片的碎裂開來。那種碎裂的聲音,不斷的敲擊著他的耳膜,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碎裂和坍塌。
半夜時分,莫銘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習慣性的,伸出手,摸到床頭的開關(guān),打開燈,發(fā)現(xiàn)確實是在自己的臥室里。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杯子下面,壓著一張紙條。臥室內(nèi),收拾得整整齊齊,打掃得干干凈凈。莫銘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張小平已經(jīng)把她的行李全部拿走了。他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心,還在繼續(xù)碎裂,一陣一陣的刺痛,眼淚忍不住往外涌。這一幕,來得實在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本來不想去看什么紙條的,事情是明擺著的,這不是一個玩笑,倒像是一個周密部署的預(yù)謀,可謂嚴絲合縫,一點征兆都沒有。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把杯子拿開,拿起紙條看了看,上面寫著:莫銘,我走了,在不久的將來,你會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子,她會和你一起創(chuàng)造美好的幸福生活,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待自己,好好的待你身邊的人。心力憔悴的莫銘,發(fā)現(xiàn)紙條上有明顯的水漬,一圈一圈的布滿了整張紙條。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張小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而且,她的這種離開,絕情而歹毒,就像一把帶刺的刀,把一個男人不設(shè)防的內(nèi)心,攪得支離破碎。
莫銘苦想著這段時間以來的點點滴滴,張小平的離開,之前確實沒有顯露出任何倪端,也沒有任何暗示。莫銘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張小平之前,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經(jīng)驗,對愛情缺乏起碼的洞察能力,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感情變故之前的蛛絲馬跡。從大二的時候,開始和張小平戀愛,這似乎也是順其自然、自然而然的事情,沒有經(jīng)歷什么坎坷和刻意的做點什么。這一談,就談到了畢業(yè),就談到了參加工作,就談到了談婚論嫁,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如果沒有愛,如果沒有情,三四年了,這一路走來,肯定不會那樣順利,也不會那樣堅強和堅定。這一路走來,在現(xiàn)實和理想的召喚下,兩人攜手共進,互相幫助,共同努力,規(guī)劃和實踐著共同的理想,似乎也都沒有任何問題。此時此刻,莫銘深刻地體會到,回憶,只會更加讓人痛苦不堪,因為回憶是那樣美好。
第二天,莫銘在酒店里躊躇滿懷的時候,梁姍的電話就打來了。梁姍告訴莫銘,她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張小平的墓地在城郊的西山墓園。梁姍還說,莫銘住的那家酒店,在十八層樓的咖啡屋里,如果坐向太陽落山那個方向,透過玻璃墻往遠處望去,就能看到西山墓園。莫銘很感激老同學梁姍,那么多年沒聯(lián)系了,請她辦事卻如此用心。他想,把這件事情搞清楚后,應(yīng)該好好的請市里的幾個同學出來聚聚,敘敘當年的同窗之情。
來到十八層的咖啡屋,莫銘特意在吧臺處向服務(wù)員咨詢,哪個位置最好看西山墓園。服務(wù)員被莫銘問得一愣,一時不知所措。莫銘意識到,自己這種問法有點唐突,趕緊改口說,他想看看西山美麗的夜景。服務(wù)員帶著他來到一個兩人小間,告訴他這個位置最好,幾乎沒有任何遮攔,西山夜景一覽無余。
莫銘?yīng)氉砸蝗撕戎t酒,目光眺向夜幕下的西山墓園,稀疏的燈火從山腳散布到山頂,有一路燈光蜿蜒而上,應(yīng)該是盤山公路的路燈吧。那么,其它那些散布在山坡上的燈火,又是干什么用的呢?在山頂上,有一座高高的燈塔,在空闊幽暗的天空下,燈塔的燈光與城市的燈火相比,顯得暗淡了許多。那是一個幽暗的世界。這邊,是燈火輝煌、市聲喧嘩的人間,那邊,是冥冥滅滅、寂靜無聲的陰界。站在高處看過去,這邊和那邊,其實沒有明確的界限。想到這里,莫銘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背脊骨上掠過一絲涼意。目光收回來,眼底的城市,熱鬧而富有生氣,這是美好的人間。莫銘想,如果,當年張小平?jīng)]有離開自己,現(xiàn)在他們也是這個城市的一員,那些火柴盒樣的鋼筋混凝土房屋中,也有他們的一個宿身之處。他們,完全有這個信心和能力,憑自己的努力,在這座城市掙得一個立身之地,創(chuàng)造幸福美好的生活。
她,為什么選擇離開呢?
她,為什么選擇那種方式離開呢?
透明的玻璃墻外,夜空下的城市,看似明明白白,實際上什么都看不明白。此時此刻,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正在發(fā)生一些什么事情,我們一無所知。想到這些,莫銘覺得,此時此刻,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坐在這里,坐在這里干什么。也許,城市邊上的西山上,有一雙眼睛,正往這個方向窺探,遙望著他。這怎么可能,二十年了,她可能已經(jīng)把自己忘記了,已經(jīng)認不出自己來了……不能再這樣繼續(xù)想下去,該下樓睡覺了。明天一早,應(yīng)該去買一束新鮮的白菊,還有她特別喜歡的,那種含苞待放的、鮮艷的紅玫瑰。但是,這種場合,用這種花,恰當么?不管了,只要她喜歡就行。莫銘這才想起,和張小平談了三四年戀愛,居然沒有送過花給她,就是山上的野花都沒送過。以前,張小平總是說,在百花中,她就喜歡紅玫瑰,那種即將開放的紅玫瑰,色澤鮮艷,不染雜塵,個性鮮明,不躲躲閃閃,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靚麗自己。
清晨,天空下起了纏綿細雨,為這座城市增添一點淡淡的憂傷和哀愁。
莫銘來到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白菊,同時,還買了九朵紅玫瑰。他的這一舉動,讓花店的老板娘有些不解,目光里明顯帶著些許迷惑和疑慮。莫銘沒多說什么,他對自己的這種行為,也不怎么理解。花店的老板娘也沒多問,把白菊和玫瑰分別包裝好,遞給莫銘,收下錢后,目送著這個中年男人匆忙離去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細雨一直下著,走進墓園,氣氛自然地變得靜穆起來。按照墓園管理人員指點的大體位置,沿著臺階,拾級而上,腳步感覺有些沉重。墓園內(nèi),植被很好,草坪略顯枯黃,地上非常干凈,一排排挺拔的青松,有的已經(jīng)成材,有的正在默默地生長。這個墓園,時間有點久了,應(yīng)該是這座城市規(guī)劃得較早的一個墓園,看上去秩序井然,已經(jīng)有了一點古樸的意味。走了一段路程后,莫銘駐足小歇,放眼山林中的墓園,一塊塊灰黑色的墓碑,像一列列整齊劃一的士兵,向天空和大地行注目禮,莊嚴肅穆。莫銘抬頭看了看,離張小平的墓地應(yīng)該不遠了,前面那個平臺上,應(yīng)該就是管理人員所指的那個區(qū)域了。莫銘放慢了腳步,心里不覺掠過一陣莫名的哀傷。
毛毛細雨中,一個少女,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戴著一副黑色的墨鏡,從右手方向默默地走來,進入了莫銘的視野。這是莫銘今天在墓園里,看到的第一個人??諘珈o謐的墓園內(nèi),好像再也沒有什么人了。
莫銘朝著右手的方向慢慢地走過去,一路尋找著張小平的墓碑。在與那個撐著黑色雨傘的少女相遇的時候,兩人同時微微抬起頭來,彼此朝對方看了一眼,似乎覺得這種相遇有點意外。這是在國慶節(jié)假第二天,大清早的,天空飄著細雨,在這空曠的墓園里,居然還能遇到人。莫銘向少女輕輕的點了點頭,以示致意,然后微微側(cè)身,讓過少女。走過之后,莫銘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少女默默離去的背影。等莫銘再次轉(zhuǎn)身,想再看看那個背影的時候,那個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細雨中,不見了蹤影。
在一座墓碑前,一束新鮮的白菊引起了莫銘的注意。他走近仔細一看,墓碑上寫著:慈母張小平之墓。對了,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粗扬@陳舊的墓碑,莫銘眼前一片茫然,不知所蹤。他朝遠處望了望,清理一下凌亂的思緒。莫銘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今天跑來這里,是不是有些魯莽和冒昧。他低頭看了看手中抱著的玫瑰,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不知所措。莫銘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朦朧的細雨中,空無一人,心里才稍微安靜了一些。他蹲下身子,將手中的白菊和玫瑰,輕輕地放在墓碑前的底座上,抬頭注視著靜立的墓碑,眼前似乎有一個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在晃動?;剡^頭來,凝視著眼前的墓碑,莫銘不知道,此時此刻,應(yīng)該對張小平說點什么好。
莫銘整理了一下碑前的鮮花,站起身來,默哀了幾分鐘,懷著復雜的心情,向張小平鞠了三個躬,然后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在莫銘的印象中,只要牽涉到腫瘤這樣的字眼,就會跟癌癥扯上關(guān)系。一個人,只要跟癌癥扯上關(guān)系了,那就必然跟生命的長短扯上了關(guān)系。差不多是這樣,一個人的身體里如果有了腫瘤,而且這腫瘤的情況還不容樂觀的話,那就離癌癥不遠了。而一個人一旦和癌癥有了關(guān)系,也就相當于被判了死刑,只是執(zhí)行刑期的長短問題而已。在沒有專業(yè)醫(yī)學知識的莫銘看來,一個人的腦子相當于首腦機關(guān),是整個身體的中央指揮中心,處于控制系統(tǒng)的最高層,里面一定有著極為復雜且精密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就相當于電腦里面那個非常復雜的集成電板。在這么一個精密復雜的系統(tǒng)里,如果突然橫生出一個多余的腫瘤來,而且這個腫瘤還是不穩(wěn)定的,存在很大的變數(shù),那么,勢必要破壞原有系統(tǒng)的正常運作,導致首腦機關(guān)出現(xiàn)故障。一旦一個人居于中央層級的位置出現(xiàn)故障,就有可能導致整個系統(tǒng)癱瘓,整個人就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了,甚至危及人的生命。
大概在大三的時候,張小平偶爾會覺得頭暈,特別是看書晚了,很疲憊的時候。這種頭暈的現(xiàn)象,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持續(xù)到后來她離開的時候。再以后的事情,莫銘就不知道了。當時,莫銘以為,張小平的頭暈,可能是因為學習太用功了,還經(jīng)常提醒她,要注意休息。張小平是一個做事非常認真的人,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都力求做到最好。她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對莫銘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甚至改變了他那有點邋遢的脾性,讓他也變得嚴謹認真起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能夠改變一個人,能讓一個人主動去改變自己。參加工作后,張小平在縣城重點中學教書,一去就當班主任,工作干得風生水起,經(jīng)常加班加點,管理班級,撰寫備課材料。那時候,莫銘在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周末見面的時候,莫銘偶爾會聽到張小平說頭暈的事情,有時會出現(xiàn)眼花的情況。他們一起去縣城的醫(yī)院做過兩次檢查,都沒有查出什么大的問題來。醫(yī)生只是囑咐張小平,要多注意休息,要保證睡眠時間。有時候,莫銘擔心張小平的身體,一個女人像個工作狂,身體會吃不消的,就勸她悠著點。這事,兩人也都沒引起足夠的重視,沒有朝著極端的方向去想,畢竟正是生命最為旺盛的青春年華。
發(fā)現(xiàn)張小平當年留下的請假條后,莫銘專門去找過一位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向他了解有關(guān)顱內(nèi)腫瘤的情況。這位朋友告訴莫銘,腦子里的腫瘤,存在多種誘發(fā)因素,物理的因素,化學的因素,或者患病史、個人史,還存在家族遺傳等等,都有可能導致顱內(nèi)腫瘤。而女性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跟女性激素與某些腦瘤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有關(guān)。不管怎么說,只要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是一件麻煩的事情,除了手術(shù)切除,其他治療方式都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是,人的這個腦子,是人的中央機關(guān),全是堅硬的骨頭保護著的,做手術(shù)必然存在很大的風險,當然,這里面也存在運氣的成分。一般情況而言,一旦顱內(nèi)有了腫瘤,不管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都得治療,而且要從根本上進行治療,也就是開顱做手術(shù),把腫瘤切除。你想,這個東西,在本來容量就很有限的腦子里,它不斷的生長,甚至發(fā)生病變,肯定是不行的,必須把它拿掉。當醫(yī)生的朋友還說,一般而言,只要是良性的,位置也不復雜的話,如果手術(shù)不出意外,切除腫瘤后,就無大礙了。如果是惡性的,就難說了。總之,腦子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疏忽大意不得。
實際上,從發(fā)現(xiàn)請假條的那個時刻起,莫銘隱約感覺到,張小平的死,可能跟假條上說的顱內(nèi)腫瘤有關(guān)。張小平身體上的這個情況,在兩人分手之前,莫銘一無所知。就是在后來的二十年時間里,莫銘也一無所知。是不是張小平去省城療養(yǎng)期間,查出了腦子里的問題,才決意離開自己的呢?越是這么想,莫銘就越是覺得這種可能性越大,甚至確信這就是當年張小平離開的真實內(nèi)幕。
當年,莫銘與張小平戀愛,她的父母知道后,開始并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有時在周末,張小平會拉著莫銘去她家里,自己做飯吃。張小平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父親在市直一重要部門工作,母親在市社科聯(lián)任職。那時候,莫銘對這些東西不是很清楚,也不怎么感興趣。但他知道,張小平的父親和母親,一直在暗中考察他,考察他和張小平之間的進展情況。張小平的父親有次對莫銘說,小平這姑娘,性格像她母親,特別要強,那年臨近高考,騎自行車上學摔了個頭著地,住院治療了兩周,影響了高考成績,所以才考上本市的專科學校,這是她很遺憾的一件事情。張小平的父親還說,其實,讀什么大學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上了大學要好好學習。張小平就有點沉不住氣,剛進學校,就報名參加了本科階段的自學考試。這個,莫銘是清楚的,張小平的自學考試非常厲害,大學??苿偖厴I(yè)幾個月,自學考試的本科畢業(yè)證就拿到手了,而且還拿到了學位證。在張小平的影響下,莫銘在大三的時候,也報名參加了本科階段的自學考試,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考了五六年才拿到畢業(yè)證。
時間一久,張小平的父母對莫銘的考察,算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結(jié)論,一致認為莫銘是一個踏實穩(wěn)重、追求上進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一個靠得住的人。因此,當他們確認獨生女兒與莫銘是認真的后,也就基本認可了兩人的關(guān)系。他們還開門見山的告訴張小平和莫銘,以后的路,由他們自己去走,需要他們的時候,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搭不上手的,就順其自然。關(guān)鍵的一點,他們對莫銘的家庭出身并不在意,認為父母的光環(huán)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勤奮努力。這一點,莫銘從心里對張小平的父母充滿敬意。因為對莫銘的認可,他們一直潛移默化教導莫銘,年輕人走上社會后,一定要走正路,少走彎路,不走錯路。
想起以前,經(jīng)常入出張小平家,他們對自己的關(guān)愛,對自己的期望,想起他們當年和藹可親的話語,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兩位老人經(jīng)受了多么沉重的打擊,心靈遭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如今,值得尊重的兩位老人,你們還好嗎?在過去的二十年時間里,從來沒有去看望過他們,如今想起這些,莫銘心情倍感焦急和沉重,煩亂中夾雜著無以言狀的自責。
莫銘算了算,兩位老人,如今差不多七十歲了。
回到家,莫銘對這次探訪的情況,進行了一次認真的梳理。他發(fā)現(xiàn),雖然有些事情還有待進一步核實,但整個事件,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模糊的面目。他不知道,如果事情真是想象的那樣,那么,自己該如何去面對呢!早知如此,就不該去垃圾堆里找自己的檔案。早知如此……然而,這一切不發(fā)生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且,這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都不是偶然的,都不是自己可以主宰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指引著莫銘,朝著某個既定的方向走去?,F(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半路上了,走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想就此打住都不行了。
人到中年,突然橫生出這么個事來,打亂了莫銘以往的生活節(jié)奏,打亂了逐漸趨于平靜的人生,打亂了日漸安寧的內(nèi)心世界。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平靜的家庭生活,可能出現(xiàn)混亂的局面,甚至影響另一個家庭的正常生活。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么?想到這些,莫銘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張小平啊張小平,都是你當初的決定惹的禍,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禍根。莫銘甚至覺得,如果當初張小平不離開自己,那么,后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就不會讓人難以接受,也不會有今天的麻煩?,F(xiàn)在,她倒好,一走了之,留下一大堆問題,讓莫銘一個人去面對這個復雜的局面。莫銘真想恨張小平,但是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了。
莫銘想把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徹徹底底的告訴妻子,請她幫忙拿個主意,但又覺得現(xiàn)在這樣做難免草率了些,畢竟,有些事情還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有,這些年來,雖然妻子一向開明、賢惠,但突然冒出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來,會不會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這也是個問題。
從情義上講,也應(yīng)該去看望一下張小平的父母。當年,因為張小平以那種絕情的方式宣布分手,莫銘在傷心絕望中,還懷疑過張小平的父母,懷疑他們在這件事情中做了古怪,即使不是主要因素,起碼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從那時起,他就沒有在與張小平的父母聯(lián)系過,張小平的父母也沒有聯(lián)系過莫銘。莫銘覺得有點奇怪,那么有修為的父母,居然會對這么重大的事情不聞不問?難道,他們只聽他們的女兒的一面之詞。莫銘當時甚至胡亂認為,他們都是偽君子,都是自私的父母。張小平離世之后,在后來的二十年里,每當看到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時,莫銘就會想起張小平的父母,就會想象他們的晚年生活,就會萌生出去看看他們的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過去了,想法永遠都是想法,一直沒有行動。這種想法,完全是因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悸動。
也許,這就是上帝為什么要把兩人的檔案丟棄在一起的原因。而且上帝還知道,終究有一天,莫銘會去尋找自己的檔案。
他媽的,上帝,上帝是個什么東西。忍不住罵了之后,莫銘又有點后晦,覺得這根本不關(guān)上帝的事。
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既然是天意,那么,就按照天的意思去辦吧!從精神上講,莫銘總算找到了一種依托。這種依托,打消了人世間的許多復雜關(guān)系的糾結(jié),還有那些世俗情感的羈絆。
莫銘請老同學梁姍幫忙,打聽到了張小平父親的手機號碼。他知道,在未經(jīng)許可的情況下,貿(mào)然登門拜訪,無疑是一種魯莽的行為。該如何打開已經(jīng)封鎖了二十年的這條道路呢?回到家的這段時間里,莫銘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以當初對張小平父母的了解,要去拜訪的話,可能不存在什么障礙。但是,二十年了,他們的生活中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故,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他們還是那樣開明么,還是那樣開朗么?莫銘拿不準,因此不敢貿(mào)然行事。莫銘也在不斷的詢問自己,現(xiàn)在去做這些事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究竟是為了什么,究竟有何意義?可不可以,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讓生活回歸以前的模樣?莫銘開始覺得可以,但后來又覺得不可以,越想越覺得不可以,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最后,莫銘終于想清楚了,也想坦然了。
十二月初的一個周末,他決定去市里拜訪張小平的父母。到市里的當天傍晚,時間差不多在吃完晚飯之后,莫銘給張小平的父親打了一個電話。撥通電話后,一個熟悉而又陌生,明顯蒼涼的聲音問道,喂,你好,請問你是……
聽到這蒼老的聲音,莫銘竟然無言以對。電話那頭接連“喂”了好幾聲后,莫銘才反應(yīng)過來,忙說您好,伯父,我是莫銘。
是……小……莫……老人用異常緩慢的速度,逐漸變小的音量,說出這三個字后,手機里就悄然無聲了。
莫銘擔心,老人會不會因為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情緒上出現(xiàn)劇烈的波動,趕緊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伯父,您好,我是莫銘,您和伯母都還好嗎?
老人說,你,真是莫銘?
莫銘說,是的,伯父,我是莫銘。
老人說,小……莫……
莫名應(yīng)道,嗯,伯父。
老人說,小莫,你……
還沒等老人說完,莫銘就接話說,伯父,我想來看看您和伯母。
電話那端,沉默半晌,然后才說,你——來——吧。頓了頓,老人又補充說,我們還住以前的地方。
莫銘分明感覺到,電話中,老人蒼老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本來,他打算打個電話,如果能夠得到允許的話,明天再去拜訪他們的。但是,現(xiàn)在,聽到老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后,莫銘已經(jīng)等不及了,等不到明天了。莫銘對張小平的父親說,好的,伯父,我馬上就來。
老人說,嗯,你來吧。
莫銘沒有想到,事情進展的這樣順利,這反而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二十年了,張小平的父親,聲音雖然明顯蒼老了,但給人的感覺還是那樣親切,特別是他那一聲漫長的“小……莫……”好像已經(jīng)期待很久了。想到這里,一陣心酸涌上心頭,不覺對自己這些年的冷漠深感愧疚。此時此刻,除了盡快見到兩位老人,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莫銘跑進超市,買了些水果,給張小平的父親買了一條“莊園”香煙。莫銘記得,張小平的父親以前是抽煙的,不知道現(xiàn)在還抽不。
在超市門口,莫銘知道他們那里并不太遠,還是迫不及待地攔下一輛出租車,像躲避壞人跟蹤似的,迅速鉆了進去。
當莫銘快速爬上三樓,站在二十年前經(jīng)常出入的門口,剛抬起準備按門鈴的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莫銘放下抬起的手,讓自己的內(nèi)心先平靜一下,定了定神,然后才輕輕的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張小平的父親,老人似乎早就候在門后了,門鈴剛一響,門就開了。莫銘一看到滿頭銀發(fā)的老人,腳步還沒踏進門去,喊了一聲伯父……淚水已盈滿了眼眶。張小平的母親,站在客廳的過道上,凝重的目光注視著莫銘??吹贸鰜?,接到莫銘的電話后,二老就一直在門口等候了。時間停頓了大約一分鐘之后,張小平的母親打破了屋里的寂靜,老張,還愣著干啥,趕緊讓小莫進屋??!老張一邊側(cè)過身子,一邊對莫銘說,哦,你看你看,這人老啰,快進來。
進屋坐下后,趁二老讓座倒茶的時間,莫銘四下里看了一下屋內(nèi)。二十年了,房間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沙發(fā)和其他一些家具換了,電視機也換了,屋內(nèi)還是那樣干凈整潔。在電視柜的兩邊,分別放著一張裝框的照片,相框里的人,看上去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左邊的一張,看上去,衣著和照片本身都要陳舊一些,莫銘一眼就認出是張小平。那張穿著一襲白裙,側(cè)偏著頭,站在草坪中央的一棵大樹下的照片,莫銘以前也有,后來被他燒毀了。右邊的一張,衣著和照片本身都要新鮮得多,一個清純的女孩,前傾著身子,雙肘撐在欄桿上,一雙手掌托住下巴,透著淡淡憂傷的目光,深情地望向遠方。莫銘從這張照片上,分明看到了張小平的影子。
兩位老人坐下后,莫銘誠懇地向兩位老人表達了自己的歉意,說這些年沒來看望過二老。兩位老人對此表示完全可以理解,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處境,完全沒必要自責。簡單的話語之后,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個時候,彼此都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需要談及的話題,一定會觸動三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痛,因此,大家顯得小心翼翼。
張小平的父親從沙發(fā)上起身,站在茶幾前,遲疑地看了一眼張小平的母親,然后,張小平的母親也跟著起身,跟著老伴走進里屋去了。不一會兒,張小平的父親端著一個小木箱子,老伴跟在后面,邁著沉重而緩慢的步伐走到茶幾前,輕輕的將小木箱子放在茶幾上。兩位老人注視著小木箱,目光凝重,神情悲傷。張小平的母親,手上握著一把小小的鑰匙,攤開手遞給老伴。張小平的父親動作有些遲鈍地打開小木箱,緩慢地拿出一個筆記本,遞到莫銘面前,也不看莫銘,把雙手撫在本子上說,當年,小平進手術(shù)室之前,一再囑咐我們,如果手術(shù)出現(xiàn)意外,一定要把這個本子收好,如果有一天,你來了,就把它交給你。張小平的母親接著說,這個小木箱里,還有一個影集,小平臨走之前說,如果她出現(xiàn)什么意外,要等張莫十六歲以后,再把它交給她,但是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給她,我們想,等她大學畢業(yè)了,再給她。
回到酒店,莫銘躺在床上,目光注視著天花板,久久不敢打開壓在胸前的筆記本。莫銘知道,打開這個筆記本,就會打開一個塵封了二十年的世界,就會解開一個密封了二十年的秘密。
這個夜晚,莫銘整夜沒有合眼。筆記本上,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段文字,都讓莫銘深感震撼和揪心。張小平當年內(nèi)心經(jīng)歷的糾纏和折磨,讓莫銘二十年后切身經(jīng)歷了一遍。
二十年前,張小平去省城療養(yǎng)的時候,在省城療養(yǎng)院的體檢中心做了一個全面檢查。這次體檢,張小平特意申請了一個頭部檢查,想看看頭暈眼花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做了腦電圖和頭部磁共振后,做婦科檢查時,醫(yī)生告訴張小平,恭喜她要做媽媽了。那一刻,對于初次經(jīng)歷懷孕的張小平來說,在激動萬分的同時,心里又有一點恐懼和害怕。她想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莫銘,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等回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再說,到時給莫銘一個驚喜。誰知,第二天的腦電圖和頭部磁共振檢查結(jié)果出來——顱內(nèi)腫瘤,位于重要功能區(qū),直徑約3mm-5mm,性狀有待進一步復查。這個結(jié)果,給沉浸在當媽媽的欣喜中的張小平,來了一個當頭一棒,腦子仿佛被什么東西重擊了一下,一陣眩暈,隨即就暈倒在醫(yī)護中心的椅子上。
張小平蘇醒過來后,醫(yī)生耐心地告訴張小平,千萬不要著急,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水平和條件,一個腫瘤算不上什么,適當?shù)臅r候切除就好了,雖然有風險,但成功的機會是明顯大于風險的,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張小平曾經(jīng)聽父親的朋友,市醫(yī)院一位權(quán)威內(nèi)科醫(yī)生,講過有關(guān)人的腦子里長腫瘤的事情。她知道這東西,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危及生命。這時候,醫(yī)生說什么,都是聽不進去的,因為在張小平的心靈深處,曾經(jīng)埋下過恐懼的陰影。體檢中心的醫(yī)生告訴張小平,以她目前這種情況看,暫時不適合要孩子,應(yīng)該先對腦子里的腫瘤采取必要的措施進行治療。
張小平回想起最近兩年偶爾犯頭痛頭暈的毛病,肯定就是這個東西在作怪。張小平問醫(yī)生,我這個腫瘤,會危及生命么?醫(yī)生說,從目前看,并無大礙,但需要進一步復查,可以再做個頭部CT,全面了解一下腫瘤的具體情況,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醫(yī)生還說,如果要了解這個腫瘤目前的性狀,還需要采集活體標本進行化驗檢查。
聽到這些,張小平的頭都大了。此時,除了腦子里的腫瘤,張小平還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喜歡孩子,后來選擇做教師這個職業(yè),就是因為可以與孩子打交道。小時候,張小平有時會嘀咕著埋怨父母,為什么不給自己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樣就會有個伴了,就可以以姐姐的身份,帶著弟弟或者妹妹玩,有時還可以教訓他們,可以使喚他們。當然,小時候的這種想法,以及對父母的埋怨,明顯帶有撒嬌的成分。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經(jīng)歷了成長中的孤獨,當初這個想法卻越來越強烈了,而且也變得理性了。有時候,看到其他兄弟姐妹在一起,不管是親熱還是打鬧,甚至是產(chǎn)生矛盾鬧別扭,張小平都特別羨慕他們,甚至還有點妒忌他們。因為她發(fā)現(xiàn),不管人家怎么鬧,小的還是無條件的要跟大的親,大的還是無條件的要護著小的,這就是不可替代的骨肉血親關(guān)系。回過頭來看自己,從小到大,孤單一人,連個鬧別扭的人都沒有。想起這些,張小平經(jīng)常一個人獨自惆悵。
張小平在日記中透露,她曾去過市里的一家養(yǎng)老院,做過幾次志愿服務(wù),私底下對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做過幸福指數(shù)調(diào)查。她發(fā)現(xiàn),住進養(yǎng)老院的老人,大部分都是無兒無女或者子女已不在人世的老人。養(yǎng)老院看起來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對老人的關(guān)心照顧也很周到,經(jīng)常組織一些文體活動,會有一些領(lǐng)導或慈善人士來看望慰問他們,給他們送來各種物資。還有一些社會愛心人士,帶著一家人來這里結(jié)對認親戚,定期不定期來看望他們,幫他們收拾房間,整理衣櫥,幫他們洗頭、沐浴、更衣等等,甚至還帶他們出去游玩。這個社會,確實給予了他們很多關(guān)愛,有些關(guān)愛可能連親生子女都做不到。按說,他們在這里,應(yīng)該感到溫暖和舒心才對。但是,通過張小平私底下的調(diào)查,她發(fā)現(xiàn)那些沒有子女的老人,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種孤獨感,精神上,始終存在一種無所依偎的茫然。里面的一位老年婦女曾經(jīng)告訴她,每當她看見那些子女來看他們的父母,即使子女不怎么孝順,來看望也只是一種形式而已,但她也覺得,這些有子女的老人是有福氣的。有些子女剛一走,老人就會大大咧咧的罵起來,罵自己的子女如何如何的不孝,有的甚至來一次就吵一次,經(jīng)常是鬧得不歡而散。即使這樣,在這位老人看來,他們也是幸福的,因為這些老人在人間還有骨肉相連的親人,心里是實在的。這位老人告訴張小平,雖然政府給了他們衣食無憂的物質(zhì)生活,許多愛心人士對他們確實很好,把他們當親人一樣看待,但終究不是親人??!張小平發(fā)現(xiàn),那些有子女的老人,即使住在養(yǎng)老院里,精神面貌明顯要比那些沒有子女的人要好得多,因為他們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記掛,精神有一種寄托。其中有一位老人,老伴死得早,他一個人含辛茹苦把老伴留下的一個兒子養(yǎng)大成人,可這個兒子不爭氣,常年在外瞎混,不成家也不立業(yè),盡干些為非作歹的事情。結(jié)果,在三十歲那年,干了一件大事被送進了監(jiān)獄,判了二十年。當時,老人以為這敗家子肯定要被槍斃了,結(jié)果因為有自首情節(jié),主動交代并配合公安部門抓獲了其他幾個犯罪同伙,保住了自己一條小命。老人年紀大了,辛辛苦苦幾十年,卻養(yǎng)了個不爭氣的兒子,到處惹是生非,精神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身體也拖垮了,當社區(qū)上的人來動員他進養(yǎng)老院的時候,他二話沒說就住進來了。住進養(yǎng)老院,這位老人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并不是最糟糕的,比起那些無兒無女的老人來,畢竟自己還有個兒子,盡管兒子在監(jiān)獄里,但這個兒子是確實存在的。這么一想,老人心里就通泰了許多,吃得好了,也睡得好了,身體就慢慢的恢復過來,精神也好了起來。他甚至想著,要養(yǎng)好身體,將來,等兒子出來了,就回家去,爺兒倆相依為命,好好的過日子。談起這些,老人的目光里充滿了希冀,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張小平發(fā)現(xiàn),那些無兒無女的老人,內(nèi)心一片灰暗,從精神面貌上看,明顯是頹廢的,空落落的眼神里,全是落寂。在調(diào)查了解中,通過與一些老人的深入交流,進入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后,張小平覺得電視上或者報紙上報道的,說那些住在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是多么多么的幸福,說他們有多少多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親人,說他們都在養(yǎng)老院里快樂地頤養(yǎng)天年,這只能說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或者說是一種物質(zhì)上的現(xiàn)象。如果從精神層面上講,這些老人有沒有幸福感,有沒有滿足感,有沒有依附感,有沒有存在感,實際上是被媒體忽略了的,是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的。不過,在張小平看來,這些問題,即使引起了注意,又能怎么辦呢?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思想已處于停滯和封閉狀態(tài)的老人,內(nèi)心的空白和情感的缺憾,是很難得到有效解決的。實際上,養(yǎng)老院也想過一些辦法,采取過一些措施,比如經(jīng)常組織一些愛心家庭來與老人結(jié)對聯(lián)親,讓一些有愛心的人來認老人做干爹干媽,讓一些年輕的志愿者來認爺爺奶奶,逢年過節(jié)經(jīng)常來看望他們,或者把他們接回家去住上兩天,照顧他們,陪他們吃飯,陪他們拉家?!@些活動,一定程度上,也能緩解了老人們內(nèi)心的孤寂,讓他們感受到人世的美好。但是,這種美好和快樂,是極為短暫的,老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空落感,血肉親情的這一窟窿,是無法填補的。
冷靜下來的張小平問自己:假如,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我的爸爸媽媽怎么辦?他們的余生,他們的晚年,將會怎么度過?他們現(xiàn)在還不到五十歲,挺一挺也許還過得去,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以后呢?在他們的余生里,情感生活中沒有一個可以牽掛的活人,精神上沒有一種依附感,情感上沒有存在感,將會孤老終年。想起爸爸媽媽的晚景,盡管他們都是國家干部,物質(zhì)生活一點也不需要擔心,但他們的內(nèi)心,他們的情感生活,將會像養(yǎng)老院里那些沒有子嗣的老人一樣,凄涼而空落,在灰暗中度過慘淡的余生。
張小平寫到這些時,說她自己也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了。
張小平?jīng)Q定,不能放棄肚子里的孩子,必須保住這個上帝賜予的孩子,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唯一一次做媽媽的機會。如果放棄,就放棄了這一生,就一生都放棄了做媽媽的權(quán)利。如果自己注定要走向死亡,那么,也得給爸爸媽媽的晚年生活中,留下一個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她知道,她的這個決定,毫無疑問,莫銘要堅決反對,不會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莫銘一定會先考慮她,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會想方設(shè)法治病救人。張小平知道,即使哪一天,自己真的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莫銘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爸爸媽媽。張小平也知道,在父母那里,他們也是堅決反對自己的選擇,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治他們的寶貝女兒。張小平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她的決定不是一個人的決定,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在他們看來,自己這么做,是非?;奶频男袨?。而且,這樣一來,至少要耽誤一年的治療時間,可能會錯過最佳治療期,可能會影響甚至加重病情,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總之,在這個決定之后,有太多的可能性,有太多的不確定性。那又怎么樣呢?如果現(xiàn)在放棄肚子里的孩子,同樣存在太多不確定的因素,誰也給不了一個明確的結(jié)果。一旦放棄,就放棄了一切,可能最后還是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不能留下,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要與莫銘徹底斷絕關(guān)系,這很難,但必須那樣做。要徹底,不能藕斷絲連,不能牽牽絆絆,不能拖泥帶水。張小平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把莫銘排除于她的決定之外,讓他沒有任何機會參與和干涉自己的決定。她知道,莫銘是個有情有義的血性男兒,對她的愛,也是無話可說的。正因為如此,所以,得找一個沒有回旋余地的理由,把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徹底顛覆,讓他因恨而終。實際上,張小平知道,如果不這樣做,莫銘將會為此付出很多很多,結(jié)果將一無所獲,大家都一無所獲。他愿意,但她不愿意。她深深地愛著莫銘,知道這個不為人知的主意,會徹底傷害一個男人的自尊,精神上遭遇沉重的打擊。張小平甚至評估了莫銘的承受能力,看他能在多長的時間里可以緩過神來,從痛苦和仇恨中走出來。她了解莫銘,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潛在的能量。打定主意之后,張小平又不斷的反問自己,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她怎么可以一個人就擅自決定了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沒時間了。
怎么向爸爸媽媽交代呢?這同樣是一個難題。暫時不能告訴他們真相,不能告訴他們自己腦子里有腫瘤的事。張小平知道,這個真相一旦說出來,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噩夢。
看到這里,莫銘發(fā)現(xiàn),張小平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極為復雜的思想斗爭和情感上的糾纏。在這個過程中,張小平糾結(jié)的,居然都是別人的事情,而不是自己腦子里的那個腫瘤。凝視著這些用血淚寫下的文字,莫銘的心,就像當初張小平宣布離開的時候一樣,一陣陣的劇烈疼痛,耳膜里又想起了心在碎裂的聲音。
實際上,張小平要離開莫銘,真要說出那些理由的時候,也是非常猶豫的,內(nèi)心有過無數(shù)次放棄的念頭。不過,一旦回到現(xiàn)實中來,一旦想起自己可能來日不多,想起爸爸媽媽的晚年,想起他們可能會人財兩空,在孤苦中度過余下的時光,又有了充足的理由和勇氣,于是她決定不再猶豫。莫銘當時看到的眼淚是真的,但他只看到她的眼淚,沒有聽到她心碎的聲音,沒有看到她內(nèi)心的絕望。當她淚流滿面,在極度悲傷中寫下那張紙條的時候,莫銘也沒有看到張小平向死而生的決心。莫銘甚至以為,那個開著一輛豪車,來幫張小平拉行李的中年男人,就是張小平所說的那個男人。實際上,那個中年男人,是張小平的表哥,一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老板。張小平這么做,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用無言的實際行動向莫銘證明,她說的是真的,不容有半點懷疑,她還做出與表哥非常親熱的樣子。不過,她的這個表哥,當時還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內(nèi)情。他知道,他這個表妹從小就喜歡在他面前嬌嗔,所以對她的親昵不足為怪。
張小平的表哥,和她一起來縣上之前,還幫她做了一件事情。張小平要請假,在省城體檢的時候,沒有出具醫(yī)學證明,必須要市級以上正規(guī)醫(yī)院出具醫(yī)學證明才行。而張小平不想再去市里的醫(yī)院做檢查,擔心那些復雜的檢查程序,會影響胎兒正常發(fā)育,比如做CT就有輻射。她知道,他的這個表哥神通廣大,在江湖上各行各業(yè)都有朋友,盡管他經(jīng)常四處奔波,一年見不上幾次面,但一見面都很親熱,表哥從小就對她寵愛有加。張小平對表哥說,她想弄個醫(yī)院的證明,比如證明自己腦子有問題啊,不休息要成神經(jīng)病啊,等等之類的,主要是想好好的玩一段時間。表哥以為張小平是鬧著玩的,說這還不容易,包在你表哥我身上,我去醫(yī)院說你腦子里長了東西,然后你就可以領(lǐng)著工資到處瘋玩了。張小平說該是真的?表哥說當然是真的。張小平對表哥說,這事,千萬不能告訴爸爸媽媽,弄虛作假是他們最討厭的事情。表哥表示絕對保密,說這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張小平知道表哥能辦成這事,當天就硬是糾纏著表哥去醫(yī)院出具醫(yī)學證明。表哥一個電話打過去,事情就搞定了,人家說這種重大疾病的證明,最好是附上一張病人的照片,蓋個鋼印,這樣更有說服力。張小平掏出錢包看了看,里面沒有現(xiàn)成的證件照,就將隨身攜帶的結(jié)婚證照片剪成兩半,自己那一半拿去開醫(yī)學證明,莫銘那一半,繼續(xù)保存在錢包里。
莫銘發(fā)現(xiàn),張小平絞盡腦汁所做的這一切,看上去輕松自在,甚至還有些荒誕不經(jīng)。實際上,她每做一件事情,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異常艱難的抉擇,都充斥著劇烈的心理矛盾和情感沖突。以至于后來,當她的表哥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知道表妹不是鬧著玩的,才發(fā)現(xiàn)當初自己做事太草率,耽誤了表妹的治療大事,非常自責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