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每每清晨帶著叫人心疼的干凈,清洌地躺在暗濁了一夜的我的身邊的時候,總不免感激那個雪國的悲痛和寂寞,那個微微氤氳了令人窒息的憂郁的伊豆——苦難與悲哀,像這晨光,照亮與溫暖了每個人生的 “孤兒根性”:
“這時我的心情是美好的、空虛的。明天我將帶著老奶奶到上野站去買前往水戶的車票,這也是完全應(yīng)該做的事。我感到這一切全融為一體了?!业念^腦變成了一泓清澈的水,它一滴一滴溢了出來,最后什么也沒留下——我心里快活得甜滋滋的?!?(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悲哀的空氣總會勾起慰藉,相互溫暖里,舞女和青年學(xué)生自卑的、灰暗的心變得自信而明亮。
所以每當讀到亞里士多德 “女性之所以為女性,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質(zhì)”,托馬斯·阿奎那 “女人是有缺失的人、意外的存在”的時候,總會涌起對現(xiàn)世世界的感恩——沒有理由不熱淚盈眶:這個時代,我不必再重復(fù)自人類刀耕火種時期便丟給女人的鄙夷與蔑視,這個清晨,我接受川端康成的空靈之愛,我活得溫暖動人。
男人的心臟從 《創(chuàng)世紀》開始,即充滿性別對抗。
按法國作家舒波哀的說法,夏娃是從亞當 “多余的骨頭”中抽取出來的。人類是男性的;男人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相對男人而言來界定女人的, “女人,一個相對的存在”——法國史學(xué)家米什萊這樣寫道。
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這是?!とR維納斯在他的隨筆 《時間和他者》中提出來的觀點,自此, “他者”就成為男女性別二元對抗之下的命名。
但是,根據(jù)希羅多德的敘述,根據(jù)有關(guān)達荷美的亞馬孫的傳說,人類社會的原始形態(tài)時期的女性,有時參加戰(zhàn)爭,或者參加血腥的家庭復(fù)仇,她們表現(xiàn)出與男性一樣的勇氣和殘忍。然而不管女人多么強壯,在與敵對的世界作斗爭時,生殖的束縛成為可怕的障礙;亞馬孫因之割掉她們的乳房,以杜絕女性在打仗時期懷孕。這正是女性在人類肇始之初即成為 “他者”的殘酷備注。懷孕、分娩、例假削弱女性的工作能力,迫使她們長時期地休息,脫離勞動生產(chǎn);為了保存自身和她們的后代,在她們生育與休假的時候,她們需要男性的保護與扶養(yǎng);最糟糕的莫過于:她們無法控制生育而導(dǎo)致的不斷懷孕,占據(jù)了她們大部分的精力和時間……這一切,都使得女性在艱難的原始生活之初,即處于被動的他者地位。
這種地位的確立,更與人類的初始價值共生。首先,人類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自然物種,并不只追求作為物種的延續(xù);人類是計劃的動物,他的計劃不是停滯,而是趨于自我超越。正因如此,所以原始群體并不關(guān)心后代。因為原始人類過著游牧動蕩的生活,他們一無所有,他們的存在不體現(xiàn)在任何穩(wěn)定的東西中,不能形成任何永恒的具體思想,所以他們不考慮延續(xù)生命,不要求有繼承者,對他們來說,孩子構(gòu)成一個負擔,而不是財富。因而,女性的原始狀態(tài)并不是“母親”的驕傲,相反,她們痛苦的分娩是無用的,甚至是討厭的事。相對于男性作為計劃性動物的行動,生育、哺乳不過是自然的作用,其中沒有任何計劃,因此,女性在其中感受不到對自身生存價值進行驕傲肯定的理由,她被動地忍受自身的生理命運,而這樣的生理命運所帶來的家庭事務(wù),把她束縛在重復(fù)性與內(nèi)在性中——日常事務(wù)以相同形式呈現(xiàn),幾乎沒有改變,它們不生產(chǎn)任何新的東西。而男性的情況完全不同,他不像工蜂那樣只是一個簡單的生命過程——完成繁殖之后即結(jié)束生命,人類男性通過超越動物狀態(tài)的行為撫育集體,勞動的人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在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動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他提出目的,他設(shè)想通往目的的道路——他就是這樣作為存在者自我實現(xiàn)。他超越了現(xiàn)在,他展開了未來。正是在女性自然生理貧弱的參照下,男性行為才獲得了神圣的性質(zhì),男性看到了自己作為人的價值,男性尊嚴被高高抬起。
正是這種原始強力,鋪墊了人類性別最本源的差異:人的優(yōu)越性,不在于給出生命、養(yǎng)育生命的女性,而在于殺死生命的男性——正是因為男性在人類生存的過程中,以其生命為賭注,為群體生存而去弒殺另外物種的生命,由此他出色地證明了,對人類來說,生命不是最高價值,生命應(yīng)該為比它更重要的目的服務(wù)。男性向女性標示出性別優(yōu)越在存在意義上的思辨論斷:正是通過存在來超越生命,人類才保證生命的重復(fù)再現(xiàn),通過這種超越,人類創(chuàng)造了價值——由此,男性徹底否定了 “生命作為生育帶來的結(jié)果”的女性創(chuàng)造價值與地位。黑格爾以辯證法界定了這種男女之間的主仆關(guān)系: “另一個意識是從屬的意識,對它而言,本質(zhì)的現(xiàn)實是動物的生命,就是說,由另一個實體給予的存在?!?/p>
存在主義觀點讓我們明白:正是因為人類在存在中對自身提出了問題,也即人類更偏愛生存理由而不是生命,因而,原始群體的生物學(xué)和經(jīng)濟的處境必定導(dǎo)致男性的統(tǒng)治。
當游牧民族在土地上定居下來,變成農(nóng)民,制度與法律出現(xiàn)了。人開始通過強加于世界的面貌具體地表現(xiàn)自己,設(shè)想世界和自我設(shè)想。農(nóng)業(yè)共同體以植根于往昔、與未來相連的觀念代替只存在一時的游牧生存觀,土地倫理賦予了女人不同尋常的威信。因為在建立于土地勞動基礎(chǔ)上的文明中, “孩子”有了全新的重要性:人安居在一片土地上,將土地變?yōu)樗接?,所有制以集體的形式出現(xiàn),它要求土地所有者有后代,從而讓生存能夠超越現(xiàn)時,即在孩子身上自我完成和自我超越。于是,懷孕變成為一種神圣的功能。
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女神,女性成為在天堂和地獄的遙遠區(qū)域中的最高偶像,男性的神附屬于她。父系制的重要時期的神話、紀念性建筑物和傳說中保存著婦人占據(jù)很高地位的時代印刻。在希臘神話諸神中,組成核心集體的十二位神分別是:眾神之王宙斯、天后赫拉、太陽神阿波羅、戰(zhàn)神、火神、海神、信使之神、智慧兼和平女神、月亮兼狩獵女神、谷物女神、美神、佑家女神。梁曉聲撰文 《希臘神話中最浪漫之點乃在于,神大抵為女性》指出:其一,希臘諸神中的許多位,在中國神話故事中是缺席的。天后赫拉可以比做中國神話中的王母娘娘,但王母娘娘只不過是玉皇大帝的老伴,并無具體職責。赫拉卻是有職責的——保護人間婦女勿受不公平對待。直接由天后來負起保護人間婦女的職責,這一種想象訴求,畢竟是意味深長的,證明在古希臘人的思想意識中,婦女不僅僅是男人的性偶,而且和男人一樣,也應(yīng)該受到神的關(guān)愛和合理庇護。除了赫拉,還有一位女神,專門負責保護少女的貞潔不受野蠻侵犯。其二,在古希臘人的思想意識中,有品質(zhì)的生活,那一定是人人知識化了的、文藝內(nèi)容豐富的生活。故在希臘神話中,共有九位女神分別掌管各類文藝和知識,統(tǒng)稱繆斯。在古希臘物質(zhì)和文化最發(fā)達的時期,國王甚至要求每個公民都至少應(yīng)該擅長一類文藝,或作詩,或繪畫,或歌唱,或舞蹈,或器樂,或雕塑,或戲劇,或表演等。甚至恩典惠及奴隸:如果他們中有誰在文藝或知識方面表現(xiàn)出極優(yōu)的才華,那么將有可能擺脫自己只不過是 “會說話的工具”的不幸命運。伊索便是一例。他后來不但獲得了自由人身份,還做過希臘的外派官吏。文藝使古希臘人具有特別浪漫的氣質(zhì)和想象力,比如充滿女性之神:時序女神、雨虹女神、夜女神、夢女神,還有嫵媚、優(yōu)雅、純潔三女神。其三,不和女神在神話中的存在,證明理性思想的哲學(xué)萌芽已產(chǎn)生。
歷史很快證明,女人的這個黃金時代只是一個神話。列維-斯特勞斯在他對原始社會的研究的結(jié)論中斷言: “公共權(quán)威,或者簡而言之社會權(quán)威,總是歸于男人的。”錯誤來自于人們混淆了相互激烈排斥的 “他性”的兩種形態(tài):其一,作為大地、母親、女神的形象,女性超越了人的范圍,因而對男性來說不再是一個可以構(gòu)成相互關(guān)系的同類;其二,在集體的中心,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顯示出來的二元性,使一部分男人反對另一部分男人。其實,父系制,這是一個社會的發(fā)展導(dǎo)致人意識到自身、并要加強自己的意愿時的必然命運,即便面對生命、自然和女人神秘的權(quán)威,男人還處于混沌不清之時,他也從來未曾放棄自己的權(quán)力。這樣,女性在一種靜態(tài)的、封閉于自身的內(nèi)在性中被視作了絕對他者;而男性,成為創(chuàng)造-超越的唯一體現(xiàn)。
工人的出現(xiàn)直接加劇了女性他者狀況。男性工人們根據(jù)自己的意圖制造工具,他通過工具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征服自然的意志,他由此確定自己為至高無上的意志,因為他的成功不取決于神靈——尤其是女性神靈——而是他們自己。器皿時代在明晰的概念中打開一場新的“性別戰(zhàn)爭” (引自 [美]奧利維婭·賈德森同名著作),宇宙的整個面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女人的宗教與農(nóng)業(yè)的時代相連,這是不可約減時間、偶然性、命運、期待、神秘的時代;勞動的人的時代是能夠戰(zhàn)勝空間的時代,是必然性、計劃、行動、理性的時代。西蒙娜·德·波伏瓦在 《第二性》中指出:“(原始文明階段)男性是在恐懼中,而不是在愛中,給以女性崇拜。他只有把她趕下臺來開始行動,才能發(fā)揮自己的才干。”
女性由于私有制的到來而被趕下臺。父系制的勝利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暴力的結(jié)果,從人類起源開始,生理上的優(yōu)勢即使男性獨自確立為至高無上的主體。弗雷澤說過: “男人造神,女人崇拜神?!闭悄腥藳Q定他們最高地位的神是女性還是男性。恩格斯指出這種蔓延了整個封建時代甚至現(xiàn)代的女性失勢的因由: “發(fā)明了青銅器和鐵器深刻地改變了生產(chǎn)力的平衡,由此女人的劣勢確定下來了。”波伏瓦對恩格斯的簡單論斷顯然并不滿意,她進一步指出: “對男工來說,女性沒有成為一個勞動伙伴,而是被排除出人類的共在,因為女性不參與男性的工作和思考方式,因為她受到生命的秘密控制,男性不承認她是一個同類;因此,她在他眼里保留著他者的維度,男性就只能變成女性的壓迫者?!痹诜饨〞r代,女性地位甚至不如奴隸,正是由于奴隸的勞動比女人所能提供的勞動成效多得多,女性便失去了她的經(jīng)濟作用,從而也就失落了社會地位。
女性的命運在多少世紀中始終與私有制相連,她的歷史大部分與繼承史有關(guān)。這個繼承不只是生命的接續(xù),更重要是私有財產(chǎn)的繼承。女性是父親與丈夫的財產(chǎn),婚姻就是財產(chǎn)的轉(zhuǎn)移。以十一世紀的歐洲為例。這個時期,在日爾曼人的法律中,女性的狀況得到一定的改善,在缺乏男性繼承人時,女性可以繼承。這個法律直接催生了女婚婦女的另外一種命運:大量婦女被休掉四五次之多,因為多結(jié)幾次婚,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就是增加他的領(lǐng)地。盡管女性的社會生存狀況有所改變,但是女性仍然需要男性監(jiān)護人。在 《吉拉爾·德·維埃納》中,勃艮第公爵夫人親自向國王提出要求,嫁一個新丈夫:“我的丈夫剛?cè)ナ?,但服喪有什么用呢?……請給我找到一個強大的丈夫,因為我很需要他來保護我的土地?!?/p>
馬克思說: “人是類存在物,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是人與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guān)系?!比绻覀冊敢赓澩@樣的觀點——事實上我們的時代正在實踐著這個觀點,那么接下來便是性別戰(zhàn)爭的自然消彌與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平等展開,男女性別之間,不再是對抗,而是基于共同體的良好意愿之上的碰撞與共生。
而今天,碰撞的意義,恐怕更重要的,不在于性別之間,而在于女性在存在意義上的自我求證與主體確立。
弗吉尼亞·伍爾夫 《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呈現(xiàn)了一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脫縛了封建桎梏的女性形象,一個虛構(gòu)的莎士比亞的妹妹的命運:當莎士比亞在中學(xué)里學(xué)會一點拉丁語、語法、邏輯時,她在家中仍然處于完全無知的狀態(tài);當莎士比亞偷獵、跑遍田野、同女鄰居睡覺時,她卻在父母的眼皮下縫補破衣爛衫;即使她像他一樣大膽離家,到倫敦去尋找發(fā)財機會,她也不會變成女演員,自由謀生:要么她被領(lǐng)回家去,被強迫出嫁;要么她受到誘惑,被人拋棄,名譽掃地,絕望地自殺。也可以想象她變成一個尋歡作樂的妓女,一個莫爾·弗蘭德斯那樣的女人,就像丹尼爾·笛福生動描繪的那樣——無論如何,她不會指揮一支軍隊和寫作悲劇。伍爾夫所指出,是啟蒙時代的女性生存境況:一方面,是時代對女性作家的敵意;另一方面,是女性缺乏知識與智慧而導(dǎo)致的主體性缺失的困境。
女性在男性鏡像里存在太久了,以至于當男性權(quán)威被抽離之時,反而陷入不由自主的深淵。主體意識的建立是女性無可回避的現(xiàn)代性命題,這個道理,如同人類肇始之初男性主體性確立一樣。
叔本華強力意志說給人生意義問題一個解答。一個人是否足夠堅強有力,在于他能否支配自己與世界,能否給予生命以計劃與目的。叔本華指出,世界不是但求自我保存的消極生命的堆積,而是 “一個奔騰泛濫的力的海洋,是永遠在自我創(chuàng)造、永遠在自我毀滅的酒神世界”,它在永恒的生成變化中 “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遠必定回來的東西,是一種不知滿足、不知厭倦、不知披覽的遷化”。生命的肯定者也應(yīng)當秉承這世界本體的精神,不是消極地但求生命的保存,而是積極地從事創(chuàng)造,成為精神上的強者。從反面來說,正因為人生的意義全在于生命力最高限度的發(fā)揚,而痛苦和刺激提高了生命力,加強了力感和生命感,因而也化作了快樂。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強力,追求并且體驗這種強力,也就實現(xiàn)了生命的意義。
“人不能被判為奴,他只能自認為奴”,這是康德緘默的忠告。女性主義的歷史警示我們,除卻生理的自然局限,女性在生命里可以有所為并應(yīng)有所為,在整個人類性別對抗的歷程里,某種程度上,女性地位長期的鏡像存在當部分歸因于自身的原因:女性放棄了與男性同等的生存自由欲望張力,放棄了自我實現(xiàn)的清晰計劃與實踐力,而終于導(dǎo)致歷史性的人權(quán)喪失。因之,女性歷史境遇的改變的自我本質(zhì),終須在碰撞中堅持自己的主體性,而非停滯于虛妄的女性主義感受而沾沾自喜;人須明白世界之大與生命之重,拘泥于性別之爭而淪為時代空殼是多么鼠目寸光。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創(chuàng)造出這些那些現(xiàn)象的碰撞,當有同樣的理性來清退我們自身于迷亂現(xiàn)場,從人的整體意義上——而非遲滯于性別之爭里,在叔本華的 “本質(zhì)的我”的指引下,在黑菲的書房,書寫下另一個金石為開的格局。
一個人感受碰撞以及碰撞帶來的精彩與痛苦的能力,是由這個人的精神能力的大小所決定的。古代男性中心的時代取締了女性受教育的權(quán)力,某種意義上也即取消了女性建立精神主體的可能性。精神空虛的人,其內(nèi)在是空虛的,他的遲鈍使他無法感知到時刻發(fā)生著的碰撞,也就更無法感知碰撞帶來的精神與痛苦,因而精神貧瘠的人往往是無聊的。無聊使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因而汲汲于向外逐求,以身體性的狂歡與瞬間快感來涂抹虛飾,并在一種重復(fù)性的低級的歡愉中求得身體質(zhì)性帶來的刺激性快慰。然如是刻意的碰撞,對于靈魂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精神豐富的人,對于碰撞是敏感的,叔本華說: “天才的條件就是,具備超越常人的精神力量——亦即超常的感覺能力?!彼軌蛳硎苤约鹤吭降?、與眾不同的精神個性所帶來的樂趣,充分感受或大或小的碰撞,那些來自外在的碰撞,對其而言,反倒是煩惱而累贅的。
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伍爾夫,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因為她說“讀書不必聽人指導(dǎo)”,這種近于驕慢的姿態(tài)真是充滿了自在的樂趣:“我們讀書時,誰會抱有這種預(yù)期目的?我們熱衷于做某件事情,難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有實際好處嗎?難道追求樂趣,就不能作為最終目的嗎?我們讀書,難道不能說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嗎?至少,我是這樣的——我有時會這樣的想象:到了最后審判時,上帝會獎賞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征服者、偉大的立法者和偉大的政治家——他們會得到上帝賞賜的桂冠,他們的名字會被刻在大理石上而永垂不朽;而我們,當我們每人手里夾著一本書走到上帝面前時,萬能的上帝會看看我們,然后轉(zhuǎn)過身去,聳聳肩膀?qū)ε赃叺氖ケ说谜f: ‘你看,這些人不需要我的獎賞。我們這里也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只喜歡讀書?!笔堑?,虛妄的追求與自足的樂趣間的取舍平衡永遠是人生的必修課程,此時此刻,我明白,人生有所告別,自有所加獲,外在的奔跑終究不能取代內(nèi)心的向度。
女性之美乃源自其天性的敏感與嬌柔,因而女性最關(guān)切的問題恐怕莫過于如何直面力的較量與心的苦痛。意識到哲學(xué)意義的自由的價值乃是 “人”的必需。叔本華這樣來陳述苦痛的審美性意義與其在實現(xiàn)人的終極自由上的意義: “智力突出者以敏銳的感覺為直接前提,以強烈的意欲,亦即強烈的沖動為情感的根基。這些素質(zhì)結(jié)合在一起提高了情感的強烈程度,造成了對精神甚至是對肉體痛苦的極度敏感?!彼麄兊拿舾校环矫媸顾麄儗γ烙羞h超于他人的感知能力,能最大限度地享受世界的精彩,但同時,這種敏感又會使他們受到的傷痛比常人放大數(shù)倍。
女性必須承認,在英雄主義書寫的歷史上,雄性確乎值得仰望:不管是在與自然野性抗爭的原始時期,還是國家版圖整合的金戈鐵馬時期,男性無不表現(xiàn)出身體與精神的強力之美。帕斯捷爾納克在回憶幾位自殺的一流俄國詩人時說:“他們由于忍受不了那不知屬于何人的煩惱,忍受不了沒人感到痛苦的痛苦,忍受不了這徒然的、令人絕望的期待,而最后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急劇碰撞之下,愚人與庸人是不會有所感知的,更不會走向清晰的自我認定與自我抉擇;只有詩人才會自殺。詩人的自殺,是與過去的信念徹底斷了關(guān)系的結(jié)果,更是勇敢感知碰撞而非怯弱回避的結(jié)果。在時代性的道德失范與價值毀滅里堅守自己的信念,這無疑太困難也太痛苦了——在西方啟蒙精神受到懷疑之時,多少詩人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界,荷爾德林、斯威夫特、尼采……但精神敏銳的他們在自身信仰的撕裂中,走向價值重建與自我圓滿:誰能否認,唯有精神豐富下的碰撞所帶來的痛苦,才是心靈的引導(dǎo)和最后的釋放者。他們由此成為了自身命運的主人,他們用主宰生命的幅與員來宣示自身才是價值的制定者。
人的劣根總在牽制著我們用惡意揣度從前與未來,試圖減輕歷史的軟弱與當下的赧然。正因一切改變在人性軟弱之時總是呈現(xiàn)為被動,我們消費的時代才會反過來塑造著我們??柧S諾: “丟掉了討論問題的謙卑是其次,更嚴重的是丟掉了尋找正確答案的能力和意愿?!焙振憷杼岢?“不再思考”的問題,如今正擺在眼前。
因此最后,面對女性主義的當下,我想說:在前途未卜的將來前,過去和未來都吹著相同的風(fēng)。世界將永在碰撞,在物質(zhì)與神靈的碰撞中,女性須在其中,女性須在“現(xiàn)在”,女性須在碰撞中自證著自我主體的存在。
神祗的神圣饋贈不容遭到蔑視,
這些饋贈只能經(jīng)由神祗的賜予。
任何人都無法隨心所欲地獲取它們。
——《伊利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