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平
劉征的 《莊周買水》曾被選入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課本,是一篇 “故事新編”的雜文,獲得 《人民日報》雜文征文一等獎。文章活用了 《莊子》中的典故和人物形象,從 “濠梁觀魚”和“涸轍之鮒”里生發(fā)新意,賦予其時代的內容,批判了 “官倒”及買空賣空的投機行為。 《中國神話史》的作者袁珂提出 “廣義神話”的概念,認為 “原始性固然是構成神話的要素,但是,神話是會隨著時代的進展而發(fā)生變化的”。莊子的 “涸澈之鮒”看似是寓言,其神話思維不言而喻,袁珂認為有可能是早期神話的改裝或遺留;這個故事久被傳誦,可以說成了新神話。故事新編有別于重述,但卻是建基于元素材精神的重述之上的新闡發(fā),具有別樣的意義。重讀 《莊周買水》,體會 “涸澈之鮒”背后的深刻內涵,在新現(xiàn)實新時代下是有其哲學價值的。
生活是瑣細而令人絕望的,那些我們所能目見的黑色使我們惡心,那些我們目所不能見的黑色會有人揭示給我們看,于是我們的眼珠漸被染黑。 《莊周買水》即揭示了生活中的某種黑色。它猶如一把長劍,挑開我們人性中的怯懦與卑瑣,披露了我們內心的孤獨與不甘絕望的抗爭。
莊周是無奈的,不是嗎?在美麗的夢境邊緣,蝴蝶的華美翅膀收斂光華,出入于真實與虛空之中,承載著夢想的全部的光輝。 “夢蝶”的莊周是快樂的,在夢與醒之間以醉酒般的顛狂演繹信念的歡歌,雖然無人應和,但至少在這種孤獨中他自己是相信的。然而現(xiàn)實冷冽如箭, 《南華經》出版的慘敗終于使莊周 “一氣之下”買水養(yǎng)魚致富。人是容易走向自己的反面的,帶著沒落的奴隸主貴族的悲壯,莊周將自己投入他并不認可的世俗之中,混入 “不可阻擋”的“潮流”。可是,這樣的自棄帶著怎樣徹骨的蒼涼。
我們的閱讀時常會被情節(jié)所牽制,事件的細節(jié)常常使我們忽略隱藏于事件背后的情緒與意義。當莊周來回奔走于東海與黃河與濠梁之濱,當莊周在 “辦事員”與 “秘書小姐”與 “吳主任”之間輾轉折返,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辛被生動再現(xiàn),我們的生活與莊周的艱難相互擦亮,一一印證,莊周的碰壁與我們的生活景況彼此融匯,成為我們對文章全部觀照。終于,我們與莊周一起落入生活的塵埃,衣衫襤褸,形貌邋遢。對莊周的深切同情其實是我們對自己及周遭生活的深切同情。人是更容易同情自己的。這種同情感逐漸化為對現(xiàn)實的憤怒,于是我們不再需要其他的主題,對現(xiàn)實進行抨擊就夠了。這就是我在閱讀現(xiàn)在一些人對 《莊周買水》一文的解讀時的全部收獲。然而浮塵飛揚的大地上,思想的花束依然絢麗,透過眼光的誤障,我們還將聽見靈魂的呼叫。莊周的故事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來說,永遠不僅僅是一則寓言,它更應該像是一個來自原古的神話,種植在靈魂的花圃,與我們共同呼喚春天。
對于閱讀者來說,事件有時并不是重要的,因為它只是寫作者的一個花招。寫作者借由事件使閱讀者著迷,但事件更應該像房子的地基,只是一個依托,地基本身不是房子的目的,“居住”才是。莊周買水的故事即類似于此,故事的內部隱藏著一個更內質的故事——一個背叛理想的人被理想背叛,并最終在 “秋水時至”的季節(jié)里獲得拯救,他的理想復活了。簡單地說, 《莊周買水》是一個類似于 “耶穌復活”的故事。
在 《莊周買水》中,莊周的個人命運是被嵌入時代的轉折之中的,他的墮落與反抗都是要打上時代的烙印。他的沒落的奴隸主階級的身份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的命運的走向。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其實是一場遭遇——遭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莊周要完全融入變型期的社會,他首先要與過去作徹底的告別,要對現(xiàn)實有清醒的認識,要能預見他的未來。然而對這一切,莊周并未作充分的預見,而只是借由 《南華經》出版失敗激起的狂熱, “一氣之下”作出養(yǎng)魚致富的決定,這屬于 “盲目投資”。告別自己豈是容易的事,莊周能夠對自己的信仰毫無牽掛地拋棄嗎?只有沒有了愛,人才能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在學問與自己的精神信仰中浸淫得越久的人越不容易告別自己。對現(xiàn)實,莊周同樣是 “不懂事”的。在買水過程中的莊先生對 “官倒”與買空賣空現(xiàn)象的 “嚇了一跳” “疑惑”就證明了這一點,一個對現(xiàn)實沒有清晰了解的人如何能在現(xiàn)實游刃有余呢?何況他又是一個學習能力不強的人,早在女秘書為他開介紹信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后面怎樣才能買到水了。對于未來,莊周更是一無所知。以史為鏡,才能了知未來,莊周對自己的過去的無知,必然導致對自己的未來的茫然。對于莊周來說,或許只有一句話可以概括——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那么,不合時宜的人在荒謬的人世就沒有自我拯救之途嗎?這是否是 《莊周買水》向我們提出的更為深刻的課題?個人的愿望與社會的現(xiàn)實時常會出現(xiàn)悖謬,怎樣在這種人生本質上的荒謬之中尋找到自我生命的意義,這是每個人都必須思考的問題。在文章的結尾,作者劉征讓莊周敲著空桶唱——“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辯牛馬……”。說的意思好象是在商業(yè)大潮如秋水一般涌來的時候,人迷失于潮流之中,暈頭轉向,但是閱讀一篇文章還應該注意到前后文。作者在寫莊周敲桶而歌時用了一個詞——“霍然躍起”,這說明莊周頓悟了。作者還用一個句子——“猛聽得一聲雷響,油然云起,長養(yǎng)萬物的甘霖就要下來了?!睂τ?“涸澤之鮒”來說,一勺水只能是短暫的拯救,要使處于生活的困境中的那些 “鮒”獲得抵抗現(xiàn)實的更長久的力量,當然需要在他們的內心培植一種信念。當莊周面對著生活中的弱者時,他突然明白了他即使致富了,也只是成為現(xiàn)實中得以存命的 “鮒”而已,而軀殼的存在并不證明他是活著的。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一種精神超越于物質的存在而長生。莊周從起點出發(fā),最后又回到了起點,他也就找到了自己,從而獲得救贖,并且通過自我的救贖使他之后的人們直至現(xiàn)在的我們獲得了一種生活的哲學——怎樣在生活的困境中固守自我的本質,再現(xiàn)人的價值。里爾克說:“沒有守住,就沒有一切?!鼻f周將自己投入現(xiàn)實,但是他比我們更可貴的是,他最終守住了自己的元陽。
據(jù)我淺薄的閱讀視野,莊周最后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他辭去蒙城的小官 (漆園吏)后,居處陋巷,向人借糧,自織草鞋,穿粗布衣和破鞋,甘愿閑居獨處。據(jù)《史記》記載,還有一個故事很有意思,說的是楚威王聽說莊周很厲害,派人送了很多錢,許他為相。這就相當于 “許了莊周一個金光閃閃的未來”。但莊周并未接受,他說自己寧愿象一只龜一樣 “游戲于污瀆之中自快”,也不愿像死后的烏龜一樣盡享供敬。莊周下海的目的,只是圖一個未來,但是在這個故事里,莊周顯然明白精神的快樂更甚于精神不自由的花花世界。那么,這就涉及到了人生的選擇的問題。一個人最終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他必須是明白之后才可以。沈從文在北京大學貼出一批聲討他的大標語和壁報之后 (參見沈虎雛《沈從文年表簡編》),自殺未遂,他沒有放棄自己對自己的理念的堅持,他寫的一段文字至今令人感動——“我心中這時候極慈柔。我懂得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會相互關系極深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為這才是一個人?!蓖瑯拥模f周正是因為 “明白”,所以堅持。莊周過著水一般的生活,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過去是什么。回到過去,就是回到自己。
對劉征的 《莊周買水》的理解如果僅止于文章揭露了社會中的不良現(xiàn)狀,這是很可惜的,也是對作者的誤解,因為作者是如此明確地說——“更重要的是,這魚以及甘霖欲降的風色和莊周敲著空盆唱歌,都別有深意。這些使文章的主題不止于諷刺不正之風這個大家習見的較淺的層次,而掘進到廣大老百姓的艱難、憂慮和期望,以及他們對甘霖久望不來的強烈不安和知其必來的堅定信念?!比绻麅H止于作者所說的文章在于揭示對 “廣大老百姓的艱難、憂慮和期望,以及他們對甘霖久望不來的強烈不安和知其必來的堅定信念”,這也只是拘泥于文本的閱讀,讀者應該參與閱讀,與文本互動。讀者應該在文本之中觀照自身與處身其中的社會變化,從中獲取生的智慧,并完成思想與人格的建樹。因此,我想,面對著一個變化的時代,莊周買水的故事還給了我們一種智慧,即怎樣在欲望與自我之間找到 “人”這個本質的東西。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神話故事揭示了人類精神的內在的運作方式, “涸轍之鮒”的故事既揭示嚴酷現(xiàn)實的荒謬,又在更深刻的層面上隱喻了一種精神的夢境:自我的解放和信仰歸屬。 《莊周買水》對“涸轍之鮒”的內在精神價值的重述,某種意義上是由現(xiàn)實寓言到自我神話價值建構的躍進,這種改造賦予了古老神話以時代氣息及內涵,體現(xiàn)了重述的價值。